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九死十三災 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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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小卜才十一二歲,眉眼也還端正,滴溜圓的一雙大眼,高鼻梁、薄嘴皮,上下四顆尖尖的虎牙,有個機靈樣兒,隻不過有腦子卻沒用對地方,幾乎跟當年的薑小沫有一比了。他打小不樂意去學房念書,成天跟街上調皮搗蛋、胡打亂鬧,天上地下沒有他不敢幹的事。那一年正值三九,凍得大河封蓋兒,耗子都不出洞了,一夜之間下起了鵝毛大雪,他跟一夥小哥們兒在雪地裏轉圈撒尿,比誰畫得圓,誰輸了誰認罰。這小子最願意出風頭,恨不能畫個大圈降服眾人,怎知道尿不夠了,一個圓沒畫滿,雖然後悔水喝少了,倒是願賭服輸,光著膀子圍著四麵城牆走了整整一圈,一邊走一邊大聲嚷嚷:“天太熱了,熱死人了!”引得一街兩巷的大人孩子全瞧他。有錢有棉襖的瞧著他可樂,沒錢披著麻袋片兒的恨得牙根癢癢。他不管那套,自以為露了天大的臉,昂首挺胸回到家裏,給他爹媽氣得!出去時挺白淨一孩子,玩半天回來凍得跟小胡蘿卜似的,兩道大鼻涕變成了兩個小冰柱子,在嘴唇上支棱著,兩耳凍得通紅,拿手一撥拉就能掉下來。他進了屋馬上了,腿腳一軟,跌坐在地上抖如篩糠,上下牙碰得“咯咯”響。爹娘隻有這麽一個孩子,打也舍不得真打,數落一頓,拍了幾下屁股蛋子,叮囑他以後不許去遠處玩。又掰了幾片凍白菜幫子,用水煎成爛糜,給他擦洗凍傷。饒是如此,這孩子仍是感冒發燒七八天沒下來炕,好懸沒把小命扔了。但他竄皮不入內、越淘越沒邊兒,不讓去遠處玩了,就跟家門口作禍:逮著家雀喂巴豆,拉得街上人一身青屎;馬屁股裏塞辣椒,住店的騎上就尥蹶子;過年的時候追著糞車跑,往裏邊扔二踢腳,炸得街上全是屎湯子。憑借這身“本領”,厲小卜儼然是這一片兒的孩子頭兒,蝦找蝦、魚找魚、歪毛找淘氣,從七八歲到十來歲調皮搗蛋的壞小子全聽他招呼,成群結隊往街上一走,那也是撇舌咧嘴、不可一世,老虎的屁股都恨不能摸兩把!

您甭看這麽個人嫌狗不待見的倒黴孩子,在竇占龍眼中卻是一寶,因為厲小卜不隻調皮搗蛋,赴水的本領也無人可及。要說老年間,天津衛的孩子河邊生河邊長,不會水的不多。三伏酷暑烈日當頭,蒸得人腦瓜頂冒油,大人們興許顧及臉麵,小孩子可不管那套,吃飽了消食兒,光著屁股就往河裏蹦,貓蹬狗刨一通撲騰,水性全是這麽練出來的,根本不用人教。厲小卜則是胎裏帶,下水跟回趟姥姥家似的,翻著花兒打著滾兒地捕魚捉蝦逮王八。越遊越不願意上岸,往水麵上一躺,翹著雙腳,兩手托下頜,仰著鼻孔隨意呼吸,想浮多久就浮多久。論起在河裏憋氣,厲小卜在整個天津衛排名第二。據說排名第一那位,外號叫“浪裏鑽”,跟厲小卜比試紮猛子,下了河之後再沒上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估計是一腦袋鑽進淤泥裏悶死了。

