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鬼迷了心竅

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 *** ***

到達徐玨在半山腰的別墅時,天空中飛舞的雪花越來越濃密,紛紛揚揚,仿佛要將這整個世界覆蓋。

徐玨一直將車開進別墅的車庫裏,然後他快速下車,繞到另一側替我打開車門,也不說話,隻是用手遮住車頂,等我下車。

我突然就緊張起來,雖然我跟徐玨嚴格來說已不算是陌生人,但也還沒有熟悉到隨便出入他家的程度,更何況還有可能會見到他的家人。

聰明如徐玨,大概早就看出了我的緊張與顧慮,不動聲色地說:“這裏隻有我一個人住,我的助手餘澤偶爾會過來幫忙。”

他不過就是說了一句簡簡單單的話,不知道為什麽,我卻突然鎮定了下來,下了車跟在他身後,穿過大大的庭院,走向那棟三層樓高的別墅。

這是一棟隱在蔥翠半山的別墅,白牆黛瓦,馬頭牆矗立,這種古樸別致的建築風格在C城這樣的現代化都市顯得別具一格。

我忍不住回頭去看剛剛被我忽略的庭院,果然,偌大的庭院裏也隻是種了鬆柏和翠竹,昂然矗立在漫天飛雪中,風骨峭峻,似它們的主人。

“這是徽派建築。”徐玨打開門,徑直走進去。

“我知道。”我點頭,“我老家有很多這樣的建築。”

我沒有告訴他,也正是因為這種熟悉的建築風格才讓我徹底安心下來,有種回到了家的感覺。

他似乎並不奇怪,轉身向前走兩步,就消失在了一堵石雕牆後。我看著那堵黛色石雕牆,怔了怔,他居然似模似樣地在別墅大門內弄了影壁,但我其實很欣賞他這種做什麽都一絲不苟的態度。

我轉過影壁,才發現裏麵居然別有洞天,頭頂是一方高高的天井,大概是裝了玻璃頂,所以,雪花落不進來。天井裏種著幾叢瀟湘竹,翠綠的竹枝映著徽派建築特有的素白牆麵,竟然生出幾分禪意。

我仰頭,去看天井上方紛紛揚揚的落雪。

徐玨轉過身看著我,目光裏隱隱有笑意:“是我設計的。”

對哦,我差點又忘了他建築設計師的身份,像他這樣自信的人,自己住的別墅怎麽可能假手於人?

“你喜歡嗎?”他突然又問,目光裏是我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的融融笑意。

我看得呆住,我從來不知道,像徐玨這樣清冷凜冽似冬日枝頭冰霜的人,笑起來居然會是這樣的,像是十裏春風輕輕拂過,所有寒冷一掃而空。他沒笑的時候,你以為他是至冷寒冰,他笑過之後,你已然忘卻了他所有的森然冷漠。

“你的房子,當然是你喜歡最重要。”我恍然發現自己失態,連忙說,“我喜歡不喜歡,不重要的。”

“也許,也重要呢?”他輕聲喃喃。

“啊?”我莫名望著他,他已回身快步往前走,我想,大概是我聽錯了。

風雪如晦,我跟在徐玨身後,來到客廳,簡單的黑白色調,方方正正的家具,像他的人一樣一板一眼。

我有點局促地站在客廳裏,徐玨自顧自地走向廚房:“我餓了,你要吃什麽?”

“不、不用……”

“那就甜點吧。”他不容置疑地說:“昨天買回來又不想吃了,你替我吃了吧,省得我又要扔掉。”

哦,原來隻是幫他消滅剩餘的食物,那就沒那麽大壓力了。

我飛快地答:“好啊。”

然而,良久,徐玨兩手空空從廚房快速走出來,一臉焦急,仿佛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一樣。

我從沒見過徐玨露出如此緊張之色,連忙問:“怎麽了?”

“是不是在找這個呀?”有人從二樓的扶梯上緩緩走下來,手裏捧著的碟子裏放著塊蛋糕。

那人看見我,臉上明顯露出驚訝之色,卻不動聲色地走過來向我伸出一隻手:“你好,我是餘澤,徐玨的朋友。”

“助手。”徐玨一邊糾正他,一邊徑直朝餘澤走過去,不由分說,就拿走了他手上的碟子。

我剛要向餘澤伸出手,徐玨突然從我和餘澤之間走過,擋住了我伸出去的手,我隻好尷尬地收回手說:“你好,我是蘇茉莉。”

“蘇茉莉?是‘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的茉莉嗎?”餘澤笑嘻嘻,並不理會徐玨。

“嗯。”我點頭。

餘澤就轉頭,笑望著徐玨,意味深長地說:“清新淡雅的茉莉花,和你這徽派建築的房子很配啊。徐玨,你這院子裏是不是也該搬盆茉莉花進來了?”

