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九死十三災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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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內情的外人看來,騎著黑驢憋寶的竇占龍行蹤詭秘、高深莫測,論財力更是揮金如土無人可及,一雙夜貓子眼堪稱無寶不識,江湖路上提及他的名號,哪一個不得暗挑大指,又是眼饞又是嫉妒?同樣的兩條胳膊兩條腿、倆肩膀上扛個腦袋,誰也沒比誰多長什麽,憑什麽人家那麽有錢?

那些個羨慕嫉妒恨的“隻知其表、不知其內”,自打竇占龍在海下拿了顯寶靈魚,從此離開九河下梢,再回來已是二十年後。擱到說書的嘴裏,這二十年叫“時光荏苒、日月穿梭”,無非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過得快極了,實則可不短,那麽多年他究竟幹什麽去了?又為何去而複返呢?

皆因竇占龍的鱉寶得自外道天魔,在他身上埋得越久,這東西的貪念越大,不得不騎著黑驢金睛蹇,走遍了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到處勾取天靈地寶,日複一日東奔西走,有如來鴻去燕、恰似萍飄蓬轉,那二十年過得還不快嗎?

竇占龍也恨不得一口氣多拿幾件天靈地寶,過幾年安穩日子,怎奈憋寶客爭的是機緣、奪的是氣數,不到顯寶之時,去了也得撲空。他手上雖有撞寶石,但是用一次小一圈,不到萬不得已的當口,舍不得拿撞寶石去砸天靈地寶。

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竇占龍等了多年,終於讓他等來個出於其類、拔乎其萃、千載難逢、萬中無一的金身靈寶——三足金蟾,有個俗名叫“金絲蛤蟆”,關東山的“七杆八金剛”也難望其項背。拿到這件天靈地寶,他才能得以喘息,再尋個法子擺脫鱉寶。不過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此寶驚天動地,本不該出世,所以誰拿了三足金蟾,誰得跟著它應“九死十三災”之劫。一個人一條命,誰能死上九次?換了旁人沒這個膽子,更沒有那麽大的造化。竇占龍卻想鋌而走險,憑借金身靈寶,從“九死十三災”中求得一條活路。當年他在竇家莊宗祠打下邪物鐵斑鳩,折損了一半福分,外加一半陽壽,本以為躲不過祭風台二鬼廟一劫了,結果又出來個薑小沫,讓他絕處逢生,可見鱉寶的氣數未盡,於是帶著傻哥哥晝夜兼程,趕赴江西龍虎山取寶。

竇占龍滿腹心事,隻想著如何取寶。一路跟著他的傻哥哥則不然,成天咧著大嘴傻樂嗬。傻子以前從沒離開過天津衛,這二十年漂泊在外,可讓他開了眼、解了饞。竇占龍褡褳裏的錢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傻哥哥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喝什麽喝什麽、想買什麽買什麽,簡直是為所欲為。為了行腳趕路方便,他也給自己買了頭小毛驢子,腦袋大脖子粗,半尺多長的兩隻大耳朵,跑起來呼呼亂晃,看著就帶勁。逢村過店揀最貴的客棧,住頭等的上房,再趕上進了城,那更得意了,胡吃海喝外帶著瞧玩意兒,哪兒熱鬧往哪兒紮,真可謂“傻吃傻喝有傻福”。

路上沒書,隻說二人來至江西境內,先在龍虎山附近一個鎮子落腳,小地方不大,卻稱得起人傑地靈。鎮子裏的民宅商鋪、裝飾擺設,處處透著道家之風,一水兒的青磚灰瓦,馬頭牆後麵的屋脊半隱半現,如意鬥拱托舉翹角飛簷。竇占龍接連住了七八天,在客棧中養精蓄銳,掰手指頭估算著日子,等候顯寶的時機。傻哥哥受不了了,整天嚷嚷著要走,倒不是為了別的,皆因當地人吃得太素,什麽上清豆腐、天師板栗、燈芯糕、茄子幹……罕有大魚大肉,肚子裏缺油,兩條腿也發軟。竇占龍告訴他:“少安毋躁,明日到山下取寶,順道帶你開開葷。”

轉天一早,他倆打客棧出來,一人騎著一頭驢來至龍虎山下。竇占龍舉目觀望,但見山色清奇、陰陽絕妙,峰頂幾株雜木參差,斜向溪穀,瀘溪河宛若玉帶,於山間逶迤而過,連接著兩側一層層赭紅色的奇峰怪石,真可謂“丹崖碧水,氣象萬千”。千仞仙岩上嵌著數十眼洞穴,隱約可見殘缺的棺槨,以及紡車、陶罐、琴瑟等隨葬物品。山是好山,水是好水,竇占龍卻不敢上山,因為金絲蛤蟆躲在山上五雷殿中,四周有十裏迷霧纏繞,沒有道根的人別說進去,你找都找不著;即便識得路徑,他脈窩子裏埋著鱉寶,擅闖五雷天罡殿,那不是擎等著找雷劈嗎?

竇占龍帶著傻哥哥繞山而行,兜兜轉轉走了半天,路途中也見著幾家有模有樣的飯莊子,上下兩層的木樓,寬敞明亮,能做整桌的天師宴。夥計捯飭得幹淨利索,肩膀頭上搭著白毛巾,腰杆筆直地站在門口,招呼著過來過往的客人,菜牌子唱得如同倒豆子——“瀘溪斑虎、黑豬拜山、五彩鱔餅、荷香甲魚……”方言土話聽得傻哥哥糊裏糊塗,那也擋不住他直抹哈喇子,拽住韁繩就想下驢。竇占龍卻恍如不見,徑直來在瀘溪河畔尋了一家小飯鋪,門框上一左一右掛著兩個幌子,左邊是個酒葫蘆,右邊是個木頭魚。店家聞聽得門外鑾鈴聲響,趕忙出來笑臉相迎,將兩頭毛驢子牽到屋後牲口棚飲喂,又帶著竇占龍和傻哥哥往裏走。此刻還不到飯點兒,鋪子裏空空****,一個吃飯的也沒有。二人揀個靠窗的位置坐定,點了一桌子解饞的葷菜。小館子做不了正經的大菜,地方上的土菜可也不差,“板栗燒土雞”“醃菜燉野兔”“青椒爆泥鰍”“葛粉蒸白肉”,當中一個挺深的青瓷大碗,盛著熱騰騰的“黃魚燉豆腐”。竇占龍斜著眼瞧了瞧,青瓷碗比傻哥哥的腦袋還大,能當洗臉盆用,看似沒什麽出奇的,但在憋寶客的眼中,這個大碗倒也不賴,胎質細膩、釉麵光潤,外邊豆綠、內側淺黃,經年累月開了片,遍布冰裂紋。傻哥哥也盯著看,他瞧不出來別的,隻覺得碗裏的黃魚香氣四溢,格外饞人。當地的黃魚可不是天津海下的黃花魚,單指瀘溪河裏的黃刺魚,當地人叫“黃丫頭”,沒有太大的,頂天了也就一拃,周身無鱗、黃皮長須,形似鯰魚,又比鯰魚鮮嫩,還沒有草腥味,下鍋之前用鹽麵兒搓去身上的黏液,掏腸摳腮拾掇幹淨了,搭著上清豆腐,加入米酒、蔥薑,拿高湯這麽一咕嘟,燉熟了撒上一把胡椒麵兒,蘸著青紅椒調的醬醋汁,再搗點兒蒜泥、淋點香油,味道堪稱一絕。