竇占龍看得出來金蟾躲在何處,怎奈海眼太深太險,蛟龍下去也得打轉兒,必須借助厲小卜這身水性。不過那個小蛤蟆逃得太快,他丟失了落寶金錢,還得再找一件合適的寶引子方可下手,否則下去也白費。自此之後,他夜裏在厲家老店歇宿,白天出去踅摸寶引子。竇占龍四處這麽一溜達不要緊,跟著他的傻哥哥可逮著機會解饞了,離家二十載重回故土,真可以說“如龍歸海、似虎還山”,看什麽什麽親,喘氣兒都痛快。成桌的大菜他不惦記,以前也沒怎麽吃過,單單街頭巷尾、狗食館子中的各類小吃,那就夠他忙活的。打早上一睜眼,大餅、油條、豆腐腦、卷圈兒、餜篦兒、鍋巴菜、炸糕、麵茶、菱角湯;中午羊雜湯配燒餅、牛肉回頭酸辣湯、水餡包子就著兩摻的稀飯;晚上找個清真小館,奶爆裏脊、老爆三、黃燜牛肉、燉窩骨,再來上一屜羊肉蒸餃,吃之前先咬個豁口,“滋兒滋兒”地一嘬一口油,醋碟裏打個滾兒,立馬凝上一層白油,再沒這麽解饞的了。這還不提他最得意的,傻子河邊生河邊長,當混混兒也是在魚市上,此時節水裏的東西正肥。鹹水中有滿蓋的梭子蟹、滿籽的皮皮蝦、四指寬的鮮帶魚、一拃多長的大對蝦;淡水裏也淨出美味,鯉魚可以罾蹦、鯽魚加豆腐吊湯、鱖魚淋上黃酒清蒸、麥穗魚放糖醋酥燜,河蝦洗幹淨了裹上一層麵,下到油鍋裏炸得酥脆,撒上把花椒鹽;半鹹半淡的也有,河海交匯的兩合水裏還有紫蟹、銀魚,拿砂鍋煮了下酒,聞見味兒就得垂涎三尺。吃美了再去到城裏城外的雜耍園子、玩意兒場子,聽聽琴書、看看戲法兒,鼓曲、梆子、大口落子,嗓門一個比一個衝,什麽叫發頭賣相、哪個叫橫豎嗓音,樂得傻子直淌大鼻涕。

一晃住了一個來月,竇占龍沒尋著寶引子,傻哥哥可過足了癮,恨不得睜開眼就往外跑。可最怕趕上鬧天氣,再傻他也知道,刮風下雨沒有玩意兒可看,炸餜子賣煎餅的也不出攤兒。何況今時不同往日,自打跟了竇占龍,他身上穿的戴的不說講究,那也衣裳是衣裳、帽子是帽子的。尤其是回到天津衛,為了顯擺自己衣錦還鄉,他上河北大街的彩華鑫鞋帽店買了一雙千層底的圓口便鞋,鞋跟上繡了兩朵紅牡丹,蹬在腳上兩條瘸腿都見利索。為了在人前顯貴,他走路高抬腳,看見半熟臉兒,就站住了一個勁兒點頭傻樂。這麽好的鞋,下雨天一踩水還不全塌了?竇占龍卻不在乎刮風下雨,寶引子不可能自己送上門來,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出去。傻哥哥不肯出門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騎著黑驢到處溜達,留下傻子待在店裏,閑得五脊六獸的。仗著厲小卜可以幫著跑腿兒買東買西,傻哥哥吃什麽喝什麽,盡可以支使他去。有道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方圓左右的街坊鄰居連同住店的客人,沒有一個不煩厲小卜的,唯獨在傻哥哥麵前這小子老實巴交、服服帖帖,因為傻子支使小孩子出去跑腿兒,肯定會多給錢。再有一節,傻子混濁猛愣,管你是不是小孩,急了上去就揍,一個巴掌五個手印兒,逮著哪兒打哪兒。一個多月下來,厲小卜跟傻哥哥混得還挺熟,越淘氣的孩子越機靈,也是嚐慣了甜頭,出來進去碰上傻子,一口一個“爺”,規規矩矩客客氣氣,讓幹什麽幹什麽,跟換了個人似的。