“你怎麽知道我的院子裏就沒有?”徐玨背對著餘澤,示意我在沙發上坐下來,然後將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麵前的茶幾上。

“你什麽時候弄的?”餘澤抱著手臂晃到我和徐玨麵前,饒有興致地說,“我居然不知道。”

徐玨惜字如金地答:“昨天。”

“夠快,是你一貫的作風。”餘澤回眸看著我,對徐玨說,“不過你最近真是令我大跌眼鏡啊!不僅自己動手做提拉米蘇,還邀請姑娘來家裏,我沒記錯的話,親手做蛋糕還是四年前你在美國的時候。帶姑娘回家嘛,我認識你這麽多年,就是頭一次。”

餘澤說完了,就那樣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徐玨,我才突然反應過來,他大概誤會我和徐玨之間的關係了。

原來這塊蛋糕是徐玨親手做的?那他剛才怎麽說是他昨天買了不想吃的?

我看著茶幾上那塊看起來還不錯的蛋糕,臉莫名就燙起來,偏偏徐玨仍然一副惜字如金懶得解釋的樣子。

“不、不是的……”我著急地解釋,“徐、徐……老師隻是幫我補習功課,所以……”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覺得這件事越解釋越不清楚起來,明明補習功課可以去很多地方啊,為什麽偏偏跟著他來他家裏呢?

“噢……”餘澤點頭,做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但我分明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相信。

“你可以回家了。”徐玨不動聲色向餘澤下逐客令,我暗鬆一口氣。

卻沒想到,餘澤瀟灑利落地往沙發裏一坐,仿佛跟徐玨杠上了一般說:“這麽著急趕我走啊?那我還就不走了,我今天就想試一下100瓦的大電燈泡是個什麽感覺。”

我滿頭黑線,隻覺得這誤會看來是怎麽說也說不清了,客廳裏一下子靜默下來,尷尬得我不知道怎麽辦是好。

從小的時候,我就養成了一個奇怪的習慣,越是尷尬的時候,越要吃東西,好像食物可以驅散尷尬的情緒一般。

於是,在徐玨和餘澤的注視下,我無法控製地拿起碟子裏的叉子插向那塊蛋糕。

那一瞬間,徐玨像是身遭雷擊般,突然輕呼一聲:“別動!”

但,還是遲了,我一叉子挖下去,再拔出來的時候,叉子上就挑出了一枚戒指!

我徹底傻了,徐玨和餘澤也愣了,隻是徐玨的表情裏似乎有幾分惱羞成怒,餘澤的臉上則是一副幸災樂禍看好戲的表情。

但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沉默地對峙著,氣氛一時變得十分詭異起來。

我隻好假裝咳嗽一下,企圖打破僵局:“那個……”

我側頭看著徐玨:“那個,你是不是,做蛋糕的時候,不小心,把戴在手上的戒指掉蛋糕裏了?”

我問完了才發現不對,那枚被我正挑在叉子上的戒指,分明是枚女式鑽戒,而且上麵的鑽石簡直有鴿子蛋那麽大,亮閃閃的,直晃人眼睛。

我眨眨眼,不明所以地嘀咕:“怎、怎麽是女式鑽戒……”

餘澤像是終於忍不住似的,“撲哧”一聲笑出來,幸災樂禍地瞥一眼一動不動緊張地盯著戒指的徐玨,湊近了來看:“來,讓我看看,這枚調皮的鑽戒怎麽就自己鑽進了蛋糕裏……”

餘澤靠近看了一眼,突然誇張地輕呼起來:“啊,這戒指還刻了字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側頭看看徐玨,伸手就要來拿叉子上的戒指。

前一刻還一動不動的徐玨,突然長臂一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過那枚戒指,迅速地將戒指連同那塊蛋糕扔到旁邊的垃圾桶裏,若無其事地說:“拿錯了蛋糕。”

餘澤就不說話,看著徐玨,又露出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出來。

我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早上,徐玨分明是要去送花給某個女生的,那當然,這枚戒指自然也是要送給那個女孩的,至於為什麽戒指會出現在蛋糕裏,那就更好解釋了,電視劇裏都是那麽演的,男生想要向心儀的女生求婚時,總是喜歡將鑽戒藏在蛋糕裏,給女孩子驚喜。

