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裹著蜜糖的毒藥

我會保護好自己,哪怕是為了你。即使這是個謊言,也隻騙過了我自己。

在樂程昱的住處待了幾天,確認身上的傷沒什麽問題後,呂艾草終於說服了樂程昱,回到了學校。

其實並沒有什麽不方便,畢竟那棟房子是樂程昱的,不會有人來打攪。隻是,畢竟兩個人關係不清不楚的,又是孤男寡女,呂艾草自覺應當有分寸。於是借接下來的期末考試為由,她匆匆忙忙回了學校。

雖然隻是短短幾天沒有回來,周遭卻像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樣,學校裏到處是拿著書本複習的同學,回到宿舍,也看見許多同學開始收拾行李了。

不明就裏的呂艾草跟班長一打聽,這才知道自己沒有查看最近群發的郵件。原來學校新校區的宿舍樓出了問題,所以這學期提前放寒假,期末考試也自然提前了。

原來是這樣。呂艾草看著電腦屏幕發呆。

手臂的傷口新結的痂有些發癢,左臉上擦傷的痕跡也沒有完全消退。反複閱讀著這個消息,艾草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麽在發酵。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叫她。她下意識回過頭,居然是抱著書本一副要出去複習的樣子的楊星雪。

呂艾草有些意外地望著她,她也同樣意外地望著呂艾草。

臉上那發紅的印記還沒有完全消退,眼眶也有些腫,這一切都不難讓楊星雪一眼就看出她經曆了什麽。

“我聽你們班的人說你請了幾天的假。怎麽了,生病了嗎?”

呂艾草看著她,眼眶突然有些發酸。

今天的楊星雪穿著一件粉色大衣,背了一隻當季最流行的包,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皮靴,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又洋氣。不論何時何地,楊星雪都那樣閃亮,永遠像個高高在上的公主。

呂艾草突然有些窘迫,此時的自己穿著那身一年四季都差不多的休閑裝,臉又紅又腫,像個年久積灰的燈泡。

自己比她多的,大概就是身上的傷吧。

這些傷,都是她的母親一拳一腳賜給自己的。

而此刻鮮亮的楊星雪,在呂艾草眼裏已經成了自己的痛苦之源。她愛的人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對她寵溺無度的父親,毀了自己和母親一輩子的幸福。至於她的母親,就像一個拿著刀的劊子手,一刀刀在自己心上割肉。

那些積累在心底,長久不見天日,像是發黴一樣的怨念,就在這一秒,毫無保留地迸發了出來。在眼淚掉下來的前一秒,呂艾草轉過頭,把指甲狠狠掐進肉裏。

“艾草,你還好吧?”把這些誤當成委屈的楊星雪越發關心起來,幹脆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你到底經曆了什麽,你告訴我好不好?我知道你身邊沒什麽朋友,你就算不把我當朋友,你跟我說說也行啊……”

就在這一瞬,腦子裏發酵的那些東西終於成形,呂艾草憋回差點兒流出來的眼淚,帶點兒請求意味地說:“星雪,我寒假沒有地方去了。”

“什麽意思?”對方驚訝地揚眉。

“我本來自己租房住的,這樣好歹放假也有回去的地方。可是那片地方太不安全了,前幾天我下班回家被幾個男人攔住了,然後就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挽起袖子,呂艾草把手上的傷展示給她看:“如果不是別人幫忙,我可能早就被強行拖走了。”

最近拐賣女生的事情出現得太多了,聽她這麽一描述,楊星雪被嚇住了,而那些傷疤和瘀青,更讓她的心也跟著跳起來。

“那個地方你不要再住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得重新找個落腳的地方。最近還可以住宿舍,可是等寒假一來,我就……你能不能幫我找找房子?”呂艾草握住她的手,“我隻有你這一個信得過的朋友了。”

聽到“朋友”這兩個字,楊星雪眼前一亮,痛快地說:“當然可以啊,考完試我就陪你去找,或者幹脆你搬來和我一起住吧!”

“一起?不好吧,阿姨會生氣的。”呂艾草以退為進。

“我們不和她住在一起,我爸還有另外一套房子,我寒假、暑假都在那兒住,你過來正好可以陪我。嗯?”

楊星雪看起來高興極了。

“如果阿姨不介意的話……”

“放心,我不會讓她知道。”楊星雪拍胸脯保證,“你就放心過來吧。”

“好,謝謝你,星雪。”呂艾草終於露出一個笑容。

“這是朋友應該做的!”

朋友嗎?

