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勇敢的心

要走多少座橋,遇多少個人,看多少風景,觸碰多少眸光,才能再次遇見你?要跪幾尊佛陀,放幾盞許願的河燈,敲碎幾個木魚,才能拍成一個“遇白”?

*** *** ***

圖書館,三樓圖書室,安冉站在一排書架後麵,剛剛徐玨和蘇茉莉之間發生的一切,她都看在了眼裏。等到蘇茉莉走遠了,她才慢悠悠踱到仍然怔怔站著的徐玨身旁。

“沒想到就算錯了也絕不低頭的徐大少,也有向人道歉的一天啊!”安冉學徐玨平時的樣子,笑眯眯地看著他,“我以為你從生下來就不會說‘對不起’三個字呢。”

徐玨側過頭去,假裝不以為然:“我隻是不想讓人誤會,我欺負一個女生。”

“說得好像你從來沒有欺負過我一樣。”安冉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可你有向我道過歉嗎?”

“你跟她不一樣。”徐玨別扭地說道,“她那麽笨,欺負她,勝之不武。”

“就是說,在你心裏——”安冉眨眨眼,意有所指地分析道,“蘇茉莉,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咯?”

徐玨當然不肯承認,蘇茉莉有什麽特別的呢?

如果非要說特別的話,那就隻能是特別笨。

徐玨正要說話,安冉卻並不給他機會,擺擺手,一邊大步向外走,一邊說:“不要解釋,解釋就是掩飾。”

徐玨也不急著解釋,隻是無所謂地笑笑,他心裏怎麽想的,當然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然而,當晚,徐玨卻破天荒地失眠了,他想來想去,將失眠的原因歸結於,讓蘇茉莉當眾難堪後,會有損他徐大少在眾人麵前謙謙君子的風範。不過,好在,他自認為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補償回來。

於是,那個深夜,他打了兩通電話,發了一封電子郵件。

第一通電話是打給夏時雨的,等夏時雨戰戰兢兢接起來的時候,徐玨直截了當地問:“有什麽方法可以轉專業的?”

“當然是先寫申請,然後等到大一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參加轉專業考試,考完試按成績高低再……”

時雨還沒有說完,徐玨就截斷她說:“如果我現在就要轉呢?”

“那,那就隻能試試找知名教授推薦,或者,給學校捐個實驗室之類的也許可行……”時雨還沒有說完,那邊徐玨輕聲說了句“謝謝”已經掛了電話。

徐玨的第二通電話打給自己的理財顧問,上來就簡明扼要地說了一句:“明天從我的賬戶裏給我轉一千萬出來,我有急用。”

那邊似乎迷迷糊糊剛睡醒的樣子:“明天就轉嗎?徐先生,目前您持有的股票和基金都有看漲的趨勢,轉出來的話……”

徐玨頓了頓,第一次耐心地向別人解釋自己的用意:“我們學校的攝影實驗室我用起來不太順手,所以我打算捐一個實驗室給學校。”

“好的,徐先生,我明白了。”對方了解這位有錢貴公子對學業的投資從來說一不二,知道沒有了勸阻的餘地,便立刻說:“明天十點前轉到您的賬戶。”

最後那封電子郵件是發給遠在美國的導師,王教授的,徐玨在郵件裏向導師問安後,便直奔主題,請教授幫忙給一位需要轉專業的本科生寫一封推薦信。

徐玨知道,教授一向對他青眼有加,這種舉手之勞的小事,必定不會推辭,而以自己導師在學界的地位,學校領導也必定不會駁了導師的麵子,再加上他捐的實驗室。蘇茉莉中途轉專業這事,算是塵埃落定了。

初秋的深夜,夜微涼,徐玨發送完郵件,興致很好地獨自對著窗外的一輪明月喝了一杯紅酒,再回到**時,便覺得原本嫌棄太柔軟的床也變得舒適起來,就連別墅所在的山間傳來的蟲鳴聲聽起來都沒有那麽討厭了。

那一晚,蟲鳴唧唧,風清露白,徐玨一夜無夢,睡至天明。

*** *** ***

大概11月是上帝送給我的幸運月,我在11月10號的早晨接到輔導員的電話,當我聽見輔導員在電話裏說“蘇茉莉,你現在可以先轉到攝影專業插班旁聽”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雖然我的調專業申請表在入學的時候就交給了輔導員,但據我所知,C大一向的做法是,在大一第一學期期末時才組織專門的轉專業考試,然後各專業按著分數從高到低錄取。為什麽還沒有到期末,我就可以先轉過去?