竇占龍不在乎吃什麽,吃不吃他也無所謂,往往是心不在焉,或是一筷子不動,或是有一搭無一搭地劃拉兩口。傻哥哥則不然,雖說早已嚐盡了天下美味,但他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長,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見了河海二鮮仍是邁不開腿。他抄起筷子,抓過酒壺,黃魚配黃酒,撒開了一通招呼。傻爺這張嘴說話不利索,用來吃魚可行,一點兒都不糟踐,眨眼間魚骨頭魚刺堆得跟小山相仿,眼瞅著盆幹碗淨仍嫌不飽,又要了一大碗剛蒸出鍋的八寶飯,黏糊糊熱騰騰,吃完了一宿都不帶餓的。

待到傻哥哥撐得直打飽嗝了,窗外已是暮色四合、繁星點點。他跟著竇占龍這麽多年,關內關外、山南海北到處走,瞧見竇占龍一對夜貓子眼“骨碌碌”亂轉,便知道該幹正事了,剔完了牙一抹嘴頭子,嚷嚷道:“走走走,逮蛤蟆去!”竇占龍倒沉得住氣,抽著煙袋鍋子穩坐釣魚台,待至天色黑透了,這才叫店家過來,隨手掏出一錠五兩的銀子付賬。小地方東西便宜,這桌子酒菜攏共用不了幾個錢。竇占龍告訴店家:“多餘的不必找了,隻當是給你的賞錢。”店家臉上樂開了花,點頭哈腰地謝過賞,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張羅著再給二位客官泡壺香茶。竇占龍衝他一擺手:“別忙,銀子不是白賞的,我看這盛魚的青瓷碗不錯,你讓給我得了。”店中的青瓷大碗非金非玉,更不是官窯定燒,撒著狠兒蹦著腳要價也值不了一兩銀子,按說沒個不答應,店家卻覺得為難:“客爺,實話跟您說,這是山上的一個老道士給的。他欠了我不少酒錢,隻得拿這個大碗頂賬,說是在正一觀中盛淨水用的,等他有了錢再來贖。”竇占龍問道:“他的碗在你店中押了多久?”店家撓著頭想了想說:“哎喲,怎麽著也得兩三年了。”竇占龍又問:“那他又來了嗎?”店家嘬著牙花子說:“來是來過幾次,可也沒提贖碗的事,欠下的酒飯賬倒更多了。”竇占龍笑道:“肯定是他自己也忘了,那你還擔心什麽?你天天拿它盛魚盛菜,保不齊掉地上摔碎了,何況我給了你五兩銀子,什麽樣的碗買不來?哪怕老道再找你來贖,你另還他一個名窯的,不也是一片誠心嗎?說到底也是他欠你,不是你欠他,有何為難之處?”開飯鋪的山民哪兒繞得過竇占龍,當時讓他幾句話說動了心思:“得嘞,既然客爺您看上這隻碗了,那也算緣遇,碗歸您了!”

竇占龍跟傻哥哥出了飯鋪,牽上驢,拿著青瓷大碗到瀘溪河中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托到月光下邊一看,溫潤如玉、光可鑒人。當即舀了滿滿一碗河水,小心翼翼捧至身後的竹林之內,尋了塊較為平整的土台子,端端正正地擺上青瓷大碗。他吩咐傻哥哥蹲在一旁,稍後蛤蟆一到,便會蹦入碗裏,切不可輕舉妄動,隻待他一聲令下,立馬反轉大碗扣住蛤蟆,然後再也別撒手了,隻等他用褡褳來裝,甭管什麽天靈地寶,一旦進了憋寶的褡褳,那就沒個跑了。竇占龍交代完了,便打開身上的藍布褡褳,借著林深草密隱住身形,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袋鍋子。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周遭萬籟俱寂,聽不到山林間的蟲鳴,隻聽得他煙袋鍋子裏火燎煙葉“噝噝”作響。等來等去,直等到後半夜,竇占龍的夜貓子眼忽然一亮,但見一道金光穿雲破霧下了山,快似流星、疾如閃電,卷著一陣勁風,咕嚕嚕如同虎吼、嘩啦啦又似龍吟,直奔竹林的方向而來。竇占龍走南闖北憋寶無數,最擅長觀形望氣,知道氣者天地之精也,天靈地寶身上的瑞氣各有不同,或分大小、或為陰陽,他看出金光中寶氣直衝九霄,實在非同小可,也自吃了一驚。不容他多想,倏然間,金光已然落在了土台子上。竇占龍定睛看去,金光中裹著一隻三條腿的小蛤蟆,口中銜了一枚老錢,眨巴著小眼睛蹦了三蹦,隨後吐出老錢,湊到碗邊喝水。兩條腿的活人遍地都有,三條腿的蛤蟆是真不好找!竇占龍看準了時機,立即招呼傻哥哥動手。傻子真是不白給,他跟竇占龍搭夥走南闖北,論著憋寶的勾當,那也是輕車熟路了。隻見傻子跌跌撞撞躥到土台子跟前,抓起大碗就往下扣,他也是取寶心切,這一下使上了吃奶的力氣,隻聽“啪嚓”一聲,大碗扣了個四分五裂。緊跟著金光一閃,小蛤蟆蹤跡不見,僅有一枚外圓內方的古錢掉在原地,上鑄“落寶金錢”四字。傻哥哥是“炸糕上籠屜,走油帶撒氣”,懊惱自己失了手,不僅沒逮到金絲蛤蟆,還打碎了這麽好的一隻大碗,兩眼直勾勾盯著那一堆碎瓷片,嘴裏頭不住念叨:“怪我嘍!怪我嘍!”竇占龍也沒想到金絲蛤蟆跑得這麽快,看來要拿住這個小玩意兒,尚需再費一番周折,不過有落寶金錢在手,不怕引不出三足金蟾。

竇占龍看罷多時,將落寶金錢拴在腰間,叫上傻哥哥,尋著路徑回到那個小飯鋪。等到天光放亮,小飯鋪卸板開門賣早點,二人仍在靠窗的那張桌前坐了。傻哥哥要了一摞油餅、兩碗熱氣騰騰的米粉,放足了青紅碎椒和香醋,“唏哩呼嚕”吃了個滿頭大汗。竇占龍一口沒動,隻是抽著煙袋鍋子,轉著夜貓子眼,一邊反複摩挲著手中的落寶金錢,一邊尋思接下來去什麽地方逮三足金蟾。此時從山上下來一個蓬頭垢麵的小道童,身上道袍又髒又破,鞋子磨得漏了底兒卷了幫兒,瞅著比打板要飯的還寒磣,垂頭喪氣地抖摟著兩隻手,灰鼻子土臉狼狽不堪,看得出來剛哭了一場,腮邊掛著淚花兒,鼻子裏還直抽搭,步履踉蹌地走進小飯鋪,問店家討碗水喝。

龍虎山下民風尚道,老百姓見了道門中人,從不當要飯的打發。店家讓他坐下歇腳,倒了碗熱水端過去,又給個油餅當作布施。小道童餓壞了,狼吞虎咽吃了油餅,肚子裏有了東西墊底,方才恢複了幾分氣色。他隨師父在江湖上闖**過,看見竇占龍長著一對夜貓子眼,知其非常人也,便拿衣袖抹了抹鼻涕眼淚,上前打個問詢:“您二位一早從山底下經過,瞧沒瞧見一隻小金蛤蟆?”竇占龍沒吭聲,傻哥哥心裏卻不擔事兒,有什麽他說什麽:“逮不著、逮不著,跑得太快了,一眨巴眼……沒沒……沒了!”小道童大失所望,咧著嘴“哇哇”大哭,又拍大腿,又跺腳丫子的,也不知悔的是哪件,恨的是哪樁。哭到一半,忽聽他腹中巨響如雷,合著一個油餅沒吃飽,這麽一哭又把餓勁兒勾上來了。

