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煙火裏的塵埃

我是一場煙火散落的塵埃。如果愛情像煙火,痛苦似塵埃,如果一場與你的愛情注定會痛徹心扉,我願做沉淪苦海的塵埃,讓你成為這個秋天夜空裏最絢爛的煙火,快樂似小孩。

*** *** ***

“楚遇白……”我緊緊捏住課桌的邊角,聽見自己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聲音。

我努力看著他的麵孔,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臉。

然後,我就聽見他一字一字清楚又分明地說:“蘇——茉——莉。”

我的心就在那一刻快速跳動起來,又迅速鎮靜下去,雖然他叫的是我的名字,但那並不是我所熟悉的楚遇白的聲音。

可是,可是也許他就像以前一樣感冒了,嗓音變了呢?

我仰頭望著他,提高聲音叫他的名字:“楚遇白!”

他像是愣了一下,然後迅速走上講台,仿佛我是空氣一般,快速掃視了一下講台下麵,說:“正式上課之前,我想請讓我們這門課能夠最終開課成功的‘最大功臣’,第30個課選人,蘇茉莉同學,回答一個問題,那麽,蘇茉莉同學,你來了嗎?”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就要流下來,他不是楚遇白,他隻是一個恰好穿著藏青色風衣身高體形很像楚遇白的陌生人,他隻是我的建築攝影學老師——徐玨。

你看,楚遇白,我總是這麽笨,我總是不能分辨出我遇見的人是否就是你。我曾經那樣天真,以為就憑那一抹藏青色就可以輕易在人群裏認出你,但現在,我才知道我有多可笑。

我一直以為,在我心裏沒人可以取代你,但現在,隻是一抹顏色就騙過了我的眼,我恨這樣無能與無可奈何的自己。

悲傷像是麻藥慢慢覆過我的身體,我呆立在原地,眼角濕潤卻無淚可流。有人突然從後麵悄悄拉我的衣角,小聲說:“同學,快坐下,不然‘變態徐’會找你麻煩的。”

我回頭,那是個有著一頭漂亮長卷發的女生,我感激地對她笑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徐玨已經一步走到了我麵前。

“蘇茉莉?”他斜睨著我,已然猜出了我的名字。

我還沒點頭,他已快速走上講台,拋出一個十分犀利的問題:“作為第30個選這門課的人,作為決定這門課能否順利開設的關鍵性人物的你,一定是對這門課十分感興趣或者有一定研究了?那麽,蘇茉莉同學,對於你這麽感興趣的一門課,你覺得你期末大概能考多少分呢?”

“我……”

我隻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他便打斷我,笑眯眯地說:“嗯,沒關係的,蘇茉莉同學,盡管大膽預測喲,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後排有女生忍不住低聲叫起來:“哇,徐大少果然就像傳說中的一樣,笑起來迷死人呢。”

“對啊,對啊,看到沒有?左邊還有酒窩哦,笑起來簡直溫柔死了。”

我輕輕鬆一口氣,想來能有這麽溫柔笑容的老師,應該不會像傳說中的一樣,是“變態徐”吧?

“70分?”我報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信心的數字。

徐玨顯然不滿意,抱著手臂看我:“蘇茉莉同學,你是對我沒有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有信心?”他停頓了一下,慢慢靠近我,用慵懶的鼻音說,“嗯?”

我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壓迫感,隻好說:“80分……”

他就用鼓勵的目光看著我,說:“蘇茉莉同學,夢想還是要有的……”

下麵的同學就跟著起哄說:“萬一實現了呢?”

是啊,蘇茉莉,你忘了那個要努力追趕楚遇白的夢想嗎?為什麽總是這樣小心翼翼、故步自封?也許,這就是楚遇白不來見你的原因!

我鼓起勇氣,堅定地說:“90分,期末的時候我一定可以考到90分。”

“好,一言為定,蘇茉莉同學。”徐玨突然露出莫測的笑容,輕輕眨眼說,“夢想當然是要有的,萬一見鬼了呢?”

