第一章 薑小沫惹禍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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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年,在天津城南門口說書算卦的崔老道,最會講一套長篇大書《四神鬥三妖》,其中有一部上下兩本的《竇占龍憋寶》。頭天說完一段書帽子,合上了頭一本《七杆八金剛》的龍門,隨著他拂塵一甩,下一本《九死十三災》也開了書:“古有一人叫韓信,失時落魄投霸王。霸王嫌他出身低,隻讓他做個扶旗郞。那時的韓信嫌官兒小,撇印逃奔到外鄉。張良陳平把將訪,訪來了韓信保劉邦。登台拜將斬殷蓋,漢高祖封他三齊王。終在九裏山擺下十麵絕戶陣,力逼著霸王喪烏江。真可以說立下了不世之功,開漢三傑他占其一。所以後人提及西楚霸王,慨歎其扛鼎拔山之餘,總道是‘有眼無珠’!為什麽引這個典呢?皆因書中要說到‘眼力’,識人憑眼力,識寶也憑眼力。逛舊貨打小鼓的總將‘憋寶’和‘撿漏’兩個詞掛在嘴邊,‘憋寶’又明顯高於‘撿漏’。因為漏子有大有小,值倆大子兒的東西,一個大子兒買去就叫撿漏。憋到一次寶,則意味著可以發上一筆橫財。幹這一行的,誰不想長出一對目識百寶的眼珠子,收來別人不當回事的破東爛西,一轉手翻它個成百上千倍?然則三百六十行裏沒有憋寶的,三十六旁門七十二左道當中才有。清末民初的天津衛四大奇人中有一位——無寶不識竇占龍,吃的正是憋寶這碗飯。那位爺,得風雲之際會,享日月之光輝,金胳膊銀大腿,翡翠腦袋瑪瑙身子,有人拿錢當錢,有人拿錢當命,有人拿錢當祖宗,他拿錢當土。不是天靈地寶,可入不了竇爺的法眼。咱們之前講完了《竇占龍憋寶:七杆八金剛》,該鋪的綱鋪了,該埋的扣子也埋了,接下來該說《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了,開篇頭一個回目叫‘薑小沫惹禍’!”

崔老道使了幾句“扡關兒”,承了前情啟了後文,一眾聽書的可都蒙了:“不對啊崔道爺,是我們聽岔了,還是您說走嘴了?上一本書留的扣子不是竇占龍惹禍嗎?怎麽變成薑小沫惹禍了?我們一大早跑來南門口,可全是衝著《竇占龍憋寶》來的,下本書不是該說他騎著黑驢去口北報仇了嗎?打哪兒出來個薑小沫?這兩不挨呀!合著你崔老道不拿《嶽飛傳》對付大夥,又換成薑小沫了?薑小沫是誰啊?《四神鬥三妖》裏有這位嗎?”

有幾位多少知道點兒前朝舊事的,也跟著七嘴八舌地議論:“九河下梢是出過一個大混混兒薑小沫,相傳曾是魚市上的一霸,可那是什麽年月了?那會兒咱天津衛還有城牆呢,您不說憋寶發財的竇占龍,要改說《混混兒論》了?”

崔道爺故弄玄虛:“嘿!聽這意思還真有知道的。看來您是多知多懂,卻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其四,稱霸魚市的大混混兒薑小沫何許人也?他可是《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的書膽!說書離不開‘書根、書膽、書筋、書領’,又以書膽為重,書無膽而不立啊!沒有他薑小沫,也就沒咱這部書了。列位明公,貧道的《四神鬥三妖》,專講天津衛的四大奇人,什麽是奇人?出人意料才夠得上一個‘奇’字!還沒等我張嘴,您就知道我要說什麽了,那還聽個什麽勁呢?您以為我書接前文,一上來出場的肯定還是竇占龍,我偏說薑小沫,且不讓竇占龍出來呢!說到後文書,還得跟上一本對個嚴絲合縫兒,非得讓您在雲山霧罩中聽出個峰回路轉不可,不這麽著顯不出貧道的能耐,更對不起您各位這麽捧場。沒別的,老幾位,有錢的您捧個錢場,沒錢的您捧個人場,咱湊二斤棒子麵兒錢,我一家老小今天不用挨餓了,老道徒心裏也就踏實了,賣著力氣好好伺候您這段‘薑小沫惹禍’!”

