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塵埃到雲端的距離

我不允許任何人踐踏媽媽的自尊,也不會把自己送到你的腳下任人踐踏。

“下午三點,學校外木子咖啡廳見。”

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在短信發出去的前一秒,呂艾草又在短信末尾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呂艾草。

按下發送鍵,伴隨著呂艾草有些忐忑的心情,短信飛向了這個城市不知名的某處。

“謝謝。”

把手機遞給旁邊的樂悠後,呂艾草再次拿起筆認真記起了筆記。

樂悠撇了撇嘴,把手機收了起來。

之前她無意間和許願提起哥哥盤問呂艾草家裏事情的這件事,誰知許願轉眼就跟呂艾草和盤托出了。於是今天趁著兩個人一起上大課,呂艾草破天荒地坐在了她旁邊,找她借手機。

在偷偷看到聯係人那一欄的時候,樂悠才知道,呂艾草是在約哥哥見麵,所以,自己這也算積了點兒功德,幫了兩個人?

呂艾草壓根就不知道樂悠的那點兒小心思。下課後,她第一次雷厲風行地收拾好東西出了教室。她想早點兒到咖啡廳點一些東西,畢竟自己要請人家。可沒想到的是,樂程昱居然早早就選好了位子等她。

他仍舊是一身清爽幹淨的打扮,低頭看著手中的書,悠然地喝著咖啡。窗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陽光又溫暖。

呂艾草下意識地放慢腳步,輕輕地坐在了他對麵。

“嗨,你來了?”樂程昱合上書,把菜單推給她,“想喝什麽,自己點。”

呂艾草推開菜單,單刀直入:“不用。我今天找你來,是有事想跟你說,說完我就走。”

似乎早就預料到眼前的女生會是這樣的態度,樂程昱並不意外,一副“你說我聽”的樣子。

“聽說你在打探我的事?”

不用想,肯定是樂悠這個大嘴巴說出去的。樂程昱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保持微笑:“你不是一向都知道我對你有興趣。”

“你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呂艾草白了他一眼,“上次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找楊建業的文件嗎?這次我就都告訴你。如果你知道這些後,還是想揭穿我,那你就去做,我也不會阻攔。”

眉頭微微皺起,樂程昱的神情變得不解。

雖然呂艾草就坐在距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和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可他依舊覺得她是那麽遙遠,遙遠到他無論多用力都觸及不到。她大抵是從沒相信過他,一絲一毫也沒有。

心底泛起酸澀,嘴角揚起一個無奈的笑,樂程昱終究還是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點了點頭。

“我是楊建業的私生女,楊星雪同父異母的姐姐。我接近楊家,就是要為我死去的母親討回公道。”

語氣毫無波瀾地說出這個壓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呂艾草的眼裏似乎蒙上了薄薄的霧氣。

接著,隻剩下讓人窒息的沉默。

像是特意留白,讓眼前的人能夠反應過來。

握著湯匙的手下意識地鬆了一下,湯匙落在咖啡杯中,濺出了零星的咖啡,落在衣服上。

但樂程昱根本沒有注意,他隻是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生。

一切似乎不需要過多地解釋,都在此刻有了清晰透徹的回答。

沉默。

良久,樂程昱緩緩地挺直身子,把湯匙重新擺正。

他想說些什麽,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想問很多,比如,你的母親什麽時候去世的,怎麽去世的,你現在靠什麽生活,你還好嗎。

但他最終都沒有問,因為呂艾草眼底的堅毅,給了他所有答案。

他不該問,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而呂艾草也屏息凝神了很久,沒有再說下去。

本來準備爛在心底的秘密,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還是麵對著這樣一個滿身陽光的人。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因為她在樂程昱的臉上,看到了回答。他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的,絕對不會。那種錯愕、痛惜、憐憫,繼而想要把這個秘密吞噬下去的神情,呂艾草隻在梁博臉上看見過。

壓在心底的灰暗、生澀的秘密,突然對一個局外的人講了出來,那種從心底透出來的輕鬆感,呂艾草描述不出來。她隻知道此刻的自己像是胸悶了多年後,終於呼吸上第一口新鮮的空氣。

