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是我的心願

還記得曾經年少時的夢想嗎?那些關於未來與遠方的夢,時移世易,也都時過境遷了吧。隻是,我心裏的夢想,從始至終都未改變,隻因為,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心願,楚遇白。

*** *** ***

2015年10月25號,尼泊爾大地震的六個月後,我的好友宋笑言決然將那個我始終不肯承認的事實毫不留情地剝露在我的麵前。

記憶如水,湮沒我的身體,令我痛苦得無法呼吸,我發泄般歇斯底裏地大叫:“楚遇白他沒死!他怎麽會死呢?他怎麽能死呢?”他還沒有來赴我與他的約定啊。

笑言隻是看著我,沉默著不說話,慢慢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走過來,輕輕抱著我說:“茉莉,六個月,整整六個月,你這樣折磨自己,夠了,已經夠了……無論你如何折磨自己,楚遇白他都不會回來了啊……”

她的話輕又低,卻仿佛一把重錘敲在我的心上,支離破碎、鮮血淋淋,隻因為那句,楚遇白他不會回來了。

前一刻還像發狂小獸的我,頓時像是泄了氣的氣球一般,幾乎站立不住,嘶喊聲最終變成了絕望的喃喃:“楚遇白他不會有事的,遇白他會回來的,他肯定會回來的啊……”我不停地不停地重複,隻是因為,我心裏清楚又分明地知道,楚遇白,他真的不會回來了。

“茉莉,”笑言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楚遇白他喜歡你什麽嗎?”

我愕然愣住,我從來沒有想過楚遇白會喜歡我什麽,我隻知道我喜歡他什麽。

“我想,大概是因為你身上那種勇敢又永不服輸的勁頭,”笑言想一想又點頭說,“一定是的。所以,茉莉,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想變成楚遇白不喜歡的樣子嗎?”

我決然地搖頭,胸口處像是被人用劍洞穿了一般撕心裂肺地痛,那種極致的疼痛讓我的手指微微顫抖,我伸手,緊緊捏著那本《攝影學》課本。我知道,是時候與過去告別了。

但是,親愛的楚遇白,請你相信,這種告別絕不是遺忘,我隻是將你放在記憶的最深處,細心收藏,固守你的夢想,像你從未離開過一樣,你還在我身邊一樣,勇往直前。

遇白,我要帶著你還未實現的夢想遠行了,你看見了嗎?

我開始拚命補習攝影學專業課為轉專業考試做準備,然而,大概是我不太聰明的原因,很多東西也隻是一知半解。想來想去,我身邊,唯一可以請教的人,隻有《建築攝影學》的老師,因此,我去上那門選修課就特別積極。

《建築攝影學》第二次開課是在周日晚上的七點,我六點半就來到教室,擺弄起數碼相機。上一次課的最後,徐玨讓我們今天都帶著自己的相機來,我想大概會教我們實地拍攝,因此十分緊張。

空無一人的教室裏,我開啟相機,對著窗外的景色,按下快門,“哢嚓、哢嚓”連拍了好幾張。

有人從我身後走過來和我打招呼:“嗨。”

是個女生好聽又淡漠的聲音,卻並不是我所熟悉的。

我轉過身,茫然看著她。

她看看我手裏的相機,仍然用清冷的嗓音說:“你喜歡上‘變態徐’的課?”

她說“變態徐”,我就想起來了,她是那個叫安冉的女生。

我下意識地點頭。

她就認真地看我一眼,說:“真有意思,不過,我好像有點喜歡你這種性格。”

我微笑,很想告訴她,我喜歡很喜歡她,但我沒有她那樣直白的勇氣。

她說完了也不等我回答,直接走到教室的最後排坐下,從書包裏掏出一個黑色帶著大大鏡頭的“大家夥”擺弄起來。

我好奇地看過去,她就指指我手裏的卡片數碼相機,說:“那個東西,你一會兒上課的時候最好不要被‘變態徐’看見。”

“為什麽?”

“嗯……”她想一想說:“因為‘變態徐’是個超級勢利眼,他看人就以貌取人,看相機也是如此。”

我有點不明白:“我的相機,很醜嗎?”

