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愛是會呼吸的痛

書上說,愛著一個人是心情愉悅的。如果愛一個人是這樣痛苦,為什麽還要奮不顧身地去愛呢?那隻是因為,我愛她,已成為像呼吸一樣至關重要的事。

*** *** ***

從徐玨的別墅回到學校,我就立刻訂了回老家的火車票。補習是不能再繼續了,大概以後連徐玨最好也不要再見。幸好,聽說他也隻是替教授代一學期的課,我和徐玨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那大約才是最好的結局。

一天之後,我回到那個承載了我太多美好與痛苦回憶的江南小城。

爸媽準備了很多我愛吃的菜,每天變著法子想要帶我出門散心,而我隻是將自己關在臥室裏,比高考前還要拚命地補習專業課。

年前,我去遇白家的老宅看望外婆,可惜那裏早已人去房空。聽說外婆被遠在千裏之外的遇白阿姨接走了。我站在雜草叢生的小小四合院前,心裏一片荒蕪。這個城市裏,唯一能夠將我和楚遇白聯係在一起的人,也不在了。

像是有陰冷的風一直吹進心裏,空落落地冷。

漫長又寒冷的假期就這樣日複一日地消耗,終於到了開學的日子。

我回到學校的第一天下午,寢室裏就來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是一個穿紅色衝鋒風、背著大大的背囊的女孩。我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她露出熱情似火的笑容說:“嗨,茉莉,對不對?”

那樣熟悉又熱絡的語氣,仿佛我們很早就認識一般。

我下意識地點頭。

她便歡呼著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怔在原地,努力回想,記憶裏是否有這樣一位熱情如火的同學或是朋友,但結論是,沒有。

我被她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你是……”

她放開我,退後一步說:“茉莉,我是白明雪,你可以叫我Snow。”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便爽朗地笑起來說:“啊,忘了說,我是楚遇白在耶魯的同學……”

白明雪後來又說了什麽,我仿佛已然完全聽不見,在她說出“楚遇白”三個字後,我的大腦就已經徹底進入了拒絕思考的死機狀態。

“嗨,茉莉,茉莉!”她朗聲叫我,側頭友好地笑著看我,“你不請我進去嗎?”

“哦,請進。”我機械地說著客套的話,請她坐下,給她倒茶,腦子裏卻是亂哄哄的一片空白。

她和遇白在上耶魯之前就認識嗎?她知道了遇白的事嗎?如果知道,她來找我做什麽呢?如果不知道……

我的思緒像是打了結的一團亂麻,“楚遇白”三個字是我永遠的死穴。

她卻直截了當地介紹說:“剛才還沒有好好介紹,我的中文名字叫白明雪,從小在美國長大,一年前在耶魯認識楚遇白。遇白經常提起你,所以,我知道你,茉莉。”

原來,是美籍華裔,難怪長了一副東方麵孔,卻有著西方人熱情爽朗的性格。

她這樣率性直接,我也隻好直截了當地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茉莉,很抱歉,消息傳得太慢了,我才知道遇白的事。”她再次站起來擁抱安慰我,一派西方人的做派,然後,她鬆開我,退後一步,一臉篤定地說,“不過,茉莉,我相信楚遇白一定還活著。所以,我得到消息後,立刻想盡辦法打聽到了遇白外婆的下落,從她那裏知道了你在這裏,也知道這裏原本是遇白的母校,所以我從美國來這裏找你。我的下一站是尼泊爾,我要去尼泊爾找楚遇白。茉莉,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她說了很多,我卻隻抓住兩個重點,她認定楚遇白還活著,她要去尼泊爾找楚遇白。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的內心裏既不是失去楚遇白的悲痛欲絕,也不是對白明雪“楚遇白還活著”的觀點的認同與期待,而是羞愧無比。