當然,這句話打死我也是不會問輔導員的,萬一,是輔導員弄錯了,或者學校反悔了呢?

掛了電話,我拉著室友孫小麗高興地連轉了兩圈,才對著一臉莫名的小麗說:“我現在就可以轉到攝影專業去啦。”

“真的嗎?那你今天要請客。”

我爽快地答:“好,地方隨你選。”

貼心的小麗最終還是選了學校旁邊一家我喜歡的咖啡館。我們到達的時候是中午,人很少,店員懶洋洋地倚在吧台裏,有舒緩的音樂從某個角落傳出來。

小麗一邊吃著甜點一邊拽著我好奇地問東問西:“茉莉,你是不是有什麽超級硬的後台啊?我們學校轉專業的程序一向很嚴格的,居然為你破了例。”

“沒有啦!”我笑,“輔導員說隻是允許我先過去插班旁聽,期末的時候,轉專業考試還是一樣要參加的。”

“那為什麽別的想轉專業的同學沒有這樣的待遇?”她開玩笑地說,“快說,你是不是隱形富二代什麽的?”

“也許,老師們是覺得我比別的同學笨,所以讓我先插班旁聽?”我其實也懷疑過,為什麽隻有我一個特殊,但思來想去,我既不是小麗說的什麽二代,也沒有所謂的後台,所以,隻能歸結於,老師們知道我笨,讓我笨鳥先飛。

“蘇茉莉,你還真是有夠笨的。”角落裏,傳來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

我側頭去看,靠窗的角落裏坐著一個女生,長長的卷發幾乎遮住大半略顯蒼白的張臉,我認出來是那個叫安冉的女生,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她雖然是淡淡笑著的,我卻分明從她的眼裏看到了無盡的哀傷。

“啊?”我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你當然是有‘後台’的啊!”安冉說,“徐玨就是你的後台。”

我下意識地說:“怎麽可能?”

徐玨他不針對我就已經很好了。

“你們說的徐玨……”小麗八卦地拉拉我的袖子,“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那個徐玨吧?”

“對,就是那個徐玨!”安冉點頭,狀似無意地說,“聽說,為了這件事,他還給學校捐了一個實驗室。不過也沒什麽,那個實驗室大概也就一千萬左右吧。”

“一千萬!”小麗驚訝地張著嘴,用狐疑的目光看著我,“你什麽時候和徐玨……”

說實話,我的震驚程度完全不亞於小麗,我難以置信地向安冉確認:“你是說,是徐玨幫我轉了轉業,而且他為了幫我轉專業,捐了一千萬?”

安冉不說話,隔了桌子,遠遠向我點頭。

“為什麽?”我覺得這簡直比天方夜譚還要離奇。

“那你就要去問他咯。”安冉站起來,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看傻傻愣在原地的我,說,“噢,對了,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圖書館。”

安冉走後,我糾結了一分鍾,還是決定去找徐玨問個明白。

中午的圖書館,人比我想象得還要多,有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有人伏在桌子上休息,安靜偌大的閱覽室裏,我一排一排地找過去,幾分鍾之後,我才驀地反應過來,我這樣是根本沒辦法找到徐玨的,這裏所有男生的臉對我來說都是一模一樣的,而關於徐玨的神情、聲音、習慣動作,我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腦海裏還是一片空白。

那個叫徐玨的男生,對我來說,隻是個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我怔在原地,時光仿佛一下子倒轉回了12歲那年的初夏清晨,我守在楚遇白的班級教室前,忐忑不安,懊惱沮喪,因為我不能在人群中一眼將他認出來。