眾人一聽也對,崔老道的《四神鬥三妖》為什麽抓人?正是因為他的書道子厲害,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神出鬼沒絕處逢生,誰也料不到下文書說什麽。但盼著他吃一塹長一智,在書場子挨過打之後改邪歸正洗心革麵,別再跟南門口“叫花子拉二胡——窮扯”就行了。於是乎,兜裏有閑錢的紛紛解囊,你扔仨我扔倆的。身上沒帶錢的也在一旁站腳助威,揣著手等著聽下文。

怎知崔道爺交代完一個回目,掙夠了當天的嚼裹兒,接下來便兜過來繞過去,講講城門樓子,又說說胯骨軸子,除了閑七雜八,再沒說出半個有用的字,最後還不忘甩個扣子:“諸位老少爺們兒,說書不留扣,等於瞎胡鬧。貧道在南門口說書講古,一向是惜字如金、精誠至極,絕沒有摻湯兌水的廢話,開頭您聽著是廢話,到了後文書可都有用。正所謂‘好茶不怕細品,好書不怕細論’。撂下開篇的回目,就如同掀開籠屜了,究竟是大眼兒的窩頭還是帶餡兒的包子呢?咱們明天接演!”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的鼻子全讓崔老道氣歪了,這倆錢兒花的,還不如上野地裏聽蝲蝲蛄叫呢!怎奈崔道爺橫掃六合的一張嘴,那可真不是蓋的,他肚子裏的包袱又多,葷的、素的、蔫的、壞的五花八門,怎麽掏也掏不空,再加上《四神鬥三妖》的內容太抓魂兒,書中的四大奇人,看似各有各的命數,實則都在一道梁子上拴著,讓人越聽越上癮。大夥的腮幫子全讓他鉤住了,罵歸罵氣歸氣,明天還得趕早來,擠在頭排聽個究竟,要不然今天白給他掏錢了!

其實崔老道也打算盡快開說《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畢竟這是他“把綱”的活兒,說正書打錢的才多,誰不想多掙幾個,吃點兒解饞的呢?隻不過他既沒有書局裏正經八百印出來的“墨刻兒”,又沒有老先生傳授的“道活秘本”,全靠自己纂弄蔓子,纂個大概其再往下蹚。所以開說下一本之前,必須跟排兵布陣似的搗鼓搗鼓書梁子,從頭到尾在心裏過幾遍,想明白了先說什麽後說什麽,怎麽拴扣怎麽要錢,以免說亂了套。最緊要是讓聽書的入扣,沒有小扣吸不住人,沒有碎扣拉不住人,沒有大扣人家轉天不來了……這都得提前琢磨透了,所以他是東拉西扯,拿閑篇兒對付了七八天,一直沒入正活。

無奈別人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在當時那個年代,九河下梢到處是玩意兒窩子,有的是能說擅唱的江湖藝人。大到茶樓書場,小到路邊支棚帳擺凳子,或者是撂地畫鍋的,指著說書吃飯有名有號的不下幾百位,其中絕對是藏龍臥虎。可有一位算一位,甭管多大的名頭、多高的輩分,愣是沒人比得過崔老道這個海青腿兒。尤其是南門口一帶,豈止他一個說書的?茶棚野攤兒不下十幾家,別人說得好好的,剛要開杵門子,他推著小卦車一來,黏子們當時就起堂,“呼啦嘩啦”全奔他那兒了,他不散買賣,別的說書先生甭想開張。江湖藝人之間本就彼此相輕,麵和心不和,瞅著他胡編亂造、摻湯兌水也能掙錢,同行同業的能不眼紅嗎?都是拜過名師訪過高友、下過多少年苦功夫的,誰咽得下這口氣?有心到南門口攪了崔老道的生意,奈何《四神鬥三妖》是他獨一門的玩意兒,誰都沒聽過後文書,想刨底也刨不了,哪怕愣給他刨了,他明天一擰蔓兒,又奔別的底走了,丟人的不還是刨底這位嗎?

不乏氣迷了心的在背後敗壞崔老道,說他的書不叫玩意兒,東拚西湊、胡謅白咧,包袱不是包袱、扣子不是扣子,更不會念個綱鑒、拉個典故,嘴皮子鬆得跟棉褲襠似的,腦袋瓜子也不靈,不是滾了綱,就是駁了口,就這還敢覥著臉說書?“先生”倆字兒他擔得起嗎?再者說來,練武的講究“內外三合”,內三合“心、氣、膽”,外三合“手、腳、眼”,隔行不隔理兒,說書也是一樣,眼與心合、氣與力合,說出話來“遲疾頓挫、有揚有抑”,那才叫說書。誰那麽不開眼,成天去給他捧場?