那種自我厭棄式的羞愧幾乎讓我喘不上氣來。楚遇白出事快要一年,那個仍然決定地相信他還活著的人,那個漂洋過海要去找他的人,不是口口聲聲說愛他的我,而是他認識才一年的同學——白明雪。

蘇茉莉,你真是令人失望透頂。

我緊緊咬著唇,說不出一句話來。

白明雪狐疑地看看我,然後,坦然地迎著我的視線,認真又直接地說:“嗨,茉莉,我有一件事,我得向你坦白。嗯,我想大概你也猜到了,沒錯,我愛楚遇白,或者你們中國女孩應該叫‘喜歡’?不管怎樣,我從在耶魯第一次見到楚遇白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就是我的Mr.Right,你們中國話應該叫……意中人?”

她停下來,自嘲般笑笑說:“我們美國女孩子一向是這樣的,看見喜歡的人,就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不然,萬一,這一生再也遇不見他怎麽辦?所以,我第一時間就告訴他,我喜歡他明朗的笑容,從容的表情,以及他的藏青色襯衫和他整個人。但是,他說他有愛慕的人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喜歡的那個人是一個遠在中國叫茉莉的女孩。”

“啊,他還教我唱過一首歌。”她輕輕哼唱起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開,雪也白不過它……”

“茉莉,他很愛你呢。”她側頭看我,一雙大眼無辜又純真,“但是,我不會放棄的,茉莉,我可以和你公平競爭嗎?”

原來,這世上,除了我,還有另一個人,這樣愛著楚遇白,真好。

她那樣坦**又直白,無論如何都讓人無法拒絕,但是,有什麽用呢,我們喜歡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啊!

這樣的話,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但隻是張了張嘴,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嗨,茉莉。”白明雪輕輕拍我的肩,眼神堅定又明亮,“他隻是失蹤,我們去尼泊爾,把他帶回來。”

她說得那樣認真又篤定,我卻沒有她那樣樂觀的勇氣。在我心裏,我已經失去過一次楚遇白,我不想也再沒有勇氣給自己哪怕一丁點希望,然後再痛徹心扉地失去他一次。我心理清楚地明白,在地震中失蹤將近一年,意味著什麽。

這大概就是楚遇白出事後,我和外婆堅持不去尼泊爾的真正原因。因為心裏清楚分明地知道那會是個不好的結果,所以不願去觸碰,不願去探究,不願去麵對,因為這樣,就可以騙自己,那個最壞的結果還沒有來……

我緊緊咬住嘴唇,絕望地搖頭。

白明雪的眼神卻絲毫沒有動搖,她站起來告辭,說:“不管怎麽樣,我一定要親自去一趟尼泊爾。茉莉,你考慮一下,我明天早上十點的飛機飛尼泊爾。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

她將入住的酒店地址和聯係電話寫在便簽上,遞給我,然後拍一拍我的肩,轉身離開。

白明雪離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處於無法思考的狀態。是留下來實現楚遇白的夢想,還是跟白明雪一起去尼泊爾,我陷入了兩難。

大概有10年了吧,我的選擇恐懼症一直沒有再發作過。因為,以前都有楚遇白替我做好決定,而現在他不在我身邊,那些關於他的決定便變得異常艱難,我的選擇恐懼症來勢洶洶,仿佛要將我徹底擊潰。

*** *** ***

留下來,還是去尼泊爾。

白明雪走後,我變得異常煩躁與坐立不安。夜幕降臨時,我去了學校後山的涼亭。我立在涼亭裏,迎著森冷的寒風,一遍遍問,留下來,還是去尼泊爾?

楚遇白,你曾經也立在這個涼亭裏,也許就是我現在站在這個位置,思考過問題對不對?那麽,親愛的楚遇白,你能否入我的夢來,告訴我,這一次,我要怎麽選擇?

