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擁抱不了的風

你是我期待又矛盾的夢,是我抓不住也擁抱不了的風。

01

我坐在旅館房間冰涼的木地板上,而薑昕裹著被子坐在**,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因為我們都知道,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沒法回頭了。

薑昕說的那番話就像是一把快刀,斬斷了這些年來我們積攢起來的信任。

我真的沒想到,那個會因為我而轉學,義無反顧來S市陪我的薑昕,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很久之後,我才聽見薑昕呢喃道:“阿溪……你不會明白愛上一個人會有多盲目、多痛苦……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換我跟他在一起的機會,可是他不要,他不在乎。”

我抬起頭看向她,目光薄涼。她說得對,我沒有那麽熱烈地去愛過,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有多盲目,但是我知道她這樣做不對。

“我的確不明白你的感受,但我起碼知道你現在是在犯錯,所以我一定會阻止你繼續錯下去。”

薑昕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錯?愛一個人有錯嗎?我不覺得這是一種錯!我隻是愛他而已,我沒有想要傷害別人,我連名分都不要,我什麽都可以不要!”

我拿過**的枕頭直接砸在她身上:“你說的是什麽話?顧成河有妻子,有兒子,有家庭,你以為不要名分就沒有人會受傷了?你自己想想你和你媽當初是怎麽被小三禍害的,現在你是要變成過去你最討厭的那種人嗎?”

薑昕忽然沉默了,很久都沒有開口回答我,良久才吐出一句:“阿溪,我一直以為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能理解我,都會站在我這邊的。”

聞言,我渾身一顫,心裏有點兒難受。

兩肋插刀,赴湯蹈火,確實是我們曾經友誼的寫照。當時我們一起犯錯,一起承擔,從來不會拋下彼此。我一直覺得,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背棄我們,隻要我們有彼此就好了。

但是現在,薑昕犯的這個錯,我卻無論如何都不想成為共犯。就算我們再親密無間,也應該是有底線的,我不能看著她墮落下去。

饒勳宇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窗外天光大亮,一片明媚的陽光。房間裏卻是一團死氣鬱結在一起,沉默讓氣氛更顯壓抑。

饒勳宇一臉疲憊地推門走了進來,背了一個黑色書包,看見我們僵持的模樣,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把書包放在**。

“衣服我帶來了,你們趕緊換了吧。火車票也買了,下午兩點的。”

薑昕還是安靜地坐著,沒有任何反應。

我看了一眼薑昕,又看了一眼饒勳宇,最後歎了一口氣:“饒勳宇,你出來,我們談談。”

饒勳宇看了薑昕一眼,眼神特別複雜。在原地站了片刻,他打開書包,拿了件厚實的女式外套出來:“你的那些衣服太薄了,C市冷,我之前給你買了件厚點兒的,就帶過來了。”

薑昕聞言,回過頭來看了饒勳宇一眼,眼眶有點兒濕潤,但是過了很久,隻說了兩個字:“謝謝。”

聽到這兩個字,饒勳宇的嘴角突然綻開一個笑容。似乎隻要這樣,他就很滿足了。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為愛發瘋,一個因為愛她就陪她發瘋。

我看著他們,感覺到一種難言的苦澀。

饒勳宇跟著我走出了房間,來到走廊上。

他始終低著頭,看著地麵,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副知道我想跟他說什麽但是他沒法回答我的樣子。

“饒勳宇,以後是不是薑昕讓你去殺人放火,你也會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真的氣得不輕,薑昕腦子不清醒也就算了,偏偏還碰上一個同樣腦子不清醒的饒勳宇。

饒勳宇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眼眶是深紅的:“蘇雲溪,你以為我樂意嗎?我心裏也窩著一堆火沒地方發,我恨不得掐死那個姓顧的。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她一哭,我的心就軟了,她說要星星,我都想摘下來給她,你明白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你如果真的愛她,就應該努力把她拉出泥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助紂為虐!”

