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思君令人老

很久很久之後,我常常在無人的陰天想起你,楚遇白;想起我和你的初遇,想起我和你的訣別,仿佛一轉眼間,你像一場不能幸免的颶風,在我的生命裏呼嘯而過,從此我的世界裏再也走不進第二個人。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 *** ***

時光倒退到六年前,2009年6月15日,12歲的我遇見楚遇白。

那一天,萬裏無雲,天空湛藍得仿佛是夢中的海洋,我在豔陽高照的午後出門,媽媽追在我的身後連聲叫道:“茉莉,茉莉,防曬霜帶了嗎?”

“早就放在包包裏啦。”我拍拍手裏的雙肩包,“噔噔噔”地下樓去。

媽媽不放心,又站在陽台上向下喊:“遊完泳早點回來,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爺爺奶奶要過來吃飯。”

“知道啦!”我仰起臉,對著陽台的方向揮手,陽光落在我的臉上,那麽炙熱,那麽耀眼。

遠處隱約傳來陣陣蟬鳴聲,空氣裏彌漫著熟悉的清甜氣息,那是茉莉花香的味道。

沒錯,因為我出生在茉莉花開的梅雨時節,所以,我的名字叫蘇茉莉。

遇到楚遇白之前,我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總覺得爸爸媽媽為我取的名字太敷衍、太輕率,一如毫不起眼的我一樣平凡。

可是,在那個蟬鳴聲悠遠的午後,我邂逅了楚遇白,所有的一切就變得與眾不同起來。

那個下午其實和平常並沒有什麽大的不同。

我到達遊泳館後,像往常一樣匆匆跟教練打了一個招呼,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水。

正是午後休息的時間,整個遊泳館裏幾乎沒有人。我一向不擅長與人相處,因此十分享受這樣的獨處時光,躍進池水裏,輕輕擺動手臂和雙腿,像一隻優哉遊哉的小魚一樣遊來遊去。

清涼的池水滑過肌膚,愜意又舒服,耳邊隻有“嘩啦嘩啦”的水聲,沒有任何其他不相幹的聲音。我非常享受地遊著。

遊過淺水區與深水區的分界線時,我稍稍猶豫了一下,慢慢向深水區遊去。雖然我知道那裏除了水深其實與淺水區並沒有什麽不同,但是,人總是這樣,對於自己不能做的事,不允許去的地方,總是充滿好奇,躍躍欲試,我也不能例外。

抱著挑戰自我的心態,我奮力揮動手臂向深水區的池邊遊去。抬頭呼吸的瞬間,發現池壁就在不遠的地方。我加快速度向前,就在離池壁還有一米遠的地方,意外突然發生了,我的腿抽筋了。

我冷靜地想要用另一隻腳站立在池底,卻忘了這裏是水深一米八的深水區,大量的池水迅速湧進我的鼻子和嘴巴裏,我的身體瞬間就失去了平衡。

所有的冷靜與急救知識在那一刻消失殆盡,我慌亂地拍打著水,斷斷續續地呼救。然而,空****的遊泳館裏仿佛一個人都沒有,回應我的,隻有“嘩啦嘩啦”的水聲。

教練剛才看我一個人下到淺水區,就放心地出去了,連救生員這個時間點也應該是吃午飯去了吧!

深切的恐懼感像四周的池水一樣,鋪天蓋地地向我湧來,我漸漸失去了掙紮的力氣,慢慢沉入水底……

快要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恍惚中,我看見一個靈活又矯健的身影快速地向我潛過來。我疑心那是我美好的幻覺,就像童話故事裏才有的情節,灰姑娘落了難,王子便奮不顧身來救她。

下一秒,我才知道,那並不是我的幻覺。有人用力將我的身體托出水麵,大量的空氣湧進鼻腔。我撕心裂肺地嗆咳起來,上一秒那種痛苦的窒息感令我慌亂不已,我伸手迫切地想要抓住什麽。

我害怕地閉著眼,耳邊是自己撲騰起的水花聲,我拚命掙紮,幾乎要將托住我的那個人按入水中。

然後,我就聽見了那個鎮定又溫柔的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是個聲線幹淨的少年,他這樣問的時候,正用手緊緊托住我的腰。我睜開眼,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臉,卻怎麽也做不到。

“喂,你叫什麽名字?”他又輕聲問了一遍,那樣好聽又輕柔的聲音,仿佛炎炎夏日裏的一股清風,令人驀然清醒。

“茉莉,”我忍住嗆咳,回答道,“我叫茉莉。”

“好的,”他認真地說著,“茉莉,現在我要用胳膊環住你的脖子,帶你遊到池邊去。你不要害怕,仰頭呼吸,盡量放輕鬆,好嗎?”