那種被掩藏在心底許久的,令人絕望無助的挫敗感,再次洶湧而來,我立在原地,手足無措,對麵有男生朝我看過來,藏青色的風衣,清爽利落的短發,這大概是我所能搜尋到的大腦中關於徐玨的所有認知。

因此,我想也沒想,朝著男生走過去,低聲叫他:“徐老師……”

男生臉上的笑容就有些僵住,看著我,一副茫然的樣子。

我尷尬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知道,我又認錯了人。那不過恰好是個穿著藏青色風衣,留短發的男生而已。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鼻子突然就微微泛了酸,原來“藏青色”並不能代表那個叫楚遇白的男生,如今,我的世界裏,常常出現藏青色,但我知道,我深切地知道,屬於我的那一抹唯一的“藏青色”,消失了。

“蘇——茉——莉!”清冷凜冽,似乎沾染了初冬清晨薄霜的嗓音清晰地從我的側後方傳來,一字一字地叫我的名字,帶著些許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隻有徐玨才會這樣“咬牙切齒”地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就看見徐玨慵懶地坐在椅子上,抱著手臂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你找我?”

“徐老師……”我走過去,剛要說話,就被他抬手阻止。

他仿佛不耐煩般說:“不要叫我老師,我還沒有那麽老。”

“那麽,我要叫你什麽好呢?”當然是不能直接叫名字的,那樣他大概更會火冒三丈吧。

他卻仿佛賭氣般說:“隨便。”

我想一想說:“那我還是叫你徐老師好了。”

徐玨不說話,抬眸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瞳仁裏隱隱透出淩厲之色。我知道,他不太滿意我的答案。

“你是不是……”我正要問他有關轉專業的事。

他卻突然眯緊了眼,冷冷地問:“蘇茉莉,我的臉,就那麽普通嗎?普通到以至於你隨便就可以把一個人當成我嗎?”

他眯緊眼,直視著我,黑色的眸子裏仿佛有金屬般的凜冽光澤,嘴角是冷淡的笑意。就是那麽奇怪,他分明是閑適地靠在椅背上,卻氣勢如虹,壓迫得人無法思考。

“我……”我下意識地說:“因為那個男生穿了藏青色風衣。”

徐玨不說話,顯然並不能接受我的答案。

我隻好又說:“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穿的藏青色。”

他怔了怔,又用那種咬牙切齒的語調叫我的名字:“蘇——茉——莉,你認人難道隻看衣服,不看臉的嗎?你知不知道,區分一個人最直觀的方法就是從外表來判斷,而外表最好區別的就是臉……”

他突然頓住,表情裏有些微的訝異,然後便是了然:“你……你難道……”

“對,沒錯。”我點頭,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對著不太熟悉的徐玨承認了自己不為人知的缺陷,“臉盲症。”

徐玨的眉頭就蹙起來:“所以那個中午,去教學樓的路上,那片草坪旁邊,你根本沒有認出來站在汽車旁的人是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在腦海裏努力回想他所描述的場景,一無所獲。

我輕輕搖頭:“我看不清所有人的臉,或者說,這世上所有人的臉,對我來說都是一模一樣的,所以……”我惶然驚覺,不知不覺間竟然對著陌生人徐玨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別過頭去,仿佛有些失落般低語:“原來,這並不是個遊戲啊……”

“遊戲?”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沒什麽!”他很快便恢複了正常,靠在椅背上,微微揚著下顎看我,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才想起來此行的目的,我悄悄看一眼別過頭去的他,自顧自地說:“今天早上,我們輔導員通知我可以先轉去攝影專業插班旁聽。”

他答一聲:“嗯。”再沒有其他的話。

我隻好接著說:“聽說……聽說是你幫我轉的專業,我想來跟你說謝謝。”

從始至終,徐玨都側著頭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我想他大概已經在後悔幫了我這種又笨又不懂得看臉色的人了,隻好試探著問:“那個,現在還來得及嗎?如果,我不去插班旁聽,那個……一千萬捐的實驗室還能不能要回來?”