隻是,剛剛餘澤錯拿了正好藏著鑽戒的那塊蛋糕,所以最終這塊蛋糕被放在了我的麵前,最後就演變成了一場“驚嚇”。

而徐玨是個那樣自負又驕傲的人,當然不肯當著我和餘澤的麵承認自己正喜歡著某個女孩,所以才會惱羞成怒地“毀滅證據”。

隻是,那麽漂亮的戒指就這樣扔了,實在暴殄天物。

這樣想的時候,我忍不住伸手去翻垃圾桶。

“你、你幹什麽!”徐玨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站起來就要來跟我搶垃圾桶。

“幫你把戒指找回來啊!”我了然地說道,“我早上就知道了啊,你要送花給某個女生嘛。這戒指肯定也是打算送給她的吧?其實,承認喜歡一個女生不是丟人的事啊。”

“你……”徐玨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額角隱隱露出青筋來。

“哈哈……”餘澤像是憋了很久一般,忍不住失笑出聲,長腿一伸就將垃圾桶撥到了我旁邊,笑眯眯看著我和徐玨,意有所指地說,“我想你們大概有什麽誤會,你們慢慢找,慢慢聊,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了。”

餘澤站起來就疾步往門外走,仿佛要逃離一場即將開始的世界大戰一般。我手裏捏著從垃圾桶裏找出來的戒指,突然覺得隻剩下我和徐玨兩個人的客廳裏氣氛變得空前詭異起來。

徐玨竟然沒有再來和我搶戒指,更詭異的是,那枚戒指內圈刻的字,竟然是“I Love You 蘇茉莉”!

*** *** ***

我愣在原地,客廳裏靜得能聽見心跳聲,徐玨斜倚在牆上看著我,窗外依稀是落雪“簌簌”積在鬆柏與翠竹上的聲音,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你沒有看錯,蘇茉莉。”他說,“我愛你。”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震驚又不敢置信的。

他便像是賭氣一般說:“沒錯啊,蘇茉莉,我愛你,大概從很早很早之前就開始了,不過我前兩天才發現。也沒什麽不能承認的,雖然一開始我也覺得自己喜歡你是件太認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我徐玨從來不怕承認自己的心意,所以,事實就是,我喜歡你,蘇茉莉。”

他說得那樣篤定又理直氣壯,我就知道他不是開玩笑了,而且,他也實在沒有理由跟我開這樣的玩笑,但是……

“怎、怎麽可能……”我下意識地就要反駁他,“你明明……”

“我明明怎樣?”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像是有幾分挫敗般,又像是別扭的小孩被人揭穿了心事,索性一股腦坦白似的說,“沒錯,我承認,你中途轉專業,是我請了我的導師幫忙,雖然我曾經最不屑用人際關係,那一千萬的實驗室也是為了你捐的;嗯,還有,一大早上,像是瘋子一樣開著敞篷車載了一車花,也是要去送給你的;那塊蛋糕是我早上五點起床親手做的,這枚戒指是我放進去,想給你驚喜的……”

他頓一頓又說:“蘇茉莉,還有什麽為你做過的事情,或者想要為你做的,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他說得那麽坦然又直截了當,仿佛他做那些事坦**又磊落,隻有我這個一直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鬼祟。

原來,他曾經為我做過這麽多嗎?我分明聽得懂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但仍然有點反應不過來,徐玨喜歡著蘇茉莉,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他卻走近我,居高臨下地低頭看我,離得那樣近,我幾乎能夠感覺到他的氣息。

他的嗓音低沉喑啞,卻又似“簌簌”落雪,像是一直要沁進人的心裏。

他說:“蘇茉莉,也許你不知道,我以前一心隻顧學業,並不懂得要怎麽追女孩子。所以我隻好看了看這方麵書和電視劇,做了這方麵的研究和統計,發現,原來,現在追求女孩無非就是送花、送房送車、送鑽戒。花和鑽戒已經給了你,房子和車子,你也看見了,不喜歡的話,車子我可以重新買,房子我可以重新為你造。隻是我不明白,兩個人是否相愛,難道不是‘心意相通’才是充分必要條件嗎?”

他停了停又說:“啊,對,還有一種方式,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搞一場聲勢浩大的求婚儀式。雖然我覺得這種方式像是跳梁小醜的嘩眾取寵,但是,如果你喜歡,我也可以勉強試一試。”

他說完了,停頓兩秒,然後傾身來看我的眼睛,鼻尖幾乎要觸到我的額頭,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所以,你呢?蘇茉莉?”