嗬嗬。

考試在半個月後舉行。

呂艾草專業科目多,考試的時間也就比別的專業相對長。也許是因為全身心都投入到複習功課上,她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如此平靜,甚至比有母親陪伴的寒窗苦讀的前半段人生都要平靜。

不會擔心和母親一起餓肚子。

不會擔心考不上理想的大學。

不會擔心交不上學費被退學。

不會擔心突如其來的測驗耽誤了原本的打工時間而被老板罵。

什麽都不用擔心,她隻需要擔心書本裏的那些重點自己能不能全部記住。

考試周結束的時候,這座城市下了一場雪。

因為輕微感冒而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樣的呂艾草一出考試樓就被這不小的雪驚到了。也不是沒見過下雪,隻是對於這種奇妙又珍惜的景觀,她忍不住駐足。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樂程昱。

他穿著軍綠色的大衣,瘦削的下巴被領子遮住,咧開嘴,衝她露出一個特別好看的笑容。

她有一瞬間的發愣,然後從厚重的棉服口袋裏抽出瘦小的手,衝他擺了擺。她想笑,卻意外地笑不出來,隻是這冰天雪地的,臉頰卻莫名發燙。

呂艾草不知道,雪中的樂程昱在看到臉頰紅撲撲的她衝著自己揮動小手的那一刻,有多心動。

“這家餐廳我早就想帶你來了。特別好吃,你相信我。”

“會不會特別貴?”

“貴啊,我付不起,你要少吃點兒。”

……

兩個人在鋪了一層雪的馬路上走著,樂程昱溫柔地握住呂艾草的手,笑著和她聊天。

呂艾草這次沒有逃避,隻是覺得被這種突然降臨的幸福驚得有些回不過神。畢竟當她把所有不堪的真相都攤開在他麵前後,他這麽優秀的男生怎麽就看上了自己呢?

當然,這個想法她是不會說的。她才不想看他一臉得意的樣子。

直到吃飯的時候,她心裏這點兒屬於少女的別扭和矜持才消退。因為感冒帶來的饑餓感,她狠狠地宰了樂程昱一頓。

樂程昱看見她這副樣子,越發開心,兩人像是正常的戀愛中的情侶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把一切攤開後的呂艾草迅速撤下了她冷漠的偽裝,變成了他麵前這個可以撒嬌、可以開玩笑,甚至會有別扭情緒的普通女生。他突然覺得,呂艾草也是可以做個正常人的。

“考試後我就放假了。”

“嗯,我知道。”

“寒假我不打算回家住。”

“那你要住在哪裏?”說著,樂程昱給她碗裏又夾了一大塊魚肉。

“我要和楊星雪一起住。”

繼續夾菜的筷子停下,樂程昱的表情僵住了:“你要繼續你的計劃了?”

“嗯。”呂艾草埋頭吃著,從鼻子裏發出一個單音節。

樂程昱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沒有再說話。轉頭向窗外看去,馬路上的積雪又厚了幾分。

這頓飯吃得有點兒不歡而散的意味。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因為什麽,可誰也不願意說破。

不過說起來,這算是呂艾草生平第一次約會。

她捧著書躲在暖洋洋的被窩裏,突然覺得很不真實。不過回想起臨別時他深沉的臉,突然心頭又被厚重的雲壓住了。

手機就在這時響起,是一條短信,發件人正是呂艾草暗暗吐槽的人。

“不管怎樣,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看著那簡短的字句,呂艾草心頭無端地一暖,再也忍不住,揚起了一個微笑。

“好,我會保護好自己,哪怕是為了你。”

編輯完這條短信,呂艾草猶豫了很久才發了出去。在發送成功的那一瞬,她再也忍不住,用書捂住了滾燙的臉,整個人鑽進了被子裏。

原來一向冷漠的自己,居然也有這麽肉麻的一天。

又經曆了艱苦的一周,為期兩周的考試周終於結束了。

為了慶祝考試結束,呂艾草的舍友提議大家一起去吃火鍋。可就在一夥人風風火火要走的時候,打扮得像是日劇裏美麗高貴的女主角一樣的楊星雪卻迎麵攔住了呂艾草。雖然大家不是很歡迎這個與她們在不同世界的小公主,但也沒說什麽,痛快地留下呂艾草,先走了。

“你別去吃飯了,爸爸和司機在門口接我們。”

“什麽意思?今天就走?”呂艾草完全沒想到剛考完試她就來接自己。

“當然啊。我爸聽到你的事後,就要你過去和我們一起住。現在都冬天了,天黑得那麽早,我們倆誰也不放心你自己在外麵。”