饒勳宇瞥了我一眼,眼神冷冷的:“你不要滿嘴大道理,你不是薑昕最好的朋友嗎?你都沒有把她拽出來,又怎麽認定她會聽我的?”

我被他這句話噎了一下:“至少我不會幫她買火車票,讓她來這裏幹這些蠢事!”

饒勳宇略帶嘲諷地彎了彎嘴角,點了點頭:“好,反正在你眼裏薑昕已經是不要臉的人了,什麽共同進退的戰友,也不過如此。”

留下這句話,饒勳宇就走進了房間。薑昕已經換好衣服了,神情木然,跟在饒勳宇身後走了出來。

很難想象,兩個星期以前,我們三個還在一起玩鬧,偶爾會跟著饒勳宇蹭點兒吃的,也經常會借他手裏各種各樣的電子產品來玩。我和薑昕總是仗著饒勳宇喜歡薑昕就欺負他,他也總是嬉皮笑臉,從來都有求必應,從沒跟我們紅過臉。

那時候,我和薑昕依然宣稱是對方最好的朋友,這輩子都是好朋友。

但是短短兩個星期過去,我們之間的關係居然變成了這樣……

我忽然很想扭轉時光,很想在最初的時候就聽從葉紅的話,在L市找一個普通的技校,讀兩年書,出來做一份普通的工作。

如果我知道今天我會和薑昕走到這一步,當初我說什麽都不會來S市。

隻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時光也不會倒流,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無論我怎麽去挽回都沒有用。

02

在回S市的火車上,薑昕就坐在我身邊。

我對她說:“如果你還想繼續,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爸媽。”

薑昕回過頭來,朝我露出一個冷笑,然後又回過頭去看別的地方,沒有說一句話。

下了火車之後,薑昕和饒勳宇一起回了學校。我知道我現在已經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了,於是站在路邊等著公交車。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顧盡北打來的電話。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按了接聽鍵,顧盡北的嗓音還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冰涼:“怎麽沒來上課?”

我心裏一緊,有點兒難受,嘴上說出來的卻是:“不想去就不去了唄。”

顧盡北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良久才道:“蘇雲溪,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聽到他這麽問,我愣了一下,心裏酸澀得厲害。平時他並不是一個心細的人,如果我遲到曠課,他的第一反應都是數落我。

但是這次,連他都感覺到我心裏有事。

我在電話這頭沉默了很久,眼眶都紅了,但我依然用平靜的語氣回答他:“沒有,我好得很,現在在外麵玩呢。”

顧盡北似乎聽出了我話裏的異樣,略帶一絲怒氣地問我:“蘇雲溪,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拿著手機,眼淚忽然掉下來了,說道:“我沒什麽意思啊,顧盡北,以後你不要管我了,容易讓別人誤會的。不過你放心,欠你的錢,我今後會一分不少地還你。”

眼淚越流越多,我的心裏好像打翻了五味瓶。

很快電話那頭就傳來了忙音,顧盡北把電話掛了。

我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蓋,一個人在馬路邊哭到不能自已。隻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給我一個擁抱,拍著我的背告訴我沒事,都會過去的。

我和顧盡北的故事明明還沒開始,就戛然而止。我知道繼續僵持下去也沒有用,我們是注定有緣無分的。

我在一夜之間丟掉了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又失去了我第一個愛上的人。

命運對於我來說就像是魔鬼,一下子把我身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帶走,然後把我推回沒有陽光的黑暗裏,一個人承受孤獨。

我哭到停不下來,我知道,沒法回頭了,一切都沒法回頭了。

03

我換了座位,坐到了離顧盡北和薑昕都比較遠的角落裏。從那天之後,我和薑昕還有顧盡北都變成了陌生人,見麵都不會再打招呼,明明都在一個班級裏,但是距離好像很遙遠,我隻敢遠遠地看著他,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周圍也有不少同學議論我們的事。

“那個蘇雲溪和薑昕原來不是關係很好嗎?怎麽突然就鬧掰了?”