還有人說:“豈止說得不行,崔老道的活兒也不行啊!《四神鬥三妖》壓根兒不是他自己編纂的,我沒出徒的時候聽我師父念叨過,老早以前就有這麽個梁子,因為神怪書顯不出能耐來,裏邊還夾帶著好多臭活兒,正經門戶出身的不稀罕說,不知怎麽讓他得了去,又改頭換麵添些個雞零狗碎兒拿出來蒙事,咱不樂意找釁他罷了,倘若較起真兒來,他這就叫‘偷活’,捆在祖師爺牌位前活活打死都不為過!”

又有人說:“崔老道不是搖鈴賣卦的火居道嗎?他放著那麽多本門本戶的金買賣不好好幹,非得加一項撂地說書,還淨揀邪乎的講,這不是從我們正經說書的嘴裏奪食兒嗎?按著江湖上的行話說,他這是‘霸地悶杵’啊,怎麽就沒人管管呢?”

另有一部分說書先生忠厚本分與世無爭,畢竟崔老道一不“端鍋”,二不“撬杠”,人家不跟他慪那個閑氣。你是為了吃飯,我也是為了吃飯,你有本事多吃,我沒本事少吃,命裏不該的別枉費心機。實在吃不上飯了,拿你的名號沾沾光、借借蔓兒,隨便拆兌幾個三回五扣的片子活,愣往《四神鬥三妖》上湊,什麽劉橫順他姥姥、竇占龍他二姨、郭得友他舅媽……挨著不挨著的亂往裏摻和,倒也能掙幾個養家糊口的錢。

而在同行同業中最恨崔老道的一位,當然是地道外蔡記書場的老板蔡九爺,那真稱得起“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對頭”。他之前看中了崔老道的能耐,不惜重金把人請到自己的書場說“燈晚兒”。按理說這叫“知遇之恩”,理應肝腦塗地報答人家,怎知崔老道吃人飯不辦人事,上了台一通胡說八道,以“鋪平墊穩”為借口,硬拿《嶽飛傳》往《竇占龍憋寶》裏糅,險些砸了書場的招牌,又使損招滅了蔡九爺祖傳的銅燈。從此之後,蔡記書場的風水破了,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幾乎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反觀崔老道在南門口說得風生水起,還搶走了不少書座兒。蔡老板越想越窩火,天天守著一個空園子,人吃馬喂的各項挑費一分錢不能少,黑白兩道也得如數打點,又邀不來好角兒,怎麽辦呢?索性自己下海說書,打出去“津門實事”的水牌子,單說一段《活埋崔老道》。蔡九爺祖傳多少代開書場子,打不會說話就在裏邊泡著,熏也熏得差不多了。雖沒正經登過台,可這一開書,還真是那意思,不急不緩娓娓道來,就跟聊閑天似的。人家高就高在不是指名道姓胡卷亂罵,頂多開玩笑似的捎上幾句,該誇的時候真誇,該捧的時候也真捧,趕到節骨眼兒上再一腳給他踹溝裏去,想爬都爬不出來,又不拿怪力亂神說事兒,全都是有根有據的,讓書座兒聽著信服,掙不掙錢擱一邊,至少解了心頭之恨!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崔老道混跡江湖多年,耳朵格外長,外邊有什麽風吹草動,沒他聽不著的。“鐵嘴霸王活子牙”本就心胸狹窄鼠肚雞腸,氣量也不大,向來是睚眥必報,雖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去書場搗亂,背地裏他可沒少罵黑街。當著一眾聽書的麵,崔道爺還得故作淡定:“依我看蔡老板哪是刨我的底啊,人家分明是替我揚蔓兒,正所謂‘抬杠長能耐,砸掛闖名頭,台上無大小,台下立規矩’,這才是江湖上的買賣道兒。等說完這本《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我非得拎幾包桂順齋的點心看看他去不可。二兩的棉花——我跟他單談!眼下咱先說書吧,不能讓大夥白等不是?您看有人問了,‘竇爺一個外來的老客,騎著黑驢走南闖北到處跑,並不是咱九河下梢的人,怎麽會是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呢’?若問此事,書中自有交代,您甭著急,貧道我一定掰開揉碎給您說透了。但是書要一句一句講,也要一句一句聽,所以有句行話,真正會聽書的內行人都知道——‘先緊後鬆,有始無終;先鬆後緊,越說越穩’。欲知竇占龍如何去口北收拾鎖家門和八大皇商,又如何勾取天靈地寶、驚動了外道天魔,咱還是得從‘薑小沫惹禍’開始講!”