一邊說著,楊星雪一邊挽起袖子,幫她把包拎起來。

呂艾草愣了一下,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十二月的天,更冷了。

路邊一排排燈亮著,漆黑的夜幕上掛著一彎朦朧的月,空****的學校甬道上清晰地回**著兩個女孩的說話聲和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麵的聲音。

楊星雪體會到這個城市純粹的冬,顯得有些興奮,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呂艾草的內心卻被忐忑占據。畢竟前方等待她的不隻是自己的父親楊建業,更是一場更長更危險的拉鋸戰。

見到呂艾草,楊建業果然如預料中的那樣高興。等她們上車後,車子便直接駛向了在城市另一邊的一套別墅。

一路上,楊建業對呂艾草噓寒問暖。這讓呂艾草心中的那份篤定又加深了些。不管怎樣,隻要楊建業信任自己,什麽都好辦。

雖然是小型別墅,但裏麵的裝潢設計與舒適度完全不輸給那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呂艾草掃視著四周,突然覺得這個地方才更有家的感覺。

楊建業招呼保姆過來把兩個女生的行李收拾好,呂艾草這才發現餐桌上早就擺好了晚餐。

楊星雪毫不見外地拉著呂艾草吃飯,楊建業更是主動幫兩人添飯。沒有了沈萍在,楊建業就像父親一樣對待著她。

呂艾草接過他夾來的魚肉,低低說了聲“謝謝”。

“到這裏來就別見外,這個寒假就好好和星雪在一起。”楊建業樂開了懷,把盤子裏最大的鮑魚夾給了她。

“謝謝叔叔。要不是你們,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裏好。”

“謝什麽啊,你來陪我就省得我無聊了!樂悠那個家夥已經很久沒找我玩了,估計都把我忘了。”楊星雪撇撇嘴。

“沈阿姨她……”呂艾草麵露擔憂之色。

楊建業馬上解釋:“你放心,這棟房子她不常來,我自己有時候會在這邊辦公。你就安心住,什麽後顧之憂都沒有。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一樣!”

“對,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一樣,不用那麽拘束!”楊星雪附和。

“好。”呂艾草笑笑,安心吃飯。

吃過飯,呂艾草提著行李住進了二樓的房間。

保姆按照楊建業的吩咐,把呂艾草的臥室安排在楊星雪房間旁邊。

雖然是客房,但是裏麵的裝潢擺設和主臥沒有什麽差別,看來應該是平時接待貴客用的。而櫃子裏也早就準備好日常用品,什麽都不用操心。

呂艾草坐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輕輕摩挲著手機裏媽媽的照片。她想,如果媽媽看到現在這一幕,會不會高興,又會不會難過?

隨著入住楊家,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楊星雪特別雀躍,經常早早就拉著呂艾草出門逛街。呂艾草對於這些真的有些意興闌珊,但是為了實行自己的計劃,還是要把她哄開心。

“卓然自從決定不出國後,就一直被家裏抓著去公司上班,連陪我的時間都少了。不過現在有了艾草,誰來我都不換。”星雪的笑容如同冬季的一抹陽光,照耀著呂艾草。

呂艾草低頭看了看她挽著自己胳膊的手,僵了片刻還是抬手拍了拍。

景卓然很忙嗎?他給自己發的短信還曖昧地躺在自己的手機裏,哪怕沒有回應,他也沒有放棄。

可是她不想說。她隻是抬起頭,同樣揚起一個微笑:“我跟他不熟,不清楚這些。不過陪著你是應該的,如果不是你,這個寒假我還不知道在哪裏。”

她從來都知道怎麽哄人,隻是懶得哄而已。

“別這麽說,我看見你就不自覺地想接近,這個寒假就是我們加深感情的好機會,連爸爸都很羨慕呢。”

是呀,連楊建業也摻和了進來。聽保姆說,原本不常來這邊住的楊建業,也總是往這邊跑。呂艾草當然知道為什麽,但她從來隻是笑著不答話。從保姆每天準備的菜式來看,她就知道自己現在在楊建業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女兒就站在麵前卻不能相認,隻能在其他方麵補償。

周末的時候,楊星雪被沈萍叫回去住,隻留呂艾草一個人在家,原本說是要出差的楊建業卻意外地回到了這裏。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麵色也很凝重,雖然進了家門,卻仍舊沒有放下手中的電話。來不及和呂艾草說什麽,他就和助手匆忙進了書房,似乎是生意上遇到了什麽麻煩。