“聽說是因為顧盡北吧?你沒看之前蘇雲溪和顧盡北走那麽近嗎?大家都以為他們要成一對了呢,可能是薑昕其實也喜歡顧盡北……你看現在蘇雲溪連顧盡北都不搭理了,這中間肯定有貓膩。”

“什麽呀,我看顧盡北和蘇雲溪本來就隻是普通朋友,蘇雲溪有什麽好的,也不如薑昕漂亮,成績又不如她好。可能顧盡北是借蘇雲溪來接近薑昕的也說不定呢。”

各種版本的流言蜚語滿天飛,我實在聽不下去了,疲憊地趴在桌上閉目養神。

最近唯一讓我覺得有點兒安慰的事情就是葉紅的身體漸漸好了,醫生說已經達到了手術指標,可以安排手術時間了。

葉紅雖然人在醫院,但是她也能明顯感覺出來我和平時不一樣,她也問過我:“怎麽薑昕和小北最近都不來了?你們鬧矛盾了?”

我隻能敷衍著打哈哈:“沒有鬧矛盾,你看我和阿昕什麽時候鬧過矛盾?不過最近她比較忙……顧盡北的話,我們兩個本來就不是那種關係,現在他不來醫院才是正常的。”

葉紅遲疑地看了我一眼。

“阿溪,你有什麽事情可以說出來,不要一直悶在心裏。你不說,沒人會知道的。”

我隻能尷尬地笑笑,把話題轉移到別的事情上。

說出來?

要我說什麽?說薑昕喜歡上自己的老師了嗎?這種話我怎麽可能說得出口?

有些秘密真的隻能爛在心裏。

我沒想到顧盡北會來醫院,他帶了蘋果,還是那樣坐在病床前認真地削,皮連成一串,不會斷的。

葉紅誇他:“小北,你削蘋果就是有一套,不像阿溪削的,每次削出來就跟狗啃的一樣。”

顧盡北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蘋果遞給葉紅:“她手笨。”

聞言,葉紅突然打開了話匣子:“對,阿溪確實笨。上幼兒園時,老師教他們一幫孩子做手工,折紙花,她半天做不出來,最後直接把紙揉成一個球串在鐵絲線上拿給我看。哈哈,當時她還很得意,說自己的比別人的容易做還好看。”

顧盡北微微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眼睛裏有淡淡的光在閃動,似乎葉紅的話讓他聯想到了某些溫暖的事情。

我停在原地,不敢進去。

我的腦海裏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

如果我和顧盡北真的在一起了,以後他是不是一直都會像現在這樣來看葉紅,陪她說話,細心地給她削一個蘋果,不論葉紅說什麽,他都不反駁,耐心地等我來。

也許我還會跟葉紅抱怨,她和顧盡北的關係比跟我這個親女兒都親近,然後顧盡北拍著我的腦袋笑著罵我一句:“白癡。”

這樣的畫麵太美好了,美得不真實,到最後我都不敢走進去,隻是站在門外看了很久。

我怕我一進去,畫麵就要被破壞了,我的美夢也要醒了。

葉紅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發呆的我,疑惑地喊了我一聲:“阿溪,在門口傻站著做什麽?為什麽不進來?”

我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提著便當走進了病房。

我和顧盡北之前那通電話結束之後,應該已經算是絕交了吧。

他居然出現在葉紅的病房裏,是來求和的嗎?

驕傲冷漠如他,也會放下架子來求和嗎?

顧盡北放下蘋果朝我看了過來,目光薄涼,透著一絲探究,似乎在想我會說點兒什麽。

但我隻是走進去,把便當交給葉紅,然後拽過他的手臂:“顧盡北,我們出去談談。”

顧盡北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禮貌地回過頭去對葉紅道:“阿姨,那我們先出去一會兒。”

葉紅一臉欣慰地點了點頭:“去吧,年輕人有什麽矛盾,說清楚了就沒事了。”