說話這日天光放亮,竇占龍又帶著傻哥哥出門踅摸寶引子。前一陣子,他們倆幾乎轉遍了天津城,什麽叫“王爺的臉盆兒、妃子的奶嘴兒”,怎麽是“老太後的癢癢撓兒、萬歲爺的屁股簾兒”,街頭巷尾的“好東西”見了不少,古玩鋪舊貨攤也翻騰了一溜夠,倒不是沒“漏兒”可撿,卻沒一件當用的。倆人隻得往遠處走,去城外碰碰運氣。五河八鄉七十二沽,有些個去處“隔河能講話,見麵要半天”,一天轉一個地方也夠瞧的了。

當天他倆剛拐上老鐵橋,迎麵過來個叫花子,約莫五十來歲的年紀,二目渾黃外凸,滿臉的泥汙,塌鼻子癟嘴,一對扇風耳,身形甚高,卻瘦得皮包骨,穿著件碎布拚成的破袍子,打著赤腳,走路晃晃****。竇占龍一眼就認出來了,來者竟是口北鎖家門大羅羅密一個窮凶極惡的手下——瘦麻稈!

竇占龍上一次見到瘦麻稈,此人還是個小叫花子,一晃過了三十年,相貌變化不可謂不大,又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當中,換了旁人無從辨識,他那雙夜貓子眼可是過目不忘,扒了皮認得骨頭。雖然說冤家路窄,但是口北鎖家門早已土崩瓦解,竇占龍該報的仇已經報了,該出的氣也已經出了,瘦麻稈隻不過是大羅羅密手下成千上萬的惡丐之一,沒必要再去趕盡殺絕,更不想因小失大,耽誤了取寶的正事。瘦麻稈似乎沒認出竇占龍,雙方在老鐵橋上擦肩而過,各走各的路了。竇占龍沒多想,他和傻哥哥去到城外西沽,那地方土層厚、古樹多,三官廟殿前兩株老槐,鱗皮斑駁、蒼翠彌天,民間視之為神樹,多有百姓來此求子祛病、燒香還願。倆人在附近轉了整整一天,天黑之後又是空手而回,一進門就聽說厲家老店的孩子丟了!竇占龍心頭一緊,他還指望厲小卜下水拿三足金蟾呢,丟了還了得?

不隻竇占龍,傻哥哥也著急,他難得跟厲小卜對脾氣,忙跟夥計和住店的掃聽。原來一早上起來,厲家老店開門迎客,店裏的雜活不少,夥計們掃院子、燒開水、收髒土、倒痰盂、喂牲口,抽空還得在店門口潑幾盆涼水,因為車來馬往,帶得暴土揚塵的,住店的一出來就鬧個灰頭土臉,那非得罵街不可。灶上更不能閑著,蒸幹的、煮稀的,切完的醬菜絲兒、剝好的鹹鴨子兒,整整齊齊擺放在小碟子裏,還得伺候單起火的客人,給他們預備餛飩、包子、秫米粥、雜麵湯之類的早點。日上三竿,厲掌櫃才張羅完裏裏外外的瑣事,自己沏了壺釅茶,胳膊肘拄著櫃台,剛要喘口氣,忽聽得門外“呱嗒板兒”響,甭問就知道,這是來了要飯的。開店的講究和氣生財,厲家老店的掌櫃也是如此,不敢說是齋僧布道、樂善好施,有叫花子討到門前了,多少也得給點兒。說到底還是惹不起這路人,一毛不拔不要緊,萬一趕上個缺德的,夜裏給你門上刷兩道“屎簾子”,你的生意還做不做了?以往來了要飯的,厲掌櫃通常是讓夥計出去,給個仨瓜倆棗的打發走,可是這一次他想自己出去瞧瞧,因為呱嗒板兒他聽得多了,大多是竹子的,也有木頭做的,不知今天來的這位,使的是什麽“法寶”,敲得人耳根子生疼,怎麽那麽難聽呢?