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中了圈套,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素不相識的徐玨為什麽在第一堂課就這樣對我。

果然,徐玨露出不易察覺的得逞笑容走到我前麵,隔著課桌,慢慢傾身,雙手撐在課桌上,在我耳邊輕聲說:“蘇茉莉同學,為了‘感謝’你能讓我的這門課成功開設,以後,我會特別特別‘關照’你的。”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嘴裏分明說的是“感謝”和“關照”,我卻聽出了他話裏的火藥味,隻是我無從得知,那火藥味究竟是因何而起。

“蘇茉莉同學,剛才那個90分的約定,希望你不要忘了。”徐玨退後一步,朗聲對全班說:“我查了一下,蘇茉莉同學是跟這門課程毫無關係的文物鑒定與修複專業的,連蘇茉莉同學都能很有信心地保證期末考到90分,所以剩下的建築係和攝影係的同學,我不用多說了吧?我如果不要求你們考到90分以上,都算是我侮辱你們,對不對?”他狡黠地笑著,說出比恐怖片更恐怖的話。

教室裏響起一片哀號聲。

我終於明白,他“變態徐”的外號因何而來。不過,其實我並不討厭這樣的老師,相反,我其實很願意遇到這樣的老師,因為我堅信,嚴師才能出高徒。

然而,下課後,當我說出“嚴師出高徒”五個字來安慰垂頭喪氣的同學時,我後麵那個長卷發女生卻篤定地說:“同學,你還是太年輕,太天真了。”

“啊?”我愕然。

“初次見麵,我叫安冉。”她說:“隻能說,茉莉同學你太善良,沒有看透徐玨的陰險麵,他可是出了名的以整學生為樂。”

“他不是老師嗎?老師不是要為人師表,怎麽會……”

“老師?”安冉搖頭,“他算什麽老師?他不過是建築係王教授的博士生,因為王教授出國參加學術研討會,所以才由他暫代一學期的課程。”

“啊?他是學建築的?那他為什麽開攝影學的課?”我突然開始後悔浪費了時間來選修根本不懂攝影學的人開設的課。

安冉不說話,像是看什麽奇怪的生物一樣看著我。

一秒後,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關注錯了點,卻仍然不甘心:“那我現在還來得及改選其他攝影學專業課嗎?”

安冉就有點無奈地看著我,極不情願地說:“雖然徐玨是C大建築學博士,但是聽說他之前在美國有取得另一個攝影學碩士學位,所以……”

“這樣啊,太好了!”我說,“那以後我是不是可以向他請教所有攝影學專業的問題呀。”

安冉就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茉莉同學,你不覺得自己的關注點不對?”

我不明所以。

安冉一針見血地指出:“你不覺得徐玨從一開始就針對你?”

“好像是……”我懵懂地點頭,“但是為什麽?我好像沒做錯什麽啊?而且,要不是我選了這門課,這個課都開設不了呢。”

我說完了,明顯感覺到安冉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她沉默了兩秒,決然地說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這事因我而起,以後,我不會讓徐玨欺負你的。”

“謝謝!”我習慣性地道謝,說完了,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聽明白安冉的意思,為什麽叫“這事是因她而起”?

不過,現在,世間一切紛擾都與我無關,我隻要學會攝影學,完成我與楚遇白的那個約定就好,其他一切,又與我有什麽關係?

*** *** ***

我開始時常夢見楚遇白,夢見他騎著單車穿梭在異國的校園裏;夢見他坐在電腦的那一邊隔著一萬五千英裏,十三個時區,跟我說“嗨”;夢見他立在明媚陽光裏,悄然回眸,言笑晏晏地對我說,茉莉,我在C大等你。

明明都是那樣美好的畫麵,我卻時常在半夜無緣無故驚醒。10月中旬的C城,夜涼如水,令我忍不住瑟縮。每當這時,我總是悄悄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一看那個住在我的QQ和微信裏的唯一聯係人,楚遇白,然後抱著手機,安心睡去。

10月底的時候,宋笑言又從城市的另一頭穿越大半個城市來看我,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樣,我的好朋友宋笑言也考來了C城。不過,我的學校在城南,她的學校在城北。

隻是,笑言每次來看我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記憶中的笑言應該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

所以,當她再次在我的寢室裏沉默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時,我終於忍不住問她:“笑言,你怎麽了?”