傻哥哥心眼兒直,看這個小道童挺可憐,勻給他一碗米粉。小道童也夠沒出息的,忙忙道了一個謝,這就呼哧帶喘地吃上了。跟炒粉、拌粉不同,剛出鍋的湯粉,滾燙滾燙的,上邊還汪著一層通紅的辣椒油,他卻顧不得挑起來吹幾口,抄起筷子順著碗邊扒拉,吃到嘴裏才發覺又辣又燙,那也舍不得往外吐,燙得“嘶哈嘶哈”的,抻脖子瞪眼愣往下咽。人家是吃一塹長一智,頭一口燙著了,下一口你倒是慢著點兒啊,他卻不然,之前怎麽吃的之後還怎麽吃,眨眼間一碗米粉填進了肚子,那個吃相簡直不能看。傻哥哥瞧著有意思,又招呼店家給他端來兩碗,中著不著地叨咕了一句:“管齋不飽,不如活埋,你你你……你敞開了吃!”

一口氣吃下這三碗粉,小道童混了個肚圓,連舌頭帶牙床子全燙禿嚕了,嘴邊沾滿了紅油,站起身來拜別二人,打著飽嗝出門而去。可能是讓那三碗米粉撐的,走不多遠又忘了自己姓什麽了,心說:“我雖然放走三足金蟾,錯過了一世富貴,好歹也在龍虎山五雷殿中看了兩行半天書。想當年,薑子牙看了三行,開周八百年;張子房看了兩行,立漢四百載。史書上提到這二位,都少不得讚上一筆。我足足看了兩行半的天書,待得參悟透徹,縱然比不了薑子牙,比張子房可是綽綽有餘。想那薑子牙七十二歲才奉師命下山,娶媳婦兒開卦館,火煉玉石琵琶精,之後渭水垂釣、興周滅紂,我何嚐不是‘胸懷澄清四海之誌、身負掃**乾坤之能’,又比斬將封神的薑太公差得了多少?不如我也挑個字號算卦賣卜,捎帶著降妖捉怪,憑我的本領,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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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那個小道童怎麽回去擺攤算卦,咱們言歸正傳,單說竇占龍和傻哥哥,騎上驢離了龍虎山,尋著寶氣追蹤金蟾。逢村過店還能有個地方住,趕上荒郊野外免不了風裏吃飯、露天睡覺。輾轉到得一個所在,屬徽州地界,但見群山環繞,一條江水曲折蜿蜒,川流不息,江麵上舟筏如梭。竇占龍能夠觀形望氣,看出這是一方寶地,而金蟾正躲在此處。他從土人口中得知,此水名為“青戈江”,兩岸山勢連綿、坑嶺遍布,合稱“九嶺十三坑”。

竇占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憑借此地形氣,不僅三足金蟾手到擒來,說不定還能破財免災!”於是改道出山,帶著傻哥哥去了一趟縣城,買下兩條頭號的大麻袋,又來到中街的錢莊,拿銀票兌成官鑄的元寶,隻要五十兩一個的大銀。

徽州商賈名滿天下,自古是三大商派之一,鼎盛時期富可敵國,由於清軍曾與太平軍圍繞安慶持續激戰,周邊府縣十室九毀、生靈塗炭,損傷了元氣,此後風也不調、雨也不順,很多年緩不過來。縣城中的錢莊銀號、押店當鋪雖也開著,卻是民生凋敝,拿不出多少金錠銀錠。開錢莊的連東家帶掌櫃,還有一眾夥計,誰也瞧不出這二位意欲何為。主顧到錢莊無非是兌換銀錢,或是在外做小買賣用散錢,那叫打飛銀子的,哪怕是取整錠的銀子,至多就一二百兩,懷裏能揣、包袱裏能帶。一次兌出這麽多官鑄的元寶,以往倒也不是沒有,鄉下土財主有了錢,不外乎做三件事:一是修築祠堂,讓列祖列宗跟著沾光;二是兼並土地,一分二分的地也買,積少成多,漸漸就連成片了;三是裝入壇子埋在地下,留給後世兒孫。大家都想騎黑驢的這位老客必是走運發了橫財,兌成整錠的元寶帶到家中埋藏,怎麽發的財不好說,可他膽子可也太大了!有道是“富不露相,財不露白”,用毛驢子馱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元寶出城,就不怕遇上殺人越貨的強盜嗎?隻不過人家主顧自己不說,他們也不能多問,犯不上鹹吃蘿卜淡操心。難的是這一家錢莊,當天拿不出這許多大銀,還得找連號或者同行拆兌,幾乎掏空了整座縣城的錢莊,才勉強湊夠了數。

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天,將兩個大麻袋裝得滿滿當當,錢莊東家親自送出門來,吩咐夥計幫著搭到驢背上。要走沒走的當口,竇占龍往錢莊東家胸前一指:“你這塊金子賣不賣?”東家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前襟上掛著塊小金牌子,多說也不到二兩,拇指肚兒大小,鋥光瓦亮,上邊拴了條紅繩,打著七寶結,掛在紐襻上做個小飾件。過去做錢莊生意的講究戴金子,說這東西招財,形製並無一定之規,或是個金算盤,或是個金如意,或是個小金杠子,喜歡什麽戴什麽,頂不濟也得戴個金嘎子。東家身上金飾又叫“金寶牌”,此類物件僅在徽商之間盛行。按徽州舊俗,幾個人合夥開設錢莊銀號,先打一小塊金子,形似一個牌坊,底下鑄以本號商規,相當於一件信物,隻有東家自己站櫃的時候,才穿根繩兒戴在身上。竇占龍看中這玩意兒了,開口問價錢。東家一口回絕:“不行不行,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竇占龍給了他一百兩銀票:“我也瞧出來了,是塊老金子,你一並兌給我吧!”雖趕上亂世金價上漲,那也不值一百兩銀子,竇占龍給的隻多不少。可人家到底是開錢莊的,不是沒見過銀子,衝著竇占龍一擺手,說得是斬釘截鐵:“這塊金寶牌傳了十輩半,賣了它我對不起祖宗!”竇占龍是行商出身,心知錢莊銀號的生意再大,那也是有買有賣,隻要說價碼合適,天底下沒有談不攏的買賣,當場拿出一千兩銀票,在東家眼前一晃:“賣不賣?”東家目瞪口呆,打從盤古開天地,也沒見過這個價,那還有什麽可說的,生怕對方反悔,連忙摘了金寶牌雙手捧過去,換回了一千兩銀票。竇占龍嘿嘿一笑:“您不怕對不起祖宗了?”東家臊眉耷眼地說:“當逢亂世,錢能換命,命沒了香火也斷了,買賣歸了別人,那才叫對不起祖宗!”要不怎麽說人家是生意人呢,嘴裏的話橫豎都能說。