厲掌櫃從櫃台後邊轉出來,舉步來到門口一瞧,怪不得呢,一個又高又瘦的叫花子,手中拿著一副鐵呱嗒板兒——兩塊生了鏽的薄鐵片子上鑽著窟窿,當中用麻繩穿了,擱手裏一晃**“劈裏啪啦”作響。叫花子吃百家飯、穿千家衣,最懂得眉眼高低,看人也是一看一個準兒,縱然從沒打過照麵,一瞅從櫃台後邊出來這位的穿著打扮、舉止相貌,再加上四平八穩的步點兒,立馬斷定掌櫃的到了,夥計堂倌絕沒有這個做派。花子當時就往地上一蹲,因為那個年頭要飯唱數來寶的低人一等,按規矩不許站著,一手打著板兒,一手托著個破砂鍋子,仰著頭,亮開嗓門唱上了:“呱嗒板兒抬頭看,眼前來到一家店,要說店咱就說店,厲家老店不一般。能睡覺能吃飯,您一人吃半斤,仨人吃斤半,想吃麵條大碗端,想吃包子把屜掀,想吃燒餅芝麻足,想吃饅頭蒸得暄,雞鴨魚肉全能點,鹹辣酸甜樣樣全。說完吃咱再說住,厲家老店最舒坦,褥子厚、大炕寬,冬暖夏涼享清閑,生意人住了能發財,讀書人住了中狀元。叫花子福薄命也苦,住不起孟嚐君子店,求大掌櫃的賞銅板,端起粥碗給您念吉言,您一順百順天天順,富貴榮華萬萬年!發財呀大掌櫃!財神爺進門嘍!”

厲掌櫃“撲哧”一樂:“行,你這個叫花子手裏的板子雖不像樣,詞兒倒齊整!”伸手掏出一把銅子兒要往破砂鍋裏放,不承想叫花子往回一縮手,繃著臉說道:“掌櫃的,您家大業大的,隻給這麽幾個小錢兒,不嫌寒磣嗎?”厲掌櫃納上悶兒了,他開店多年,打發的叫花子不計其數,就沒見過這樣的,那幾大枚銅錢能買四五個饅頭,買烙餅也夠一張半,怎麽還嫌少呢?真他媽“狗坐轎子——不識抬舉”!他臉上卻不動聲色,忍著心頭怒氣問道:“你想要多少?”叫花子豎起一個手指比了比。厲掌櫃奇道:“你要一吊錢?”叫花子齜著滿口的大黃牙咧嘴一笑:“跟您老說,紋銀一萬兩!”厲掌櫃心說:“此人是個瘋子不成?我的厲家老店連房帶地全賣了,能值一萬兩嗎?你是要飯的還是抄家的?”他懶得跟個瘋子計較,一撣袖子扭頭進了店。

叫花子也不著急,破砂鍋子擺在地上,堵著大門側身一躺,擺了個羅漢爺醉臥鬆根的架勢,右手托頭、左手打板,嘴裏頭不幹不淨地又唱上了:“南來北往都是客,看看掌櫃的太缺德。這厲家老店不能住,三間屋子塌間半,虱子跳蚤滾成蛋,昨晚住了六個客,一下咬死兩對半,還有一個沒咬死,扒著床板直打戰!絕戶地上喪氣多,牛頭馬麵門前站,喪門吊客後邊跟,十殿閻羅屋中坐,一會兒裏邊就著火!倒黴呀大掌櫃的!後院都他媽冒煙了!”