笑言避而不答,輕聲問我:“茉莉,你……真的沒事嗎?”

她抬頭看著我,目不轉睛的樣子,仿佛要一直看到我心裏去。

我低頭躲開她的目光,用輕快的語調說:“我沒事啊,我能有什麽事呢?”

仿佛是為了證明我所說的話般,我抬起頭來,迎著笑言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說:“我很好很好……”

我按照約定考上了C大,不久的將來還要轉入攝影係,到那時候啊,我的楚遇白就會如約而來,我的世界裏有的,隻是“心想事成”,我能有什麽事呢?

笑言看著我的目光裏漸漸就浮起那種叫“憐憫”的東西。

像是害怕一般,我側頭避開她的目光,掩飾地想要翻開麵前的建築攝影學課本。

笑言卻比我快一步,她伸手按住課本,目光長久地落在封麵上,沉默得不似她本來。

良久,她輕輕咳一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就哽咽起來,她說:“茉莉,我們來談談楚遇白吧。”

我抬頭,就看見她的一滴眼淚“吧嗒”一聲落下來,我像是被蜜蜂蜇了一般,幾乎要驚惶地跳起來,但我仍然極力鎮定自若地說:“為什麽我們要談楚遇白?楚遇白他現在好好的,他現在正在美國的耶魯大學學習,將來他會成為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師,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回到這裏,來看我。所以,笑言,你為什麽要哭呢?”

我不明白,笑言為什麽莫名地掉眼淚,我的楚遇白正在追逐他的夢想,而我正在追逐他,有一天,他的夢想實現,他便會回頭來找我。

我眨眨眼,用幹澀的眼睛望著笑言。

笑言的眼淚便更加洶湧起來:“茉莉,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麽哭嗎?還是你故意假裝不知道呢?”

我茫然搖頭,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也不想知道她在說什麽。

我慌忙拿起課本,站起來就要往外走:“笑言,我還有事,如果你沒什麽事的話,我們下次再見吧。”

“蘇茉莉!”笑言厲聲叫我名字,死死拉住我。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我本能地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她。

“對不起,茉莉……”她終於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啊,今天就算是要傷害你,我也要對你說,茉莉,楚遇白……他……他已經死了啊!”

“你……你說什麽?”我機械地眨眼,再眨眼,眼角澀澀地疼,我卻輕輕笑起來說,“笑言,你怎麽了啊?楚遇白他現在明明是在耶魯啊,我的楚遇白,他好好的呢。”

“對不起,茉莉,我不會再讓你這樣下去的,再這樣下去你會生病的啊。”她流著淚說,“楚遇白他根本不在耶魯,那些都是你不肯承認事實的幻想。茉莉,你聽好了,2015年4月25號,尼泊爾發生8.1級地震,楚遇白他在地震中……已經……已經……”

“你不要說了!”我捂住耳朵,驚聲尖叫,“不要說了!”

我以為捂住耳朵,那些我不想聽的話就能聽不見,那些我不想承認的事就不會發生,可是,為什麽那些殘忍又致命的記憶卻仍然像潮水般摧枯拉朽而來,仿佛要將我徹底毀滅。

*** *** ***

記憶如潮水,迅速倒退。

2015.4.25,這是個對我來說永生難忘的日子,這一天的中午,我喜歡的男孩對我說他會在C大等我,幸福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又觸手可及。

還是這一天的傍晚,夕陽染紅了大半邊天,我捏著手機哼著歌回家,一路上眼睛都不舍得離開楚遇白那條“我在C大等你”的短信息。那個傍晚的風是輕的,天空是暗藍的,空氣是新鮮的,我的心情是愉悅的,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已然入不了我的眼,我的眼裏,隻有楚遇白的微笑和那條短信息。