似乎沒有什麽值得再說下去了。

呂艾草起身,樂程昱的目光追隨著她,兩個人的眼神相交的一瞬間,樂程昱突然覺得她離自己近了許多。

“我還有事,先走了。”和之前一樣稍顯冷淡的語氣,卻帶著一絲不一樣的語調,呂艾草衝他點了點頭。

回應她的,是一個溫柔誠懇的笑容。

“好,路上小心,有事打電話給我。”樂程昱輕聲說道。

這一次,他沒有送她。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對於呂艾草,永遠不要奢望構建一個美好的世界給她,他需要做的,僅僅是守在她的世界門口,然後,在她需要的時候伸出手。

從咖啡廳出來後,呂艾草有些頭昏腦漲。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做出把底牌亮給樂程昱看這件事。

人就是這樣,頭腦發熱的時候會固執地堅信一些事情,然而當熱度退去的時候,又會不斷地反複懷疑和糾結。

他和楊家關係那麽好,真的不會把這些告訴他們嗎?

如果這個秘密被說出去,那一切努力就都泡湯了。

應該不會的吧,他不像那種人。

你了解他嗎,你憑什麽這麽篤定?

呂艾草站在公交站牌下,恍惚地看著來往的行人,為之前大腦充血的行為懊悔得捶胸頓足,完全沒注意到一輛黑色的跑車已經停在了自己麵前。

直到車門打開,一雙穿著裸色高跟鞋的腳落地,她這才猛然注意到,沈萍正站在自己麵前。

沈萍穿著一件精致的旗袍,外麵披著一件蘇繡的披肩。雍容華貴的打扮在這個人人都穿得普通隨意的地方異常引人注目。

臉上掛著一個溫柔卻偽善的笑容,沈萍一字一頓地說:“艾草,星雪今天想請你去家裏吃飯,沒有聯係到你,就讓我來接你。”

也許是從來都對她有所戒備,呂艾草一秒就看出她說的是謊話。可即便這樣,她還是隻能順從,因為沈萍的身邊跟著兩個看起來很像保鏢的黑衣人。

她是知道利害關係的。

所以——

“好的,阿姨。”呂艾草笑著回答,接著,痛痛快快地上了車。

早就知道這個女人對自己心存敵意,所以即便是她笑臉相迎,呂艾草也無法放下防備。什麽請你去家裏吃飯,都是謊話。

呂艾草早早就做好了應對一切的準備,並在走進楊家大門的同時,打開了手機的錄音鍵。

如她所料,楊星雪和楊建業都不在家。

沈萍親昵地拉著呂艾草坐在沙發上,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個精致的首飾盒,首飾盒開著,裏麵是兩個晶瑩剔透的翡翠鐲子。

“艾草,你是個聰明的姑娘,阿姨也不想拐彎抹角,這次是阿姨找你來做客,星雪不知道。”沈萍開門見山,世故老練的樣子讓呂艾草不得不佩服。

“阿姨哪裏的話,就是您叫我來,我也不會拒絕的。”

沈萍輕輕拍著呂艾草的手,語氣溫柔地說:“阿姨知道你和星雪性格相投,是很好的朋友。阿姨知道自己這樣做很自私,但我還是希望,你們兩個人盡量保持一些距離。”

語氣輕柔得沒有一絲瑕疵,笑容親切得沒有一絲冰冷,呂艾草卻感覺手心一陣發涼。並不是為了即將逝去的友誼而難受,而是這種笑著把你趕走的感覺,熟悉又驚心。

眼眶微微濕潤,呂艾草垂頭,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因為交不起房租,被房東笑著趕出去的一幕。

因為交不起學費,被老師尷尬地笑著趕回家的一幕。

和媽媽回老家後被那個叫外公的人,拿著掃帚趕出家門的一幕。

這些,混雜著假笑和淚水,如鯁在喉。

拳頭微微收緊,呂艾草如石佛一般坐在那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沒有讓自己哭出來。耳邊傳來沈萍真真切切、絮絮叨叨的說話聲,一字不落地鑽進呂艾草的心裏。