“蘇茉莉!”徐玨驀地轉過頭來,“是誰告訴你,是我幫你轉的專業?你覺得,我會幫你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看我,語氣淡漠,但我總覺得他好像是在跟他自己較著什麽勁。

“第二,沒錯,我是給攝影係捐了個實驗室,但那完全是因為我用攝影係那個舊實驗室不順手。”他語速極快,完全不給我說話的機會,““第三,你憑什麽就覺得你值得我捐出一千萬呢?你值嗎?你是我什麽人?蘇茉莉?嗯?”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想一想,也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那個和我萍水相逢,初次見麵就氣場不合的徐玨,為什麽要為我捐出天價的一千萬呢?更何況,上次在圖書館,我還曾對他惡言相向。除非他是傻瓜,才會為了幫我轉專業捐出一千萬。

可是,徐玨是傻瓜嗎?傳聞中智商那麽高的徐玨,才不會是傻瓜呢。

“哦,對不起,那,可能是我弄錯了吧。”我低頭喃喃,“可是,為什麽輔導員會學期中就讓我去攝影專業旁聽呢?”

徐玨突然“謔”地站起來,說:“我怎麽知道!那你就要去問別人了。”

然後,他目不斜視地大步從我身邊走出去。

我茫然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反應過來,他好像是生氣了,而且是很生氣,卻不明白,他為了什麽而生氣。

*** *** ***

徐玨幾乎是火冒三丈、氣急敗壞地走出圖書館的,但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氣什麽。

是因為知道了笨笨的蘇茉莉其實並不是在跟他玩“欲拒還迎”的遊戲嗎?還是因為,那個傻瓜居然就真的相信了,幫她轉專業的不是他?也或許,隻是因為,他發現一向冷靜的自己,居然會因為那個叫蘇茉莉的女生,輕易就動了怒。

這太不像那個玩世不恭,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自己。

徐玨大步流星地走出圖書館,冷風撲麵而來,他立在風裏,點燃了一支煙,狠狠深吸一口,呼吸間,白色的煙氣縈繞。隨著慢慢吞出的氣息,徐玨徹底冷靜下來,他決定從此之後,不再關注那個叫蘇茉莉的女生,那個深夜裏,打出去的兩通電話以及發出去的一封郵件,就當是他無意中弄哭她的補償,僅此而已。

徐玨將煙頭按滅,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自我解嘲般地搖頭笑笑,不過就是個蘇茉莉,真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麽突然失控。

他想一想,忍不住暗自發笑,自己到底是有多無聊呢?不過是失去了一個預想中陪自己“玩遊戲”的人,值得那麽氣急敗壞嗎?真是有失他徐大少的風範。

徐玨搖頭,甚至都有點想唾棄剛才的自己。

不過,第二天早上,徐玨穿著睡衣站在偌大的衣帽間裏時,才知道自己有多無聊。他看著那一排排的大衣,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腦子裏就冒出一句話——

“因為那個男生穿了藏青色風衣。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穿的藏青色。”

然後,他像是大腦不受控製般地飛快地從無數排衣服裏挑出了所有藏青色衣服,最終他在那一排的藏青色衣服裏,選了一件質地考究的羊絨大衣。

對著鏡子整理衣領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這種類似“委曲求全”的討好做法,實在不太像他徐大少的行事風格。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猶豫著要不要換一件其他顏色的衣服,但很快,他便為自己找到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想他徐玨從來都是我行我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難道就因為她蘇茉莉的一句話,他從此再也不穿藏青色了嗎?

因此,這一天,徐玨理直氣壯地穿了藏青色羊絨大衣去了學校,但當他駕車緩緩駛進校園裏時,突然就莫名有點不自在起來,仿佛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的藏青色大衣一般。

到辦公室的時候,時雨也一驚一乍地說:“哇,師兄,師兄,你很少穿藏青色的衣服呢!”