她不回答,隻是淡淡地笑笑說:“你用我的吧,我正好帶了兩部相機。”

“不用,不用。”我連忙感謝她的好意,“我就用我自己的就好了,你那部太大太重,我可能會拿不穩。”

徐玨就在這時候大步走進教室,像是算好的一樣,上課鈴聲就在這時候響起來,他氣勢如虹地說:“給你們三秒時間,把你們的拍檔亮出來!”

我四周的同學迅速將一部部大家夥擺在桌麵上,我才反應過來徐玨說的“拍檔”是指相機,我趕緊將我的小卡機也連忙擺好。

徐玨站在講台上,像是睥睨眾生般慢慢掃視過課桌上的相機,隨手指了指一個男生說:“佳能70D,工程塑料材質,小巧輕便,全像素雙核對焦,對焦準確、迅速。”

男生隱隱聽出了徐玨誇讚的語氣,就有些得意。

哪知道徐玨的語氣突然急轉直下:“呐,你們看到了,通常隻有業餘玩票對攝影一竅不通的人,才買這種所謂‘性價比高’的相機。”

男生被羞辱般紅了臉,我隱隱有種在劫難逃的感覺。

徐玨又突然點安冉的名:“哇哦,安冉同學帶的是哈蘇H4D60。”

“嗯。”徐玨一臉笑意地看著安冉,“哈蘇H4D60,什麽都好,就是太暴發戶,所以你們不要學她。”

然後,他的目光慢慢掃過我的桌麵,停住,長達兩秒。

我似乎看見他的眼角好像抽了抽,然後我聽見他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我的名字:“蘇——茉——莉!”

我想起上次是如何不知不覺中的他的圈套的,突然緊張起來,下意識地答:“到!”

四周的同學哄笑起來,徐玨仿佛十分無奈地撫額說:“蘇茉莉,你告訴我,你桌子放的那是什麽鬼?”

“相……相機啊!”我愣了一下,又解釋道,“數碼相機。”

徐玨眯緊一雙狐狸眼,沒好氣地說:“你知道你那個東西的前身叫什麽嗎?”

不等我回答,他就直接說:“是傻瓜相機,知道為什麽叫傻瓜相機嗎?”

我戰戰兢兢地說:“不……不知道。”

“因為那是給傻瓜用的。”他斜睨著我說,“你覺得傻瓜能當攝影師嗎?你覺得是個能按快門的,就能當攝影師?”

我羞愧得無言以對,以為已經真正領教了徐玨的毒舌。

卻沒想到,那不過隻是他小試牛刀而已,因為他接下來的話才真正讓我無地自容。

他淡淡瞥我一眼,說:“蘇茉莉同學,你以為這裏是婚紗攝影培訓公司嗎?你怎麽不幹脆帶個卡西歐自拍神器來呢?”

盡管徐玨不怒自威,課堂氣氛一度十分壓抑,但仍然有很多同學在徐玨說出這句話後,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

我又氣又急,低頭,緊緊捏卡片機,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慢慢就出了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歎了一口氣,輕聲叫我:“蘇茉莉同學……”

我抬頭,徐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近在咫尺,他側頭看著我說:“如果你覺得這門課堅持不下去,現在退選還來得及。”

“不要!”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抬頭與他對峙,“我一定會努力學好這門課的。不就是期末要考到90分嗎?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為了現實楚遇白的夢想,讓我做什麽都可以的。

“好,很好。”徐玨點頭,“蘇茉莉同學,老實說,我有點開始欣賞你的勇氣可嘉了。”

徐玨雖然這樣說,但我才不會相信他的話。

“那麽,”他看我一眼說:“下次上課記得帶SLR camera 來。”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我總覺得和徐玨針鋒相對,仿佛就能戰勝他,戰勝他好像就一定能實現楚遇白的夢想一般,我幾乎有點理直氣壯地問:“SLR camera那是什麽東西?”