“你和星雪畢竟門第不同,星雪和卓然結婚以後,是要接管家族生意的,你們也沒什麽時間在一起。

“卓然呢,雖然一表人才,但我相信艾草你也會遇到適合你的人。實在不行,阿姨幫你介紹幾個。

“愛情這東西啊,是你的,就是你的。人呢,是不能覬覦別人的東西的。你看我和你楊伯伯,從小青梅竹馬,就算曾經有鶯鶯燕燕想要破壞我們,最後也沒有好下場。我們兩個攜手並肩,把日子過得這麽好……”

“沈阿姨——”呂艾草忍無可忍,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是那句刺耳的鶯鶯燕燕擊潰了呂艾草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線。她說什麽都可以,唯獨不可以侮辱自己的母親。母親在和楊建業戀愛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沈萍的存在!

似乎因為從來沒見過一向淡定的呂艾草情緒這麽激動的一麵,沈萍怔愣住的同時,嘴角竟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但這笑隻維持了一瞬間,下一秒沈萍就裝作關切地問:“怎麽了,艾草?”

受夠了。

真的受夠了。

從頭頂到腳跟,沒有一處不是偽善的。那虛假的笑容,她每每看見都想吐。原來楊建業愛的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原來他就是為了這種女人,拋棄了母親。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後,我不會和楊星雪有任何瓜葛。”

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話,呂艾草沒有任何不甘心。

能報仇也好,不能報仇也好,她都不允許這個女人踐踏自己和母親的尊嚴。

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沈萍就在這時拿起桌上的那對翡翠鐲子,輕輕把盒子的蓋子扣上,站起來,遞給呂艾草。

這個動作像是一發子彈,啪地擊中呂艾草心髒的某個部位,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艾草啊,你別怪阿姨,這對鐲子是阿姨特意送給你的。你……”

幾乎是想也沒想,呂艾草就把她的手推開了,這無疑是對她尊嚴的再一次踐踏。冷笑在她臉上肆意彌漫開來,她不想再說什麽,正所謂多說無益。

拎起包,呂艾草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楊家。

我不允許任何人踐踏媽媽的自尊,也不會把自己送到你的腳下任你踐踏。

一場暴雨的洗禮,讓夏日悄悄流逝,秋天就這樣顯山露水。

不過是一天的時間,呂艾草就不得不穿上有些厚度的外套去上課。她把瘦弱的自己裹在黑色連帽衫裏,把頭發紮成低低的馬尾,遠遠看去,低調得讓人根本注意不到。

可在公共教學樓的門口,她還是被等在這裏的楊星雪看到了。

這已經是這些天的第三次了。

楊星雪刻意穿過層層疊疊的人,追了上來。

呂艾草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隨著人流,進了上課的教室。她沒有回過頭去看楊星雪。她不想看,因為隻要一看到她,就會想起沈萍那天對自己說過的話。

其實該說的話,前幾天就已經跟她說完了。

比如,我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根本不適合做朋友。

比如,對不起,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沒有緣由,沒有解釋,就這樣說完轉身就走,留下楊星雪愣在原地。

她在呂艾草身後帶著哭腔喊:“我做錯了什麽?樂悠無視我,你也不理我了!”

呂艾草沒有再回頭,而是加快腳步,把自己的身影隱匿在夜色中。

沈萍說得對,她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算是為了報仇,也不該拉楊星雪做陪葬。

所以,趁我還沒後悔,你走吧。

從那以後,呂艾草在學校裏隻要見到楊星雪就躲。一時間不少傳聞像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畢竟當時楊星雪在生日宴上,可是高調地承認了呂艾草這個朋友。

可呂艾草從不在意謠言這種東西,她還是像往常一樣過著自己的生活,在學校外的蛋糕店找了一份兼職,閑暇時間就去圖書館自習。

隻是她沒想過,景卓然居然來到蛋糕店找她。

他穿著一身高級定製的西裝,點了一份蛋糕,理直氣壯地坐在座位上等呂艾草自己過來找他。

事實上,呂艾草隻能這樣做。因為店裏除了蛋糕師,就隻有她。把他點好的提拉米蘇放在桌上後,呂艾草轉身就走。

景卓然竟站起來攔住了她:“艾草,我這次來是替星雪問你幾句話。”

想也不用想就是這樣。呂艾草有些不耐煩,麵色冷淡地挑眉:“你想知道什麽?”