就是那樣神奇,他的聲音仿佛能令人瞬間鎮定一般,我忍不住輕輕點頭。

他像是不放心,又輕聲說:“別擔心,我會一直抓住你的手的。相信我,茉莉。”

不知道為什麽,他隻是輕輕說了一句話,我惶恐的心立刻便安定了下來,仿佛有他在,就不會有任何危險一般。

“好。”我點頭,不再掙紮,任由他將我攜在右臂裏,慢慢遊向岸邊。

兩分鍾後,他奮力將我托出水麵,我手腳並用地爬出水池,跌坐在池邊,驚魂未定,幾乎要哭出聲來。

男生就扒在池壁上,一邊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邊輕輕笑著說:“沒事了啊,茉莉。”

“謝謝你救了我。”我努力看著他的臉,卻發現了他脖子上幾道被指甲抓破的傷痕,那一定是我剛剛慌亂掙紮中留下的。

我突然想起來,在他剛剛從水下將我托起來時,因為害怕,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拚命將他按進水裏。

他一定因此也嗆了不少水吧?

“對不起,”我想要伸手去觸碰他脖子上的傷痕,卻又怕弄疼他,隻好將手僵在空中說:“對不起,我太笨了,剛才差點害死你。”

他不說話,隻是微微笑,又眨一眨眼說:“那隻是落水的人下意識的反應,沒關係的,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那樣善解人意,我就更加自責起來:“剛才你可以不管我的,反正我們隻是陌生人。”

“可是,我們已經認識了啊!”他從水池中一躍而起,抓過池邊椅子上的大毛巾,蓋在我的身上,“我是楚遇白。茉莉,你好!”

他向我伸出手,一臉認真的樣子,一點都沒有把我當小孩子看。

我也學他的樣子鄭重地說:“我是蘇茉莉。你好,楚遇白!”

12歲的我輕輕握他的手,努力想了很久,在我有限的詞匯裏怎麽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形容詞,隻好笨拙地說:“你的名字……真好聽。”

“好聽”,是那時候我所能想到的,最最好的形容詞。

“你的名字也很特別呀!”他用毛巾包住我的頭發,輕輕揉擦,想要幫我弄幹頭發。他的動作小心又輕柔,像是小心翼翼嗬護著什麽珍貴的寶貝一樣。

我突然就覺得莫名委屈,咬住嘴唇,輕輕搖頭。一個出生在茉莉花開季節的女孩,取一個叫“茉莉”的名字,有什麽特別的呢?

“才沒有,”我固執又倔強地說道,“我爸媽隻是偷懶而已,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正好茉莉花開,所以他們就幹脆叫我茉莉。是連名字都懶得想的父母呢。”

“不是這樣的,當然不是這樣的啊!”麵前這個叫楚遇白的少年認真又篤定地說著,仿佛他知曉一切真相一般,“你的爸爸媽媽當然是有用心為你取名字的。”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就揉揉我的頭發,笑著輕聲自言自語般地念道:“茉莉,茉莉……”

然後,他看著我說:“你知道,這兩個字讓我想起什麽嗎?”

“什麽?”

“江南小城,梅雨時節,青石板的小巷裏,微風細雨中,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悄然綻放。不管將來是否風大雨疾,它總是會佇立在風雨中,清香綿長。”他娓娓動聽地說著,“我想,你的爸爸媽媽,一定是希望你像那朵茉莉花一樣,無論將來的人生路上是否風雨如晦,都能執著堅韌地做那個‘高潔芬芳’的自己。”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爸爸媽媽想得這麽幽深高遠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

但是我知道,楚遇白那樣說的時候,是真的那樣想的。第一次,我隱約明白,原來每個人都是可以有特別地方的,都是可以與眾不同的。

這個有著好聽名字、澄澈聲音的少年,真的像童話裏的天使一樣讓人覺得溫暖啊!