因此,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家裏十分不尋常的氣氛,爸媽變得異常沉默起來,偶爾,媽媽會用一種擔心又憂傷的眼神看著我,但當我的目光看向她時,她又心虛地迅速避開。我就意識到,是出了什麽事了。

但那時候的我覺得,就算發生天大的事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有愛我的爸爸媽媽,我更有我愛的楚遇白,我怕什麽呢?我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所以,當媽媽第三次悄悄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時候,我便笑著朝她眨眼:“媽,爸爸又藏私房錢了嗎?還是你喜歡的衣服沒有買到?或者你擔心我高考會考不好?別擔心,我一定會考上C大的……”

“茉莉啊……”媽媽在我說出“C大”兩個字時,突然哽咽起來。

而爸爸則一個勁地衝媽媽使眼色、搖頭。

我突然就有不好的預感,惶惶不安地站起來說:“怎麽了?”

爸爸媽媽卻同時沉默起來,客廳裏安靜的嚇人,隻有電視機的聲音格外刺耳與詭異。電視新聞裏正在播報一則新聞:“北京時間4月25日14時11分,尼泊爾發生8.1級地震……”

“原來是地震了啊……”我喃喃自語,客廳的燈光煞白刺目,晃得我幾乎站立不住。記憶裏仿佛有什麽特別不好的東西要一直湧出來,我閉一閉眼,拚命阻止自己去想那些令人恐慌的東西。

我想要走過去關掉電視機,但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幾乎要碰倒椅子,媽媽一把扶住我,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卻閉緊嘴巴什麽也不說。

“茉莉啊!”爸爸輕輕歎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說,“爸爸本來覺得在你高考前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但是……你長大了,很多事,也要學著自己去麵對……”

“爸爸,你說什麽呢?”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跳得快得仿佛要脫離胸腔一般。

“遇白外婆剛才來電話了,說是遇白今天到的尼泊爾……”爸爸一字一字地說著,仿佛每說出一個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氣一樣。

“我知道啊!”我像是害怕什麽一樣,快速地打斷爸爸的話,“我知道楚遇白今天在尼泊爾啊,他今天中午還和我通了電話呢,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在尼泊爾呢?”

我眨眨眼,笑起來:“尼泊爾發生地震,和楚遇白在尼泊爾,又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呢?”

“遇白外婆說看了新聞就聯係不上遇白,讓我們也幫忙聯係他……遇白這孩子啊,真是命苦……這可怎麽辦是好啊……”媽媽搶先哭出聲來,她知道楚遇白對我來說是一種怎樣重要的存在。

媽媽的哭聲壓抑又悲傷,像是有極細的針慢慢地刺進我的心裏,左胸腔裏疼至一片麻木。

“媽媽,你哭什麽呢?”我努力地翹起嘴角,輕聲說,“這並不能代表什麽啊?也許楚遇白的手機沒電了;也許他正在專心致誌地拍攝照片沒有將手機帶在身邊,你們知道的,楚遇白他啊,一旦工作起來是完全忘我的;或者也許,他的手機被小偷偷了也不一定呢?外出旅行,這種事會經常發生的啊,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我聽見自己極力鎮定卻飄忽的聲音:“楚遇白的手機打不通,這能說明什麽呢?我並不能代表什麽啊?所以,媽媽,你為什麽要哭呢?”

“茉莉啊……”媽媽一把抱住我,哭得泣不成聲,“傍晚的時候,你爸打通了遇白的手機,不是遇白接的……是那邊酒店的工作人員接的,說是……說是在廢墟裏撿到的手機……遇白他……他可能已經……”

“媽媽,你別說了。”我輕聲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想聽這些奇怪的話,明明中午的時候楚遇白還跟我通了電話的,他說他會在C大等我,他從來都是遵守諾言的,他說到就一定會做到。從我認識他的時候開始,他答應我的每一件事,他都做到了,所以,這一次,他也一定會做到的。所以,楚遇白他現在一定好好的呢。”