呂艾草把剛做好的蔥油拌麵盛了兩碗,一碗放在他書房門口的玄關上,一碗端進臥室自己吃了起來。

蔥油拌麵是媽媽最拿手的,呂艾草做這個,不光因為它好吃,還因為這個麵也是楊建業最喜歡吃的。

這些,都是從媽媽的日記裏了解到的。

如她所想,一等助理離開,楊建業就把她叫到了自己的書房。

進去的時候,雖然隻是一瞬間,但呂艾草一眼就看到楊建業把一遝文件放在身後櫃子的暗格裏。當楊建業回過身的時候,她裝作注意力全被桌上那個已經空了的碗吸引過去的樣子。

“麵很好吃!”楊建業由衷稱讚,招呼她進去,“你都不知道我多久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麵了。”他的眼裏閃爍著別樣的情愫。

呂艾草知道,他終於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這麵是我媽媽教我的。”呂艾草在他麵前坐下。

聽到這句話,楊建業明顯神色一頓。他怎麽會不知道呢?曾經無數個夜晚,都有那麽一個人,點亮一盞燈,守著一晚蔥油麵等他回家……

“艾草,你媽媽一個人把你帶大的嗎?”

“是啊。”呂艾草天真地看著楊建業,“她一個人吃了很多苦,可我卻來不及讓她享福,她就……”

寂靜的夜裏,隻有艾草在說話。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要不然為什麽會坐在這裏跟劊子手說著媽媽的事情?可是她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她迫切地想讓楊建業知道,她們母女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受過多少苦。

“從小就有人叫我野種,隻因為我沒有爸爸。小時候不懂事回家告訴媽媽,她流著淚把我抱在懷裏輕聲安慰。可她實在是太辛苦了,我的學費,我們一家的生活費……她還那麽年輕,看起來卻比其他人老了十歲不止。”

看著眼前人瞬間變得黯然的神色,她的心裏覺得很痛快。那些曾經折磨過她們母女的苦難,此刻已經變成了她迫不及待拿起的利刃,紮進了楊建業的心。

“我們沒有錢,連生病都不敢。冬天沒有暖氣,媽媽把我抱在懷裏,裹著唯一一床舊棉被取暖。可還是好冷,那種從骨頭裏透出的涼意根本擋不住。我們幹脆開了台燈把它抱在懷裏,假裝那是取暖器。你看,我這麽好的媽媽,還來不及享受哪怕一天幸福生活,就……”

原來的演戲變成了真情表達,她的怨恨跟著達到了頂點。她看著眼前的人,一字一句地問:“叔叔,你相信這個世界有因果報應嗎?你相信有輪回嗎?”

楊建業深吸一口氣:“艾草,你別多想。你媽媽已經……走了,你好好活著,她才能放心。她葬在哪兒了?是在這邊的墓園嗎?”

“沒有,我把她的骨灰送回了老家。”呂艾草裝作疑惑的樣子,“叔叔,您為什麽這麽關心我母親的事?您認識她嗎?”怎麽可能讓他知道母親的墓地在哪裏,她怕髒了母親最後的安息之地。

“我和她……”楊建業眉頭深鎖,微微停頓了一下,“我和你媽媽其實是高中同學,要不然我也不會因為你是星雪的朋友,就這麽照顧你。”

“原來是這樣!”呂艾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內心卻在冷笑。

“嗯,對。”楊建業鬆懈下來,笑嗬嗬地說,“我也是前不久發現的,所以這次你可以放心了,好好在這兒住。”

說完,楊建業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盒子,露出一塊黑色皮帶的手表。那塊手表呂艾草認得,是當下很流行的時裝手表,簡約大氣,價格也不貴。

楊建業把它推到呂艾草麵前:“以前叔叔給你帶的禮物的確有點兒貴,你不接受也很正常,但是這塊表,你真的沒理由拒絕了。女孩子嘛,一定要有塊表的。”

“叔叔,您……”

“叔叔說了會好好照顧你。”楊建業愛憐地看著她。

呂艾草這次沒有再推辭,畢竟這塊表不是以前動輒上萬的包和首飾。她默默接了過來,輕輕說了聲“謝謝”。

她的眼神裏藏著暗淡的光,那股徘徊不定的難過又侵襲而來。

如果你隻是我的父親,多好。

呂艾草做了一場夢。

夢裏是一片汪洋大海,母親坐在破舊的小船上,狂風大浪拍打著她,而自己站在原地束手無策。身後有人叫自己,回過頭去,是那個自己應該叫爸爸的人。呂艾草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幾步,可是一個巨大的浪就這樣洶湧而來。小船再也頂不住風浪,帶著母親,沉入海底。