聽到葉紅的話,我露出一抹苦笑。說清楚就沒事了?可是我根本不能跟他說清楚。

住院部每一層樓的走廊盡頭都會有一個小陽台,夏天會有很多人納涼,但是冬天基本上沒有人願意去那裏吹冷風,所以是個適合說話的地方。

顧盡北被我拽到了陽台上,神情又恢複了一貫的冰冷,他就那樣平靜地看著我,似乎想看進我的眼裏:“你想跟我說什麽?是想跟我撇清關係?還是說還錢的事情……”

我沒想到他居然把我說過的話記得那麽清楚。也是,如果他不是那麽介意的話,也不會跟我冷戰那麽長時間。

我伸手揉了揉眉心,隻感覺頭痛欲裂:“顧盡北,如果可以的話,以後還是不要來看我媽了。免得給她造成不必要的誤會,我們本來就隻是同學關係而已。”

顧盡北聽完我的話之後,目光瞬間變得鋒利起來,他伸手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那種眼神似乎要把我生吞活剝一般:“蘇雲溪!你有膽子就再說一遍!”

他的力道很大,我的手腕疼得厲害,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我快要服軟了,我多想告訴他,我一點兒也不想和他撇清關係,我多想和他在一起,因為隻要和他待在一起,心裏的那些惶恐和不安就會頃刻間煙消雲散。

在和薑昕決裂之後,我的身邊也隻可能有葉紅和他陪伴我。但是,薑昕的事情讓我沒法心安理得地和他在一起。我腦子裏特別亂,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做。

“顧盡北,別再糾纏我了,我不喜歡你。之前跟你走得近隻是覺得你成績好,家庭條件好,有利用價值。現在我不想利用你了,我們就這麽算了吧。”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還帶著一絲厭惡,“你鬆手啊!弄疼我了!”

雖然我知道自己說的理由沒有說服力,但是我也知道驕傲如顧盡北,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果然,我一抬頭,就看見了他受傷的眼神。他死死地瞪了我很久,手上的力道也沒有馬上放鬆,一直保持沉默。

我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他能怎麽回答?

良久,他才吐出一句:“我一直以為是你碰到了什麽沒法麵對的事情才會這樣,看來是我多心了。”

留下這句話,他鬆開了我的手,目光也從我身上移開,決然地轉過身,走進了走廊,頭也不回地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

他走之後,我忽然感覺心裏某一塊好像塌陷了,空落落的,亂糟糟的,心疼得厲害。

我感覺眼睛很酸,伸手去揉,就發現沾了一手眼淚。最近我好像哭得特別多,即使我很努力去控製自己了,也還是沒有用。

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像薑昕和饒勳宇那樣,能那麽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這樣我和顧盡北之間的結局也許會不一樣吧。

但是沒辦法,我是蘇雲溪,我是在感情方麵就是個懦夫的蘇雲溪。

有些結局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

04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才往葉紅病房的方向走,路上還有護士湊過來跟我八卦:“雲溪,你男朋友挺帥啊,你們兩個怎麽吵架了?”

我隻是笑了笑:“他不是我男朋友。”也不管她們接著問什麽,都當聽不見,加快腳步往病房走。

本來我是想直接推門進去的,但是我發現葉紅的病床前站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我的腳步立刻頓住了。

其實那件事情發生之後,葉紅幾乎不跟朋友聯絡,就連親戚都斷了聯係,所以一直以來除了我和我的朋友之外,根本沒有人來探望她。

看見這個男人站在她的病床前,我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那個葉紅從來不願意告訴我姓名的父親。所以我沒有走進去,而是躲在門口,聽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麽。

病房裏,中年男人用一種歎息的口氣問葉紅:“生了這個孩子,你後悔嗎?”