2

說打明成祖設衛築城以來,九河下梢漕運發達,京畿要衝百業繁榮,在這個一等一的大碼頭上,吃開口飯的藝人紮堆兒。前清那陣子,天津城中有個姓薑的藝人,出身貧苦,為了有口飯吃,被家裏送到外邊學藝。東拚西湊拆兌了幾個錢,在小飯鋪裏擺了一桌炒菜麵,當著門裏一眾叔叔大爺的麵兒,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自此算是有門有戶,鑽到翅膀子底下了。什麽人吃什麽飯,他自幼聰穎好學,一教就會、一點就通,那真是“有眼兒的就能吹、有弦兒的就能拉、有點兒的就能打、有調兒的就能唱”,尤其擅長老鴛鴦調,《十朵花》唱得最拿手,一字九囀、韻味十足。十五歲登台獻藝一炮而紅,取了個藝名叫“薑十五”,論玩意兒絕對是一等一,而且極好交朋友,扇子麵兒似的廣結善緣,盡管沒什麽太有身份、太上品位的,可雜耍曲藝這一行的很多前輩都要買他一個麵子。以前的藝人們,不可能常年守著一個地方,免得觀眾看膩了,必須經常挪動。去到天津城周圍十裏八鄉的容易,背著弦子走村串店,一個人自彈自唱也能掙下錢來。如果說去得遠了,通常會搭一個班子,由牽頭的出麵邀角,京韻、梅花、墜子、八角鼓、快書、戲法兒等等湊齊一台節目,提前講好如何分賬,這叫先小人後君子,免得將來矯情。一行人乘船坐車,在外地跑上三兩個月。掙著錢了皆大歡喜,也有敗走麥城的,一個大子兒落不下,空著手回來,隻好自認倒黴。

由於生活所迫,薑十五也得出去跑江湖,不過老鴛鴦調出自市井,要用本地方言來唱。不是那個字音,唱出來不是那個味兒,外地人欣賞不了。生意不得地,當時就受氣。你水土不服,唱得再好也沒用,所以得另想轍。在外埠玩意兒場子撂地賣藝的時候,他先敲著小鼓唱上一個小段。為什麽不能唱大段兒呢?像什麽《秦香蓮》《珍珠衫》《風吹鐵馬》,詞兒又多、板又慢,那唱不到一半就沒人聽了,必須是《盼情郎》《恨五更》《後娘打孩子》之類的小段兒,皮兒薄易懂,唱詞也通俗,二六板聽著還俏皮。等到聚攏了一批觀眾,他便開始賣“千金丸”。那是一種加入薄荷腦冰片、蜂蜜甘草的山楂丸,做法非常簡單,成本極其低廉,江湖上管這路買賣叫“挑漢兒的”。外地人聽不懂老鴛鴦調,圍觀的頂多瞧個熱鬧,不可能掏錢,薑十五隻有通過賣千金丸謀生,但無論如何不能說這個“賣”字,一定得說白送,否則攏不住人。

舊時的藝人也是真有本事,嘴上說著白送還得讓你把錢掏出來,一開口全是套路:“各位各位,在下來在貴寶地,班門弄斧唱這麽一小段《傻女婿》,唱詞是說一個傻女婿去給丈母娘抓藥,方子上這幾味藥實在難尋。有什麽呢?王八犄角蛤蟆毛、天上飛的燕子屁、四棱雞蛋要八個、家雀兒撒尿兩水筲、王母娘娘的胭脂粉、玉皇大帝的蟒龍袍,還有三根靈芝草,外加五個大蟠桃。江湖郎中可說了,找來這幾味藥,丈母娘的命能保,找不來這幾味藥,丈母娘就要一命歸西赴陰曹……”說到此處,圍觀的人更多了,薑十五話鋒一轉,“時調俚曲,一聽一樂,您能站住了聽我唱這麽一段,那就是捧我的場,我得謝謝您。說謝可不能白謝,狗掀簾子光憑嘴,那可夠不上一撇一捺,所以說我得送您點兒什麽。人吃五穀雜糧,免不了有個災有個病,正好我從天津衛出來,帶著幾粒千金丸,我白送給各位了!咱這個千金丸,借了諸葛行軍散的古方,加上祖傳的七十二症方,乃化食消毒清涼解熱之靈藥。那位問了,你手上這千金丸怎麽賣?我剛才可告訴您了,您是來著了,一個大子兒不要,我就白送給您了!您各位也知道,誇海吹牛不能信,牆上畫馬不能騎,水仙花當不了獨頭蒜,脆蘿卜充不了大鴨梨。走江湖的跑江湖,哪州哪縣我不熟?我又不是傻子,為什麽白送呢?一來您捧我的場,我得承您的情;二來您吃著好,可以替我傳個名。常言道‘小的不去,大的不來’,借您各位的金口傳出名去我再賣不遲。來來來,哪位想要盡管伸手!”白吃饅頭哪有嫌麵黑的?還別說是靈丹妙藥,屎蛋子不要錢那也是香的,老少爺們兒爭著伸手接藥。薑十五一看眾人都等著接白送的千金丸,馬上掏出一遝子小紙條,有伸手的就遞上一張,然後告訴圍觀的人們:“說是白送,卻有三不送:小孩子不送,他用不上;聾啞人不送,他不能給我傳名;僧道不送,我不結那個緣。您看這位大哥問了,除了那三不送,在場的有一位送一位嗎?說白送也不能那麽送,因為人多送不過來。真有心要的,您先接我一張小紙條,不多不少整三十張。咱隻當品品君子,嚇唬嚇唬小人,本來十文錢一粒的千金丸,憑紙條一文錢一粒,您買一粒我送一粒!”