呂艾草猛然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晨光鋪了滿地。稍稍抬眼,她就看見了床邊的櫃子上安靜躺著的黑腕帶手表。

她茫然地坐起身,額頭滲出細密的汗。

沉默了許久,她聽見腦子裏有個聲音對她說:不能心軟,絕不。

周末是保姆的休息日,而楊星雪跟著景卓然出去玩,幾天了還沒有回來。楊建業什麽時候走的,呂艾草也不知道。但她知道,這一天對於自己,無疑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確認這棟別墅每個角落都沒有監控後,呂艾草拿著微型相機進了楊建業的書房。

昨天晚上楊建業似乎很生氣,說話聲也很大,盡管隔著門,她還是聽到了做假賬之類的話。這件事,勾起了呂艾草的好奇心。

推開門,呂艾草聞到淡淡的檀香味,這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味道。

她輕輕走到櫃子前,按照記憶按下旁邊不起眼的開關。隻聽一聲清脆的齒輪咬合的聲音,那個暗格就這樣在她麵前打開,裏麵靜靜躺著一遝文件。

呂艾草快速地把它們拿了出來,用相機把每一頁內容都拍了下來。她不知道這些文件有什麽貓膩,可是直覺告訴她,會放在暗格裏小心收藏的,絕對不是普通文件。

確定拍好後,她把文件重新收起來,放回了原處。縱使平時再鎮定,做這種事,她也有些把持不住的心慌,手心滲出細密的汗。

她平複了一下情緒,走了出去,輕輕帶上門。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走廊的拐角,沈萍正帶著兩個人,目光冰冷地看著她。

呂艾草的腳步猛然頓住,心髒也因為這完全沒料想到的場景而驟然收縮。她麵色僵硬地看著來人,不說話。

“我就說嘛,你一個人在這兒,不可能閑著的。”沈萍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走到她麵前,嗒嗒的聲音就像一步一步踩在呂艾草的心上。

完全沒想到她會這麽快,知道自己在這兒,並趕到這裏來。

“別猜了,是我的寶貝女兒告訴我的。她那麽天真,還求我包容你呢。”沈萍妖豔的紅唇扯開一個諷刺的笑,“我說好啊,我今天帶著幾個朋友就來看看你,順便聚聚會,誰知道居然看到你在這裏偷偷摸摸的。”

呂艾草心如擂鼓,可表麵上仍舊不動聲色。好在她穿的外套有暗袋,出來之前,她把小小的相機放在了暗袋裏。

不能露出任何破綻,否則就功虧一簣了。

“小邱、小淩。”沈萍叫過身後的兩個女職員,雖說是女職員,可那兩個女的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好惹,“幫我看看她身上有沒有我們家的東西。”

“你們要幹什麽!”呂艾草看著兩個人氣勢洶洶的樣子,就知道她們要搜身。她不由分說地往後退,可身後是死路,兩個女人很快就把她堵在了牆角。

“沈萍,你這樣做是犯法的,我會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上次打我的人就是你找的!”她一邊說話分散兩人的注意力,一邊拿起旁邊櫃子上一瓶紅酒,猛地敲在櫃子上。酒瓶立馬碎裂,紅酒灑了一地。

兩個女人愣住,其中一個胳膊被碎片劃傷,流出了血。二人停下,看著的呂艾草,麵色有些驚恐。

看來這兩個女職員是唬人的啊!呂艾草在心底冷笑,對自己的勝算又多了一分。

“你們愣著幹什麽?給我上啊!”沈萍急了。

“老板,她——”二人麵露難色。

“她拿了董事長的文件,不把東西給我搜出來,我看你們是不想幹了!”沈萍憤怒地喊著,卻不敢上前。她心底其實也有些懼怕呂艾草。這種感覺一直埋藏在她的潛意識裏,從這個小姑娘第一次出現在她麵前,她就不喜歡她,甚至懼怕她。

也許是她的眼裏總有破釜沉舟的狠勁兒。

也許是她無論麵對什麽事都能出奇鎮定。

如果她不是和自己站在對立麵,自己也許會很喜歡她,甚至決定培養她。

可是,她選擇了最為危險的一條路。

不能留著她,絕不能!