“茉莉……”爸爸媽媽同時驚惶地叫我。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我困了,我要睡了。”我不敢去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假裝鎮定地快速走進臥室,立刻關上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手抖沒有控製好力度的原因,臥室的門在關上的瞬間,發出“砰”的一巨響,像是平地一聲驚雷,震得人心驚肉跳。

我背靠著門,頹然跌坐在地上,淚水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我拚命地去抹那些眼淚,我告訴自己,茉莉,不要哭,一定不能哭,那並不能代表什麽,也許,也許那手機隻是楚遇白在遇到地震時逃離現場裏掉落的,也許,也許,有無數個“也許楚遇白根本沒事”的可能。

可是,我的眼淚像是決了堤的水,怎麽也停不下來,因為我知道,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我清楚地知道,在千萬個“也許”中,還有一個“也許”,那就是,也許楚遇白,在尼泊爾8.1級的大地震中失蹤了……

我緊緊抱著手機,拚命搖頭,不讓自己繼續往下想。

不會的,上帝不會這樣殘忍,上帝不會殘忍到在同一天讓我喜歡的男孩對我說,他會在C大等我,又在同一天讓我失去我最心愛的男孩。

我的楚遇白,他像天使一樣溫暖善良,沒有人能忍心傷害他,所以,仁慈的上帝,你絕不會做出這樣殘忍至極的事,對不對?

*** *** ***

那一夜的風聲特別大,穿過小巷與樓道,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誰躲在暗夜裏哀哭。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整夜無眠。後半夜的時候,突然下起了暴雨,驚雷一聲一聲,像是砸在心上。

我的心又慌又急,隻好坐在**,惶惶不安地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閃電,床頭櫃上的手機就在這時候突然亮起來,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夠手機,就重重跌到了地上,卻感覺不到疼。

一定是遇白打給我報平安的吧?他從來都不願意讓我擔心著急呢。

我抓起手機,屏幕上顯示來電人“遇白外婆”,像是抓到了什麽毒蛇一般,我下意識地甩開手機,手機落在**,孜孜不倦地嗡鳴著。

我恐慌地盯著手機,不敢去接,仿佛隻要一接起來,便會有什麽足以令我滅頂的災難傾覆而來。

寂靜的夜裏,手機不停地響著,我想起這樣風雨交加的夜裏,外婆或許跟我一樣正坐在**惶惶不安,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不能不接外婆的電話。

我用力地捏緊自己的左手,讓指甲一直掐進肉裏,右手拿起手機,深呼吸,按下接聽鍵。

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我聽見自己極力假裝輕快的聲音:“外婆,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是因為打雷嗎?不用怕的。”

我假裝說得輕鬆又隨意,就像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捏著手機的手心裏卻漸漸生出汗來,我很害怕外婆在電話的那一頭突然哭出聲來,或者說出什麽令人傷心欲絕的話來,我甚至害怕聽到她的嗓音有一絲的顫抖。

然而,電話那種卻傳來外婆溫和又鎮定的聲音,她輕聲叫我的名字:“茉莉啊……”

“嗯。”我咬唇,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悲愴的聲音,“我在的,外婆。”

“又打雷了,不要害怕啊。外婆啊,就是打來想看看你好不好。”我甚至聽見外婆輕輕笑了一下,“小茉莉啊,你好好的。”

“嗯,嗯。”我極力控製著顫抖的聲音,“外婆,我沒事。”

“好,好,沒事就好。知道你沒事就行了,那,外婆掛了。”

外婆的聲音聽不出一點異常,我卻在電話被掛斷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在這樣輾轉無眠的深夜,因為她是這世上楚遇白唯一最親的人,因為楚遇白是這世上於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所以,外婆她想到了我,她打電話給我,我們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們假裝愉快地互相問好,我們假裝深夜通話隻是為了談論天氣,但我們彼此默契地絕口不提那個對我們最重要的人,楚遇白。