竇占龍更不多言,接過金寶牌拴在腰間,牽著驢,到土產雜貨鋪買了兩把鏟鍬,再次來到山嶺之上。天至傍晚,月上枝頭,山林間柳條悠悠、流水淙淙,早已不見人蹤。竇占龍吩咐傻哥哥跟著自己,在坑嶺之間隔一步挖一個坑,用不著多深,離地半尺即可,一個坑裏埋上一錠官鑄的元寶,不是順著山路埋,而是一圈一圈地埋。傻哥哥一直因為沒逮著金蛤蟆懊惱不已,眼下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貓腰撅腚揮鍬掘土,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竇占龍取寶心切,隻顧著在縣城兌元寶,也是一時疏忽,忘了給傻子帶幹糧。他自己有鱉寶在身,一宿忙活下來,並不覺得困乏饑渴,傻哥哥可是肉長的,怎能不吃不喝?仗著九嶺十三坑不是深山老林,雖無土可耕,卻是嶺嶺有青檀、坑坑有泉水,自古以來當地人用青檀樹皮蒸煮、漂白、打漿,造出的宣紙韌而能潤、光而不滑、色白如霜,久藏不腐。周邊的村舍到處是紙作坊,紙槽、曬灘隨處可見。竇占龍望見嶺下炊煙嫋嫋,有做早飯的人家了,便帶傻哥哥下了山,看到村口有個推著小車賣“鍋貼包子”的。鄉下人做買賣實在,東西弄得挺地道,燙麵做皮,一半瘦一半肥的牛肉加上大蔥和餡兒,擱在鐺子裏刷上油兩麵煎,出了鍋金黃酥脆、香氣撲鼻。傻哥哥饞得兩眼發直,哈喇子流到了胸口,連價兒都沒問,趁著熱抓過來就吃,燙得他亂吐舌頭。在一旁的竇占龍問小販:“鍋貼包子怎麽賣?”小販手裏忙活著,隨口搭腔:“兩文錢一個。”竇占龍又問:“你一天能賣多少?”小販說:“您瞧,就這一盆麵、一盤子餡兒,賣完了就收攤兒。”竇占龍拿眼一量,估摸著能出二百來個鍋貼包子,便掏出一錠五十兩的官銀遞過去。小販一見連忙擺手:“大爺,這個我可收不了,沒那麽多錢找給您。”竇占龍把銀子擱到小車上,告訴他接下來這十幾二十天,你一天給我做兩百個鍋貼包子,數準了數兒,一個不許少,一個不許多。小販盯著銀子,翻來覆去地計算:“鍋貼包子本小利薄,天不亮起來幹活,調餡、和麵,賣淨之後還得洗洗涮涮,再去采買第二天的菜肉,買回來連擇帶洗,整肉還得剁成餡兒,忙忙叨叨一整天不得閑,能掙下一家幾口人的吃喝已是心滿意足,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錢。人家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頂自己忙活小半年的!怎麽讓我遇著這麽合適的買賣了?難不成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這賣鍋貼包子的頭上了?”他腦子裏胡思亂想,呆愣了半天,鐺子上的鍋貼包子來不及翻個兒,冒出一股糊味兒。竇占龍見小販沒回話,還以為嫌錢少了,又順手摘下拴在腰間的金寶牌,隻把繩結卸下來收了,將小金牌子交給小販:“我再給你加點兒,好生伺候著!”小販又是一驚,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了約二兩的一塊金子,揉揉眼睛瞪了半天,放進嘴裏咬了一口,拿出來一看上下四個大牙印兒,仍是不敢輕信,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喲!真疼!才知道不是在做夢,好懸沒給竇占龍磕一個:“爺,甭說十幾二十天了,下半年的鍋貼包子我全管了!”指了指身後的長板凳,“您二位坐下歇歇腳,我這馬上就得!”說完他一邊包一邊煎,這就忙活開了,心裏痛快手裏邊也就利索,有如行雲恰似流水一般,轉眼的工夫做了整整二百個,拿油紙裹好了,裝在四個麵口袋裏,遞過去囑咐竇占龍:“您吃完了這麵口袋可別扔,明天帶過來,還得接著用。”交代完,推著小車連躥帶蹦地走了。

兩個人拎著鍋貼包子返回嶺上,傻哥哥是餓了乏飽了困,也不懂得冷熱,“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山泉水,找了個山洞一覺睡到傍黑。等傻子睡足了,竇占龍囑咐他:“趁著夜裏沒人,咱倆分頭行事,我在嶺上埋,你圍著坑邊埋,不必拘數兒,吃一個鍋貼包子埋一錠銀子,鍋貼包子吃完了,銀子也埋夠了。可千萬記住了我的話,吃多少鍋貼包子,埋多少錠銀子!”傻哥哥不識數,但是記吃,當下背著鍋貼包子,拖著銀袋子幹活去了,嘴裏頭念叨著“吃一個鍋貼包子,埋一錠銀子”,按竇占龍指出的地方,沿著坑邊走一步埋一錠銀子。

竇占龍為了拿金蟾,擺下銀子陣,必須按著九宮十三門之數,少一錠銀子也不行。頭天從縣城馱來的銀子根本不夠,還得再找地方兌去,他又不想大騾子大馬興師動眾地引人注目,隻能多跑幾趟。從此之後,他騎著黑驢一趟趟往返於附近各個府縣與九嶺十三坑,白天從錢莊中換出一麻袋一麻袋的銀錠子,夜裏二人分頭埋銀子,嶺上嶺下、坑前坑後,足足用了三七二十一天,才布完了九嶺十三坑的銀子陣。

當天夜裏,月明千裏、星鬥滿天,在坑嶺之上披了一層銀紗。竇占龍讓傻哥哥找地方躲著,自己騎上黑驢溜達了一圈。旁人看不出端倪,他一雙夜貓子眼卻看得真而又切,崇山峻嶺之間散布著一道道銀子箍。他掏出錢莊東家那條紅繩結,拴定落寶金錢,挑在煙袋鍋子上,再拿手這麽一撚,隻見落寶金錢熠熠生輝,月光之下奪人二目。便在此時,忽聽山嶺之上金風乍起,一時間播土揚塵、攪海翻江、催雲卷霧、損林折木,緊接著“咕”的一聲響,三足金蟾裹著疾風落入陣中,盯著落寶金錢蹦了幾蹦,頭一揚,眼一動,腿一伸,腰一挺,作勢要往上撲。竇占龍瞪著夜貓子眼,晃動落寶金錢,引著金蟾上前來奪,隨即催動**黑驢,風馳電掣一般,繞著九嶺十三坑跑開了。傻哥哥聽到響動,從鬆林中探頭出來張望,隻見一前一後兩道金光相互追逐,恰似飛火流星,翻山越嶺越來越快,直看得他眼花繚亂,拍著巴掌叫好。

竇占龍那頭黑驢也能識寶,撒開了四蹄,躍嶺過坑如履平地,繞得金蟾暈頭轉向。此刻要下驢拿它,有如探囊取物。竇占龍卻不著急,煞費苦心擺下銀子陣,正是為了在勾取天靈地寶之餘,將“九死十三災”消弭於無形。金蟾所過之處,埋在九嶺十三坑中的一錠錠官銀,皆被它吸盡財氣,變成了一個個土疙瘩。

不足一袋煙的工夫,竇占龍已引著三足金蟾,兜兜轉轉繞遍了九嶺十三坑,心知時機已到,穩住了**坐騎。金絲蛤蟆追至,騰空一躍叼住了落寶金錢,甩著頭一使勁,“咯嘣”一下拽斷了紅繩。錢莊東家傳了十輩半的紅繩,除了金子沒掛過別的,又有七寶結鎮著,本該是拽不斷,竇占龍也沒想到三足金蟾貪心太大,竟然硬生生扯下了落寶金錢。不過他也留著後手,在九嶺十三坑的布置萬無一失。金蟾進來容易,想出去可比登天還難,跑得再快也隻能繞圈子,竇占龍卻是不疲不累,又有奔走如飛的黑驢,遲早能逮著它。但見金蟾奪下落寶金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竇占龍翻身下驢,伸出龍爪子去拿。怎知三足金蟾靈動非常,忽然往旁邊一蹦,竇占龍抓了個空。又掄著煙袋鍋子去打,他的煙袋鍋子也了不得,甭管什麽煙葉子,放進去點著了,一天不抽也不帶滅的,而且是上勾天靈下取地寶,瑪瑙嘴子裏還收著一條顯寶靈魚,不偏不倚正打在金蟾身上。隻聽得一聲響亮,眼前金光迸射,落寶金錢掉在地上,金蟾卻被打驚了,金光一閃衝出了九嶺十三坑。竇占龍暗叫一聲糟糕,我的銀子陣萬無一失,怎麽讓金蟾跑了?可也顧不得多想,急忙騎上黑驢追下山去。過了半天,他空手而歸,再看地上,落寶金錢也不見了!