厲掌櫃脾氣再好,聽了這麽戳肺管子的話也坐不住了,愣讓叫花子又給他從屋裏罵出來了,氣得臉都紫了,下巴頦上的胡子直顫,又礙著身份拉不下臉來對罵,指著叫花子幹張嘴說不出話來。人家店裏還有夥計呢,能看著掌櫃的吃虧嗎?當時衝出來四五個,有拿著頂門杠的,有抄著擀麵杖兒的,也有拎著笤帚的,“呼啦”一下圍住叫花子,這就要開打。叫花子脖子一梗,扯開破鑼嗓子大吵大嚷:“諸位諸位諸位,你們上眼瞧瞧,厲掌櫃不可憐窮人不說,還要以多欺少、恃強淩弱,他開的不是黑店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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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熙來攘往,厲家老店門前這麽一吵一鬧,引得過往行人紛紛駐足,全擠在門口看熱鬧,裏七外八圍得密密匝匝。有人沒聽見叫花子剛才唱的喪氣歌,還跟著瞎勸。厲掌櫃攔著夥計不讓動手,怕他們下手沒輕沒重,打死打殘免不了驚動官府,官司輸贏都得花錢,為了一個打板要飯的叫花子不值當的。何況老少爺們兒全在一旁瞪眼看著,他可不想落下個“為富不仁”的罵名,正待息事寧人,裏頭厲家老店的少東家卻已被惹惱了:“全給小太爺閃開了!我倒看看是誰吃了熊心吞了豹膽,敢在我家門口撒野!”

話到人到,厲小卜橫著膀子從店中躥了出來。這小子身為老鐵橋一帶的孩子頭兒,不說一呼百應,二三十個小兄弟他手底下還是有的,整天湊在一起到處惹禍,常以鍋夥混混兒自居,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趿拉著兩隻鞋,走路歪歪扭扭、逛逛****,開口閉口的光棍調,“三歲刮胡子——歲數小茬子老”,沒理攪三分,得理不饒人。甭看隔三岔五出去惹禍,厲小卜可並不糊塗,胳膊肘不能往外擰,知道向著自己家裏人。

隻見他分開人叢來在當場,歪著脖子,高揚臉兒,衝著叫花子一咧嘴,露出四顆小虎牙:“我說,這位花爺!”叫花子聽這話紮耳朵,往常過來搭話的,要麽叫他“花子”,那是給錢的善主,要麽稱他一聲“爺”,那是一個門兒裏吃飯的後輩,“花爺”當怎麽講?到底是花子還是爺?這不存心拿他逗悶子嗎?但你有來言我就得有去語,叫花子翻著眼皮瞅了瞅,一開口也是陰陽怪氣:“沿街乞討的臭叫花子,可擔不動少東家這個‘爺’字!”厲小卜罵道:“甭他媽廢話!清晨早起你是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在我們家門口擺這麽一個架勢,怎麽著,這是要賣派賣派,跟我耍光棍是嗎?傻小子喝尿——你不含糊是嗎?”叫花子鼻孔中一哼:“不敢不敢,咱要飯的缺衣少食,隻求少東家恩典。”厲小卜說:“這還算句人話。既然是要飯的,那你就規規矩矩要飯,別擋人家買賣、掐人家鳥食罐子!我們老厲家向來行善積德,來條狗也得給半拉窩頭,你開口就是一萬兩,這是要飯的還是劫皇綱的?慢說是沒有,即便有,給你你敢要嗎?扛得動嗎?”叫花子聞聽此言,口中“嘁”了一聲,當時手裏的呱嗒板兒一晃,拔高嗓門又唱上了:“少掌櫃的莫取笑,您給什麽我都敢要。不管是錢不管是票,也不管衣裳和鞋帽,不管是地不管是房,也不管米倉和麵倉,您給座金山我能搬,您給座銀山我能扛,給條棉被再給張床,給個媳婦兒我就入洞房!”

舊時打板兒要飯的花子都得有這個能耐,看見什麽唱什麽,肚子裏一轉悠詞兒就來,還得合轍押韻、有板有眼,否則要不下錢來。厲小卜沒有那個本事,但這小子整天在街麵上混,壞門兒最多,仗著年歲小臉皮厚,把兩個大眼珠子一瞪:“行,這話可是你說的,小太爺我有泡熱乎屎你要嗎?”瘦麻稈剛才說了“您給什麽我都敢要”,人家給你一泡屎,接得住嗎?話趕話僵在這兒,此時再改口,那就算認栽。稍一打愣,厲小卜的褲子已經褪了下來,撅著屁股就往他臉上蹲。叫花子沒想到這小子這麽豁得出去,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臉的,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撒開腿就跑,惹得圍觀百姓一陣哄笑。

厲小卜不依不饒,追著叫花子痛打落水狗,非得給他討飯的砂鍋砸了不可。叫花子跑得快,厲小卜腳底下也不慢,一個追一個跑,轉眼去得遠了。怎知這一去就是杳如黃鶴無影蹤了,直到天黑也沒回來!厲掌櫃帶人四處尋找毫無結果,老兩口坐在屋裏相互埋怨,當時怎麽就沒攔住他呢?