她說完了,又看了徐玨一眼說:“其實,皮膚白的人更適合穿藏青色呢。當然,師兄,你穿也很帥啦。”

而徐玨的皮膚,是那種健康又陽光的小麥色。

“什麽意思?”徐玨停下來看著時雨,一副認真請教的樣子。

這是時雨印象裏,徐玨第一次在意別人的意見與評價,她當然嚇得不輕,結結巴巴地說:“那個……那個,我是說師兄這麽穿好……好別具一格、與眾不同、別具匠心……”

時雨隻說得詞窮,徐玨才肯放過她,理所當然地點頭:“嗯,很惹眼嗎?”

“沒、沒有……”時雨搖頭,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又說錯了話,連忙又點頭說,“有,有,很惹眼!師兄怎麽會不惹眼呢?尤其今天穿這個藏青色,簡直惹眼得……”

時雨還沒有說完,徐玨已經悄然冷了一張帥臉,沉默著渾身負氣壓地走開了。

時雨暗暗吐舌頭,好像,自己最終還是沒說對話……

她不知道的是,一向鎮定的徐玨,就因為她那句“藏青色很惹眼”而莫名忐忑起來。

直到那天上午,徐玨在攝影係教學樓的樓道裏遇見蘇茉莉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為什麽忐忑。

他怕蘇茉莉誤會,他是為她穿的藏青色。他隻是今天剛好想穿這件大衣,而這件大衣剛好是藏青色而已。

所以,當他看見蘇茉莉抱著課本,自長長的走廊那頭遠遠向他走過來時,他幾乎下意識地就要側身躲開,但下一秒,他看著目光掃過來時麵部表情毫無變化的蘇茉莉,突然反應過來,她並沒有認出他,即使他穿著藏青色。

那一刻,徐玨心裏的某個地方,仿佛被什麽尖細的東西輕輕刺了一下,然後就有莫名煩躁的情緒一直湧上來。

他不願讓任何人察覺他的這種反常情緒,將自己關到了圖書館頂樓那個鮮少有人去的古籍圖書室。

然而,不幸的是,那個中午,就是在那間圖書室,他再次看見了蘇茉莉,這一次,她仍然沒有認出他,即便他故意大步走過去,與她擦肩而過,她也隻是將他當成空氣一般的存在。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他看著她從書架上抽走了那本《昭明文選》,再目送她離去,然而,從始至終,她的目光都不曾因他停駐片刻。

這一天,徐玨第三次遇見蘇茉莉,是在晚上,學校後山的涼亭。C城初冬的夜晚,已然蕭瑟寒冷,加上涼亭地勢險峻偏僻,本不應該有人來的。但就是那麽巧,徐玨走著走著就到了那裏,一抬頭,就看見了皎潔月光裏立著的蘇茉莉。

她似乎也很驚訝,為什麽會有人來這裏,急匆匆地準備繞開徐玨往回走。徐玨反應過來,她是把他當成危險的陌生男人了。

那種無名的怒火再次湧上來,徐玨看著迎麵而來的她,壓低嗓音叫她的名字:“蘇——茉——莉……”

“徐……”她似乎嚇了一跳,愕然抬頭看著他,“老師”兩個字最終也沒有喊出口,大概是想起來上一次被他明令禁止不許叫他老師的事。

“終於認出我了嗎?”清寒的月光裏,徐玨的眸光像是沾染了寒氣一樣涼。

她卻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穿了藏青色。”

原來,她認出他來,不過是因為這件衣服,並不是因為他的語氣、神態,或是其他什麽,沒有了這一身藏青色,他在她眼裏,仍然隻是個多餘的陌生人!