竇占龍行遍天下憋寶,從不曾接連兩次失手。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找到傻哥哥來問。傻子前言不搭後語,顛三倒四地說了半天,竇占龍才聽明白。原來那天半夜,傻子正在坑邊埋銀子,忽然聞到一股子香味,抬頭看時,不知打哪兒走來一個提著燈籠賣燒雞的販子,肩上一個挑子,前後兩筐飄著熱乎氣兒的棗紅色燒雞,個頂個油光光、肥嘟嘟。他連著吃了那麽多天的鍋貼包子,再好吃也吃膩了,當場攔下賣燒雞的小販,也不問價錢,抓上一隻撕開了就啃。他可解饞了,直如風卷殘雲一般,一口氣吃了十來隻燒雞,吃完一隻給小販一錠官銀。怎麽會這麽大方呢?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傻子跟在財神爺竇占龍身邊二十年,見慣了此人揮金似揚土、花錢如尿褲,也跟著拿錢不當錢了。再有一個,傻哥哥吃燒雞的時候,還沒忘了竇占龍告訴他“吃一個鍋貼,埋一錠銀子”,隻不過吃得興起,傻氣往上冒,記成了“吃一隻燒雞,給一錠銀子”。小販一上來可能以為遇見強盜了,嚇得不敢動彈,半天才瞧出來,合著這位爺是個傻子,否則怎麽會吃一隻燒雞給一錠大銀呢?他知道跟傻子沒理可講,別看眼下給錢挺大方,等到傻子吃飽了,說不定還得再把銀子搶去,又見這位傻爺五大三粗的,估摸著自己也惹不起,便趁傻子手捧燒雞大快朵頤之際,挑著挑子就跑了。傻哥哥自己吃了個溝滿壕平,雞骨頭吐得滿地都是,這才想起來沒給竇占龍留一隻。回頭再找小販,早沒影了,他也就沒好意思再提這件事。等他扭過頭來接著埋銀子,可崴了大泥了,吃了一肚子燒雞,撐得他翻心燎肺地難受,鍋貼包子吃不下去了,一犯迷糊全數亂了,銀子沒埋夠,留下老大一個缺口。

竇占龍越想越不對勁兒,依著常理來說,隻不過是傻哥哥貪嘴吃燒雞,以至於埋的銀子不夠,誤了他的大事。實則不然,深更半夜怎麽會有在山嶺上賣燒雞的小販?看來妄動天靈地寶,果受鬼神所忌,不知什麽東西從中作梗,破了他的銀子陣,又趁機盜走了落寶金錢,這才叫“終日打雁,被雁啄眼”呢!

事已至此,竇占龍也是無可奈何,隻怪自己百密一疏,連著讓傻哥哥吃了多少天的鍋貼包子,沒想到該給他換換口兒,實乃情屈命不屈,活該如此,悔青了腸子也是白搭。不過金蟾離了五雷殿落入塵世,倒不愁拿不著它。有道是“好飯不怕晚”,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的,下一次無論如何也該逮住三足金蟾了。

3

竇占龍在九嶺十三坑折騰一溜夠,不僅沒逮住金絲蛤蟆,還丟失了落寶金錢,隻得帶著傻哥哥,尋著寶氣一路追蹤。合該是風雲際會,更有一番夙世因由,時隔二十年,騎驢憋寶的竇占龍又來到了九河下梢。

咱們說三足金蟾遁出九嶺十三坑,沒往別處去,跑到九河下梢天津衛,一腦袋紮進老鐵橋下的海眼裏,打死也不出來了。怎麽這麽寸呢?倒不是“無巧不成書”,皆因天津城的格局非比尋常,繞著東南西北四麵城牆走上一圈,不多不少剛好是“九裏十三步”,正可衝抵“九死十三災”的劫數。而且天津衛水係龐雜,呈九龍入海之勢,深不見底的海眼不下七八處。大的不比大河沿兒小,小的不過井口大小,相傳老鐵橋下也通著一個海眼,本地最熱鬧的幾條大街形同一隻蜻蜓,城外的老鐵橋又正在蜻蜓尾巴尖兒上,是以財氣興盛、商貿發達。大清朝廷也在此設立鈔關,分為稅房和銀房,稅房管收稅銀,隻要銀子不要製錢,過往車船如數交付稅銀,再由銀房將收來的散碎銀子熔鑄成五十兩、一百兩的銀元寶存入官銀號,白花花的銀錠子成筐成筐地往出抬,看得人直眼暈。

竇占龍再一次來到九河下梢,眼見著天津城的繁華遠勝於二十年前,外國租界地蓋起了為數眾多的洋樓,黃頭發藍眼珠的洋人隨處可見,而此時的大清國早已是內憂外患、千瘡百孔,正值多事之秋,想在魚龍混雜的是非之地取寶,勢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是一不訪故交,二不尋舊友,也不再急於求成,隻同傻哥哥在老鐵橋附近的厲家老店住下,穩紮穩打,一步步謀劃取寶的法子。

他倆落腳的厲家老店,開在商號林立的街口,上風上水、生意興隆,探簷罩棚上掛著的綢幌迎風飄曳。掌櫃的五十多歲,祖上傳下來做此營生。早先隻是個大車店,僅有一進院子,三麵是客房,倒座是柴房和馬圈。後來幾經擴建,到如今已是前中後三層的院子,前院還是大車店,設有通鋪、灶房和客堂,住店的可以給倆錢搭夥吃飯,舍得多掏幾個的也能讓廚子單做;中院最大,按照朝向分為天、地、人三等客房,用於招待貴賓豪客;後邊小院是堆房和鍘草喂馬的牲口棚子。

有錢的王八尚且大著三輩兒,何況是財大氣粗的竇占龍呢?一千兩一張的銀票往櫃上一放,掌櫃的驚得目瞪口呆,揉了揉“突突”亂跳的左眼皮子,趕緊笑臉相迎。夥計也不敢怠慢,點頭哈腰地引著他和傻哥哥去看頭一等的天字號上房。穿房過屋進到中院,頓覺天地一寬,眼前是坐北朝南、一明兩暗的青磚瓦房,曲簷勾欄、綠窗紅柱,層層楣檁彩畫、雙雙翼角飛椽,牆上的磚雕花飾刻工細膩。客房中間設有待客廳,但見“四白落地賽雪洞,五福捧壽帖當陽;山牆上頭一張畫,九龍吸水鬧海潮;八仙桌子當中放,花梨交椅列兩旁;金漆托盤細瓷碗,官窯的茶壺畫桃仙;紫檀條案明又亮,白玉瓶插孔雀翎”。廳堂兩側各有一間臥房,床榻前立著四扇屏,一扇彩繪一個典故,分別是“文王夜來夢飛熊”“太祖押寶東大橋”“三顧茅廬請諸葛”“五老坐崖觀太極”。