用江湖上的話說,賣千金丸是“前棚”的買賣,講究“圓黏把點”,說白了就是把人攏住了,憑著一張嘴,讓人家心甘情願地掏錢;再一個是“後棚”的生意,認準一個老實巴交、伸脖子等著挨刀的闊主兒,避開大庭廣眾,引到偏僻之處,施展開“翻綱疊杵”的手段,千方百計榨取對方錢財,真有那心腸歹毒的,一捋“黏啃條子”口沫橫飛,將病原病理說個一清二楚、頭頭是道,非把這位“空子”蒙個傾家**產不可。薑十五本身是唱時調的藝人,一向清白本分,犯法的不做,犯禁的不吃,撂地賣千金丸已覺愧對師門,餓死也不肯做坑人的“後棚”勾當,所以說平時賺那幾個錢,勉強剛夠糊口。

江湖藝人四海為家,憑著兩條腿,沒有去不到的地方。有那麽一次,薑十五來到開封府大相國寺撂地。頭幾年黃河決口,大相國寺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之後,大殿塌了,院牆倒了,香火也斷了,卻成了江湖藝人的一塊寶地。南來北往的各路“老合”,走馬燈似的到此做生意,終日裏人頭攢動,百藝俱全。

薑十五落腳在附近一個車馬店,這裏住了不少闖江湖賣藝的,其中有一個唱弦子鼓的女藝人。老家在直隸三河,也就十八九歲,身材高挑,長得白白淨淨,鵝蛋臉櫻桃口,兩個元寶耳朵,水靈靈一對秋波杏眼,梳著兩根黑漆似的大辮子,辮子梢兒上的兩根紅頭繩好像兩簇火苗子,一下就把薑十五給燎著了。這閨女本來跟著她爹一同賣藝,她唱大鼓書,她爹彈三弦。前些天她爹病重去世,沒了弦師,她的大鼓也唱不成了。薑十五交朋好友,看見個穿白戴孝的姑娘成天在車馬店裏跟著忙活,免不了問上幾句。跑江湖的閨女,可不跟大家閨秀似的。兩個人又算同行,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彼此就熟絡了。跟姑娘一聊才知道,她會的書還真不少,整本大套的《楊家將》《薛家將》《呼家將》,這叫“三碗醬”,江湖上叫“萬子活”,沒幾年苦功夫唱不了,《小寡婦上墳》《老鼠告貓》《勸人方》《郭巨埋兒》之類的小段更是張嘴就來。薑十五藝多不壓身,彈得一手好三弦,倆人就搭夥在大相國寺撂地。雖然這姑娘一個大字不識,但是腦子挺快,不拘泥於死詞兒,看見什麽唱什麽,加之詼諧俏皮,無論台上台下,總愛抖個“包袱兒”,嘴皮子也有勁,字正腔圓嘎嘣脆,模樣也水靈,得了個“大鴨梨”的藝名,漸漸叫響了。大鴨梨唱鼓書,最會留駁口,比如唱《楊家將》,楊七郎天齊廟打擂台,力劈潘豹,潘仁美上金殿告狀,老令公楊繼業把七郎綁上,拔出寶劍要殺——就在這個當口,便停住不唱了,拿著大碗轉圈打錢,這叫“書說險地才能掙錢”,聽鼓書的想再聽下回,紛紛掏錢,沒有走的。一來二去的倆人掙了不少,還處出了感情,郎有情女有意,從搭夥的變成了兩口子。