徐玨愣了一秒,仿佛是被我問噎住了,然後,他笑眯眯看著我說:“蘇茉莉同學,你不知道有種東西叫‘百度’嗎?下次這種不需要智商就能回答的問題,就問它好了。”

不等我有所反應,徐玨就打開了課件,投影幕上立刻出現了一張照片,看著那張照片,我原本對徐玨的諸多不滿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剩下的隻有心服口服。

那是一張風景照,黃昏的夕陽映在一條孤獨的小溪裏,枯草橫生,無限唏噓與悲傷的樣子。我並不懂得構圖與取景,但我能從那張照片裏看出無限的孤寂。普通人拍出的隻是風景與人物,專業攝影師拍的則是心境與情緒,這大概就是業餘與專業的區別。

果然,毒舌的人往往都是有資本的。

“就這張照片,有什麽問題要問的嗎?”徐玨的聲音清冽鄭重,一改往日的不羈。

“老師!”我舉手問道,“請問怎麽努力才能達到你的水平?”

他聞言,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表情嚴肅得不像他本人:“你剛才說‘努力’?”

“對,怎樣才能努力成為一名攝影師?”我鄭重地點頭。

他摸摸下巴,不再看我,用淩厲的目光掃視全班同學說:“有一個事實雖然很殘酷,但我今天必須要清楚地告訴你們。有很多事,其實需要的隻是與生俱來的天分,而不是努力。需要努力的那是熟能生巧的技術工,大師向來隻需要天分。凡·高需要努力嗎?莫奈、畢加索需要努力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有點讚同他的觀點,但我不肯就此認輸,沒有努力過,又怎麽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我很想反駁他說,書上不是說勤能補拙嗎?

然而,徐玨已經進入下一個議題,他抱著手臂,用一種看笑話的表情看著我們說:“我的作品你們看過了,下麵輪到我看你們相機裏的作品了。”

教室裏瞬間噤若寒蟬,被點到名的同學戰戰兢兢地死捏著相機做垂死掙紮,但最終都逃不過徐玨的毒舌,每一張在我看來比我的水平高很多的照片都被徐玨批得體無完膚。

直到,他看見安冉相機裏的那張照片,突然就一反常態地沉默起來。

照片裏,是夕陽晚照的黃昏,開滿白色野薔薇的花架下,是一張微微泛黃的藤椅,安冉側臥在藤椅裏,空出左邊大大的空間。安冉的臉上分明是笑著的,我卻看得莫名難過起來,總覺得她空出的左邊原本應該還有一個人的,隻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應該是誰。

“安冉!”良久,我聽見徐玨冷靜至極的聲音,他說:“偶爾做夢騙自己,可以。但不要奢望騙多了就會成為事實。有些人,回不來了就是回不來了。”

他話音未落,教室後排“砰”的一聲巨響,我詫異地回頭去看,隻看到安冉快速踉蹌離開教室的背影。

從他們的對話裏,我隱約猜到徐玨和安冉大概早就認識的,徐玨說的“回不來的人”又是誰呢?那個叫安冉的女孩,她現在也像曾經的我一樣,等著什麽人回來嗎?

“好酷啊!”有人驚歎安冉無視徐玨憤然離開課堂的行為。

教室裏一片竊竊私語。

我抬頭,便撞上徐玨的目光,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目光裏隱隱壓製的怒火,迅速地低下頭。

但一秒後,我隻好自認倒黴。徐玨莫名火最終還是發到了我的身上。

“那麽下麵,就讓我們看看十分努力的蘇茉莉同學的作品吧。” 徐玨分明是一臉笑意地拿起我的相機的,我卻覺得脊背發涼,這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等我想起來我的相機裏有我不願公之於眾的東西,想要去搶回相機時,已經來不及了。相機被接到了投影上,徐玨連點了幾張照片,投影幕裏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徐玨沉默地看著我,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我知道,他連羞辱我都懶得羞辱了。

“那個……”我艱難地吞了一下唾沫,說:“那個,我好像忘了開閃光燈……”

“還,還是別看了吧。”我大著膽子站起來,想要去拿回相機。

徐玨已經眼疾手快地打開了相機裏最後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張白紙,白紙上是我用鉛筆畫的男生的側臉,隻是那張臉上沒有五官,旁邊寫著大大的“楚遇白”三個字。