竇占龍看中了百年老店地氣興盛,且又鬧中取靜無人打擾,便跟傻哥哥一人住了一間。臥房雖為暗間,卻也收拾得窗明幾淨,雕花的檀木床四麵帷帳,**是錦緞的被褥、新續的蕎麥皮繡花枕頭,床頭掛著香荷包,讓人躺下就不想起來。住得舒服吃得也不錯,老鐵橋附近街市繁華,三步一個飯莊子、五步一個飯館子,家家都有拿手菜。不想出去下館子,可以吩咐灶上做得了端到屋裏,應時當令的青鯽白蝦鮮腴無比,爆炒溜炸樣樣皆能。喝酒也不用出去,店裏頭不隻有“杏花村”“老白幹”,“狀元紅”“葡萄綠”“玫瑰露”“紫竹蘭”“**白”全給您預備齊了,價錢比東門裏的大酒缸還實惠。另有專門的夥計盯著添茶續水。擺在桌子上的水果點心,吃不吃也是一天一換。當然了,這全是拿銀子砸出來的,給少了人家也不伺候你。店大欺客,反過來說,客大也可以欺店。竇占龍提前在櫃上押夠了銀子,多了不用退,少了隨時補,店夥計自是盡心盡力,當成活祖宗來伺候。定下落腳的地方,竇占龍卻並不急於憋寶,每天天一亮就出去,可著天津城一通轉,誰也猜不透他怎麽想的。

傻哥哥貪吃貪睡,沒有火燒屁股的急事,他都得一覺悶到日上三竿。那一天早上,竇占龍一個人騎著黑驢出去溜達,走到南關老街附近,瞧見道路兩側有許多賣吃食的飯鋪攤棚,油炸排叉、燙麵炸糕、三角火燒、撩油餡餅、酥條麻花……諸如此類,各家有各家的特色,不帶重樣的。街上的人挺多,端著小盆、托著笸籮,裏麵裝著剛買的早點。也有嘴急的,等不到端回家就開始邊走邊吃。把角兒有家蒸食鋪子,一小間灰磚瓦房,也沒個正經字號,隻在門口掛個幌子,上寫“肉卷子”三個字,外麵排著幾十號人的長隊。

老百姓過日子,一年到頭離不開蒸食,清明節蒸麵人,端午節蒸麵老虎,麥收時蒸麵蛙,春節蒸寶塔棗糕,走親訪友也要帶上花饃。有自己在家蒸的,也有到蒸食鋪買的。蒸食鋪為了招徠主顧花樣迭出,像什麽麻醬花卷、兩摻麵兒的絲糕、豆沙或是紅果餡的蒸餅兒、開花咧嘴兒的香糟大饅頭……不僅看著熱鬧,味兒也跟家裏蒸出來的不一樣。賣肉卷子的在天津本地較為常見,老百姓叫慣了“肉龍”,隻不過那會兒還有皇上呢,口頭上說說沒人追究,幌子上可不敢寫,對外都叫“肉卷子”。

竇占龍夜貓子眼一亮,當時騙腿下驢,不走了。那位說不對,竇占龍又不是傻哥哥,見著好吃的就邁不開腿。他身上埋了鱉寶,吃什麽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蠟,街角一家蒸食鋪的肉龍,怎麽入得了他的夜貓子眼?話是沒錯,但竇占龍目識百寶,盯上這家小鋪子,自然有他的打算。

蒸食鋪的店麵雖小,收拾得卻挺幹淨,頂門橫著一張長條桌子,擺著兩個放蒸食的大笸籮。一個老太太裹著小腳、梳著發纂兒,一身粗布衣褲,佝僂著腰,站在桌子後麵賣肉龍。再往屋裏看,西牆是灶台,上邊架著蒸籠,大號的籠屜用白手巾把邊兒圍得挺嚴實,卻擋不住熱氣滾滾。東牆支著麵案子,一個老頭兒須發皆白、麵如刀刻,高挽袖口在案板上揉麵,手邊扔著一把刀,連刀柄一尺來長,專用於切蒸食,盡管烏烏塗塗的,不知多久沒磨過了,但在憋寶的眼中,卻是一口好刀,蟒翻身、龍張嘴,背厚刃薄,沒卷沒崩,劈八仙、斬五鬼,刀刀砍斷長流水!

竇占龍盯著刀看了一陣子,又跟買蒸食的主顧一打聽,才知這家蒸食鋪子開了小五十年了,蒸肉龍的味道最拿人,據說是老太太打娘家帶來的手藝。揀帶著筋皮的牛肉頭兒剁碎了,加入豆瓣醬、十三香、胡椒麵和餡兒,不像別人家還剁棵白菜、切點兒蘿卜丁兒什麽的,他家僅以蔥薑佐味。麵發得也暄騰,蒸得了搭出來,擱在案板上拿刀一段段切開,層層疊疊、汁水四溢,皮兒多厚餡兒多厚,托在手裏壓腕子,捏癟了還能彈回來,買上兩個當早點,又瓷實又解饞。一早上起來先賣三屜肉龍,一屜蒸十條,一條切二十塊,賣完了才蒸饅頭、擰花卷。不過老兩口子年歲大了,手腳遲慢,主顧又太多,來買肉龍的都得耐著性子排隊。