葉紅笑了笑:“可能也後悔過,在我丈夫死的時候。”

“雖然我知道有些話不該說出來,但是當初如果你不堅持生下這個孩子,可能你的人生不會變得那麽糟糕……”那個男人語氣惋惜,似乎想到了很久遠的事情,“不過當初傷害你的那個男人,聽說後來在監獄裏自殺了。”

聞言,葉紅的手緊緊拽住了被單,似乎要極力克製住自己內心洶湧的憤怒,但是良久,她隻是道:“都過去了,我已經忘記了。”

“你真的不打算告訴你女兒她的身世?讓她誤會你背叛丈夫生下她,讓她這麽恨你又是何苦?如果她知道她的父親是個強奸犯,她還敢這樣對你嗎?”男人有點兒激動,但是後來自覺失態,隻能深深地歎了口氣,“我這些年來辦了那麽多宗案子,你的案子讓我一直難以釋懷……當初所有人都勸你把孩子拿掉,是孽種,但是你終究舍不得。你是個好媽媽,你女兒應該懂得感恩。”

“李警官,別說了,都過去了,阿溪現在對我很好,我知足了。”

整個世界都坍塌是什麽樣的感覺?

大概就是當時站在病房外的我的感覺。

那位李警官的話一直回**在我的腦海裏。

“如果她知道她的父親是個強奸犯,她還敢這樣對你嗎?”

我是強奸犯的孩子?

我的確不是葉紅丈夫的孩子,她忍辱生下了我,我卻害死了她的丈夫,而且因為這件事恨了她整整十年。

此時此刻,站在病房外的我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真的活成了一個笑話。這十年我本以為是為了報複葉紅,報複我自己,卻沒想到,到了最後,葉紅沒有罪,有罪的是我、還有我那個從未謀麵的父親。

我沒法想象這些年來我究竟幹了些什麽蠢事。

這一刻,我忽然感覺我身體裏的血液很肮髒,真的很肮髒,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試圖用痛覺來讓自己清醒。

但是根本沒有用。

最後,我逃也似的奔向樓梯口,然後一路跑下樓梯,又跑出了醫院。我好像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聲音了,隻想奮力跑下去,似乎我隻要一直跑下去,就能忘掉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就能忘記我的身世。

如果可以選擇,剛才在醫院裏,我絕對不會在門口偷聽。

我現在才知道好奇心是個多麽可怕的東西,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葉紅總是對我的親生父親諱莫如深。我一直以為是她一手毀了我的人生,倒頭來卻是我徹底毀滅了她的人生。

05

在我跑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車朝我衝了過來,刺耳的鳴笛聲和刹車聲交織在一起,因為離得近,車速又快,我幾乎閃避不及。

就在我快要被汽車撞到的一刹那,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強大的力量,狠狠把我往前一撲。我摔在了地上,手掌擦出了一條很深的傷口,血滲了出來。

差點兒撞到我的司機從車上跳了下來,氣得不輕:“你長沒長眼睛?紅燈沒看見啊?自己不要命,別拖累別人啊!”

因為穿得厚,我身上沒什麽傷,打算爬起來走掉,卻沒想到司機那一句“拖累別人”刺到了我。

連我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我就像著了魔一樣走過去扯住了司機的衣領,歇斯底裏地朝他喊:“你說誰拖累人?你說清楚,你說誰拖累人了?”

司機似乎被我嚇到了,我手上鮮血淋漓,沾到他的臉頰上,顯得格外可怖,他剛才罵人的底氣立馬下去了一半:“我就是那麽隨口說了一句,你跟我較什麽真?”

我一愣,發現自己好像失控了,於是鬆開了司機的衣領。

剛才救我的人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因為墊在我身下,所以傷得比我重,起身稍慢了一步。

我聽見顧盡北充滿怒意的聲音:“蘇雲溪,你到底在發什麽瘋?”

我回過頭,看見顧盡北捂著手臂站在那裏,表情冷漠,隻有緊皺的眉頭透出一絲關切。

我的腦海裏忽然有很多畫麵像走馬燈一樣開始放映,我想起我做不出題時他拍我的頭說我傻的樣子,想到偶爾他彈琴給我伴奏時彼此配合默契的樣子,想到他抱著我拍著我的背告訴我不用害怕的樣子……

忽然,周圍的人好像都不存在了,整個世界都褪去顏色,隻有他是唯一的光源。

我朝他走過去,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裏,用力抱住了他:“顧盡北……怎麽辦?我好難過……”

“……”

“真的好難過……”

“……”

“原來我一直都錯了,錯得那麽離譜……”

“……”

“顧盡北,我是強奸犯的女兒,是我媽生下來的孽種……”

“……”

“你說,我是不是本來就不該活著?”