“蘇——茉——莉!”徐玨壓低聲音一字一字地叫我的名字。

我就大概猜到,他又要用他無情的毒舌羞辱我了。

於是,我搶先說:“老師,對不起,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下一次會好好拍的,不會再抱著玩樂的心態隻是拍一張白紙。其實在我心裏跟你一樣,覺得攝影師是個很神聖很嚴肅的職業。”

徐玨抬眸,慢悠悠地說:“那張‘白紙’……”

我怕他會對紙上的那個人評頭論足,著急地說:“那張白紙,那張白紙上的所有東西,對我來說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你可以罵我,但是請你不要評價關於那張紙的一切……”不知道為什麽,毫無預兆的,我的眼淚突然間就落了下來。

幾秒的靜默後,教室裏騷亂起來,有人開始對白紙上的內容揣測起來。

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一滴一滴砸在桌麵上。

下課鈴聲就在這時候適時響起來。

“下課!”徐玨大步走下講台向教室外走,經過我的時候,我依稀聽見他低聲說,“我隻是想說,那張‘白紙’拍得不錯。”

窗外,夜色如墨,教室裏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他們不知道,他們眼裏的那張“白紙”,對我來說是怎樣重要的存在。

*** *** ***

幾天後,徐玨是在去辦公室的路上遇見安冉的。安冉不躲也不避,隻是冷冷瞪著他。

他就笑起來,他知道安冉一向沒有好臉色給他,尤其是經過昨晚的那件事後。徐玨有時候覺得好笑,認真說起來,他和安冉並沒有深仇大恨,他們之間所有的矛盾都隻是因為那個叫喬歡的男生。

但其實,除了他自己,包括安冉和喬歡在內,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以前所做的種種並不是針對喬歡,他其實隻是把喬歡當成唯一能和自己競爭的對手,他也許會不擇手段要和喬歡一爭高下,但那並不表示他就會處心積慮地害喬歡。相反,他其實很尊重他的對手喬歡,至少,並不討厭他。尤其是喬歡失蹤後,他時常覺得沒有競爭對手的日子,有點過於無聊。

但這些,別人不了解,徐玨也懶得解釋。

“喂,有什麽盡管衝著我來!”安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別找蘇茉莉的麻煩。”

“咦?”徐玨若有所思地看著安冉,“這是我第一次見你關心喬歡以外的人,怎麽?我都不知道你喜歡和蘇茉莉那樣笨笨的人交朋友。”

“她不是我朋友。”安冉解釋道,“我隻是覺得,你不願意開課,而我鼓動同學選修你的課,最終導致你的如意算盤落空。從頭到尾,其實都隻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怨,何必要牽扯到無辜的人身上?那樣,也有失你徐大少的風範。”

“是嗎?”徐玨一臉狡黠地看著安冉,“你怕承認她是你的朋友,我會針對她吧?”

“徐大少,”安冉有些氣結,“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是這麽……”

她想了一下用了“無賴”這個詞。

徐玨就若無其事地笑:“反正都被你說成無賴了,再無賴一點又何妨?”

安冉正想著要怎樣返回一程,徐玨已經話鋒一轉說:“其實,你沒覺得那個笨蛋蘇茉莉很喜歡我嗎?”

安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看徐玨一臉認真,明顯不是開玩笑的,安冉就有點哭笑不得。這個人到底是哪裏來的這種理直氣壯的自信?

安冉不說話。徐玨就坦然說:“原來你也是這麽認為的。”

“要我說實話嗎?”安冉不屑地看著他。

“我有霸道到不讓你說實話嗎?”

“我不覺得她喜歡你。”安冉一針見血地說:“我覺得她是正常人,是個正常人都討厭你。”

“下課之後她喜歡追著我問些超級簡單的問題,”徐玨言之鑿鑿,“分明是假問問題之名接近我,不是迷戀是什麽?”