然而,回答我的,始終隻有“呼呼”的風聲。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涼亭裏,幾乎要將自己站成一尊雕塑,暗藍的天幕裏星子顯現,淩冬的夜深了,氣溫變得很低,我卻並不覺得冷。

很久很久之後,天際顯出灰白色來時,我決定去酒店找白明雪。

天還沒有完全亮,街道上空無一人,連一輛出租車都看不到,我走著去白明雪入住的酒店。走著走著,就迫不及待地奔跑起來,喘息間,嗬氣成霜,腦海裏反反複複都是楚遇白曾經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他說:“茉莉,你記住,不管我在哪裏,你知道用什麽方法,在哪裏能找到我的,對不對?”

我一直知道,你就在尼泊爾,卻沒有去找你,你會不會怪我懦弱無能?楚遇白?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我去找你呢?楚遇白?

那麽,請你再等一等我啊,楚遇白。

我拚命地跑奔在無人的街道,好像我快一秒到達酒店,就會多一分找到楚遇白的希望一般。

早晨六點,我氣喘籲籲地敲開白明雪的房門,不等她有所反應,我便說:“我要去尼泊爾,我要去找楚遇白,他一定還在等我。”

白明雪什麽也沒說,上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她清楚又分明地在我耳邊說:“茉莉,這樣才是對的。你們的老話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我怔在原地,她的話像是一支利箭一般,呼嘯而來,快速洞穿我的身體。原來,去尼泊爾,尋找楚遇白,會有兩個可供選擇的答案,生或死!

而後一個答案,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再經曆一次的。我的意識恍惚起來,我知道我又下意識地開啟了“掩耳盜鈴式的自我保護”。因此,當白明雪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我有沒有定飛往尼泊爾地機票時,我隻是毫無意識地點頭。

那個早晨,我像是行屍走肉一般跟在白明雪的身後,來到機場。

當白明雪拉著我要去換登機牌時,我才悚然驚慌地說:“明雪,你先去尼泊爾好不好?我其實……沒有護照,也沒有辦簽證,而且,我也沒有和學校請假,我這樣無故曠課,可能會被學校開除的。我發過誓要為遇白現實他的理想,所以,我不能被開除。所以,你看,我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去尼泊爾……”

我飛快地說著,白明雪一言不發,隻是看著我,然後,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獨自去換登機牌。

我拚命咬著唇,努力微笑,假裝沒有看見白明雪那個同情憐憫的眼神,直到白明雪登機,直到載著去毅然踏上尋找心愛之人征程的白明雪的飛機呼嘯起飛時,我才驀然驚覺,那些我說的不能去尼泊爾的理由,不過都是借口。

事實是,我懦弱無能,內心深處已然放棄了尋找楚遇白。那個口口聲聲說害怕去尼泊爾探究真相,是因為不能接受楚遇白已不在這世上的我,其實,早已接受了那個最壞的結果。

白明雪比我愛得更勇敢執著,而我,大約連聲稱“愛著楚遇白”都不配!

我木然地隨著人群走出機場,冷風迎麵撲來,像是帶走了我身體裏所有的力氣,我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走不動。

我慢慢蹲在地上,拚命抱緊自己,卻仍然覺得前所未有得冷,眼淚就無聲又激烈地流了下來,因為那個在我心裏已然死去的楚遇白,因為已然放棄了楚遇白的懦弱的我。

有人在我身後按響汽車喇叭,我像個小孩,被莫名觸發了委屈的點,痛哭失聲,全然不顧。

良久,有人走到我的身邊,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叫我的名字:“蘇——茉——莉!”