他清新的氣息拂動我的劉海,我下意識地後仰,拉開與他的距離:“我……”

我說不出話來,心裏分明是想一口拒絕他的,卻又莫名得不忍心,那樣驕傲又不可一世的一個人,卻對我說出了那樣委曲求全的話,我又怎麽忍心斷然拒絕。

隻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心裏隻住得下一個楚遇白,再也容不下任何人,盡管徐玨也很好。

“徐玨!”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說得很對,兩個人是否相愛,其實跟那些花、鑽戒、房子車子都沒有關係,兩個人是否相愛,心意相通才是充分必要條件,所以……”

我頓住,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對不起”三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你的心裏隻有楚遇白。”他卻已然明了一切,自我解嘲般笑笑說,“蘇茉莉,你能告訴我嗎?我跟楚遇白比,差在了哪裏?”

我默然不語,楚遇白是我從14歲那年就喜歡的男生,而徐玨,隻是個在我19歲這年突然說喜歡我的陌生人,我從來沒有在心裏將他們比較過,又怎麽知道差別在哪裏?

“你從來沒有比較過,對不對?”徐玨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一般,了然地說:“因為,在你心裏,我和楚遇白根本沒有可比性。”

我咬著唇,不說話。

“那我就幫你比較一下吧。”他看著我,目光清澈,眼神哀傷,“學業上,他考取耶魯,我念過哈佛,算是不相上下;財富大概在你眼裏不算什麽,所以不比也罷;相貌上,我自為認為勝他一籌,所以,蘇茉莉,你告訴我,我為什麽就不能走進你的心裏?”

他問完了,突然愣住,像是想起了什麽至關重要的事一般,望著我的目光裏漸漸就生出濃鬱的挫敗感來。

他輕輕歎一口氣說:“噢,蘇茉莉,我忘了,你有臉盲症。”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看著我,深邃的目光仿佛一直要透進我的心裏:“所以,我自認為唯一可以勝過楚遇白的這張臉,在你麵前也變得毫無意義了,是不是?”

那樣驕傲的人就那麽滿目哀傷地看著我,我突然就覺得前所未有的內疚。

我所認識的徐玨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可以毒舌犀利,可以高冷孤清,他無論如何苛刻嚴厲地對我,我都沒在關係,可是,他這樣剝開堅硬的外表,脆弱又哀傷地望著我,我便再也說不出狠絕的話來。

“不是的……”我低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你並不比楚遇白差。隻是……隻是,他救過我的命,他比你先遇見我,他已經先住進了我的心裏,所以……”

“你不用說了。”徐玨快速打斷我,別過頭去,不再看我,“沒人能回到過去,改變曆史,所以,我永遠救不了那個過去的你,我也永遠不可能先一步遇見曾經的你。我永遠贏不了你心裏的楚遇白。”

他這樣說的時候,仿佛已然恢複了平日的淡定與冷靜,語氣裏聽不出一絲感情,然而,說到最後,他的嗓音裏隱隱露出一絲顫抖。

他說:“蘇茉莉,你真殘忍……”

窗外,白雪皚皚,仿佛有冰涼的雪花飄進了我的心裏一般,我的心禁不住輕輕一縮,仿佛有隱隱的疼痛從左胸腔裏蔓延開來。我像是被施了咒,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蘇茉莉,你不讓我走進你的世界,沒關係。”徐玨緩緩轉過頭來,已然恢複了他一貫玩世不恭的模樣,無所謂般笑笑說,“那麽,請你也從我的世界裏消失。”

我木然站起來,快步向外走,不敢回頭,害怕看見他愴然若失的眼神,害怕自己突然會心軟。

他說得沒錯,既然我的世界已然對所有人關閉,我還有什麽資格在別人的世界裏走來走去?

*** *** ***

徐玨覺得自己一定是鬼迷了心竅。

蘇茉莉離開後,他竟然沒有像正常人一樣,因為表白遭拒而氣憤或是傷心欲絕。他看著窗外落花一般的飛雪,滿腦子想的,居然是,雪下得這樣大,山上沒有公交車,又很難打到車,蘇茉莉她要怎麽回市裏呢?那個笨笨的蘇茉莉會不會遇到危險?

即便知道她的眼裏根本沒有他,他卻仍然滿心滿眼都是她,如果不是鬼迷心竅,又是什麽呢?