“那隻是因為她笨。”安冉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打擊徐玨的突破口,毫不留情地說,“實話告訴你吧,她那麽笨笨地努力著,隻是想轉係到攝影係。至於為什麽要一門心思地轉到攝影係,當然是因為那個叫楚遇白的男生。”

想要轉去攝影係,是當初蘇茉莉告訴她,而蘇茉莉做到這一切是因為楚遇白,是安冉猜的,那晚她憤然離開教室其實並沒有走遠,她在窗外看見了茉莉那張白紙照片。

“所以,你看,她喜歡的人是一個叫楚遇白的男生。”安冉故意假裝遺憾地聳聳肩,那意思再分明不過,蘇茉莉怎麽會喜歡你徐玨?

然而,徐玨仿佛看不見一般,篤定又自信地說:“你以為這樣就能打擊到我?真是太天真。她不喜歡我,那就最好啦。被人迷戀,又不能違心地答應她,這種事實在太讓人為難。”

“我當然知道‘蘇茉莉不喜歡你’這件事,根本打擊不到自以為是的徐大少你啊。”安冉胸有成竹地說,“不過呢,我知道某些人,一旦知道在別人眼裏還有比自己更矚目的人,心裏就會不舒服,是不是呀,徐大少?”

徐玨擺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就在安冉快要露出一點點得意之色時,他卻突然了然地笑起來:“死丫頭,你以為我會輕易就上當嗎?你的激將法,太明顯了啊!”

在不相幹的蘇茉莉心裏,誰更矚目,又跟他徐玨有什麽關係呢?

徐玨一笑置之。他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就是安冉口中所說的那種人,但不知道為什麽,又覺得隱隱有種不知不覺中被安冉捏住了要害的感覺。

兩個小時又八分鍾後,徐玨才明白那種隱隱不好的感覺是什麽,他居然對笨笨的蘇茉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因為,蘇茉莉居然“假裝”不認識他。

那是10月末的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候,徐玨開著他的白色邁巴赫Landaulet行駛在校園裏,從學校最南邊的辦公樓去往最北邊的建築係教學樓。

英俊帥哥加豪華轎車,一路上自然引起了無數人圍觀,又正值上課時分,校園裏的道路上全是趕著去上課的學生,車子開得像蝸牛一樣慢。

徐玨有點不耐煩,隻好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停了車,準備下車步行。

就在他下車的一瞬間,他看見了旁邊草坪裏立著的蘇茉莉,她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裏,微微仰麵朝天,溫暖的橘色陽光裏,她的側臉和脖子拉成一個優美的弧度。

她十分專注地看著天空裏的某一處,仿佛那裏有她生命裏至關重要的存在一般。

徐玨下意識地學她的樣子抬頭看一看,廣袤的天空裏,除了濃墨重彩的藍,什麽都沒有。

徐玨原本打算就此走開的,偏巧這個時候,蘇茉莉側過頭來,目光慢慢向著徐玨站立的地方移過來……

就在徐玨想著是要等她先喊他老師,再作回應,還是直接先聲奪人,質問她就快要上課了為什麽還在這裏發呆時,令徐玨覺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蘇茉莉的目光慢慢掃過徐玨俊朗的臉,未作半秒的停留。

然後,她轉身,大步從他身邊走過,就好像徐玨是空氣一般。

徐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那個明明看見了他,卻對他視若無睹的女孩,真的是那個下課後喜歡追著他問一些“白癡”問題的蘇茉莉嗎?

她居然假裝沒有看見他!他的臉有這麽普通嗎?就算他五官帥得太標準,可能會沒有辨識度,可是他的臉加他的車在一起,難道還沒有辨識度嗎?

徐玨的內心幾乎是有點崩潰的,但他很快便鎮定了下來,這麽多年,想他徐大少什麽樣的女生沒有見過呢?有瘋狂追逐他的,有假裝高冷想引起他注意的,自然也有像蘇茉莉這種“欲拒還迎”的。

以前有喬歡那個強勁對手,他把心思都放在學業上,無論那些女生使出百般花樣,他都視若無睹、以不變應萬變,現在沒了對手,他突然覺得生活似乎有點無聊,無聊到覺得陪蘇茉莉這種明明智商不夠,卻要耍小聰明的女生過過招,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徐玨打定主意,戴上酷酷的墨鏡,大步流星追上前麵正低著頭慢慢像蝸牛在爬的蘇茉莉,目不斜視地自蘇茉莉的身邊走過。