“真的嗎?”從來沒有人這樣解釋過我的名字,他們總是會嘲笑它,進而一再讓我因為名字而自卑。

是楚遇白教會我如何走出自卑,教會我如何發掘我的名字裏與眾不同的意義的。

“當然啊。”他笑,“茉莉,茉莉,多麽好聽的名字啊!”

我側耳傾聽,企圖記住他念我名字時,每一個嘴角彎起的弧度,每一個發音的微小細節。這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後,因為楚遇白,我那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名字變得動聽起來。

我想要問他很多問題,他的家住在哪裏?他念哪所學校?以後是不是還會來遊泳館?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對我笑的時候,我整個人就變得傻傻的,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我正糾結著要先問哪個問題,遠處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楚遇白,走啦!快點啊,再不走輔導班就要遲到了!”

“就來了。”他站起來,急匆匆地向門口走,走出去兩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對我擺擺手說,“那麽,小茉莉,再見了。”

陽光從窗口直射進來,打在他的側臉上,我努力地想要記住他微笑的樣子,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模樣。

楚遇白,我在心裏輕輕念他的名字,默然對著他漸漸融進日光裏的背影說,一定會再見的啊,楚遇白。

在12歲這年的生日,我死裏逃生,因此收獲了我人生裏最珍貴、最重要的禮物——認識楚遇白。

但事實上,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真正明白,楚遇白之於我,是一種怎樣重要的存在。

他於我而言,並不僅僅是救命恩人那麽簡單,他是猝然出現在我自卑孤寂人生裏的一道光,照亮我前行的路,點燃我的自信心,讓我知道,原來我可以變得更好。

然而,很久很久之後,當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親愛的楚遇白,你又在哪裏呢?

*** *** ***

後來,遊泳館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地方,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會在那裏再次遇見楚遇白。然而,日子在等待與期盼中悄然而過,兩個星期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因此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時常在課堂上走神,更多的是懊惱,為什麽那一天沒有問他上哪個中學,念幾年級。

課間的時候,我總是站在教室門前的走廊裏發呆,努力盯緊教學樓前走過的每一個身影,幻想著,也許有一天楚遇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但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即使某一天,楚遇白真的從我麵前走過,我也還是會錯過他。

12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深切的絕望與無奈。

但即便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我仍然不肯就此放棄,校園裏,公交車上,回家的路上,每每遇到跟楚遇白身形背影相似的男生,我總是拚命回想楚遇白與我說話時的音調與表情,以此來判斷,麵前的人是否就是我要尋找的楚遇白。

然而,最終,每一次的結果都是失望,沒有人的嗓音像楚遇白的聲音那樣溫柔鎮定,似烈烈夏日裏的一股涼風,沁人心脾。

因為失落,我變得更加孤僻。偶爾,在校園裏,有人遠遠對我打招呼,我隻能尷尬地愣在原地,直到那人很不高興地走過我的身邊,我仍然不能叫出她的名字。

她們因此更加疏遠我,毫不掩飾地嘲笑我:“那個蘇茉莉,有什麽了不起的!每次跟她打招呼都像是看不見一樣。”

“對啊,我上次還幫她交了作業,第二天我再跟她說話,你們猜怎麽著?她居然不記得我了!”

“是啊,神氣什麽?也不知道她以為她是誰呢!”

“就是假清高唄。”

有人故意轉頭向我,大聲說:“那就讓她一個人清高去吧,咱們以後都別理她!”

我隻是低頭笑笑,不說話。我一點都不怪她們,因為她們不知道,我有臉盲症。

沒錯,是那種極其罕見的臉盲症,從小我就看不清所有人的臉,或者說,在我眼裏,所有人的臉都是一模一樣的,包括我自己的臉。別人認人隻需要記住一張臉,而我卻需要從聲音、神態和習慣動作上加以判斷,那實在太難,所以,隻有最親近的人,我才能一眼認出。

因此,即便是對我那麽重要的楚遇白,我也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即便此刻他就在我眼前,我也根本認不出他來。

這種無奈又絕望,沒有感同身受的人是絕對無法理解的,所以,我從不向不熟悉的人提起我這個罕見的“缺陷”。

唯一知道我這個秘密的,隻有我的同桌加好友——宋笑言。

在我第N次在自習課上走神後,宋笑言終於忍不住用筆戳戳我的胳膊低聲說:“我說茉莉,你最近怎麽有點不對勁?怎麽了?”