徐玨像是賭氣一樣,開了一杯紅酒,坐在窗邊,看著漫天飛雪,捏著盛滿紅酒的高腳杯,卻久久沒有仰頭飲下。

良久之後,他才終於明白,明明是想借酒消愁的,卻為什麽遲遲不肯喝一口。

那是蘇茉莉離開的半小時之後,窗外刮起了狂風,天空陰沉得仿佛黑夜就要來臨,狂風助了雪威,鋪天蓋地的雪花漫舞,從室內看出去,窗外白茫茫一片,能見度低到了極點。

徐玨幾乎是下意識地放下酒杯,去摸茶幾上的車鑰匙的。

直到此時,他才反應過來,他為什麽隻是固執地捏著酒杯,卻不肯喝一口紅酒,因為,他還要開車出門,他要出門去找蘇茉莉,他不放心她一個人獨自走在白雪茫茫的山路上。

徐玨抓起車鑰匙衝出大門的時候,才驚覺,自己的心跳得是那樣快,前所未有的慌張與不安令他幾乎快要失去理智,她會不會迷路?會不會遇上壞人?會不會一腳踏空積雪跌下山?會不會……

胡思亂想,大概說的就是此時的徐玨,他也終於體會到擔心是一個人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第一時間便想到所有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好的事,又擔驚受怕地祈求那些不好的事永遠不要發生在她身上。

那個風雪如晦的午後,能見度不到十米的盤山公路上,徐玨不要命似的將車開得飛快,去尋找一個叫蘇茉莉的女孩,盡管,她的眼裏根本沒有他;盡管,她的心裏住著一個永生的楚遇白;盡管,他知道,他可能永遠也贏不了楚遇白。

可是,那又怎麽辦呢?在她的安危麵前,他曾經以為最最重要的,勝過生命的自尊與驕傲突然顯得一文不值。

原來,愛情是這樣殘忍的東西,輕易便讓驕傲又自負的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原來,愛情又是這樣美好的東西,即便蘇茉莉的心裏住著一個永生的楚遇白,即便她固守著她和楚遇白的小世界,不肯走出來,也不讓別人走進去。但是,他徐玨啊,仍然還是想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哪怕隻是看一看她的笑臉。

你的世界裏沒有我,沒關係,隻要我的世界裏有你,就好,蘇茉莉。

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 *** ***

2016年1月19日,暴雪,我是蘇茉莉,我在山裏迷了路。

一個小時前,我幾乎是踉蹌著從徐玨的別墅裏跑出來的,天空陰沉得仿佛黑夜就要來臨,狂風卷著雪花撲麵而來,風雪迷了我的眼,我忍不住瑟縮,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像是也落著雪的,陰冷潮濕,隻要一想起我離開時,徐玨看著我的眼神,心裏的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牽扯著一般。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頭。

我裹緊大衣,低著頭,木然地迎著風雪前行,一片純白的世界裏,那條盤山公路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手腳漸漸凍得麻木,渾身一片冰涼,仿佛連嗬出來的氣都是冷的,更糟糕的是,走著走著,前麵突然就沒有路,我抬起頭來,茫然看著四周,模糊的視線裏除了一片雪白,便是鬱鬱蔥蔥的樹木。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我誤入了樹林,迷了路。

我想要順著來時的腳印原路返回,努力掙紮著在齊膝的積雪中行走,然而,大概人在特別寒冷的環境裏,體力就會消耗得特別快,沒走出去多遠,我便漸漸沒了力氣。在意識快要徹底模糊的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包裏的手機。

我拚命地用僵硬的手從包裏掏出手機,用力的想要按亮屏幕,然而無論我如何按,屏幕仍然是死寂般漆黑,不知道什麽時候,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

我搖晃著跌坐在雪地上,視線漸漸模糊,眼皮像是有千斤重一般,但我知道我不能睡,如果現在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可是,我不能死的,我死了,誰來替楚遇白完成夢想?

我咬緊牙,用四肢努力地在雪地上爬行,想要爬出那片不見天日的森林,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順著腳印爬出去,哪怕爬回公路上,也會多一點獲救的幾率。

蘇茉莉,你還不能死,楚遇白的夢想還沒實現呢,你怎麽能死呢?