明媚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落在徐玨微微翹起的嘴角上,仿佛像是暗暗吹起的“戰鬥”號角,蘇茉莉,遊戲才剛剛開始呦。

*** *** ***

兩個小時後,建築係辦公室裏,徐玨第三次寫錯課件時,他不得不暗暗承認,安冉說的似乎有點道理,他的好奇心正一點一點被吊了起來。

尤其當他想起來,《建築攝影學》第一次開課的時候,那個笨笨的蘇茉莉在看到他第一眼時,傻愣愣地站起來,衝他叫出的名字,似乎就是“楚遇白”時,他的心裏就像是貓爪子在撓一樣,他想知道那個“楚遇白”到底是何方神聖。

恰好此時,教學秘書夏時雨冒冒失失地撞進來,徐玨頭也不抬地問:“我們學校還有長得很山寨我的人嗎?”他想起蘇茉莉錯將他喊成“楚遇白”的事,越想越皺眉。

從小到大,他都受女生們的追捧,曾經也有男生刻意學他的樣子,討好女生。他就想不明白那些男生的心理,即便女生因此傾心,那也隻是因為他們像他啊,並不是真的喜歡他們本人,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做他們自己,去贏一場真正屬於自己的愛情呢?

總之,徐玨是十分討厭別人模仿自己的,當然,他就更不可能去模仿別人了。

時雨當然聽出了徐玨語氣裏的不悅,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但是拍馬屁總是不會錯的,就毫無節操地笑著說:“有人要山寨師兄?誰啊?誰有這個自信啊?我們徐師兄這樣的,是別人想山寨就能山寨得了的嗎?”

徐玨無視時雨的浮誇演技,丁不冷地說:“你說得也對。”

時雨以為他至少要假裝謙虛一下,因此準備了一大堆繼續恭維他的話,卻沒想到他就這麽直接地……承認了!

時雨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麽接話,一不小心就走了神。她想起一個師姐曾經說過,徐玨這個人,不是帥在臉,也不是帥在才華,雖然那些他都有,他真正令人覺得帥氣的地方是,自知兼具才華與容貌,卻不虛偽自謙,永遠直接率性,恨放在明處,愛也放在明處,沒有半點遮掩,他也不屑和不需要遮掩。

你可以把他的這種“品質”叫做自信,或者自戀。但隻有真正有實力的人,才能自戀得理直氣壯又不讓人討厭。

時雨想著想著就下意識地兀自點頭,她看著承認時一臉坦然的徐玨,覺得自己大概也被師姐的話徹底洗腦了。

別人的自戀就是醜人多作怪,但徐師兄的“自戀”真的就隻有帥氣!

徐玨見時雨沒反應,抬頭看她一眼:“沒什麽事了,你可以走了。”

時雨回神,就有點不知所措,師兄剛才那個眼神分明是在嫌棄她犯花癡啊,可是,明明,平時她不是個花癡的人啊。她覺得臉都被自己丟光了,恨不能立刻逃出辦公室。

可是,時雨剛剛走出去兩步,徐玨兩眼盯著電腦屏幕,狀似無意地漫不經心地問:“我們學校是不是有個叫楚遇白的人?”

“當然有啊。”時雨激動地回身,“徐師兄也知道楚遇白?”

“嗯……”徐玨模棱兩可地答著,難得地抬起頭來,看著時雨,“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嗯……”時雨想一想,眉飛色舞,如數家珍般說,“楚遇白是我上一屆的,算是這十年來,C大最傑出的三大風雲人物之一,人長得帥,絕對是校草級別的。最重要的是,學習成績也是好得令人望塵莫及,托福滿分,去年拿了耶魯大學攝影專業全額獎學金……”

時雨喋喋不休地講著,徐玨不經意地挑了挑眉,也不過就是長得好、成績好而已,這兩樣,他也不是沒有。

“你剛剛說三大風雲人物?”徐玨打斷時雨,“那另外兩個呢?”