憋寶之人最沉得住氣,竇占龍把黑驢拴到房簷下邊,點上自己的煙袋鍋子,蹲在蒸食鋪門口不急不慢地抽著。等到買肉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老頭兒把一鍋饅頭上了屜,坐在板凳上裝了一鍋子煙葉,一手托著腰一手抽著煙。老太太忙了一早晨也累得夠嗆,手撐桌板在那兒歇歇。竇占龍這才邁步走到門口,眨巴眨巴夜貓子眼,隔著桌子問道:“老人家,還有肉龍嗎?”老太太搖頭道:“沒了。”竇占龍是沒話找話:“都說您家的肉龍堪稱一絕,結果還是遲了一步,沒買著啊!怎麽不多蒸幾屜呢?”老頭兒瞥了他一眼,接過話茬兒說:“不行了,幹不動了。我今年七十有二,眼瞅著到坎兒了,老婆子也六十大幾了,古稀之年還得起五更爬半夜,實在是力不從心。還別說肉龍了,花卷、饅頭也快蒸不動了。”竇占龍又問:“我看這鋪子就您二老忙活,也沒個幫手嗎?”老頭兒沒精打采地說:“命苦怪不得老天爺啊!倆孩子早早夭折了,我們老兩口無依無靠,想收個學徒、雇個夥計也找不著合適的。賣蒸食的行當就是這樣,起早貪黑吃苦受累,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好漢子不稀幹,賴漢子幹不了。反正我也想開了,人這輩子就那麽回事,哪天眼一閉腿一蹬,落個大鬆心……”竇占龍接著拿話引他:“您二老沒有別的打算了?”老頭兒眼神越發黯淡了:“唉,這不正尋思兌了鋪子,帶幾個錢兒回老家嗎!趁著還有倆牙,想吃點兒什麽就吃點兒什麽……”竇占龍一聽有門兒,身子又往前湊了湊:“我在門口看了半天,您這小鋪挺合我的心意,正好您也有這個心思,咱商量商量,您兌給我得了。”老頭兒眯縫著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竇占龍,說:“你要開蒸食鋪子?我瞅您穿得利利整整的,受得了這個累?別的不說,就這個天氣,您看我這後背,全讓汗溻透了,賣蒸食可不輕省啊!”竇占龍說:“老爺子,我是瞧上您的蒸食鋪了!從鋪子到幌子,裏裏外外一應之物我全買了。至於兌下來之後我幹得了幹不了,您就甭操心了,隻管說個價。”老頭兒見竇占龍來真格的,站起身說道:“之前倒有幾位過來看的,有人出到二百兩銀子,我們沒舍得賣。倒不是這鋪子真能值多少錢,隻是我們老兩口拿了這二百兩,還是不夠養老送終的,倒不如留下鋪子,能支撐一年是一年,哪怕少掙點兒呢,細水長流,好歹是個生計。”竇占龍二話沒說,從褡褳裏掏出一張銀票遞過去:“一千兩行不行?”老頭兒沒想到他出手如此闊綽,使勁揉揉昏花的老眼,湊過去瞅了半天。他有幾年老私塾底子,頗認得幾個字,見花花綠綠的銀票最上邊一行寫著“萬義和銀號”,下邊四個字是“京津通用”,左右豎著各有一行小字,左邊是“天津針市街德興棧內”,右邊是“北京前門大街施家胡同”,這是可以兌現銀的地方,最晃眼的還是銀票當中三個大字——“一千兩”,字上壓著大紅戳。這不是財神爺上門了嗎?再沒有不賣的道理了!老頭兒哆嗦著兩隻手,接過銀票又端詳了半天,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招呼老伴兒:“老婆子,趕緊收拾收拾,給這位大爺騰房!”竇占龍攔住說:“您二老什麽也不用收拾,拿著錢走人就行。”老頭兒賠笑道:“那總得立文書、摁手印吧?”竇占龍一擺手:“不必了,銀票在您手裏,還怕我跑了不成?”老頭兒揣上銀票,連冒著熱氣的蒸鍋都不管了,直接就往外走;老太太卻指了指案板上那口刀,跟竇占龍商量:“別的都不要了,這刀我們拿走行嗎?”老頭兒也仿佛想起了什麽,解釋道:“大爺您有所不知,這刀是她年輕時從娘家帶來的,算是件陪嫁,根本不值錢,扔了都沒人要,隻為留個念想。”憋寶的不能說瞎話,竇占龍就是為這口刀來的,如若讓老公母倆把刀帶走,豈不是前功盡棄?但他又沒想好如何回絕,說多了反倒弄巧成拙,麵露遲疑之色:“這個……”倒是老頭兒給解了圍,他真怕竇占龍反悔,一拽老太太的衣襟:“行了行了,我再替你做一次主,這一屋子破東爛西沒一樣有用的,咱快走吧!”說完拉著老太太,興高采烈地出了蒸食鋪子。

4

竇占龍在九嶺十三坑捉拿三足金蟾之時,一下拽斷了錢莊子東家拴金寶牌的紅繩,他還得再找一條更結實的。白天人多眼雜,隻能在夜裏做這樁買賣。

有一天晚上,他帶著傻哥哥去了趟東門外的娘娘廟。娘娘廟又叫天後宮,在九河沿岸有二十幾處廟宇,東門外的這座俗稱“西廟”,香火最為旺盛,住的神仙越來越多,護法的有四大金剛、王靈官、千裏眼、順風耳,配殿裏有藥王爺、財神爺、天尊老君、四海龍王、鬥姆姥姥、北鬥星君、二十八宿,連關老爺都占了一角。而且入鄉隨俗,本地的神靈也跟著沾光,什麽王三奶奶、白老太太、挑水哥哥、花姐姐都立了塑像、供了牌位,各路神仙齊聚大殿,甚至於早年間一位奉旨修廟的太監也擠進了殿角,那真叫一個熱鬧。善男信女們無論大事小情都過來磕頭,進香、拜神、拴娃娃的人是烏泱烏泱的。門口的宮南大街、宮北大街更是頭一等的繁華去處。按著民間的說法——“白天人拜神、晚上鬼求度”,越靈驗的廟越招鬼,所以說白天再怎麽熱鬧,夜裏也清靜,沒有晚上逛廟的。

竇占龍身上埋著鱉寶,一舉一動皆受鬼神所忌,不敢擅自進入香火旺盛的大廟,本想讓傻哥哥替他走一趟,又擔心傻子行事魯莽誤了差事。恰在此時,看見個推車賣烤山芋的小販從路上經過,本地講話叫山芋,外地也有叫紅薯或地瓜的,擱在爐膛裏烤得金黃噴香。九河下梢到處是通宵達旦的玩樂場子,哪怕在半夜三更,街邊也有不少賣小吃的,推著小車挑著擔子,專伺候聽戲的、耍錢的、逛窯子的晚歸之人。餛飩、包子、煎餅餜子、烤山芋、糖炒栗子,都是最常見的,巡街的也不管,隻不過夜裏做買賣不許玩兒了命地吆喝。竇占龍心念一動,衝賣烤山芋的招了招手。小販趕緊推著車過來,賠笑道:“您二位來兩塊嚐嚐?酥皮紅瓤栗子味兒的,烤得直流蜜啊,保甜!”竇占龍給傻子買了兩塊,又從褡褳中掏出一百兩銀子,讓小販去到廟裏,買下天後老娘娘鳳冠上的宮穗絲絛。小販一臉狐疑:“這個……我幫您跑趟腿兒沒什麽,隻怕看廟的不肯賣。”竇占龍又掏出一百兩銀子:“事成之後,這一百兩歸你,咱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有道是“人窮神也不靈”,賣烤山芋的小販見了銀子,哪還在乎得罪天後老娘娘,有如得了皇上的聖旨一般,說了一句“大爺您擎好兒”,拿上銀子去砸廟門。

當晚這個守廟的火工,正困得哈欠連天,聽得有人砸門,滿臉不高興地出來,打開角門一看,來的卻是個熟人——天天在街角兒賣烤山芋的,頓時火往上撞:“你瘋了?這是什麽地方?大半夜的過來拍門,驚擾了老娘娘你擔待得起嗎?”小販衝他作了個揖:“叨擾您了,沒別的意思,得跟您談樁買賣。”守廟的氣得五官挪位:“我不吃烤山芋,你該賣誰賣誰去!”小販忙說:“您別誤會,我是來買東西的。”守廟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斥道:“我這是廟,不是買賣鋪戶,想買藥去藥鋪,買裝裹有壽衣鋪,大半夜你不在家睡覺,到我廟裏折騰什麽?走走走,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說著話就要關門。小販趕緊伸手撐住:“哎哎哎,別關門啊!您廟裏也沒少做買賣不是?抱個泥娃娃走您不要錢?上炷高香您不要錢?給老娘娘點盞金燈您不要錢?”幾句話氣得看廟的直跺腳:“那是做買賣嗎?那是香客們的一份誠心,不是我們要的!”小販不敢再逗悶子了,掏出銀子在對方眼前一送:“別急別急,甭管什麽東西,有買的就有賣的,咱別跟銀子過不去啊!”守廟的看見一百兩銀子,口氣立馬見緩:“這倒是句人話,你……你到底想買什麽?”小販看看左右沒人,招呼看廟的附耳過來:“老娘娘鳳冠上一左一右的兩根絲絛!”守廟的吃了一驚,老娘娘身上的鳳冠霞帔怎可輕動?這一百兩銀子可太燙手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接,遭不遭雷劈放一邊,回頭讓廟祝知道了,非把他打死不可!更何況來人是個賣烤山芋的,哪兒來這麽多錢?萬一是偷的是搶的,自己再落個窩贓的罪名,吃了官司丟了飯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當時沉下臉來,“咣當”一聲將烤山芋的小販關在門外邊。

竇占龍和傻哥哥等在拐角,看見小販一臉沮喪,走過來歸還銀子。竇占龍沒接:“算了,再給我拿兩塊烤山芋,銀子歸你了。”小販愣了一愣,猛地回過神兒來,挑了兩塊熱乎乎的烤山芋,恭恭敬敬捧給竇占龍,推上小車就跑了。

竇占龍把烤山芋交給傻哥哥:“看來還是得你去,你再來兩塊熱乎的,吃飽了去到廟裏,替我買下那兩條垂穗。”傻哥哥啃著滾燙的烤山芋,含含糊糊地問竇占龍:“看廟的不不……不賣怎麽辦?”竇占龍說:“咱得跟人家先禮後兵,講不了說不通也不能明搶明奪,萬一守廟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讓他領教領教,天津衛的混混兒怎麽吃廟!”