竇占龍聽店裏的人說了經過,深覺此事蹊蹺,當天在厲家老店門前攪鬧的乞丐,十有八九是他在老鐵橋上撞見的瘦麻稈。老話說“人心歹毒狗都不吃”,厲小卜落在惡丐手上,那可是凶多吉少了!竇占龍不敢耽擱,騎上黑驢連夜出去找人,兜著底兒翻遍了天津城,甚至買來整笸籮的肉包子,什麽地方要飯的多往什麽地方去,挨個舍給他們肉包子,問他們見沒見過一個使鐵呱嗒板的細高挑叫花子,能問的全問到了,一連三天目不交睫,卻沒有半點兒頭緒。竇占龍身上埋著鱉寶,不饑不渴、不疲不乏,傻哥哥可扛不住了。竇占龍讓傻子先回去歇一宿,自己接著找。尋至夜半三更,剛拐入一條巷子,忽然被一陣黑沉沉昏慘慘的旋風裹住。他見情形不對,撥轉坐騎往後退,可是說什麽也繞不出去了。

竇占龍閃目觀瞧,看到地上有一串串的小孩手印。換個人準以為撞上鬼了,他那雙夜貓子眼可不是吃素的,看得出是障眼法,心裏“咯噔”一下,甭問,又是個狐獾子!因為關外的獾子也叫“鬼手獾子”,兩個後爪形如小孩手掌。竇占龍不由得暗暗動怒:“真叫破褲子纏腿陰魂不散啊!可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敢給我上眼藥?”當下是一不慌二不忙,穩坐在驢背上,手拿煙袋鍋子連抽三口,緊跟著使勁一吹,但見旋風開處,走出來一個小黑胖子,三尺多高不到四尺,細脖子細腿,腆著個圓鼓鼓的大肚子,腰裏別著一把黑沉沉的大剪刀,自報家門——“老黑十”!

竇占龍目空四海,可不會將一個狐獾子放在眼裏,看見對頭找上門了,他是二話不說,掄著煙袋鍋子便打。老黑十忙將他攔下:“且慢動手!”竇占龍問道:“怎麽,你腰裏的黑剪子是擺設不成?”老黑十連連擺手:“我才有多大本事,哪敢用黑剪子對付您呢?還甭說是您了,您那頭寶驢的尾巴毛我也剪不掉一根啊!”前仇舊恨它一概不提,說完話反而退後兩步,對著竇占龍躬身下拜:“竇爺,且受在下一拜。”竇占龍拿手中煙袋鍋子一指老黑十:“你拜我何意?”老黑十坦言相告:“在下有一樁買賣,特來與竇爺相商。”竇占龍幾次三番跟這窩狐獾子打交道,準知道它沒憋好屁,眼下急著去找瘦麻稈,哪有心思跟它猜悶兒:“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恕不奉陪了。”說完撥轉**坐騎,扭頭便走。

老黑十並不阻攔,隻在他身後“嗤嗤”一笑,自言自語般地嘀咕道:“妄稱什麽目識百寶,落寶金錢擺在鼻子尖兒底下,他愣是看不見……”得虧老黑十不是說書的,否則同行同業的全沒飯吃了,太會把點開活了,一句話攥住了竇占龍的脈門,“落寶金錢”四個字如同四根鋼釘,硬生生將他釘在了原地,夜貓子登時一亮:“落寶金錢在哪兒?”