“我……”我支吾著,將目光定在課本上,不知道要怎麽向她說起楚遇白之於我的重要性。

“到底怎麽了?快說啦,你要急死我啊。”急脾氣的宋笑言一向是緊張我的。

我輕輕歎一口氣說:“笑言,如果我要找一個人,但是我隻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可能也許在這個城市,其他的什麽都不知道,包括他的長相,我要怎麽才能找到他呢?”

宋笑言好奇地眨眼:“那個人是你什麽人?”

我愣住,是啊,那個人,是我什麽人呢?朋友嗎?顯然還不算是。

“那個人啊!”我抬頭看看窗外絢爛的晚霞,忍不住就笑起來,“他是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人。像是……像是在我迷路時,指給我正確方向的大哥哥。”

放學的鈴聲就在這個時候驟然響起來,一分鍾之內,所以人迅速離開,隻剩下追憶往事的我和默然傾聽的宋笑言。

於是,那個晚霞爛漫的傍晚,夕陽躍過樹梢落進窗戶裏,遠處隱約傳來代表夏天的蟬鳴聲,我坐在夕陽金黃色的光暈裏,慢慢向宋笑言說起12歲的蘇茉莉是如何遇到16歲的楚遇白的。

那其實並不是個很長的故事,我卻說了很久,說完了,又沉默一會兒,才轉頭問我身旁一言不發的宋笑言:“笑言,你說,他是不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一個人?”

“其他的我不知道啦!”一向活潑的宋笑言突然變得寡言起來,“我隻知道他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停頓了一下,又點頭說:“他很重要,他對你來說,當然是很重要的人。”

我就開心地笑起來,笑著笑著眼睛就有點濕潤,那麽重要的人,我卻可能再也認不出來他呢。

“你剛剛說,他叫什麽名字?”宋笑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激動地抓住我的胳膊。

“遇白,”我懵懂地看著她,內心裏卻湧起莫名的期望,“他叫楚遇白。”

“是楚河漢界的楚嗎?”她緊張地看著我,“遇見的遇,潔白的白?”

我點頭。

“啊呀,茉莉,你這個傻瓜,笨蛋!”她站起來,拉著我的手,飛快地跑出教室。

“怎麽了?”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笑言,怎麽了?”

她不說話,隻是拉著我飛奔。五分鍾後,她拉著我停在本校初中部教學樓的公告欄前,氣喘籲籲地說:“茉莉,你看!你快看!”

“看什麽?”我茫然地問道。

她喘著氣說不出話來,隻是激動地指著公告欄上的幾張高中部這學期期中成績榜單。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高一年級的成績榜單。目光輕輕掃過榜單時,我整個人都愣住了。那裏,榜單上,第一排第一行赫然寫著三個字,楚遇白。

大概是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忽然有點不敢相信:“也許……也許隻是名字一樣?”

“啊呀,你在這裏猜隻是同名,還是本人,有什麽用?”宋笑言不假思索地說,“等明天你到他教室門前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我垂眸,不想讓她發現我低落的情緒。

她心直口快地說完了,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對不起,茉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個好朋友,我明知道你辨不清別人的臉,還……”

“沒關係的。”我安慰她,“我雖然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雖然我隻見過他一次,但是啊,他的聲音,他說話的語氣,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呢,我能認出他來的,笑言。”

我說得那樣堅決又篤定,其實我的內心是很不確定的,因為不確定自己能僅憑聲音就認出他,因為害怕可能近在咫尺也會錯過他,所以才這樣堅定地安慰宋笑言,安慰自己,一定能夠做到,仿佛這樣,就真的能夠於千萬人中一眼認出他般。

“真的嗎?”作為好朋友的宋笑言大概是了解我的,她應該看出了我眼中的猶疑。

“當然!”我點頭,目光堅定,望向廣告欄上清楚分明的三個字——楚遇白。

“太好了!”笑言相信了我。

我卻莫名難過起來:“笑言,那時候,在遊泳館裏,我遇見楚遇白的時候,你要是也在,多好啊!”

“嗯?”

“那樣的話——”我吸吸鼻子,努力笑起來,“你就可以幫我看一看他的臉,幫我記住他的樣子,我就不會找不到他了啊,我就不會弄丟楚遇白了。”

我輕輕咬住嘴唇,明明是笑著的,為什麽鼻子會這麽酸澀呢?