“你為什麽突然對星雪說那樣的話?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星雪這幾天很難過,她想找你問清楚,可你根本不肯見她。”

“所以她就叫你來問我?”

“是我主動過來想知道為什麽。”景卓然下意識地雙手合十,一副誠懇至極的樣子。

呂艾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拿出手機,她隻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這樣做。沒有過多的遲疑,她找出那段錄音,輕輕點開,放給景卓然聽。

幾乎全是沈萍的聲音,直到最後才聽見呂艾草有些崩潰的聲音。景卓然的眉頭慢慢皺起,一切不需要再解釋。

“原因我都告訴你了。請你轉告她,她們楊家,我高攀不起。”

語氣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可那股冷意卻比任何一刻都要強烈。呂艾草轉過身,胸膛上下起伏著,伴著她沉沉的呼吸聲。

她走進櫃台,再也沒有看景卓然一眼。

走進楊家大門時,暫停了一陣的暴雨再次失控般下了起來。

穿著單薄連衣裙的楊星雪被淋得渾身濕透,雨水讓她本來就白皙的皮膚變得慘白。她重重地推開門,濕漉漉的高跟鞋毫不猶豫地踩在沈萍花了幾萬元購置的地毯上,髒兮兮的印記引來坐在沙發上優雅地喝著咖啡的沈萍一陣尖叫。

“楊星雪,你瘋了嗎?”她站起來,憤怒的樣子不帶任何偽裝。

楊星雪就那樣冷漠地看著她,然後把高跟鞋脫了下來,連水帶泥巴,狠狠地摔在幾十萬元的沙發上。

沈萍整個人呆在原地,震驚又不解地看著眼前麵色冷酷得像是陌生人一樣的女兒。

“你為什麽要跟呂艾草說那些話?”聲音裏帶著哭腔,楊星雪狠狠地抓著包,拚命地控製自己不要哭出來。

不是第一次了。

眼前這個被她叫作媽媽的人,從小就喜歡幹涉自己的人生,她再一次趕走了自己的朋友,再一次踐踏了自己朋友的尊嚴。從小到大,自己都沒有忤逆過她,但這不代表她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種事。

“你是在說這件事啊!”沈萍有些心虛,她抱著雙臂,掃了一眼楊星雪的鞋子,最終隱忍了下來,“媽媽這是為你好,那個呂艾草接近你明明就是有目的。”

“為我好,為我好!你做了這種不尊重人的事後,就隻會說為我好?你為什麽總喜歡用這三個字來綁架我!我不需要你這種行為的為我好!”終於控製不住情緒,眼淚決堤而出,楊星雪崩潰般把包狠狠地摔在地上,發泄滿得要溢出來的憤怒。

包裏的東西稀裏嘩啦一股腦地被甩了出來,驚動了樓上的楊建業。就在沈萍要抬手好好教訓這個不懂事的女兒時,楊建業下了樓。

“你們兩個在幹什麽?我好不容易在家,你們兩個就非要吵得天翻地覆嗎?”

“爸爸——”楊星雪一下就撲了上去,委屈地在他懷裏哭了起來。

沈萍氣得雙手叉腰。

“怎麽了?”

“媽媽跟呂艾草說了很多過分的話,她讓呂艾草別來高攀我,甚至還誣賴她勾引景卓然。”楊星雪越說越傷心,哭得妝都花了。

沈萍很喜歡做這樣的事,楊建業年輕的時候就知道。隻不過她是他最愛的女人,他也不會說什麽。不過他沒想到,她對自己的女兒也這樣。

“沈萍,是這樣嗎?”楊建業聲色俱厲。

“是又怎樣?你們父女一起彈劾我?就為了一個外人?”沈萍一副硬氣到底的樣子,呂艾草絕不是什麽好東西,要不然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惹出家裏的矛盾。

“你一個當母親的人了,怎麽能對一個小姑娘說出那種過分的話?人家高攀咱們家什麽了?拿咱們家錢了?你別忘了星雪還是她救的!”