徐玨愣了一秒,沉默著轉身,疾步離開,像是個不小心被人發現了秘密的心虛又別扭的小孩。

徐玨薄唇緊抿,走出去很久,低頭看一看身上的藏青色羊絨大衣,下意識地就輕輕彎起了嘴角。即便隻是因為衣服,她才認出了他,但,那也是好的吧。

*** *** ***

C城寒冷潮濕的十二月來臨,我進入了瘋狂備戰英語四級的狀態,室友小麗因此給我起了外號“超人蘇茉莉”。

因為中途轉專業,落下了很多專業課需要補,再加上備考四級,時間緊迫,我連翹了兩三次《建築攝影學》選修課,每每想起冷峻犀利的徐玨,總覺得內心忐忑,但好在聽同選這門課的其他同學說,徐玨一直沒有點過名,所以,他應該沒有注意到我沒有去上課。

因此,十二月第一周的周六早上,我打算繼續翹《建築攝影學》的課,去北教201階梯教室做四級模擬題。然而,就在從宿舍去階梯教室的路上,我遇見了徐玨。

那天早晨的陽光明媚異常,我沿著小樹林旁的鵝卵石小路去往階梯教室,遠遠就看見一個男生斜倚在階梯教室門口的羅馬柱上,微微低著頭,右手中指和無名指間夾著一支香煙,明明有溫暖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但他整個人都隱隱透出冷峻又清冽的氣息,琥珀色的陽光下,那一身藏青色大衣尤其顯眼。

不知道為什麽,我下意識地就認定,那個人是徐玨。我想要回身避開,他卻像是有感應般,突然抬頭朝我看過來:“蘇茉莉……”他低啞的嗓音裏似乎還透出某種壓抑的情緒。

“徐……”我心虛地將“老師”兩個字叫得像是蚊子哼。

他倒像是有些詫異:“哈,這次又是怎麽認出我的呢?”

“你穿了藏青色衣服,”我說:“上一次,你也是穿的藏青色。”

我不過是陳述事實,他卻仿佛突然動了怒,十分別扭地說:“我穿的是藏青色嗎?”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點頭。

他像是跟誰賭氣一般說:“我怎麽會知道這件大衣是藏青色!不過是碰巧罷了,我是色盲。”

“哦。”我暗暗鬆一口氣,“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麽?”他快速地打斷我,眯起眼將臉側向一邊,“你不會以為,我故意一直穿藏青色,好方便你認出我吧?”

我連忙搖頭,如果我再不回答,他大概又要問出類似“蘇茉莉,你以為你是誰”的句子了吧。

他見我搖頭,仿佛更生氣了一般,側眸盯了我一眼,別過頭去,突然沉默起來。

我以為他已經結束了與我的對話,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從他麵前繞過去。

“蘇茉莉!”他並不回頭,冷不丁地說,“這是你第四次翹《建築攝影學》的課。”

我僵在原地,不敢動,原來,我沒去上課,他每一次都注意到了。

“對不起!”我心虛地辯解,“我落下了很多專業課需要補,我不想期末掛科,然後,馬上又要四級考試了,所以……”

“所以什麽?”他的眉頭微微挑起來,“所以,你是覺得我一定不會掛你科,是嗎?”

我慌忙搖頭,雖然據我所知,選修課老師很少掛人,但以徐玨的脾氣,就未可知了……

果然,他眯緊眼說:“蘇茉莉,你再不來上我的課,試試看。”明明,他說得漫不經心,我卻聽出了清楚又分明的“威脅”。

說完了,他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我知道,他是趕去旁邊的教學樓上《建築攝影學》課,隻好小跑著跟在他身後,乖乖去上課。

*** *** ***

是周六的中午,徐玨上完選修課開車回家的路上,慢慢就走了神。原來他徐玨也有這一天,居然,為了能見到某個人,用上了“掛科”這樣的威脅手段。隻要想一想,自己為了一個毫不起眼的蘇茉莉變得如此反常,他就覺得莫名煩躁。

這種煩躁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他回到自己位於鳳鳴山半山腰的別墅,他將車停好,連飯都沒有吃,就直接上樓去了書房。