他越著急,老黑十越不著急,搖著頭晃著腦,開口滿帶高矮音兒:“若問落寶金錢啊,跟厲家老店少東家離得不遠!”兩句“拴馬樁”一出口,竇占龍是徹底走不成了,隻得耐著性子,聽老黑十從頭道來:

關東山裏的狐狸,大致上有“草狐、靈狐”之分,草狐隻會滿山亂跑、抓雞叼兔子、趴窩生崽子,靈狐則是胡三太爺門下的徒子徒孫。當年有一隻橫骨插心的草狐,看人家受香火眼饞,也惦著求個善果,便從老墳裏掏出個骷髏頭,三更半夜頂在腦袋上,對著月亮下拜。不知是老天爺犯困打盹兒,還是當天晚上喝多了,草狐望天拜了三拜,頂在腦袋上的骷髏頭居然沒掉,自此開了靈竅,多少有了點兒道行,雖不能褪去橫骨幻化人形,卻可以口吐人言。那也不簡單了,您想啊,荒郊野外撞見隻大狐狸,開口跟你說話,那得多瘮人?胡家門祖師爺順應天意,將它收入門下,命它忌血食、修善道。草狐倒也聽話,多少年下來沒開過葷,成天跟著師兄師弟師叔師大爺們吸霞飲露,怎奈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到處搬口弄舌、挑撥是非,嘴還特別碎,張家長李家短、誰家媳婦兒不要臉,逮什麽說什麽。可把一眾同門煩得夠嗆,送了它一個名號叫“胡臭嘴子”,誰也不待見它,但凡粘上這貼“老膏藥”,腦仁兒都能給你叨叨酥了。老祖爺見了它都躲著走,告訴它沒事兒少往家來啊,有好東西自己留著吃,甭往我這兒送,逢年過節的在門外磕個頭就走,我絕不挑你的理兒。

混到此等地步,它胡臭嘴子仍不知悔改,到處逞口舌之快,果因言多語失觸犯門規,於情於理它也不能活了。但老祖爺念在它是無心之過,留了胡臭嘴子一條命。隻不過死罪能免、活罪難饒,將它困在寸草不生的狐狸墳,到死也出不去。直到竇占龍用金碾子打死了看守狐狸墳的黑老八,騎著黑驢一路狂奔,胡臭嘴子趁機叼著驢尾巴,也跟著一人一驢逃了出來。

胡臭嘴子知道自己的禍惹大了,也認定了竇占龍是個憋寶的奇人,如若躲在此人身後,或可借著他的天靈地寶躲避劫數,但又不敢離得太近,一路尾隨在後,跟到了口北祭風台二鬼廟。它這樣的狐狸躲在深山老林中尚可,入了塵世就是興妖作祟,哪怕不會為害一方,老天爺也不能留它,雷劫火劫童子劫輪著來,一次比一次凶險。胡臭嘴子心驚膽戰,找個墳窟窿鑽了進去,輕易不敢出來。當時守著狐狸墳的黑九娘,奉命來捉胡臭嘴子,卻因自作主張,途中去找竇占龍尋仇,攪亂湯二膀子蒸饃饃娃,結果命喪在車馬店。狐臭嘴子又躲過一劫,趁著口北兵亂溜出墳窟窿,在二鬼廟中盜走了大羅羅密的團龍褂子。眼看著竇占龍當場斃命,它匆匆逃出二鬼廟,來了個溜之大吉。半路上它順手招下一個替自己跑腿辦事的香頭。俗話說“破磨配瘸驢、倭瓜熬爛梨”,胡臭嘴子招的弟子也不是良善之輩,正是鎖家門大羅羅密手下那個瘦麻稈,同樣生了一張臭嘴,口毒心狠似豺狼,跟它臭味相投。胡臭嘴子出逃以來,也吃上血食了。瘦麻稈答應供上它的牌位,一年伺候它吃一次小鳳凰,喝一次紅茶,說白了就是吃一隻小公雞,喝一碗雞血,它則保著瘦麻稈做個花子頭兒。隻不過花子頭兒也分大小,就衝瘦麻稈那個倒黴模樣兒,執掌鎖家門的鞭杆子那叫癡心妄想,他們家祖墳上就沒長那根蒿子,頂多傳他一個拍花子迷魂咒,拐來幾個小叫花子供其驅使。