以往那個年頭,藝人沒好日子過,到處都有欺行霸市的滾地龍、坐地虎、粗胳膊大王、細胳膊黑手、沒皮沒臉的臭無賴,聽書看曲不給錢不說,盯上哪個女藝人,哪個女藝人就得脫層皮。大鴨梨有幾分姿色,常遭地痞流氓調戲,成家之後,薑十五不讓她再拋頭露麵唱大鼓了。薑十五的爹娘均已故去,但祖父薑老太爺尚在,他如今又成了家,買一粒送一粒那點兒收入可不夠養家糊口了。由於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他瞧出了其中的一些門道。在當時來說,像什麽直隸保定府、山西太原府、山東濟南府,可以去這些個大地方的戲園、茶樓演一整台節目,都得是有點兒名氣的角兒,一般的藝人湊不上前。但是天津衛藏龍臥虎,能夠在這塊雜八地站住腳、吃上飯,哪一個不是身懷絕技?如果找幾個在天津城鳥市兒上撂地的江湖藝人,比如頂大缸的、變戲法的、唱大鼓的,耍彈變練湊上一台整戲,去到小一點兒的地方登台獻藝,豈是鄉下的草台班子可比?薑十五覺得這是一條生財之路,就憑著多年以來積攢下的人緣兒,組織了一幫子說野書、唱鼓曲的藝人外出表演。盡管一年到頭東奔西走,吃苦受累挨欺負是家常便飯,又沒有任何保障,卻也強似守家在地,多少賺了點兒錢。

老薑家過去住在南門裏,一間小屋又矮又破、八下子漏風。如今家中添人進口,又攢下幾個錢,就想換個住處。舊時的天津城是“北門富,東門貴,南門貧,西門賤”,北門一帶商賈聚集,多是深宅大院,房價太高夠不上。西邊還不如南邊,因為土娼聚集,西門外又是殺人的法場和亂葬崗子,孤魂亂跑、野鬼遍地。人往高處走,總不能從南邊搬到西邊去,那不是越混越出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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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十五挑來選去,相中東南角一處獨門獨院,把著胡同口有那麽三間小房,價錢挺合適。靠牆根長著一棵香椿樹,既可以遮陰,天暖了又有香椿吃。香椿嫩芽兒拿鹽碼上,新烙得的大餅夾上剛炸透的餜篦兒,再裹上點兒香椿葉子,又香又脆,就衝著這一口兒,這房子買得就值!買賣雙方寫文書立字據,一手交錢一手交了房契。薑十五把小院從裏到外拾掇得幹幹淨淨,看好皇曆,選準日子,一家人高高興興遷入新宅。想不到此宅哪兒都不錯,單單不旺人丁,兩口子這幾年緊著忙活,接連生下三個孩子,可是一個也沒保住,再往後大鴨梨懷都懷不上了。薑十五心裏別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薑家傳到我這輩兒不容易,竟此斷了香火不成?”大鴨梨也著急,光抱窩不下蛋,擱在老年間,這可是“七出”之首,當家的一紙休書給你趕出去,官司打到哪兒都不占理,再加上街坊四鄰風言風語的,那也是好說不好聽。隻得入鄉隨俗,按照天津衛的老例兒,去分水娘娘廟拴娃娃。所謂的“拴娃娃”,又叫“拴喜兒”或“抱孩子”。娘娘廟在當地香火極旺,民間相傳,三月三趕廟會那一天,拴娃娃最為靈驗。

當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大鴨梨梳頭洗臉,換身幹淨衣服,帶上提前備好的供品、香燭出了門,趕著去燒頭一炷香。進廟拴娃娃的都是婦道人家,可娘娘廟門口總有不少憋著壞的地痞,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趁著上香的人多,哼哼著**詞浪曲,到處挨挨蹭蹭,專占小媳婦兒的便宜。大早晨的人少,薑十五更不放心,萬一遇上倆無賴,趁著街上沒人指不定幹出什麽事來。所以他也起了個大早,送大鴨梨去娘娘廟。