徐玨快速地打開電腦,在百度搜索框敲入三個字後,才驀地愣住,恍然驚覺自己是在做什麽。

他長久地盯著那三個字,仿佛那三個字就是他的假想敵一般,而那三個字是,楚遇白。

徐玨愣了幾秒,最終還是按下了回車鍵,他說服自己,他隻是單純地想知道楚遇白是個怎樣的人,他做這些與那個叫蘇茉莉的女生毫無關係。

徐玨很快就找到了楚遇白的博客,他在博客裏看到了楚遇白的照片,從他行文的字裏行間大概也知道了他的成績是個什麽水平。

徐玨盯著電腦屏幕了然地笑笑,暗道,也不過就是個成績跟自己當年差不多,長相清秀的男生而已。

然而,他正準備關掉博客的時候,握住鼠標的右手卻下意識地頓住了。然後便是快速地將博客頁麵下拉,一篇篇博文記敘著那個叫楚遇白的男生的日常,在小樹林旁邊的草坪上抬頭看陽光;學校後山的涼亭上對月思考;去北教階梯教室201自習;在圖書館七樓的古籍圖書室借閱《昭明文選》……

草坪上仰麵站立的蘇茉莉;出現在後山涼亭裏的蘇茉莉;去往北教階梯教室的蘇茉莉;借閱了《昭明文選》的蘇茉莉……

原來,她的人生一直都隻是一步一步追逐著楚遇白曾經的足跡。她沉浸在她和楚遇白的小世界裏,固執地不肯走出來,而別人,也絕無可能走進去。

有風從打開的窗戶吹進來,刮飛了桌上放著的一疊講稿,徐玨默然地站起來去追,一步,兩步,三步,稿紙像是風中飛舞的蝶,明明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怎麽也抓不住。徐玨俊逸的臉上突然就怒氣暴現,他不再理會那些稿紙,幾大步折回窗邊,用了很大的力氣“砰”的一聲關上窗戶,一聲巨響後,質量精良的玻璃碎了一地。

冷風“呼呼”灌進來,徐玨站在風口裏,低著頭,沮喪地靠在窗台邊。他那樣生氣,不是因為蘇茉莉一直在追尋著楚遇白的足跡,而是因為,他看到了楚遇白某篇博客裏字體加粗的一句話:“一生隻穿藏青色,隻願你一眼能識我於人群。”

原來如此!

徐玨下意識地捏緊了拳手,原來“隻穿藏青色”並不是他徐玨的“專利”,而是他在“模仿”別人。

那麽驕傲又不可一世的他,此生最不喜歡別人模仿他,亦最不屑模仿別人,可笑的是,到最後,不知不覺中自己竟成了模仿別人的滑稽小醜!

徐玨幾乎是憤怒的,那種憤怒源自於對自己穿藏青色衣服近乎“討好”行為的厭棄,憤怒的徐玨決定從此之後將蘇茉莉這個人完全屏蔽出自己的世界。

因此,月末,最後一次《建築攝影學》的課,徐玨幾乎是頭也沒抬地講完的,所以,蘇茉莉到底有沒有來,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元旦過後,就是連續兩周的期末考試周,徐玨再也沒遇見過蘇茉莉,就好像蘇茉莉這個人憑空消失了一般,徐玨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同,隻是早晨換衣服的時候,會偶爾不小心拿錯藏青色的衣服,怔一怔,再毫不猶豫地回放衣架上。

期末,《建築攝影學》給成績的時候,徐玨的目光掃過學生名單冊上“蘇茉莉”三個字時,明顯愣了一下。但最終,也還是不偏不倚地按著蘇茉莉的出勤情況和期末作業水平給了個不及格的五十八分。

寒假開始的第一天,鬼使神差般,徐玨駕車來到學校,在學園裏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他才終於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因為在他看見後山涼亭裏的蘇茉莉的那一瞬間,他陡然驚覺,原來自己是想見到蘇茉莉。

這樣的認知令他覺得恐慌,他的大腦給他下發“立即離開”的指令,然而,當他回身的那一刻,他眼角的餘光瞥到那個頹然蹲在涼亭裏女孩,她埋著頭,似乎在低聲哭泣,那一瞬間,他的心,立刻對他說,不要離開。

於是,那個清冷異常,嗬氣成霜的早晨,擔憂的情緒徹底戰勝了理智,他驕傲的自尊心隻是稍微掙紮了一下,便潰不成軍、全麵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