“沈萍,你找人毆打我在先,誣蔑我偷文件在後,現在還要讓人搜我身?憑這幾項,我完全可以報警!你們要是再過來,我就是正當防衛,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呂艾草聲色俱厲,一下子就把麵前的兩個人唬住了。

沈萍氣得不行,她猛地甩開包,衝向呂艾草。卻不想恰好趕過來的樂程昱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把她拽了回去。

沈萍嚇得大喊了一聲,而跟著衝上來的樂悠直接拽住那兩個女職員裏一個人的頭發,又給了另一個人狠狠一腳,完全一副女混混的架勢,把兩個人嚇得連連尖叫。

看見來的人是他們,呂艾草長舒了一口氣。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腕早就被玻璃劃傷,殷紅的血都滴到她白色的裙子上了。

樂程昱看到這一幕,內心激**。他牢牢地堵住沈萍,恭敬卻嚴肅地問:“阿姨,您不是隻說大家一起吃個飯嗎,怎麽會鬧得這麽凶?”

沈萍氣哄哄地整理衣服,沒好氣地說:“我怎麽知道有人偷我們家東西。”

“你嘴巴放幹淨點兒!”

呂艾草和樂悠異口同聲說道。

樂悠早就看不慣沈萍了,以前她和楊星雪一起玩的時候,沈萍就對她冷嘲熱諷,生怕楊星雪跟著她學壞。這口氣樂悠早就想出了,但一直礙於兩家交情不錯,也沒法發作。但這次有哥哥坐鎮,樂悠才不怕。

“沈阿姨,如果您還要這樣胡作非為下去的話,別怪我把您找人傷人的證據拿出來,到時候我們就法庭見了。”

“你——”沈萍憤恨難平,隻能狠狠地瞪著呂艾草。她完全沒想到呂艾草還有這層保護傘,這也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艾草,你別在這兒住了。我看啊,這裏一點兒也不比外麵安全。”樂悠拉著呂艾草往外走。

呂艾草麵色陰沉地看著沈萍,那個眼神讓沈萍心尖兒一顫。

“我看這裏的確不必住了。”樂程昱看了樂悠一眼,“你帶她去我車上等我,我幫她收拾行李。”

樂悠點頭,呂艾草就這樣隨著她下了樓。

沈萍冷哼:“好走不送,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踏入我的家門。”

樂程昱擋住她看向呂艾草背影的目光,用警告的口吻說:“阿姨,請您注意分寸。看在我父親跟楊叔叔是戰友的分兒上,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他們。可是再發生的話,後果自負。”

說完,他不待沈萍反應,轉身就走。

沈萍保持著那個昂著頭冷笑的姿勢,嘴唇卻因為氣憤到極點不住地顫抖。

在呂艾草離開三小時後,楊建業回到了別墅。

從日本飛回來的他,帶了一些小禮物。坐在車裏時,他還有些高興地想著,也許呂艾草會歡喜。可是走進門,他卻看見自己的妻子正坐在那張她最不喜歡的沙發上,麵色冷漠地抽著煙。

她極少來這套宅子,因為她不喜歡這裏的裝潢、這裏的布局,甚至這裏的味道,她是一個對喜歡和不喜歡分得特別清楚的人。這棟別墅沒有一個地方是她喜歡的,所以她不愛來。

楊建業的麵色凝重起來,他把手邊的行李交給助手,咳嗽了一聲,站在沈萍麵前。

“你回來了啊。”沈萍麵色慵懶,彈了彈煙灰。

“我不喜歡你在這裏抽煙,那邊有專門的吸煙室。”楊建業語氣嚴肅地說。

“我也不喜歡呂艾草啊,你還不是偷偷把她藏在了這裏!”沈萍諷刺地笑,“楊建業,你玩什麽樣的女人,我不在乎,但你不能這麽不知羞恥地找一個跟你女兒一樣大的!”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楊建業被這套說辭激怒,把包狠狠地摔在她身上。

沈萍不怒反笑:“怎麽,說到你的痛處了?”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響徹整棟房子。

楊星雪就在這時應聲下樓,看見的正是這樣狼狽的場景:母親難以置信地捂著半張臉,與父親怒目相對。

“你居然為了她打我……”沈萍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打擊,大聲地嘶吼著,“你居然為了她打我!”

“你一次又一次地胡鬧,我打你怎麽了?我就是要打醒你!”

楊建業在氣頭上,還要打,楊星雪衝過來一把抱住他,哭著喊道:“爸爸,你別打媽媽了。我求你了,艾草是樂悠帶走的,不是她趕走的!”

“你說什麽?”楊建業震驚地看著她們。

“您不知道嗎……”楊星雪突然後悔至極。

“媽媽看到她進了你的書房,以為她拿了你的文件要搜身,被樂程昱兄妹看到了,就把她帶走了。”楊星雪替母親說話,“爸爸,媽媽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你消消氣好嗎?”