這風雪肆虐的寒冷冬日,我用盡身體裏的每一分力氣,匍匐在冰冷的雪地上,努力前行,仿佛挨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但事實上我知道,我隻不過爬出去了十幾米遠。

突然,漸漸冷至麻木的四肢卻慢慢感覺到一股久違的暖意,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很快我就會因為低溫症昏迷。

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我不甘心地閉上眼睛,徹底失去了意識,整個人仿佛跌進了寒冷至極的混沌世界裏,到處都是一片茫茫白色,耳邊的風聲、落雪聲也漸漸消失了,陷入一片令人恐慌的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個溫暖又焦急的聲音遙遙傳來,仿佛尖細的針芒般刺破死寂的世界來到我身邊:“茉莉,茉莉……”

是誰,是誰在叫我的名字,那樣小心翼翼,那樣溫柔如水,那樣驚慌失措?

我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慢慢睜開眼睛,模糊視線裏,皚皚白雪中,那一抹藏青色的身影遺世獨立,幾乎刺痛我的眼。

是你嗎?楚遇白?是你入我的夢來見我嗎?

“楚遇白……”我掙紮著,像往常一樣連名帶姓地叫他,努力彎起僵硬的唇角對他笑,“我要死了對不對?你來帶我走了,對不對?我知道呀,你是在我的夢裏……”

“你不會死。”他答得篤定又堅決,我卻聽出他聲音裏的顫抖。

“沒關係的……”我努力撐起眼皮看向他,“就算是死了,也沒有關係的……”

因為那樣,就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了啊。

“我不會讓你死,蘇茉莉。”他解開大衣將凍成冰棒一樣的我牢牢裹進懷裏,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樣抱著我,“蘇茉莉,你一定不會死,我不會允許你死。”

“楚遇白,我累了……”我伏在他的懷裏,貪婪地感受著來自他身體上的溫暖,昏昏欲睡。

這果然是個美夢,夢裏有我熟悉的溫暖,有愛我如初的楚遇白,如果,這就是死亡的感覺,那也是可以欣然接受的吧。

我微笑著,慢慢閉上眼。

“蘇茉莉,不要睡!”我聽見他在我耳邊大喊,“蘇茉莉,我不允許你睡!”

分明是那樣凶狠又霸道的語氣,到最後卻變成了明顯的哽咽,我聽見他說:“蘇茉莉,我求求你,不要睡,不要睡……”

對不起,遇白,我是那樣想睜開眼再看看你,可是啊,大概是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等待你這件事上,所以,現在,你來了,我就要休息了。

我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迷迷糊糊中,感受到有人將衣服裹在我身上,拚命地用雪搓揉著我的手腳,企圖幫我恢複體溫。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絲絲暖意慢慢自四肢一直蔓延到左胸腔裏,那樣溫暖,是天堂嗎?

我閉著眼,下意識地喃喃道:“遇白,我要去見你了,對不對?”

他不說話,隻是背著我,在雪地裏跌跌撞撞地快速前行。他將我抓得那樣緊,仿佛一輩子都不會放開一般。

我便安了心,現在,無論去哪裏,蘇茉莉都可以永遠和楚遇白在一起了。

我伏在他的背上,放心地沉沉睡去,整個世界終於歸於一片沉寂。

*** *** ***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的四周被溫暖的氣息包裹,像是回歸母體的嬰兒一般安心舒式,我漸漸蘇醒過來,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映入眼簾的是那個傾身向我,目光專注地落在我的臉上的藏青色身影。

我下意識地叫他:“楚遇白……”

他卻什麽也不說,隻是看著我笑,笑著笑著,黑白分明的眼裏就淚光閃爍起來。

這一定還是個夢吧?即便在夢裏,他也是這樣緊張我的嗎?他一定嚇壞了吧?

我輕輕拉他的袖子,想要安慰他:“楚遇白……”

他卻突然一把將我納入懷裏,緊緊地抱著,良久,良久,都不肯鬆手,仿佛一鬆手我就會像雪花一般被風走散。

我聽見他快速有力的心跳聲,那樣清晰,那樣真實,一點都不像是在夢裏。我掙紮著自他懷中抬起頭,慢慢轉動著眼睛觀察四周,汽車發動機的嗡鳴聲,黑色的真皮坐椅,低調奢華的車內裝飾,是那車白色跑車。

我輕輕咬唇,微痛,這一切都不是夢,而此刻那個正緊緊抱著我的人,不是楚遇白,是徐玨。

“徐玨。”我輕輕掙紮了一下。

他像是中了槍一般,全身僵硬,然後,緩緩鬆開我,別過頭去不再看我。

原來,在生死邊緣的那一刻,我以為是楚遇白來見我,卻原來,是徐玨救了我。他冒著大雪在森林裏找到我,拚命地幫我恢複體溫,將我背回車裏,想盡辦法讓我蘇醒過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但我知道,那些他剛剛為我做的事,每一件都需要冒著生命危險。