隻是因為,我們是那麽深切得害怕,害怕噩夢成真,害怕永遠失去他。因此,我們互相極力粉飾平安,我們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們告訴彼此,將來,一切都會好好的。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那個道理,人的第一反應總是趨利避害的,人在遭遇極大傷害時下意識的本能反應就是躲開,所以,當巨大的、我們所無法承受的傷害來襲,最痛苦絕望的表現,不是傷心欲絕、痛哭流涕,而是假裝遺忘。

因為無法承受,所以絕口不提,所以假裝那一段悲痛欲絕的日子仿佛在時間鏈裏憑空消失。

所以,楚遇白,你從來沒有離開過,你沒有去過尼泊爾,尼泊爾也沒有發生過地震,你現在正在人人向往的耶魯大學深造,將來,你會成為這世上最出色的攝影師,而我是你的小茉莉,我在C大等你。

所以,我說的這一切才是真的,除此之外的所有,都是騙人的。

一定是。

第二天,媽媽幫我請了假,一整個上午我都將自己關在臥室裏,不哭也不笑,隻是努力地一遍一遍回想我與楚遇白之間的種種。

下午,爸媽上班之後,我獨自出門去楚遇白家,我知道現在外婆最需要我的陪伴。

到達的時候,我隻是輕輕敲了一下門,小小四合院的木門立刻就被從裏麵打開了,外婆一張明顯憔悴的臉露出來。她看見我,怔了怔,但仍然笑起來,像往常一樣說:“是茉莉來了啊!”

“外婆,我給你帶了你最愛的蜂蜜檸檬茶。”我迅速地低下頭,不敢讓她看見我的眼睛,我的鼻腔酸澀得眼淚就要掉下來,外婆她剛才一定以為是楚遇白回來了吧,她那麽快就來開門,分明是在時刻期盼著楚遇白回家吧,但看見是我,卻極力不表現出一丁點的失望,就好像,楚遇白隻是出門去了一趟超市,馬上就會回來一樣。

我知道,大概,這世上,唯一一個比我還愛楚遇白的人就是外婆,所以,我理解,她比我的執念更深重。

這大概就是我們默契地絕口不提楚遇白的原因,不能提,一提就痛徹心扉地疼,楚遇白是我們共同的連碰都不能碰,隻是想起來就會痛的傷口,所以,我們互相掩蓋傷口,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笑談家常。

那個下午,我什麽也沒做,隻是給外婆泡她愛喝的蜂蜜檸檬茶,將耳機塞進她的耳朵裏,哄她聽她愛聽的戲曲,我一心想讓她能夠好過些,不至於那麽煎熬,雖然我知道,那其實根本沒有用。我隻是想讓悲傷來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然而,天並不遂人願,傍晚時分,有一對中年男女風風火火地就要闖進四合院來,我曾經見過他們一次,他們是楚遇白的小叔和小嬸。

我突然就有不好的預感,在門口攔住他們,輕聲說:“叔叔、阿姨,外婆現在需要休息,有什麽事過兩天再說吧。”

我害怕他們在外婆麵前提起楚遇白。

“你是誰啊?有你什麽事?”中年女人將我推到一邊,強行走進去,高聲說,“遇白外婆,聽說遇白……”

“你站住!”我大聲喝斷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死死地、死死地抓住她的衣服,我想要跳起來捂住她的嘴,但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變成了乞求,“阿姨,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在外婆麵前提遇白,至少不是現在……好不好?外婆……她,她會受不住的啊。她在這世上,就隻剩下遇白了啊……”

“現在不說,什麽時候說?你一個小丫頭片子,什麽時候輪到你管我們家的事!”女人奮力掰開了我的手,“現在最重要的是,如果確定人死了,就應該立刻找旅遊公司賠錢,你懂不懂?”