傻子一聽來買賣了,三口兩口把燙嘴的山芋咽下去,甩手扔掉山芋皮,晃了晃腦袋,趔趔趄趄走上前去,“哐哐哐”拍打廟門。守廟的暗罵,今天怎麽了,剛走一個又來一個,成心不讓我歇著啊?打開門一看,來人是條莽漢,四十多不到五十的歲數,膀大腰圓、滿臉凶相,穿著打扮倒挺闊綽,看不出什麽來路。他也不敢愣撅,揉著眼說:“燒香還願您等明天早上吧,我們還沒開門呢!”傻哥哥擺出拉破頭的架勢,亮開大嗓門兒,晃著膀子磕磕巴巴地叫嚷:“一不燒香……二不還願,傻爺我我……我是來鬧廟的!”還沒等守廟的聽明白,傻子已經火雜雜地撞入門來。守廟的一看這還了得,奈何他身單力薄,攔也攔不住,拽也拽不動,隻得追在後頭苦苦勸阻。

傻哥哥根本不搭理他,徑直往裏闖,“哐當”一聲推開了正殿的大門,一步踏了進去。大殿中塑像林立,白天看著挺威嚴,夜裏真是瘮人。傻哥哥走得風急火燎,夾帶著一股子勁風,吹得供桌上兩盞明燈一陣狂跳。再看供桌後麵正中間那一尊泥胎塑像,天庭飽滿、兩耳垂肩,慈眉善目、姿態雍容,兩側打傘、抱印的四個小宮女也是個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傻子站住了腳,抱拳拜了一拜:“老娘娘,你你……你一向可好啊?”

守廟的嚇壞了,他也瞧出來了,這位絕不是善主兒,生怕此人攪鬧起來,打滅了天後老娘娘的長明燈,不敢來硬的,繞過去擋在供桌前,小心翼翼地說道:“您穩當住了,有什麽事跟我說,別驚了老娘娘的駕!”傻哥哥一瞪眼:“跟你說,你你你……主得了事兒嗎?”守廟的苦著臉說:“白天不行,這不是大半夜的沒別人了嗎?”

傻哥哥一點頭:“那行,傻爺先讓你開……開眼,你可站……站穩當了啊!”說罷往四下裏踅摸一番,嘴裏頭又叨咕了一句:“就就……就它了!”他也不管什麽場合,伸右手抄起供桌上一個小銅香爐,掄起來照自己腦袋上就拍,隻聽得“啪嚓——噔!”兩聲響亮,血當時就下來了,大腦殼子跟個血瓢似的。

那位說香爐開腦袋不就一下嗎?怎麽還“啪嚓——噔!” 響了兩聲呢?頭一聲是他開腦袋,二一聲是他剛吃了一肚子熱山芋,這一使勁不要緊,沒夾住出了個虛恭。傻哥哥跟著竇占龍走南闖北,到處憋寶發財,二十年沒混鍋夥大寨,更沒抽過死簽,剛一進廟還有些生疏,此時見了血,馬上找著感覺了,咧開大嘴岔子哈哈一笑:“怎麽著……爺們兒,夠……夠瞧的嗎?”來拜廟的多是善男信女,守廟的哪見過這麽愣的,嚇得直哆嗦:“您快饒了我吧,知道您是英雄好漢,可我是真沒錢孝敬您啊!”傻哥哥脖子一梗,抬手指了指天後老娘娘:“我不訛訛……訛你錢,就要她腦袋上那那……那兩條穗兒!”

傻哥哥不容他猶豫,抬手將帶血的小香爐扔到他懷裏:“不不……不給是不是?那行,該……該你了,你你……你也來個樣兒,給傻爺……瞧瞧!”守廟的跪地哭求道:“大爺啊,放屁我還行,開瓢可是真沒練過!”傻哥哥擦了擦臉上的血嘿嘿傻笑:“不玩……玩死簽,咱倆打打……打一架,比畫比畫!”守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連抱拳帶作揖,跟傻子討價還價:“大爺啊,我把鳳冠霞帔上的絲絛給了您不要緊,明兒個怎麽跟廟祝交代啊?要不您多少賞幾兩銀子?”傻哥哥一晃腦袋:“要……銀子沒有,不不……不服就比畫!要不你……你你報官去!”

守廟的火工欲哭無淚,心想大半夜的我上哪兒報官去?隻聽說混混兒吃廟都是白天,宮南宮北大街是最熱鬧的地方,有彈壓地麵兒的官兵往來巡邏,廟裏也有管事的,鍋夥混混兒不敢輕易來此尋釁。雖說天黑之後也有打更巡夜的差官,可跟白天比不了,有道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今天趕上巡夜的轟走了混混兒,你知道他哪天再來?如果讓官衙天天派人在廟門口巡夜,廟裏就得多掏一份常例錢,從當官的到巡夜的,全得打點到了,那可不是小數兒。且廟祝一旦得知此事,還準得怪我沒用,將我掃地出門……他越想心裏越涼,萬般出在無其奈,隻得跪倒於地給老娘娘磕了三個響頭,輕手輕腳爬上香案,踮著腳摘下鳳冠兩側一紅一黃兩條絲絛,顫顫巍巍交到傻哥哥手上。

傻哥哥咧著嘴哈哈一笑,拖著兩條不利索的半瘸腿,連躥帶蹦地出去交差。竇占龍見傻子一臉的血,問他:“我不是給你銀子了?守廟的還舍不得賣?”傻哥哥一拍大腿:“忘……忘了!”竇占龍哭笑不得,衝傻哥哥一挑大拇指:“行,秉合魚鍋夥的二把兒寶刀不老!”傻哥哥心滿意足,恍若回到了當年的陳家溝子魚市,美得直冒大鼻涕泡兒。

按下竇占龍如何帶傻子回轉厲家老店處置傷口不提,且說轉天早上,有人來廟裏燒香拴娃娃,怎麽看怎麽覺得天後老娘娘腦袋上少了點兒什麽,可又瞧不出哪兒不對。守廟的火工不敢聲張,自己掏錢又找匠人做了絲絛長穗,趁半夜無人之時,偷偷摸摸給天後老娘娘掛上去,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竇占龍先取了剁肉龍的刀,又拿了娘娘廟的絲絛,去老鐵橋下逮三足金蟾,少不了這兩樣東西,但是仍缺一件寶引子,用以替代落寶金錢。另外還要再找一個幫手,等到下海眼取寶之時,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咱們翻回頭來說,厲家老店這麽好那麽好,擱在九河下梢也還夠不上拔尖兒的,憑竇占龍的財力,城裏城外頭等的客棧隨便挑,之所以在此落腳,一來是離著老鐵橋不遠,能盯著三足金蟾的一舉一動,二來是厲家老店裏有個“活寶”——厲家老店掌櫃的兒子厲小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