一邊是母親,一邊是朋友,楊星雪心裏的天平很自然地偏向了母親。她不喜歡媽媽像管寵物一樣嚴格管著自己,可是她更不希望自己幸福的家庭發生裂變。因為呂艾草,父母已經鬧了好幾次。更讓她心慌的是,她無意間發現了景卓然發給呂艾草的關心短信。她腦子亂得很,這才提前回來。

楊建業歎了一口氣,氣惱地坐在了沙發上。他沒辦法向沈萍解釋這一切,卻也不能任由沈萍胡亂猜測,甚至傷害自己的女兒。至於艾草,自己已經欠她太多了,他明明隻是想補償,卻無形中將她推得越來越遠。

緩緩站起身,楊建業向書房走去,他不想再看到沈萍的臉。

推開書房的門,他看到自己淩亂的書房整潔了許多,桌上的那盆君子蘭也被澆了水,這一切明顯是呂艾草做的。他想起之前自己在書房看書,呂艾草帶著笑給君子蘭澆水的樣子,心裏的悲傷像潮水一樣蔓延開來。

這就是沈萍的誤解,他沒法解釋的誤解。他打開暗格,文件完好無損地放在那裏。楊建業長舒了一口氣。

她做了手腳又怎樣,不做又怎樣?

她終究是自己的女兒。她變成怎樣,自己都逃不開責任。而且自己欠她的實在太多。他想起那天她坐在自己麵前問自己相不相信報應的時候,隻覺得心都跟著缺了一角。

拿出手機,楊建業撥通了律師的電話。

“喂,趙律師,我有件事想要找你……嗯,對,是關於遺囑的事情。這樣,你明天來我公司一趟。”

與此同時,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呂艾草坐在樂程昱的書桌前,一字不落地翻看著手中的資料。前幾天,樂程昱動用了一些關係,調查出一份非常詳細的關於景卓然找人頂包的證據,甚至迅速找到了傷害呂艾草的那兩個男人。

事實證明,那兩個人就是沈萍找來的。如果當天不是樂程昱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別看了。”樂程昱把資料抽走,麵色冷淡地看著她。

呂艾草眨眨眼,這才意識到他情緒不對。

“怎麽了?怎麽生氣了?”呂艾草想搶回資料,卻被樂程昱阻攔。

“你之前答應過我什麽?”他的聲音冷冷的。

呂艾草斂住笑,有些心虛的意味。

“我今天看你手上流那麽多血,我……”樂程昱說不下去了,因為那種感覺他說不出來。他太怕失去她了,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像拳頭砸在棉花上一樣無力。

“對不起,我應該好好保護自己的。”呂艾草有些討好地碰了碰他的手。

“你該跟自己說對不起!沈萍已經無所顧忌了,她可以找人一次,難保不會再有第二次!你聽我的,離他們遠遠的,好不好?離開那個瘋女人!”樂程昱握著她瘦弱的肩膀,近乎乞求地說。

呂艾草冷靜地看著他,然後搖了搖頭。

“報複這件事,我來幫你做,你隻要好好地過你的日子,這樣不行嗎?”

“樂程昱,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畢竟是我的事。”呂艾草輕輕推開他,輕聲說,“我不要,我也不想把你牽扯進來。”

那麽美好的你,那麽陽光的你,隻要在地獄的門邊站著就好,我不要連你一起被拖入深淵。

“你不相信我嗎?”樂程昱的眼睛裏有淡淡的失望。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能解決的人隻有我自己。我恨沈萍,我恨楊建業,我更恨景卓然。你就算幫我,可你卻無法代替我消除心中的恨。”

“你的眼裏隻有恨沒有其他的了嗎?你未來的人生,你未來的藍圖裏,有過我的位置嗎?”樂程昱眼裏氤氳著朦朧的霧氣。這個平時陽光開朗的男生,第一次有了這麽難過的表情。

呂艾草被她這個表情結結實實地驚到了,下一秒,他火熱的唇就貼了過來,穩穩地蓋住她的雙唇。

從來沒有和任何男生有過親密行為的呂艾草像是被電擊了一樣,渾身上下都酥酥麻麻的,心也跳得出奇地快。她的身子變得軟軟的,任由樂程昱寬闊的臂彎緊緊地抱著自己,仿佛要把她永遠鎖在這裏一樣。

隻要是樂程昱,怎樣都可以,這也是呂艾草對他盡己所能的補償。

兩人就這樣吻著,不知過了多久,呂艾草隻覺得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卻美好的一個世紀。