“茉莉……”宋笑言輕輕攬住我的肩,沉默了一秒,又重重拍我的肩膀,“啊呀,明天,明天你就能見到他了啊。你應該高興的,茉莉。”

“對啊。”我也笑,“我很高興呢,笑言。”

明天,明天我一定見到的會是你,對不對,楚遇白?

這樣想一想,我幾乎快樂得心花怒放,很大方地對宋笑言說:“笑言,我請你吃你最愛吃的冰激淩。”

“太好了。”宋笑言歡呼著揶揄我,“喂,我說茉莉,你是遠古人嗎?就算你不上學校的BBS,你也應該有聽說過高一(二)班的楚遇白啊!居然不知道楚遇白就在我們學校,還一個人鬱悶了那麽久。本來啊,你不用等到現在才知道他是誰的。”

“他……很有名嗎?”

“當然啦——”宋笑言誇張地拖著長長的音,“我們學校小學部直升初中部,初中部又直升高中部的,成績非常好,你剛才看到了,每年都是年級第一。最重要的是——”她故意停住。

我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麽?”

“最重要的是,像他成績那麽好的人卻一點都不高冷。據高年級的女生說,楚遇白謙虛有禮,對每個人都很好,看見陌生人也總是笑笑的樣子。”

有微風迎麵吹過來,琥珀色的陽光漏過樹葉間的縫隙,落在我的眉眼之間,我眯著眼無聲笑起來,果然,我所認識的楚遇白,是個溫暖又善良的人。

那麽,明天見了,令人如沐春風的楚遇白。

*** *** ***

盡管定了兩個鬧鍾,我仍然擔心得一夜沒有睡好,我害怕起得晚了,會錯過在上午第一節課開始前看見楚遇白的機會。

失眠的我索性在六點起床,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車去學校,在七點過五分的時候已經到達位於高中部教學樓一樓的高一(二)班教室。

清晨的校園裏,空****的,沒有一個人影,我卻仍然像是做賊一樣,悄悄躲進高一(二)班教室對麵的花圃,選了一個正對教室門口的石凳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通往教室門口的那條路,雖然明知道這麽早還不會有人來,但就是那樣倔強又固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的路,生怕錯過什麽。

很快,寂靜的校園裏開始熱鬧起來,自行車鈴聲,嬉笑打鬧聲,讀書聲,漸漸傳過來,我充耳不聞,有人慢慢走過來,我的心莫名跳得又快又急起來,榜單裏那個楚遇白,會是我要找的楚遇白嗎?

我盯著麵前來往的人群,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每一個路過的男生,企圖從語氣和神態裏斷判出他們是否是我要找的楚遇白,然而,他們每個人都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地急匆匆走進教室,不給我任何機會。

時間一點點流逝,很快就要到上課時間了,我懊惱得幾乎快要哭出來。有男生輕輕從我身邊走過,穿好看的藏青色短袖襯衫,白色亞麻長褲,幹淨又利落,隻是我看不清他的臉,是溫潤如玉的,還是帥氣俊逸的。

預備鈴聲就是這時候響起來,我輕輕歎一口氣,耷拉下肩膀,男生卻突然倒退幾步走到我麵前。

“你在等誰?”他側頭看著我,聲音輕柔淡雅,笑容慢慢自他嘴角逸開,“小茉莉?”

像是中了魔咒一般,我整個人定在原地。這樣溫柔如風的聲音,這世上,除了楚遇白,還能有誰?

“我……”我突然緊張地結巴起來,“我……我在等你啊。”

我暗自懊惱,他一定不會信吧?在他看來,我剛才分明是看著他走過去的,卻並沒有認出他,現在卻又突然說是在等他,那樣的話,在他看來,完全是不攻自破的謊言吧?