“嗯。”時雨點頭,“還有喬歡師兄,不過,我進校的時候,喬歡師兄已經退學去日本學醫了,所以我也沒見過他本人,隻是聽人說起過。喬歡師兄就是傳聞中C大十年來最閃耀的新星,可惜……”

徐玨下意識皺了眉,最近隻要有人在他麵前提起“喬歡”這個名字,這個對他來說亦敵亦友的存在,他總是覺得心裏有點悶,大概是受了安冉情緒的影響。徐玨擺手阻止時雨繼續說下去。

時雨吐吐舌頭,自顧自地說:“還有一個,就是師兄你啦。隻不過,楚遇白和喬歡師兄都是C大的本科生,而師兄你是耶魯留學回來的C大博士,不一樣的。我覺得,認真比較起來,還是師兄你略勝一籌。”

時雨的馬屁拍得越來越順溜,徐玨卻不以為然,他雖然過分自信,但也不傻,人總是當著當事人的麵說好話的,所以時雨口中的“略勝一籌”,也許就是“平分秋色”。

“那你覺得喬歡和楚遇白比呢?”徐玨避開自己不談,免得時雨的話裏有水分。

“呃……”時雨認真地想了想,麵露難色,“喬歡師兄是咱們建築係的,楚遇白是攝影係,好像也沒什麽可比性,不過在校期間,兩人一直保持著本專業的第一名,應該算不分伯仲吧。”

徐玨原本是閑散地靠在椅背上的,聽了時雨的話,下意識地坐正了身體,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如果能跟喬歡在學業上不相上下的話,那麽,和他徐玨比起來,可能也差不到哪裏啊!

徐玨脫口而出:“那你覺得我和楚遇白比,誰長得更好?”

他向來都是這樣,無論什麽都要做第一。

時雨這一下徹底犯了難,她很想說,如果讓她二選一的話,她當然是毫不猶豫地選楚遇白師兄,誰不喜歡溫文爾雅、溫暖如陽的男生呢?隻有那些“腦子有問題又不成熟”的小女生,才會口味特別地喜歡徐玨這種陰晴不定的大少爺吧?

但是她不敢,因為此刻,徐大少正用那種分分鍾能殺人於無形的目光看著她,她隻好違心地說:“楚遇白師兄雖然溫潤如玉,但看起來太沒有特點,就我個人而言,我當然是覺得徐師兄你長得更……獨樹一幟啊。”

徐玨像是沒聽出時雨的口是心非一般,一本正經地點頭說:“嗯,你的說法還算客觀。”

時雨被噎得無言以對,但敏銳地她發現,徐玨這樣說時,薄削的嘴角不經意地彎了起來。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徐玨的內心獨白是,蘇茉莉,看起來,你的眼光也不怎麽樣嘛!

*** *** ***

我是蘇茉莉,現在是10月的最後一天,我在C大的書圖館遇見了一個奇怪的男生。從我走進書圖館時,就發現他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後;我去圖書館檢索室,他也出現在那裏;我隨後去三樓的投影專業書籍室找一本專業課,他也剛好就在我所站的書架對麵。

他像是在觀察一個小動物一樣光明正大地觀察著我,我突然就有點生氣,取了想借的書,示威似的迎麵朝他直走過去,就在快要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聽見他從齒縫裏慢慢逼出的三個字:“蘇——茉——莉……”

我愕然愣住,這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叫法我當然再熟悉不過,他是徐玨。

“徐老師……”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徐玨向前一步,傾身,一張臉幾乎要貼上我的麵孔,目光灼灼地逼視我:“現在,終於,認出我來了嗎?”

“對不起,徐老師,我剛才沒有看見……”我敷衍地答,我當然不會跟不熟悉的徐玨解釋我有臉盲症的事實,因此,我退後一步,想要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他卻突然不悅地說:“蘇茉莉,你做這些到底是想幹什麽?”

我愣住,他是在問我為什麽要借這些攝影專業書嗎?

我毫不猶豫地答:“當然是想轉專業到攝影係,將來成為《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師。”

那曾經是遇白的夢想,現在,是我的夢想。

“冠冕堂皇。”他怔了怔,麵帶譏諷地笑,一針見血地說道,“你做這些,難道不是隻是為了一個人嗎?”