耳邊是樂程昱溫熱的喘息,呂艾草臉紅得像是剛出鍋的螃蟹。

“既然動搖不了你,那就和你一起經曆黑暗。”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胸口,這一刻的他,眼裏閃爍著異常迷人的光,“讓他們在最美滿的時候跌入深淵,讓他們跪在你母親的墳頭懺悔。”

“你……不怕被我牽扯進來嗎?真的值得嗎?”呂艾草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我隻要你。”

樂程昱大概永遠不知道,呂艾草在這一刻,終於發現了自己到底有多愛他,愛到下定決心要把他隔絕在黑暗之外。

和楊星雪的冷戰,已經進行到第五天了。

自打楊星雪發現景卓然手機裏的“秘密”後,就不再聯係他。景卓然再也按捺不住,跑到了楊家去找楊星雪,也想“順便”看一看呂艾草過得好不好。誰知一進門,他就發現楊家氣氛很不對。

沈萍雖然在,卻懶懶的,不像往日那般熱情好客。楊建業也隻是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茶,一邊看電影。而楊星雪則在無聊地彈鋼琴,看到景卓然來了以後,就起身往樓上走。

“你怎麽還生氣啊?我都跟你解釋了。”

“我生氣是因為你私自和她走這麽近,卻根本不告訴我。卓然,你敢說你對她沒意思嗎?”

“我真的是上次她因為我受傷了很內疚才這樣。我不跟你說也是怕你誤會。結果呢,你真的誤會了。我對她要是真有什麽,我還犯得著求你原諒嗎?”

“哼。”楊星雪扭頭不說話。

“樂程昱喜歡呂艾草,呂艾草也喜歡他,前一陣樂程昱親口告訴我他們在一起了,還說要請我吃飯呢。”景卓然笑著說,心裏卻一陣發堵。

知道這件事後,他的確鬱悶了好幾天。可他明白自己確實無法照顧呂艾草。那天晚上……就當是他的一場夢吧,夢醒了自己也可以放心出國了。

“真的嗎?”楊星雪意外極了。

“你是不是反應慢半拍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好吧。”楊星雪終於鬆口,“這次饒了你。”

“好好好。”景卓然點頭哈腰地道。

楊建業卻在這時走過來叫他們過去:“你們兩個等會兒再膩歪,過來聽我說點兒事。”

三個人來到書房,景卓然和楊星雪看到楊建業嚴肅的樣子,也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

“今天找你們來,是想提前告訴你們一件事。但是在這之前,我想知道你們的看法。”眼前是自己疼愛的女兒和看好的女婿,自己的決定,必須尊重他們的看法。

“你們覺得呂艾草這個女生怎麽樣?”

“艾草?”楊星雪疑惑,頓了頓直接說道,“她和我很投緣,我很喜歡她,隻是之前對她有一些誤會……”

“艾草身世很可憐,也很努力,我很少見到她這樣的女孩子。”景卓然補充。他摸不準楊建業要幹什麽,也不敢亂說。

“嗯,在我眼裏,艾草也的確是個踏實本分的好孩子。我要跟你們說的是,其實我對艾草這麽照顧,是因為她母親是我高中時很要好的同學,而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所以才對她照顧有加。”

“這樣啊!”楊星雪恍然大悟。

“我最近還知道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艾草之所以不敢一個人住,是因為你媽媽找了兩個男人去威脅艾草。”這件事情是樂程昱親自來告訴他的。那個男孩不知道什麽時候長成了大男人,規矩地坐在他麵前,淡淡地說著要保護自己女人的事情。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兩人早已情根深種。

想到樂程昱說過的話,楊建業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微微發疼:“趁我不在,你媽還誣蔑艾草偷文件,找了兩個人要搜她身。”

聽到這些,景卓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沈萍這麽針對她!呂艾草隻是一個倔強的、毫無背景的女生,她被沈萍欺負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她的自己卻在做什麽?內疚、心疼在他心底徘徊,他覺得自己真的一無是處,什麽都不能為她做。

“所以我打算彌補她,也為了你母親的名聲著想。我想把艾草收為幹女兒,堵住外麵人的嘴。這樣我也有理由好好資助艾草,好好照顧她。”

“我們確實虧欠她很多,說是補償的話,艾草應該會願意吧?”楊星雪沒什麽好拒絕的。

“我在意的是卓然的看法。卓然,你放心,以後公司星雪還是擁有絕對的控股權,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會,我不會介意。”景卓然點頭。他怎麽會介意,那是艾草。

“那就好。星雪,過一陣我會好好和你媽媽溝通,我不能再看她繼續做傻事了。”

希望一切都能就此打住,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