“我又不是沒謝她,我給她幾萬元的翡翠鐲子,她自己不要!”沈萍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

“她要了才怪!她要了不就更落實了你指責她的話!”楊建業氣得恨不得拍桌子,“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刻薄了?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我——”沈萍啞口無言,她到底該怎麽告訴他,女人的直覺永遠是最準的,她現在隻是沒有證據。

“我隻想保護我們家,保護我的女兒,有錯嗎?”

“女兒用不著你保護,你這樣,隻會害得她一個真心朋友都沒有!”楊建業的胸口劇烈起伏,他恨恨地瞥了沈萍一眼,那一眼裏包含了滿滿的失望。

就是這一眼,讓沈萍的心都涼了。

結婚這麽多年,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看自己。

楊建業拿出手機,遞給楊星雪:“你把呂艾草的號碼給我,我親自打電話給她,跟她道歉。”說完,他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沈萍,冷哼了一聲。

像是一盆冷水狠狠地澆在身上,徹骨的寒意讓沈萍打了一個寒戰。她緩緩閉上雙眼,緊緊握住雙拳。

不能被憤怒左右,必須沉住氣。呂艾草,我不會饒了你!

接到電話時,呂艾草正準備在校外的小攤上隨便買份炒飯填飽肚子。

是個陌生的號碼,歸屬地卻顯示本地。

抱著接一下也無妨的態度,呂艾草按下了接聽鍵。在聽到對方聲音的一瞬間,她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因為緊張的情緒開始逆流。

是楊建業,她血緣上的父親。

電話的內容很簡單,請她到家裏吃飯。她不可以拒絕,因為十分鍾後司機就會在校門口接她。

也許是因為對方老板當久了,也許是對方身為長者,也許因為自己體內一半的血液來自他,本想拒絕的呂艾草話到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最後隻能無望地妥協。

那個家,那個沈萍和楊星雪的家,她每一次去,心都像被小刀刮掉一層肉一樣。

可她還是要去,因為這一次,是楊建業親口要她去。

最起碼他終於看到她了,不是嗎?

十分鍾後,楊建業的司機如期而至接走了呂艾草。

與此同時,楊家卻暗藏著波濤。楊星雪高興地和阿姨準備著午餐,楊建業把自己關在書房看著呂若萍的照片,而沈萍則在臥室梳妝打扮。

雖然她答應了要和呂艾草道歉,可這並不意味著她要處於下風。無論何時,無論麵對誰,沈萍都會讓自己看起來意氣風發,這是她骨子裏爭強好勝的本性。

時鍾指針走到十二點,司機準時帶著呂艾草進了楊家。

經曆了那麽決絕的斷交,說不尷尬是不可能的,呂艾草一向話少,可要是楊星雪還尷尬著,那兩人就真沒什麽和好的可能了。楊星雪看到呂艾草,立馬熱情地拉著她進門。呂艾草微笑著,安靜地坐在那裏,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開飯的時候,楊建業和沈萍一起下了樓。

氣氛頓時變得詭異起來,楊建業卻絲毫不覺得,因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呂艾草身上,他熱情地招呼她,和之前的態度大相徑庭。

那不止是歉疚。

從他的眼神裏,呂艾草清晰地感覺到,楊建業已經察覺到了什麽,畢竟呂艾草和年輕時候的呂若萍太像了。

說了一些寒暄的話,保姆阿姨陸續地上了菜。菜品非常豐富,而且無一例外全都是呂艾草愛吃的。她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知道她的喜好的,隻是覺得,他們想要道歉的心,的確是存在的。

當然,除了沈萍。

盛裝打扮的沈萍像是想要從氣勢上就壓倒她一樣,優雅地吃著菜,直到楊建業給了她一個命令的眼神後,她才有些不樂意地放下筷子,主動和呂艾草說話。

“艾草啊,叔叔阿姨這次叫你來,主要是想跟你道歉的。之前阿姨真的是太不應該了,說了很多讓你心裏難受的話,阿姨向你道歉。”