我抬頭,朦朧淚光裏是那人皺眉看我,瘦削的下巴上露出青青的胡楂,一臉憔悴的樣子,是徐玨。

大概是因為已然在他麵前丟足了臉,所以,我不管不顧地繼續低頭痛哭起來。

他不由分說地一把拉起我,我並不掙紮,任由他將我塞進副駕駛座,我隻是一心一意地崩潰大哭。

徐玨將車開得很慢,汽車在某個地段繞了一圈又一圈,他沉默著不斷地將紙幣遞給我,我便來者不拒地用眼淚將那些紙幣都消滅掉。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眼淚仿佛再也流不出來,隻能哽咽著小聲地抽泣。

我恍然失了神。

“蘇茉莉!”徐玨低聲叫我的名字,說,“書上說,愛著一個人是心情愉悅的。如果愛一個人是這樣痛苦,為什麽還要奮不顧身地去愛呢?你是不是傻?”

“不是的。”我咬唇,沉默兩秒,不知不覺便向他吐露了心聲,“我隻是難過,我好像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愛他,我隻是難過,好像自己跟別人比起來,並沒有資格說愛他。”

徐玨沉默著不說話。

良久,我自言自語般喃喃:“我隻是對自己很失望……”

徐玨抬眸從後視鏡裏瞥我一眼,仍然一言不發,隻是仿佛跟誰較勁般將車開得飛快。

“我曾經以為,我是這世上最用盡心力拚命愛著他的人……”我像是壓抑了許久都不到傾訴的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一般,喋喋不休地說,“我沒有別人漂亮,也沒有別人優秀,那麽美好的他,為什麽會選擇我呢?這樣的疑惑,我曾經也有過。後來,我就跟自己說,因為,雖然我沒有別人優秀又美麗,可是,我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愛他啊,這便是他選擇我的原因。可是,現在,我才發現,這世上,其實是有比我更愛他的人的。所以,你看,就連唯一一個他選擇我的理由,都沒有了……”

我自言自語般低喃,我以為徐玨不會聽,也不會明白我此刻的心情。

他卻突然說:“蘇茉莉,你對自己很失望,是真的因為你覺得自己沒有別人漂亮、優秀,還是你根本以為,楚遇白是個膚淺到隻要遇見更漂亮優秀的女生就會變心的人?原來在你心裏,‘漂亮與優秀’才是會不會愛上一個人的唯一標準嗎?”

我悚然怔住,楚遇白當然不是那樣的人,那也並不是我愛一個人的標準。

“而且,蘇茉莉!”徐玨側頭來看我,目光凜然,仿佛要一直看進我的眼底:“我覺得,真正的優秀,不是比別人優秀,而是比以前的自己優秀。”

車窗外,有陽光柔柔照進來,落在我的臉上,暖暖的。

我恍然明白,楚遇白以前喜歡著我,隻是因為我是蘇茉莉,不是因為我漂亮或是優秀,因而,也並不會因為遇見比我漂亮優秀的女生就移情別戀。所以,現在,我隻需要繼續做我自己,隻需要努力變得比以前的自己優秀,不管他將來會不會再繼續愛我,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了。

隻是,這樣的道理,卻是這個叫徐玨的男生教會我。

我想對他說謝謝,他卻突然停了車,漠然說:“你到了。”

我才發現已經到了學校大門,徐玨將頭輕輕側向一邊,並不打算再繼續與我說話的樣子。我便默然下車,佇立在原地,看他沉默著飛快地開車離開,突然心裏就像落了雨一樣,潮濕一片。

*** *** ***

徐玨賭氣般開車絕塵而去,眼睛卻一刻沒有離開過後視鏡裏,那個傻傻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的女孩。

徐玨頹然發現,即便,剛才,她在他麵前無所顧忌地說起她是怎樣愛著別的男生,自己也仍然沒辦法對她不聞不問。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如果不是瘋了,又怎麽會做出那麽瘋狂的事呢?