“謝謝你。”我想起意識渙散的時候一直將他當成楚遇白的事,內疚得不知道說什麽好,“對不起……”

“是我將你帶到山上,是我把你趕走,所以,我要對你的安危負責,”他側頭看我,“你不用謝我,更不用說對不起。”

他極力做出一副淡漠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他越是這樣,我便越覺得難過與內疚,腦海裏一遍一遍浮現的,都是他在森林裏找到我時的樣子。那樣焦急,以至於連聲音都微微顫抖著哽咽起來。

我清楚是記得,那時的他說——

“蘇茉莉,我求求你,不要睡,不要睡……”

那樣驕傲的人,卻因為我,輕易便說出了那個“求”字,又怎麽能不讓人心裏微微酸澀起來?

我悄悄抬眸去看他,才發現,他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藏青色毛衣,而他把他的大衣裹在了我的身上。

我連忙將他的大衣遞給他:“你穿吧,我已經不冷了。”

他看了我一眼,接過大衣,卻又反手蓋到了我的身上:“車裏開著空調。”

他像是不自在一般,頓一頓又補充說:“我不冷。”

“哦。”我想要跟他說謝謝,但那兩個字,對於他為我所做的一切來說,太輕了,輕得我無法說出口。

我找不到話說,他便更沉默起來,小小的車內,隻聽見空調出風的微響聲。

良久,他輕輕側過身體,然後從貼身的毛衣裏拿出一個瓶子,遞到我麵前:“喝了它。”

那是個小小的洋酒瓶子,我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剛才一直在用自己的體溫為我溫熱這瓶酒!

我愣在原地,鼻腔驀地酸澀起來。

“車裏沒有別的,隻有這瓶酒。你補充點能量吧。”他的目光透過擋風玻璃落在遠處雪花狂舞的天空中,堅定地說,“積雪封了路,車開不了了,我們要下車步行,天黑之前必須趕回住處。”

他說得那樣鎮定自若,我卻能從他寥寥數語中聽出危險性,大概他出門太急忘了帶手機,所以,他即便將我背出了森林,我們還是被困在了車裏,一旦汽油耗盡,不再有暖氣,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隻能冒險步行上山。

他說得那樣若無其事,隻是不想我擔心吧。

“好。”我接過瓶子,仰頭喝了幾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溫熱的酒液流進胃裏,整個人仿佛瞬間暖和起來。

我將酒瓶遞給他,示意他也喝一點,他卻默不作聲地將瓶子裝進了褲子口袋裏。

“徐玨,我……”

“你什麽都不用說了。”他了然地點頭說:“在你最危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心裏想的也隻有一個楚遇白。所以,我知道了,你的心裏隻有一個楚遇白。”

他清淺的目光落在我的臉,澄澈的眸子裏仿佛有無限憂傷要蔓延出來,但眨眼間,他卻恢複正常,莞爾一笑,說:“你放心,我做這些並沒有什麽其他目的,我隻是……不希望你是因我而死。不過是願賭服輸罷了,沒什麽是我徐玨輸不起的。你不願意,我不會強迫你。”

他那樣坦**,我的心裏就更加難過起來。

“準備好了嗎?我們要下車了。”他這樣說的時候已經快速打開車門先下了車。

我緊跟著下車,冷是唯一的感覺,狂風裹挾著雪花呼嘯而來,幾乎令我站立不穩,徐玨伸手一把扶住我。

“你的大衣。”我連忙將身上穿著的他的大衣脫給他。

他卻不由分說按住我的手:“我沒事。”

“不行,”我也固執起來,“這樣的天氣裏,隻穿毛衣你想死嗎?”