藏在心裏的秘密,就這樣被陌生人直截了當地剝露出來。我愣在原地,像是剛剛結痂的傷口又無情地被人揭得血肉模糊。左胸腔裏痛得令我幾乎無法呼吸,我身體僵直,緊緊捏住微微發抖的手指。

“楚遇白!”他了然地笑笑說,“你喜歡那個叫楚遇白的男生?”

我以為,我已經放下心中的那個執念,做好遠行的準備,但當他輕輕說出“楚遇白”三個字的時候,我才知道,“楚遇白”三個字,已成為我今生碰也不能碰的傷痛。我想要逃離,卻連邁步的力氣都沒有。

“因為楚遇白是學攝影專業的,所以你就要轉到攝影係。”徐玨的嘴角隱隱藏著不屑,“大概將來,你是不是還要學他去耶魯?是不是就連那個成為《國家地理》雜誌的心願,也隻是因為可憐的‘愛屋及烏’呢?蘇茉莉,這樣重複別人的人生有意思呢?把自己活成別人有意思嗎?”

眼睛裏有氤氳的水汽慢慢彌漫開來,我咬緊嘴唇不發一言,如果把我的人生活成楚遇白的人生,我親愛的楚遇白就能回來的話,我願意用我的人生、我的命換他一世平安喜樂,可是,有什麽用呢?楚遇白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啊!

“真可憐,”徐玨篤定地下結論,“你這麽喜歡那個楚遇白,可惜,他大概根本不喜歡你吧?要不然,你現在也不至於是這副模樣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光裏漸漸就有了鄙夷之色,沒頭沒腦地說:“這種事,我本來根本懶得管。不過,蘇茉莉,你如果想去做一件事,喜歡一個人,就應該認真專注地做下去,不要見異思遷,否則,連唯一可能令人欽佩的地方都沒了,別人隻會看不起你!”

我恍然明白過來,他是在質疑我對楚遇白的心意嗎?他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又憑什麽懷疑我堅守了這麽多年的情感呢?

我看著他鄙薄的目光,像是中了邪,冷然點頭說:“沒錯,我是喜歡楚遇白!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歡他。我是個很笨的人,學習不好,但是沒關係,我可以努力,我可以假期不玩,可以每天比別人睡得晚一點,再晚一點;別人做十道題,我就做一百道題。是,我沒這裏的大部分人聰明,但是,我即便是一路跪著也要考到這裏來,就算拚了命我也要跟他學一樣的專業,因為這樣,將來,我才有機會去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肩站在一起。可是,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拚命與努力,和你有什麽關係呢?你又知道什麽呢?”

我不想哭的,但是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最終再也無法遏製,轟然而下。

我幾近崩潰地失聲痛哭:“你又知道什麽呢?現在……即便我一路艱辛追隨著他的腳步,成為最好的攝影師,也沒有用了啊……沒用了啊,不是因為他不愛我,而是因為……因為楚遇白,他……他死了啊!”

事隔六個多月,我終於聽見我自己親口說出了那個類似禁忌般的“死”字,便再也沒有力氣站立,頹然跌坐在地上,喃喃低語:“他說他去尼泊爾,隻是為了將那些美景拍給我看。如果……如果,我知道他會在尼泊爾出事的話,我寧願,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我寧願,他從來都不認識我;我寧願,他沒有救過我;我寧願自己死在12歲那年。如果那樣,他就能活著的話……”

我低著頭,沉浸在滿滿的悲傷裏,盡情地流著淚,毫不在乎周圍人的反應。

良久,我吸吸鼻子,抬起頭來,準備應對預想中那些或探究或八卦的眼神,然而,我的周圍什麽都沒有,入眼隻是一片藏青色。

我微微仰頭,就看見了一張居高臨下正看著我的臉,有人站在我的身後,脫下了自己的風衣圍在我的前麵,替我遮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果然,下一秒,我聽見他說:“對不起。”

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我一言不發地站起來,他將一方手帕遞到我的麵前,我並不領他的情,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