時間倒退到十六個小時前,那是前一天晚上的八點,他和助手餘澤在城北的酒店吃完飯,獨自開車回家,不知不覺就開到了城南的C大,又不知不覺就徒步逛進了校園,等他驚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來了學校後山,然後,他就看見了涼亭裏雕塑一般立著的蘇茉莉。

因為上一次她的不告而別,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走過去,但他卻也做不到對她視而不見,於是,那個寒冷至極的夜晚,她在涼亭裏佇立了一晚,他便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她,守了一晚。

後來,他開著車,悄悄跟著她去酒店,再去機場。再後來,他看見她從機場出來,像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人一樣,不辨方向地一直走、一直走,最終崩潰痛哭。

那一瞬間,他突然慌了神,他以為在她明確拒絕了他之後,他隻會允許自己置身事外遠遠看著她,卻沒有想到,那一刻慌了神的他,不管不顧地停了車,毫不猶豫地走到她麵前,毫無原則和自尊可言。

再後來,看著失聲痛哭的她,從來不會安慰人的他,居然也學起來別人說起了勸慰人的話。

他記得自己對她說——

“書上說,愛著一個人是心情愉悅的。如果愛一個人是這樣痛苦,為什麽還要奮不顧身地去愛呢?你是不是傻?”

說完了,徐玨才驀地怔住,明明是安慰蘇茉莉的話,到最後卻重重打了自己的臉。他愛蘇茉莉也是這般辛苦,為什麽也還是這樣奮不顧身、毫無自尊?

如果蘇茉莉愛著楚遇白是傻的話,那麽他徐玨毫無希望地愛著蘇茉莉不是更傻嗎?至少蘇茉莉和楚遇白是情投意合的,而蘇茉莉的眼裏,根本沒有他徐玨啊!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教她如何堅定愛一個人的心,他對她說——

“原來在你心裏,‘漂亮與優秀’才是會不會愛上一個人的唯一標準嗎?”

那時候,他沒能對她說出口的話是,蘇茉莉,如果“漂亮和優秀”是愛上一個人的唯一標準的話,那麽,我是絕對絕對不會愛上你的,因為我身邊多的是比你漂亮又優秀的女生,可是,我偏偏那樣愛著對我不屑一顧的你。

大約就是驚覺了自己這樣卑微愛著蘇茉莉的心,徐玨才跟自己賭氣般丟下蘇茉莉,開車絕塵而去。但即便他決然遠去,即便後視鏡裏那個小小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徐玨的心仍然被“蘇茉莉”三個字滿滿占據。

這令他覺得惶恐又不安,於是,他開車去了他常去的茶樓,在那裏,遇見了同樣心事重重的安冉。

徐玨本來是想避開安冉的,但想了想還是徑直走了過去,落落大方地往安冉的對麵一坐,開門見山地說:“我輸了。”

安冉怔了怔,才想起上次和徐玨打賭的事,並不驚訝的樣子,淡淡地說:“三個月,時間還沒到,你還沒有輸。”

“不!”徐玨搖頭,一臉願賭服輸的灑脫:“我輸了。別說三個月我贏不了,就像你說的,給我三年,甚至三十年,我也贏不了。我認輸。”

這樣頹然挫敗的徐玨,安冉還是第一次見,忍不住惡趣味地奚落他:“咦,徐大少不是一向號稱‘百戰不殆、戰無不勝’的嗎?怎麽一個笨笨的小女生就讓你認了輸?難道是廉頗老矣?”

徐玨聳聳肩,不說話,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良久,徐玨為自己倒了杯茶,自言自語般低喃:“沒人能贏得過永生的人。你早知道我會輸,對不對?因為你心裏也有一個永生的喬歡。”

安冉的目光閃了閃,低下頭,拿了茶杯去碰徐玨的茶杯:“正式歡迎你加入‘愛而不得’團隊。”

徐玨不說話,仰頭將茶杯裏的茶水一飲而盡,慢慢擱下茶杯,笑望著安冉:“說吧,輸了的人有什麽懲罰?”

“懲罰?”

“打賭總得有個賭注才叫打賭吧?”徐玨極力輕描淡寫地說:“說吧,願賭服輸。我徐玨還不是那種輸不起的人。”

“是嗎?”安冉好笑地看著罕見地低下高傲頭顱的徐玨,“是不是我現在隨便說賭注是什麽,你都認呢?”