然而,他卻絲毫沒有質疑地笑著說:“這樣啊,所以,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沒……沒有,”我搖頭,又點頭說,“我就是想告訴你,我也在這所學校。沒錯啊,楚遇白,原來我們一直在同一所學校呢。”

“真巧。”他笑,“那以後可以經常見麵了。”

“對啊,好巧。”我忍不住點頭,傻笑起來。

玫瑰色的晨曦漸漸褪去,太陽出來了,我抬起手遮住陽光,仰起頭看著他。琥珀色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我看見他唇角彎起的漂亮弧度,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就連時間仿佛都停滯了一般。

然而,很快,上課鈴聲突然響起來,他伸手揉揉我的發頂,說:“快回去上課吧,遲到會被老師罵的。”

“嗯。”我點頭,一邊向自己的年級的教學樓跑,一邊回頭對他說,“下次再見啦,楚遇白哥哥。”

沒錯,那時候,我隻是單純地將他當成曾經救過我的命,曾經指引我如何走出自卑情緒的大哥哥,溫暖又讓人安心的哥哥,我迷茫人生裏光亮一般存在的楚遇白。

僅此而已。

*** *** ***

很快,我便再次遇見楚遇白,隻是,這一次我仍然沒有先認出他。

那是個暴雨如注的傍晚,我站在街邊的屋簷下躲雨,有人隔著一條馬路和重重雨簾朝我招手。

是我認識的人嗎?我茫然不知所措。

他卻突然衝進傾盆大雨裏向我跑過來,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衣服,他用書包擋在我的頭上焦急地說:“走啊,跟我去對麵的店裏坐一會兒,雨太大了,站在這裏會被淋濕的。”

他的嗓音沙啞低沉,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他像是很驚訝,愣了一秒,才又低頭看我的臉,疑惑地問:“怎麽了?你……你不認識我了嗎?小茉莉?”

“小茉莉”三個字從他嘴裏輕輕吐出的時候,我才驀地意識到他是誰。

“楚遇白?”我因為沒能認出他而羞愧,“你的聲音……”

“哦,我感冒了,所以聲音聽起來會有點怪嗎?”他笑,又突然看著我,“你……難道是憑聲音認人嗎?”

他那樣聰明,我的秘密呼之欲出,況且,我其實也很樂意與他分享我的秘密。

於是,那個傍晚,他請我喝熱可口,我事無巨細地告訴他困擾我多年的隱秘,具體到,小時候第一次有記憶時,因為沒有認出媽媽,媽媽看著我時傷心又奇怪眼神是怎樣令我難過。

我一口氣說完了,喝一大口熱可可,沮喪地說:“我就是個怪胎,對不對?”

“不會。”他輕聲說,“小茉莉,我反而覺得你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因為至少,你跟人相處,從來不需要考慮他們的外貌,你隻看中他們的內心,所以,你是這世上最最純粹的人呢。”

“真的嗎?”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每一句看似簡單的話,總是能讓人無端地快樂起來。

“當然啊。”他笑著輕輕用手指彈我的額頭,“而且啊,將來,追求小茉莉的男生也很幸運呢。”

我雖然臉頰發燙,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地說:“為什麽?”

他卻突然問:“你的偶像是誰?”

“嗯?”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問,卻仍然十分認真地回答他,“動漫《犬夜叉》裏的殺生丸。”

“那,以後每一個追求茉莉的男生都可以是殺生丸啊!”他說得那樣認真,一點都沒有笑話我的意思。

“好像是哦。”我忍不住笑,笑完了又覺得落寞,“可是,我可能永遠不知道喜歡的人長什麽樣子呢。”

“這個啊,你等一下。”他迅速地打開書包,從裏麵拿出一台精巧的數碼相機,快速地自拍了一張照片說,“就像這樣啊,你以後遇見喜歡的人,就拍一張他的照片,拿來給我看,我告訴你他長什麽樣子。”

他說得毫不猶豫,好像他會永遠在我身邊,好像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一般。

不,不是好像,蘇茉莉是要永遠和楚遇白做朋友的。

“嗯。”我點頭,心滿意足地喝著溫暖的熱可口,“那可以把你的這張照片發到我的電子郵箱嗎?”

他微笑點頭。

外麵的雨停了,大幅的玻璃窗上,映著七色彩虹的光,還有我和楚遇白的影子。我悄悄將這一幀最美的畫麵鎖裏最深的記憶裏。

不久之後,我已經可以神奇地從人群中一眼認出溫潤如玉的楚遇白,即便他不說話,即便他麵無表情,我也總是可以準確地認出他來。

終於,在我又一次在課間操之後,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準確叫出楚遇白的名字時,我的好朋友宋笑言再也不忍住,十分驚訝地問我:“茉莉,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像隻心懷秘密的小狐狸,隻是笑,不說話。

好奇心十足的宋笑言立刻就有了新的關注點,她看著隨著人群中越走越遠的楚遇白,碰碰我的胳膊說:“喂,茉莉,我好像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唉,為什麽我每次看見楚遇白他都是穿著藏青色的衣服呢?雖然他穿藏青色是很好看啦,不過真的很奇怪啊……”

“他是故意每天都穿藏青色衣服的。”我低頭,嘴角忍不住翹起來,眼角卻是濕潤的。

“啊?”