我的臉上沒有眼淚,表情也已經麻木了。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真正絕望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那種痛苦隻會積壓在內心深處,無法消弭,又表露不出。

顧盡北似乎吃了一驚,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半晌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我知道,自己剛剛在醫院裏跟他說了那麽絕情的話,現在又這樣當街抱著他,真的是挺不要臉的。但是隻有抱著他,我才能有點兒安全感,才不會那麽害怕。

我怕我會想死。

良久,顧盡北才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環住我的肩膀,把我摟進懷裏:“白癡,這不是你的錯。”

熟悉的“白癡”兩個字從他嘴裏喊出來,居然充滿了親切感。

“你還想在這裏演給別人看嗎?”

我搖了搖頭,甚至不敢去看圍觀的人群。

顧盡北拉住我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帶著我神情嚴肅地穿過馬路:“先去包紮。”

06

我的傷口沒有大事,簡單清理止血之後,包紮一下就沒事了。

顧盡北的胳膊上一片瘀青,醫生上了藥之後說沒有傷到筋骨,問題不大。

等到他的傷也處理好,我還坐在座位上沒有起身,後麵站著的一位大爺看了我一眼,沒好氣道:“小姑娘,你要是沒什麽事就起來吧,占著位子,後麵的人都沒法看病了。”

我神情茫然地站起身來,回過頭看向顧盡北。

他騰出沒受傷的手,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問我:“你不想麵對你媽媽?”

不是不想,是不敢,我不敢想象這些年來我到底幹了多少混賬事。

顧盡北沒有逼我,隻是牽著我的手走出了急診室:“既然不想麵對,那就先去透透氣好了。”

我沒有拒絕,隻是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後。

很難形容我現在內心深處對他的感情,應該可以說是有那麽一點兒依賴吧。

現在我真的沒有依靠了,沒有薑昕,無法麵對葉紅,隻有顧盡北能給我一點點安全感。

但是我心裏很清楚,薑昕的事情仍然是橫在我跟他之間的一道難以逾越的坎。

當然,顧盡北現在還什麽都不知道,可能他還以為我之前那樣對待他隻是因為我知道了自己身世的關係。

的確,我配不上他。他是那麽完美的一個人,而現在我一無所有,還發現自己本身就是罪惡的果實。

這種感覺太揪心,明明顧盡北就在我麵前咫尺之遙的地方,還牽著我的手,但是我分明感覺他很遙遠,遠在天邊,就好像觸不到的太陽,捉不住的星光。

顧盡北帶著我穿過人潮,一路走到汽車站。他買好了票,我不知道他要去哪裏,但還是跟著他上了車。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對他有那麽強烈的信任感,我總感覺他可以帶我走出泥潭,一定可以……

我們坐的是長途汽車,車子開了很久,車窗外的景色從繁華的都市變成荒郊山村,綿延的山路好像看不到盡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邊也漸漸亮起零星的燈光,偶爾還能看到升起的炊煙。

我趴在窗前,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內心一直在湧動的情緒也漸漸平息下來了。

下車的時候,我才發現顧盡北帶我來的地方是S市城郊一座不是特別出名的山,因為離市區遠,而且景色也不出彩,很少有遊人會來。

我們又轉了一輛景區的麵包車才上了山頂,等到在山頂下車的時候,窗外已經是遼闊的夜幕,星辰閃爍,凜冽的夜風從山穀吹來,一陣屬於冬天森林特有的味道撲麵而來。

那一瞬間,我感覺原本壓在身上的沉甸甸的擔子輕鬆了不少。

難得的是山頂上唯一一家小商店居然還沒有收攤,顧盡北去買了兩瓶啤酒,遞給我一瓶,然後示意我去山崖邊坐坐。

我說的山崖邊真的是山崖邊,沒有護欄,隻有一塊平坦的巨石,上麵畫了幾條讓遊客注意的黃線。

“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來這裏。”顧盡北打開啤酒,喝了一口,看我沒有動,於是幫我把啤酒打開,“有時候喝點兒酒,心裏會舒服很多。”