徐玨點頭,想一想又補充說:“你這麽深明大義的人,應該不會提特別過分的要求,對不對?”

“那可不一定。”安冉但笑不語,成心要看徐玨著急的樣子。

徐玨卻漫不經心地喝著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懲罰你已經收到了。”安冉一針見血地說,“對於你這種學業有成,家財萬貫,有一副好容貌,驕傲又自尊心極強的人來說,有什麽比愛上一個平凡的女孩,卻愛而不得,更殘酷的懲罰呢?”

安冉以為徐玨會像往常一樣犀利地反駁,然而,他卻一反常態地沉默起來,兩秒後,他嗓音低啞地說:“喂,好歹我們也算同病相憐,為什麽要這樣相愛相殺呢?”

“我和你隻有相殺,沒有相愛。”安冉原本想趁機大肆譏諷他的,但平日裏不可一世的徐玨,如今一副孤寂落寞的樣子,突然就讓安冉有點於心不忍,“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這種事是我打算怎麽辦,就能朝著我想的方向發展的嗎?”徐玨抬頭看著安冉,自嘲般笑笑,“我曾經以為,這世上沒有我徐玨搞不定的人和事,但愛情這種事兒,偏偏最不講理,並不是誰優秀,誰長得好,誰身價不菲就一定能贏的,對不對?”

他曾經天真地以為,愛情於他而言是隻要他想要,就手到擒來的事,但偏偏就是他以為最容易得到的愛情,給了他最痛徹心扉的一擊,驕傲和自尊盡失,最終仍是一敗塗地。

安冉企圖安慰他:“也許再努力一下……”

徐玨擺手阻止她:“很多事靠天分,努力是沒有用的。愛情也一樣,‘努力’總是贏不了‘緣分’。既然得不到,不如放手來得灑脫點。”

這大概是他所能堅持的,最後的一點點尊嚴。

“你決定不再見蘇茉莉?”安冉並不太詫異,她了解徐玨這樣的人,他有他的驕傲與自尊。

但令安冉驚訝的是,那樣孤高的徐玨,竟然聲音喑啞地說出了那麽落寞的話。

他說:“我見或不見蘇茉莉,其實都沒有分別,因為在蘇茉莉的眼裏從來都沒有我。所以,以後還是不見了吧。”

*** *** ***

我又變成了那個瘋狂學習的蘇茉莉,在白明雪去尼泊爾尋找楚遇白之後,仿佛這樣,我不和白明雪一起去尼泊爾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一般,但我心裏清楚地知道,在機場的那個時刻,我懦弱地放棄了我愛的楚遇白。

大約正是因為心裏的愧疚,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安慰自己,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現實楚遇白的夢想,我並沒有忘記他。

時光便在忙碌的日子裏忽悠而去,白雪明杳無信息,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徐玨,也許偶爾會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或是圖書館的走廊裏與他擦肩而過,隻是他再沒有叫住我,而我也沒有認出他。

有時候,走在人群裏,我會下意識地去尋找那一抹藏青色,隻是,穿藏青色的人很多,卻都不是那個一臉孤高冷傲會咬牙切齒叫我名字的人。

很快就到了學期末,某一天的夜晚,我和小麗在自習室裏瘋狂背書的時候,有人徑直走到我旁邊坐下來,是那個有一頭長卷頭和蒼白小巧麵孔的安冉。

“蘇茉莉,”她看著我,開門見山地說:“徐玨離開學校了。”

她說這句話裏語氣平和,仿佛隻是在向我陳述一個事實。

我怔住,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她為什麽要特地來告訴我徐玨要離校這件事。

隻是,這樣想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像是被尖細的針芒輕輕刺了一下一般,驀然慌張起來。

“博士不是要讀很多年嗎?”我一心以為即使我可能不會再遇見徐玨,但他仍然會和我在同一個校園裏生活很久。

“別人是要讀很多年。”安冉說,“不過你也知道徐玨並不是一般人。兩年已經修完所有的課程,導師同意他離校去做博士論文。”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她:“他什麽時候走?”