“對啊,他為了方便我一眼就能從人群裏認出他來,所以,他隻穿藏青色衣服。”我忍不住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

其實嚴格來說,這並不能算是猜測,這應該幾乎就是正確答案。雖然楚遇白從來沒有直截了當地說過,他一直穿藏青色衣服的原因,但我知道一定就是我想的那樣的。因為,他就是那樣溫暖又體貼的人啊!

我的眼角是濕的,鼻子是酸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我努力不讓它掉下來。我的心裏暖暖的,那樣感動,不是因為他為了我隻穿藏青色衣服,而是因為他為我那樣做了,但是他卻從來都不讓我知道。

我抬頭,遠處,那個藏青色的身影越來越小,卻始終清晰又分明,淡金色的陽光落在他的身後,透過朦朧的淚眼看過去,他像是個周身會發光的天使。

我認真地問宋笑言:“笑言,你說,要怎樣才能成為像楚遇白一樣的人?”

要怎樣,才能像他一樣優秀,像他令人安心,像他一樣溫暖如陽?

“要怎樣成為像楚遇白一樣的人?”我大大咧咧的好朋友宋笑言在低頭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說出了令我刮目相看的富有哲理的句子。

她說:“楚遇白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嗯,沒錯,隻要緊跟楚遇白的步伐就好啦。”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做出了我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決定,笨拙又堅定地,緊跟楚遇白的腳步。

*** *** ***

時光像是枝頭呼嘯而過的風,轉眼就到了2011年的七月。

楚遇白考上了向往已久的C大,而我即將成為一名初三生。

在過去的兩年裏,為了緊追楚遇白的步伐,我幾乎將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學習上,原本成績平平的我,也終於躋身年級前十,但我知道,這還遠遠不夠。

暑假快要來臨的時候,校園裏關於高三畢業生的話題越來越多,時常聽見女生們提起那熟悉的三個字,楚遇白。

我從她們的口中得知,楚遇白已經蛻變為麵容英俊的超級大帥哥,但我知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偶像,或者說我崇拜的對象已經從殺生丸變成了楚遇白。

我那樣篤定地認為,兩年來,我以仰望的姿勢追隨楚遇白的步伐,隻是因為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隻是因為我崇拜他。

然而,很多事早已悄然變化,隻是我沒有察覺,直到我突然反應過來,楚遇白即將告別這個江南小城,離開我時,那些被我隱匿的情感才以排山倒海之勢洶湧而來。

那是初中部放暑假前的最後一堂自習課,楚遇白來找我。他穿一件藏青色T恤,白色休閑褲,白色帆布鞋,斜倚在教室對麵欄杆上,什麽也不做,便已足夠帥氣耀眼,引得我們班女生尖叫不已。

我心中暗自竊喜,卻假裝淡定地走出去。玫瑰色的夕陽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四周形成淡淡的光暈。我總覺得,他是我生命中最絢爛的那抹光。

我一直走到他麵前,迎著光仰起頭來看他:“楚遇白。”這麽多年,我總是喜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

“嗯,茉莉。”他這樣輕輕答應我的時候,很自然地伸手來揉我的頭發。

“楚遇白,我已經長大了。”我鼓著嘴,偏頭避開他的手,心裏莫名就有些難過起來,他總是這樣毫不避諱地摸我的發頂,像對待小朋友一樣。

他卻毫不在意地笑,從身後拿出幾本書來,遞給我。

“是什麽?”我好奇地湊過去看最上麵那本書的封麵。

“我高中三年的製勝法寶。”他將書放到我手裏,“現在都交給你了。”

我捧著沉甸甸的書,突然意識到,他說這些話的意思,在不久的9月,他就要離開這裏,離開我了。

我多想將他留下來,但我知道,應該讓他去飛得更高更遠,我多想陪他一起去遠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繼續留在這個小城,再努力拚搏四年,才能有機會走出去,才能有機會與他並肩而行。每當這時候,我就無比羨慕與他同年級的女生。