“蘇茉莉,我不想死,因為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做。”他立在漫天雪花裏,眯眼看我,“如果,你想我們兩個一起活著走出去,就聽我的。”

然後他不等我答話,就背對我,半蹲了下去。

我知道,他是要背我。我怔在原地,企圖說服他,我自己可以走。

他卻仿佛能看透我的心一般,並不回頭,不容置疑地說:“你自己走,會拖慢我的速度。”

大概是雪花落在了睫毛上吧,我突然覺得眼角濕濕的,眼前的這個人,他有他的驕傲與自尊,因此,即便是“擔心我在雪地裏走久了會凍僵”的心情,也要用這樣看似不近人情的話說出來。

我沒有再與他爭執,隻是一言不發地伏在他的背上。

那個暗如黑夜的傍晚,他背著我,在漫天飛雪裏,艱難地跋涉前行。而我唯一能做的,隻是緊緊伏在他的背上,希望能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住肆虐的寒風,哪怕隻是一點點也好。

雪花迷了我的眼,寒意再次侵襲上四肢,仿佛全身隻餘左心房裏那一點點溫熱,耳邊的風聲仿佛漸漸遠去了,我隻聽見徐玨一步一步踩在積雪上的“吱呀”聲。

恍惚間,我聽見徐玨叫我的名字,仍然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蘇——茉——莉,我的願望券還沒用呢,你不能死,聽見沒有?”

我伏在他的背上,徹底失去意識前,輕聲答:“好……”

很久很久之後,我再次醒來,是被徐玨叫醒的。是的,這一次,我在第一時間便認出了他的聲音,清冷如霜,帶著幾分口是心非的咬牙切齒,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蘇……茉莉,蘇茉莉……你給我……醒過來,不許睡……”

“不會死的呀,還沒有付你補課的報酬呢。”四周溫暖如春,大概已經到了徐玨位於半山腰的別墅吧。我努力地睜開眼睛,那抹雪人一樣的身影便撞進眼底。

他的頭發、睫毛上全都凝結著冰霜,單薄的藏青色毛衣已被雪水濕透又結出了冰碴,薄削的嘴唇露出蒼白的青紫色來,就那樣跪在沙發麵前,用晶亮的眸子望著沙發上的我,看見我醒來,嘴角慢慢彎起來,下一秒,便“砰”的一聲直直倒在了地上……

“徐玨!”我下意識地叫出聲來,伸手去拉他。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四肢冰涼,連氣息都變得微弱起來,我的心跳慌亂起來,腦袋卻異常清醒,必須馬上讓他恢複體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莫名的恐懼感慢慢自心底躥上來,我惶恐不已,失聲叫他:“徐玨,徐玨……”

沒有任何猶豫,我拉開被子,緊緊抱住他,企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就像之前他在雪地裏為我做的那樣。

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幾乎是心境澄明的。

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無關男女之情,他舍命救我,所以,我也要不惜一切喚醒他,這樣,蘇茉莉和徐玨之間,便誰也不欠誰。僅此而已。

窗外是“簌簌”的落雪聲,偶爾,有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音。我拚命地抱緊徐玨,時光仿佛在那一刻被靜止了一般,直到,我聽見那個冷清又漫不經心的聲音:“蘇茉莉,你快要把我勒死了……”

他雖然這樣說,卻並不掙紮,像個孩子一樣順從地將下巴擱在我的肩上。

我聽見他低低的、滿足的笑聲,驀地反應過來,慌忙放開他,既然已經有力氣吐槽我了,那應該就代表沒事了吧?

我垂眸,不敢去看他,莫名地臉就燙起來。他大概也發現了毛毯下的自己隻穿著短褲和背心的事實,沉默了幾秒,裹緊身上的毛毯,站起來,別扭地說:“我去換衣服,二樓的房間你隨便選一間睡。”

我站著不動。

他走出去幾步,回頭看我,輕輕歎一口氣說:“我今晚就在一樓,絕對不會踏上二樓一步,這樣你還不放心嗎?”

我站在原地,頭垂得更低,想要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的臉該死的越發燙起來。

“怎麽?”他突然朝我走過來,停在我極近的地方,側頭看我,“你這麽怕我?那要我去睡車庫的車裏嗎?”

“不、不用……”我繞開他,小跑著上樓。

那一夜,我以為我會失眠,卻竟然一夜無夢,直到天光大亮的時候才醒來。雪已經停了,金色的陽光照在窗外的積雪上,亮得晃人眼睛,昨晚的一切仿佛隻是虛幻的一場夢一般。

我用打車軟件叫了出租車,司機告訴我,他可以到山腳下等我。

我躡手躡腳地下樓,在看到一樓沙發上仍在熟睡中的徐玨時,我的身體像是被一支利箭穿過,被釘在原地。

他竟然真的如他所說,不上二樓一步,盡管二樓有那麽多房間。

這個外表看見來像是對誰都很冷漠的人,原來,有時候也是這樣令人覺得溫暖的人。

那個陽光明媚的冬日早晨,我像是逃離一般不辭而別,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回頭看那個清冷卻又讓人討厭不起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