“現在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會不會有點晚了?”她一臉玩味地看著我,“原來你果然一點都不關注徐玨的消息。”

“他……已經離校了嗎?”我慌忙站起來,手裏的書就落在了地上。

她這樣說是不是代表徐玨已經走了?

安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看著看著就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咦,蘇茉莉,你這個表情是代表你也是在乎徐玨的嗎?”

我愣住,下意識地反駁:“他以前幫助過我,現在他離校,我去告別,是應該的,隻是禮尚往來,跟其他沒有關係。”

“是嗎?”安冉漫不經心地說,“你是在乎徐玨,還是隻是禮尚往來,其實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隻是正好路過看見你,也恰好想起來徐玨的歡送會現在正在學校對麵的萬達酒店舉行,所以順便告訴你一聲。”

她說完了,便像來時那樣悄然離去,我怔在原地,猶豫不決,滿腦子都是“去還是不去”,但是半分鍾後,我已然快速地收好東西,丟下小麗,背著書包跑出了教室。

我一路奔跑,不知目的,不知方向,當我氣喘籲籲地闖進萬達酒店的包廂時,我才驀然反應過來,我這樣急切,是為了什麽。那種急切想要見一個人的想法,那種害怕再也見不到一個人的心情,令我恐慌不已。

酒店包廂裏觥籌交錯,我立在包廂的門口,進退兩難,然後我就看見了那個人,那個無論什麽時候都帶著一點凜冽氣息的男生。

熙來攘往的人群裏,人人都舉杯相慶,一片歡聲語氣,隻有他穿一身黑色的西裝,捏著一杯香檳,一言不發地立在大幅的落地窗前,麵朝黑夜星辰,背對熱鬧非凡的世界,仿佛全世界隻剩他一個人,遺世獨立,孤單又落寞的樣子。

我原本想掉頭就走的,卻因他無限落寞的神情而猶豫起來,最終不由自主地朝他走過去,輕輕叫他:“徐玨……”

他緩緩轉身,黑白分明的眼裏仿佛落進了滿天璀璨星光,他的目光停駐在我的臉上,怔了一秒,然後便恢複了往日一派風流倜儻的樣子,灑脫不羈地笑望著我說:“蘇茉莉,我好像沒有請你來。”

“我……”他那樣冷漠又若無其事,我突然就不知道要說什麽。

“蘇茉莉!”他麵無表情地著我說,“你終於可以認出我了嗎?”

我愕然愣住,才恍然意識到,就在剛剛,在熙攘人群裏,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又意味著什麽?我不敢再去想,隻是安慰自己,不過是湊巧罷了。

“我……”我極力地想要解釋,“隻是因為……因為你比較好認……”

“是嗎?”徐玨低頭並不看我,漫不經心地晃著手裏的酒杯,不再說話。大概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剛才那一瞬間,他的唇角似乎翹了翹。

有兩三個男生走過來要和徐玨碰杯,看見我,露出詫異的詢問目光,但徐玨似乎並不打算向他們介紹我。

我立在原地,尷尬得不知所措:“聽說你要離校了,所以,我來跟你告別。那麽,一路順風。”

我說完了,抬頭看徐玨,他卻將臉側向一邊,淡淡說一聲“嗯”,便轉身與男生們逐一碰杯。

我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愣了一秒,他沒有回頭,我悚然驚醒,大步離開。心底那種莫名的恐慌再次蔓延上來,剛才那一秒,我又在期待什麽呢?

我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慌張地奔跑起來。

我要快點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讓我整個人變得奇怪起來的氛圍,離開那個孤高落寞卻讓我有點心軟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