那幾天倒春寒,冷風呼嘯,寒氣襲人,給這兩口子凍得夠嗆。走到半路上,見著一個賣茶湯的小攤子,一尺八寸高的大銅壺坐在炭火爐子上,順著壺嘴“呼呼”往外冒熱氣。薑十五出來得太早,還沒吃早點,想買兩碗熱茶湯暖暖身子,捎帶著討句口彩,借賣茶湯的小販之口說句吉祥話。燒香許願的大多在乎這個。怎知這個小販拙嘴笨舌,不太會說話,隻顧悶頭沏茶湯,盛上半碗秫米麵用溫水調勻,壺嘴對準小碗,抓起壺把,將一股沸水注入碗中,撒上糖霜、桂花、葡萄幹、青紅絲,這就齊了。茶湯本應十分濃稠,小鐵勺插在裏麵也倒不了,可是剛出攤兒,大銅壺裏的水尚未煮沸,頭碗茶湯衝得稀湯寡水,小販連說不行,手忙腳亂地重沏了兩碗。大鴨梨等得心裏頭直撮火,埋怨薑十五不該買茶湯,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說什麽也不肯喝了,氣哼哼地要走,結果一不留神又把衝茶湯的大銅壺碰翻了,灑了多半壺熱水,得虧沒燙著人。小販不幹了,拽著薑十五不讓走。薑十五無可奈何,賠了不是又賠錢,再沒這麽不順的了。兩口子一路上慪著氣拌著嘴,磕磕碰碰來到娘娘廟。

薑十五在門口等著,大鴨梨一個人進了廟門。她來得太早,大殿裏還沒什麽人,慈眉善目儀態端莊的天後聖母老娘娘坐於正中,左邊是天花仙女,右邊有挑水哥哥,其餘各位娘娘分立兩側。大鴨梨剛才數落薑十五的時候,簡直是舌頭尖兒開花,見了老娘娘她可收斂多了,一句犯勿的話也不敢說,畢恭畢敬地供上槽子糕大八件,燒上貝子香,點起一斤多重的大蠟燭,跪在神像前磕頭禱告,祈求老娘娘賞一個長命之子,讓老薑家接續香火。自古相沿,拴娃娃不要錢,但是得買香火道人的五彩線繩,看你的心意,一兩個銅子兒不嫌少,給個元寶也不嫌多,反正是心誠則靈。大鴨梨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一兩銀子買了一根五彩線繩。香火道人接了銀子,低聲叨念:“天後娘娘有靈驗,求福給福,求壽給壽……”

娘娘廟裏供著十二位娘娘,有眼疾的去拜眼光娘娘,孩子染上天花痘疹的去拜痘疹娘娘,求個一兒半女的去拜子孫娘娘……大鴨梨誠心誠意地敬神燒香,從前殿的哼哈二將、四大金剛,到後殿的白老太太、王三奶奶,挨個兒拜了一遍,腦袋瓜子都磕暈了。過去講究燒香不落神,倒也沒錯,隻不過到了拴娃娃的時候,她有點兒挑花眼了。泥娃娃全在子孫娘娘跟前,大鴨梨仔細一看,子孫娘娘的肩膀上、袖口裏、手心上、腳底下,以及桌子底下、椅子邊上,全是各式各樣的泥娃娃,如同到了娃娃山,一個個歪毛淘氣的小胖小子神態各異,舉著糖葫蘆的、拿風車的、拉胡琴的、翻跟頭的、啃香瓜的、念書寫字的……她看哪個都好,哪個都對她的心思,一時拿不定主意,在大殿中轉來轉去。轉到天後老娘娘的神龕前,忽然眼前一亮,神龕角落中有一個憨態可掬的泥娃娃,比子孫娘娘身邊的泥娃娃大出一倍有餘,虎頭帽子虎頭鞋,紫衣紫袍,小臉蛋白裏透紅,手捧金元寶,身上還挎著彈弓,賽過楊宗保,不讓俏羅成。大鴨梨一眼相中了,嘴裏念叨著:“這就是我的兒!”探過身子把五彩線繩套在娃娃的脖子上,抱在懷中剛要走,卻被老道攔住了。

娘娘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拴娃娃的要把娃娃“偷”走,不能讓老道看見。其實在殿中看守香火的老道,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也當沒看見,因為他還指望你買他的五彩線繩拴娃娃呢!