時間像是“叮”的一聲停滯了一般,我的耳中一片嗡鳴聲,反反複複,反反複複,都是尖利又刺耳的那句“如果確定人死了……”,我整個人像是中了邪,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我緩緩轉頭,臥室的玻璃窗下,血色的夕陽裏,是戴著耳機的外婆,慈眉善目的臉上,是令人心疼的隱忍的憂心與焦急。

那個夕陽如血的傍晚,光影中,外婆微微彎著仿佛再也不堪重負的瘦弱脊背,成為我所能看清的刺痛我雙眼的唯一一副畫麵。

我對自己說,楚遇白,你放心啊,你不在的時候,我一定會替你保護好外婆。

然後,我追上那個女人,從後麵攔腰將她抱住,沉默著,拚盡全力要將她拖出院子,不讓她接近外婆一步。

“啊,你這死丫頭,幹什麽?”女人被我拖得直往後退,尖叫起來,“遇白外婆,我說遇白外婆,你別躲著不見人啊,我們小時候也算是照顧過遇白的,說好了到時候有賠償,也要算我們一份的,當然了,你要是現在想去尼泊爾認回遇白的遺體,我們可以出點錢……”

我像是整個人突然掉進了冰窟窿裏一般,通體冰涼,在聽到她若無其事說出那兩個冰冷的字“遺體”時,我跌坐在地上,像是有什麽深深紮根在心裏的東西,被人無情地連根拔起一般,疼得已失去知覺。

女人擺脫了我,還要往裏走。

我看著臥室窗下的陽光裏,外婆微微側過來的臉,便是在那一瞬間,仿佛有一股氣血上湧,我像是瘋了一般跳起來,舉起旁邊的凳子衝到女人麵前攔住她,不顧一切地喊:“滾,你滾啊!”

那個傍晚,我像隻發了瘋的小獸,聲嘶力竭,仿佛要毀天滅地般與人拚命,想守住的,也隻是那個我和外婆其實都清楚地知道的事實。

那個傍晚,當我拚了命把那對中年夫婦趕出四合院後,外婆慢慢從臥室裏走出來,她站在滿院的陽光裏,輕輕摘下耳機,對我說:“茉莉啊,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是什麽夢呢?”我背著身,拚命地擦著臉上的淚水,然後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微笑。

“我楚見了遇白。”這是在出事之後,外婆第一次提起楚遇白,她輕聲叫出遇白的名字時,滿目柔光,她說,“茉莉啊,遇白在夢裏讓我告訴你,他說,真正的愛,不是固守執念,而是將思念藏在心裏,默然接受事實,微笑遠行。他說,那樣的話,走了的人,才會安心。”

“外婆……”我說不出一句話,隻是默然流淚。我以為我會再次歇斯底裏,但是我沒有,我隻是覺得身體裏疼得像是被人掏空了,隻剩下一副軀殼。

外婆摸摸我的頭,笑著落下眼淚來,她說:“對不起啊,茉莉,我想讓遇白安心,所以,外婆要學著向前看了,你也是啊,茉莉……”

我愣在原地,嗓子像是被人緊緊扼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我當然明白外婆這句話的意思。我那樣難過,難過得連哭泣嘶喊都無濟於事,因為,我明白,外婆是已然接受了楚遇白遭遇不幸的事實,我更難過的是,我竟然也接受了外婆的說法。

如果連這世上最愛楚遇白的兩個人都接受了他已遭遇不幸的事實,那麽,也許他就真的不在了啊!

我決然地搖頭,喃喃自語道:“不是的,不是的,外婆,我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的,我們不可以承認的,如果連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都已經承認了那樣的事實了,那遇白他可能真的就回不來了啊。不會的,遇白他正在耶魯上學呢,他還說過他會在C大等我,我相信他的,我相信他……”

我不顧一切地跑出四合院,不想聽任何話,不願信任何事,我將自己變成一隻繭,用一切美好的幻想緊緊包裹住自己,逃避般從時間鏈裏消除那一段悲傷與痛苦,奮不顧身來奔赴一場楚遇白注定不會出現的約定,直到宋笑言出現在我麵前,清楚又分明地說:“楚遇白已經死了,所有一切不過是你的幻覺。”

她隻是輕輕一句話,便捅破我以為牢不可破的繭,自此後,我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我費盡心力來到這裏,隻為赴你之約,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來了,我親愛的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