膠原蛋白流失,靠妝容硬撐場麵的臉上堆起一個假笑,沈萍這次連敷衍都不想敷衍了。

可就算這樣,呂艾草也一定要買下這個賬給楊建業看,盡管她很反感。

“阿姨哪裏的話。”呂艾草皮笑肉不笑,楊星雪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不管怎樣,這在楊建業眼裏算是冰釋前嫌了。他不知道女人之間的戰爭到底有多殘酷,下意識地,他想補償這個長得像呂若萍的女生,也許也是在補償另一個人。

隻是他根本想不到,沈萍怎麽可能是那種輕易低頭的人呢?

飯後,一家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水果。呂艾草跑去陽台接電話,沈萍借著給她拿水果的機會,獨自去了陽台。

是梁博打來的,呂艾草簡單地跟他說了兩句,掛了電話,轉頭就看見沈萍一臉假笑地站在自己身後。

被她這個舉動嚇得一愣,呂艾草在心底忍不住罵她有病。

“男朋友啊?”沈萍試探地問。

“哦,朋友。”呂艾草不想和她多說,想要繞過她下樓去,誰知道她居然伸手拉住了自己。

“呂艾草,你現在很開心吧。”完全不像是和小輩說話的樣子,聽起來更像是和勢均力敵的敵人針鋒相對。

呂艾草轉過身去,警覺地看著沈萍。

“你別以為我跟你道歉了,我就真的覺得你無辜。我告訴你,你最好離我們家遠點兒,要不然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她一步步逼近,呂艾草一步步後退。

這副樣子,如果是一般人的話,早嚇得轉身就走了,可沈萍忘了,站在她對麵的人,是呂艾草,那個從小就經曆風雨卻依然泰然處之的呂艾草。

“好啊,我會離她遠遠的,可她來找我,我阻止不了。你作為她的母親,你能阻止得了嗎?”

嬌嫩如花的臉蛋上,綻放出一個帶著一絲邪氣的笑容,呂艾草的眸子裏像是蘊含著黑色的深淵,直直地迎著沈萍冰冷的目光。

“呂艾草!”沈萍氣得咬牙切齒。然而呂艾草並沒有說完。

“沈萍,被至親的兩個人打臉的感覺,怎麽樣?疼嗎?”

那張從來沒有過多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肆意的笑容。明明是那麽刻薄的笑,可在沈萍眼裏,她還是那樣的青春逼人,無法比擬的好看。

說不出到底是被這句話氣到,還是被這個笑容刺激到,沈萍隻覺得腦子裏有根弦啪地一聲斷了,手就在這時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接著向呂艾草的臉狠狠地扇了過去。

“啪!”

短短一聲,清脆至極,卻用了沈萍所有的力氣。

對麵的呂艾草有些控製不住地倒退了兩步,半邊臉迅速紅腫了起來,她卻隻是麵色冷淡地看著沈萍。

她沒有說話。

沈萍錯愕地看著自己的手,也沒有說話。

然後,沈萍再次看見了呂艾草的笑容。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呂艾草捂著紅腫的臉,轉身,大步衝下了樓。

反應過來的沈萍立即追了上去,可是一切都晚了,因為聽到聲響的楊建業和楊星雪已經趕了上來,與呂艾草撞了個滿懷。

楊星雪驚慌地問呂艾草怎麽了,呂艾草捂著臉不肯說話。楊建業卻已經看穿了所有,大發雷霆地衝上去質問沈萍。沈萍被丈夫這樣訓斥,頓時覺得非常沒麵子,大聲反駁了起來。兩人你來我往,吵鬧聲仿佛都能把房頂掀開。

呂艾草無心聽他們吵架的內容,隻覺得渾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

為什麽每次到這裏來,自己的尊嚴都會被踐踏?為什麽每次在這裏,自己都會受傷?