我緊緊抱著書,低著頭,心裏有很多告別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就傾身低頭來看我的眼睛,用世上最最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喂,蘇茉莉,一定要考上C大啊。”

“嗯,我一定會的。”我抬起頭來,用力地點頭,將這樣的話當成我和楚遇白之間最最重要的約定。

他就開心地輕輕笑出聲來。

我的眼淚在他好聽的笑聲裏幾乎快要掉下來:“可是,等我四年後考上C大,你早已經從C大畢業,離開那裏了呢。”

從此之後,好像我和你,要永遠離別了呢,楚遇白。

你看,楚遇白,我那樣拚盡全力地努力追趕著你,也隻能保證不被你拉得越來越遠,卻永遠也追趕不上你的步伐。

我就像隻無腳的小鳥,一直不停不停地飛,因為我知道,你就在我前方,但是,我亦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追上他,與他翱翔在同一片藍天下。

現實總是這樣殘酷又無奈。

“沒關係啊。”他習慣性地伸手揉揉我的頭發,這一次,我沒有讓開。

他說:“茉莉,你記住,不管我在哪裏,你知道用什麽方法,在哪裏能找到我的,對不對?”

我看著他,不說話,難過得快要哭出來,很想任性地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不能。

“茉莉,”他低聲說,“把你的手機給我。”

我乖乖交出手機,他快速翻了一下,眉頭就皺了起來:“茉莉,你手機裏竟然沒有QQ和微信?”

我口是心非地說:“我對那些才沒有興趣。”因為我不能告訴他,為了追趕他,我放棄了所有的娛樂。

我看著QQ和微信裏唯一的那個被他備注為“楚遇白”的聯係人,心裏莫名安穩了許多,就好像他的名字住在我的聯係人裏,他的人就一直在我身邊一樣。

很多年之後,我的QQ和微信裏仍然隻有他一個聯係人,我固執地認為隻要這樣,就沒有人能取代他在我心裏的位置,永遠不能。

隻是,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後來的種種變遷,因此,我安心又快樂地分別在QQ和微信裏回複他一個大大的笑臉表情。

楚遇白收到回複,便衝我搖搖手機:“你看,茉莉,無論我在哪裏,我保證,你隨時都可以找到我。”

我仰頭想看他的笑臉,陽光直射下來,我下意識地眯眼,他便將手掌擋在我的頭上,替我遮住耀眼的陽光。

時光在這一刻仿佛是停滯的,隻有遠處夏蟬的鳴叫,一聲聲清脆悠遠。

時間如果永遠停在這一瞬該多好啊,可是,很快便有人遠遠叫他的名字:“遇白,楚遇白,好了沒有啊?快點啊,大家再去走一遍校園懷念一下往事,就去吃散夥飯了。”

遠處的樹陰下,站著一群他的同班同學。

“就來了。”楚遇白並不回頭,一邊向後退,一邊對我擺手說,“那麽,茉莉,別忘了,我們8月10號再見。”

“好。”我點頭,目送他的背影慢慢遠去,直到他被一群女生簇擁著漸漸走遠,再也看不見。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失落起來,像是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也隨著楚遇白一起走了。

“喂,茉莉。”宋笑言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看我身邊,學著我的樣子看著楚遇白消失的方向,“你是不是很羨慕那些女生?”

我沒有回答,隻是喃喃問她:“笑言,如果有那麽一個人,你開心的時候想到的是他,你難過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他,那麽,這個人對你來說會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呢?隻是崇拜的對象嗎?”

笑言沒有回答我,但我的心裏已經有了十分清楚又分明的答案。某種被我下意識忽視的,潛藏在心底的情愫,終於在即將離別之際,像雨後花壇裏的種子一樣,悄然萌發。

是的,我喜歡楚遇白,所以我的堅持與努力,不僅僅是崇拜與追隨那麽簡單。

這樣的認知令我覺得喜悅又憂傷,蘇茉莉喜歡著楚遇白,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在即將離別的時候。

喂,楚遇白,你再等等我啊,在不遠的將來,某一天,我會去到你的身邊,告訴你,我有多喜歡!

你,一定會等我的吧?

楚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