老道伸手這麽一攔,大鴨梨也蒙了:“我又不是沒買你的五彩線繩,該給的香火錢也給了,怎麽還不讓拴了?”老道也是吃江湖飯的,認得這是薑十五的媳婦兒大鴨梨,告訴她說:“拴娃娃你去子孫娘娘身邊找,相中哪個盡管拴了去,這個卻不能動。”大鴨梨認定了挎著小彈弓的泥娃娃,再也舍不得撒手了,給老道來了個不論秧子,急赤白臉地分辯:“不讓在娘娘廟拴娃娃,你還賣哪門子線繩?我可是足足給了你一兩銀子,這個娃娃也在大殿裏,憑什麽不讓我拴?”老道也生氣了:“你看你這個大嫂子,四六不懂,還窮矯!此乃老娘娘駕前的護法靈官,怎麽能讓你拴了去?”說話這時候,進來燒香拜神的越來越多,大殿裏都擠滿了。大鴨梨也不能明搶,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泥娃娃放歸原位,可是相中了這個,別的哪個她也看不上了。趁老道忙著收香火錢,她又偷偷拴上那個虎頭虎腦的泥娃娃,用塊紅布裹上,暗暗叨咕著:“沒福的小子坐廟台,有福的小子進娘懷,姑家姥家咱都不去,跟著親娘把家還!”

且說大鴨梨揣上泥娃娃,頭也不回地出了廟門,隨薑十五回到家中,把泥娃娃擺到堂屋八仙桌上,兩口子越看越喜歡。當天晚上,大鴨梨在泥娃娃麵前放上一碗秫米粥、幾個餃子,手拿馬勺磕著桌邊,口中念念有詞:“黑娃娃,白小子兒,跟著爹娘吃餃子兒!”念叨了七八遍,方才撂下馬勺回屋睡覺。

轉天晌午,有人在外邊叫門。薑十五開門一看,竟是娘娘廟的老道找上門了。老道衝進屋來,指著桌上的泥娃娃說:“不讓你拿你偏拿,實話告訴你們,前幾年我在殿中當值,瞧見一道金光降下,正落在這個泥娃娃身上,那是老娘娘駕前的護法靈官顯聖了,你們家小門小戶的擔不住,還不趕緊還回去?”

薑十五兩口子不以為然,跑江湖的還不明白這一套嗎,無非拿話詐我們,想多要幾個錢罷了。雙方爭執起來,調門兒越來越高,誰也不讓誰,最後還動上手了,你推我搡,連抓帶撓,不承想碰倒了桌子,泥娃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老道一氣之下拂袖而去,薑十五和大鴨梨也傻了,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過了不久,大鴨梨又懷上了,轉年開春生下一個大胖小子,胳膊腿胖得跟藕節似的,小名叫小沫。兩口子擔心這個孩子養不住,沒給孩子取大號,僅以小名稱呼,又一步一磕地去到娘娘廟還願,買了十幾個泥娃娃,偷偷放到老娘娘身邊,央告她老人家別把孩子收回去。

眼瞅著孩子一年一年長大,越長越隨他娘,寬腦門,高顴骨,尖下頦,一雙大眼皂白分明,爹娘跟太爺格外地疼,舍不得打舍不得罵。特別是大鴨梨這個當娘的,四個孩子沒了仨,哪個都是肚子裏掉下來的肉,隻留下一個薑小沫,能不護犢子嗎?

舊時的江湖藝人太遭罪,走到哪兒都讓人瞧不起。薑小沫生來就算半個行裏人,得了爹娘兩頭兒的傳授,小曲小調張嘴就來,行裏的暗語黑話他也是門兒清。不過薑十五說什麽也不想讓兒子再幹這一行了,省吃儉用供兒子念書,指望他考取功名,改換改換門庭。哪怕考不上,念上幾年聖賢書,張口閉口“之乎者也”的,聽著也不俗。

可有句老話“七八歲萬人嫌”,薑小沫在七八歲的年紀,不但不好好念書,還成了他家周圍一帶的孩子頭兒,帶著一夥比他年歲略小的孩子,撒尿和泥兒、放屁崩坑兒、踢寡婦門、踹絕戶墳,猴屁股上都得招把手兒,中午去河裏遊野泳打水仗,晚上上房頂堵煙囪,夜裏偷雞拔煙袋,還經常帶領著他手下的小毛孩子去別的地方找同齡孩子打群架,三天兩頭讓別人家大人找上門來。大鴨梨就跟人家磨褲襠、坐地炮。這個護犢子媽要是頂不住,還可以搬出八十幾歲的薑老太爺擋橫。找上門來的都拿這個老棺材瓤子沒轍,隻能悻悻而回。可以說他們老薑家這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成了為害一方、人見人嫌的小混星子。鄰居們恨得咬牙切齒,常在背地裏罵:“這個有人養沒人管的混賬玩意兒,長大了肯定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