一人一狐從此離開了口北,仗著團龍褂子可以避劫擋災,胡臭嘴子在世上東躲西藏了三十年。不過團龍褂子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擋一次劫數,就裂一道口子,時至今日,早已殘破不堪,絲掛著絲、縷掛著縷,幾乎變成了碎布頭兒。走投無路之際,它又撞見了竇占龍,當時也是大吃了一驚,看來憋寶的絕非常人,竟有起死回生之術。便躲在暗處窺覷,偷聽到竇占龍要帶傻哥哥去拿天靈地寶三足金蟾。

很多年前,胡臭嘴子也遇上過一個騎驢憋寶的黑臉漢子,它從那人口中得知,世上有兩件至寶,一個是關外的“七杆八金剛”,一個是龍虎山五雷殿的“三足金蟾”,拿到一件就了不得。隻不過未到顯寶之時,三足金蟾不會從龍虎山上下來。七杆八金剛則是個寶棒槌變的山孩子,躲在九個頂子上,繞著九座險峰到處跑,沒人找得著。除非闖入獾子城胡三太爺府,那裏有一幅畫著九個頂子的寶畫,也是一天一變,今天看參娃子在這個山頭,明天再看又換另一個山頭了。如若拿朱砂筆圈定了畫中的山孩子,七杆八金剛就跑不掉了。胡臭嘴子慣逞口舌之能,為了顯得自己見多識廣,竟然將如何打開獾子城胡三太爺府的法子說了出去。這才引得憋寶客帶著鐵斑鳩,來到狐狸墳前索取粗麻稈子、火紙冥錢、古舊腰牌,從此埋下一連串的禍根。它也因此受罰,困在狐狸墳中等死。此時聽得竇占龍提及三足金蟾,它是“災星未退,貪心又起”,尋思著絕不能讓竇占龍得了手,金絲蛤蟆一旦裝進憋寶的褡褳,誰還拿得出來?趁傻哥哥在坑邊埋銀子的時候,它讓瘦麻稈雇來個賣燒雞的小販,把傻子攪和蒙了,給銀子陣留下個缺口,放走了三足金蟾,又趁機叼去落寶金錢,一口吞入腹中。

竇占龍和傻哥哥前腳來到天津衛,胡臭嘴子就帶著瘦麻稈後腳到了。它不會憋寶,可是常年鑽墳窟窿,多少有點兒歪門邪道的本事,妄想按著自己的法子,下海眼捉金蟾。相距天津城百裏之遙,有個名為河西務的鎮甸,鎮子外的老墳中埋著一艘“寶船”。那是早年間一個撐擺渡的老船工的墳,此人一輩子在河上往來掌船,錢沒掙下幾個,卻一心向善,但凡有口吃的,他也得扔到河裏一半,用來祭神祀鬼,因此積了不少陰德,受一位風水先生指點,在河邊選了一塊墳地。死後買不起棺槨,家人拿他的渡船為棺,裝殮了草草下葬。倒不是按著老例兒,說什麽“窮人不可富葬、富人不可窮埋”,當真是錢緊沒轍。不想那風水先生果是高明,選的這塊墳地太好了。也該著福人得福地,自打老頭兒入了土,家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寬綽,兒孫一代比一代富裕,攢下本金在天津城開了大車店,也就是老鐵橋邊的厲家老店。後代享了福不說,墳穴中的船棺也得了靈氣,漸漸化成了一艘寶船。可有一節,不是老厲家的後輩子孫,不僅拽不出墳中的寶船,也撐不住寶船。胡臭嘴子有的是鬼主意,它盯上了厲家老店的少東家厲小卜,吩咐瘦麻稈到厲家老店門口鬧事,引著厲小卜追了出來。到得荒墳野地中,妖狐顯身出來,將厲小卜迷住,又拐去河西務,天天夜裏帶他去河邊的厲家老墳前磕頭,隻待拜開老墳,從中拽出寶船,即可入海眼捉金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