我點點頭,接過他手裏的酒,爬上了那塊岩石,然後挨著警戒線坐了下來。

山很高,山穀空曠,山間的風很清涼,適合撫平心上的傷口。

顧盡北拿著啤酒坐在了我身邊,聲音不輕不重的:“蘇雲溪,你知道嗎,其實你有一個很嚴重的毛病。”

我回過頭去看顧盡北,眼神有點兒迷蒙,他的臉都看不真切:“什麽毛病?”

“笨。”

他輕輕地吐出這個字。

我拿著啤酒,無奈地笑了笑,沒想到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情開我的玩笑。

但是很快,他就接著說了下去:“你笨到把什麽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笨到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卻愛折騰自己。

“其實不論是你的身世,還是你養父的死,都不能怪你,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和你無關。”

顧盡北即使是在安慰人的時候,也還是這樣冷靜理智。

“你從頭到尾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你媽媽既然選擇了隱瞞你,就是不想看到你今天這副樣子,所以你對她所有的憎恨是從她做這個決定開始就預料到的,是她自己的選擇。

“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成為定局了,你再來責怪自己過去做的事情完全於事無補。她在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你一個親人,現在她病了,你竭盡所能照顧她,努力成長,這才是補償,逃避和自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抱住膝蓋,忽然感覺有點兒冷,腦子卻因為顧盡北的一番話忽然清醒過來了。

本來還以為他帶我來這種地方,應該會是很浪漫的情節,他煽情安慰,我們抱頭痛哭什麽的。但是這個家夥隻是幾句話,就幫我理清楚了現在我麵對的問題,告訴了我目前這種情況最應該去做的事情。

隻是他的這番話可能比千百句安慰還要管用。

是啊,葉紅賭上她此生的幸福,換來我的一條命,我怎麽好意思繼續踐踏自己的人生?

我隻有好好活著,活得漂亮,才算對得起她的犧牲。

想到這裏,我感覺內心的重負有了一個宣泄口,忽然舒了口氣:“顧盡北……謝謝你。雖然這句話我說了很多遍,但我還是想謝謝你。”我看著他,目光灼灼,“遇見你,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顧盡北回過頭來看我,隻是一眼又回過頭去,看起來像是害羞了:“突然這麽煽情……”

我知道,按照常規劇本,我下一句應該是表白。

他想聽到的不會僅僅是一句謝謝而已。

但是我動了動嘴唇,卻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似乎顧盡北也知道我注定是說不出來的,他忽然回過頭來看我:“既然遇見我是你的幸運,那你有沒有想過……”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往下說:“有沒有想過我們在一起……”

聞言,我笑了,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很想回應,但最終還是捂住了自己的嘴,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我拿什麽來愛他?

拿什麽來和他在一起?

我的人生一塌糊塗,母親身患重症,最好的朋友愛上了他爸爸,差點兒破壞他的家庭,我卻一直瞞著他……

他對我的好,我根本還不起啊。

顧盡北見我沉默不語,了然地笑笑,略帶一絲自嘲:“我明白了。”

我拚命搖頭,心裏酸得厲害:“顧盡北……你給我一點兒時間,等我把事情都處理好了,我再給你答案好不好?”

但是顧盡北沒有說話,喝著酒,看著很遠的地方,樣子落寞。

後來我才明白,喜歡一個人,當他身處困境的時候,你最想做的事情絕對不是放手讓他走出困境再來找你,而是繼續做他的後盾,牽著他的手一起渡過難關。

隻是當時的我太笨了,顧盡北和饒勳宇說得對,我確實笨,所以才會在最不該放手的時候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