眼淚終於決堤而下,呂艾草推開拉著自己的楊星雪,衝下樓,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迅速離開了楊家。

呂艾草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衝出楊家攔到出租車的,她隻記得向司機報了學校地址後,自己就捂住臉,狠狠地哭了起來。

這麽多年,她隻在母親離世的時候,這樣不受控製地哭過。

那個巴掌,比想象中的還要重,還要難挨。它再一次撕開她的傷疤,狠狠地在上麵撒上鹽。沈萍永遠不會知道,她這樣做,隻會加劇呂艾草心中的仇恨。

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下,呂艾草付了錢,然後擦幹了臉上的淚水,慢慢往宿舍樓走去。

眼淚是治愈傷痕最好的良藥,哭過之後,一切都會恢複平靜。

她沒想過,景卓然就在這時出現在了她麵前。

“你怎麽了?臉怎麽紅著?你哭了?”他沒有說明來意,衝上來就關切地問道,那個態度讓別人看上去還以為是情侶。

呂艾草推開他即將碰到自己臉的手,莫名地想起了楊星雪一家,胃部一陣翻湧,眼神裏是止不住的嫌惡。

但這些都被景卓然自動忽略,此刻他隻關心呂艾草發生了什麽。

“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無聊來這裏散散步。”

景卓然含糊其辭,不敢讓呂艾草知道自己就是想來學校看看能不能遇見她。這個念頭很可怕,他自己都被嚇了一大跳。一開始他隻是覺得內疚,可慢慢地,他發現自己對呂艾草不僅僅是內疚而已。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這樣的心思,可他控製不住地越來越放不下。

“你的臉紅得很厲害,我去幫你買點兒冰塊吧。”

一眼就看出她被人打過,景卓然有些心疼,他想讓呂艾草在原地等自己,可呂艾草隻是非常冷淡地看著他:“景卓然,你是楊星雪的男朋友,我不想和你再有什麽交集,請你趕快離開。”

說完,呂艾草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了宿舍樓,留下景卓然一個人無地自容地站在原地。

回到宿舍,呂艾草鬼使神差般來到窗前,果然發現景卓然還停留在原地不肯走,他似乎很煩惱、很糾結。

一個詭異的念頭從腦海裏蹦出,但很快又被呂艾草扼殺在搖籃裏。

可是,愛情這東西,誰又能說得準呢?

經曆了白天那樣糟心的事,呂艾草一夜未眠。

楊星雪給她打了無數個電話,都被她無視掉。淩晨五點,她就徹底醒了過來。翻看著手機裏許願和梁博的照片,她突然覺得無比想念他們。

這世上隻有這兩個人,才能讓她發自內心地感覺溫暖。

想了想,反正這周也沒什麽課了,不如回家住幾天。這樣盤算著,她便起來收拾東西。坐了不到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她終於回到了既熟悉又親切的家。

隻是,讓她完全沒想到的是,樂悠居然在。

看著在客廳忙來忙去布置早餐的樂悠和一旁認真吃早餐的許願,呂艾草完全被嚇到了。不是因為樂悠的存在,而是一向驕縱蠻橫的大小姐,居然像個老媽子一樣,全心全意地照顧著許願。

她想大喊一聲“樂悠,你病了嗎”,卻被許願驚喜的尖叫聲打斷。

“你怎麽回來了?”說著,許願像是樹袋熊一樣抱住了呂艾草不撒手,而呂艾草則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臉尷尬的樂悠。

“嗨。”樂悠幹笑著打了聲招呼。

原本在廁所的梁博也出來了,睡眼惺忪的他一看就是在這裏留宿了。

“喂,她在就算了,你怎麽也在這兒?”

“我怕有些人不懷好意,所以特意在這裏看著啊!”梁博瞥了一眼樂悠。

樂悠也不生氣,隻是不爽地哼了兩聲。

“是我叫他們來的,最近社區不太安全。”許願討好似的拽著呂艾草坐下。

“你是不是又惹事了?”呂艾草看了一眼正給自己盛湯的樂悠,毫不留情地問。

樂悠把湯遞給她,繼續幹笑。一旁的梁博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算了,懶得問,就知道她來這裏肯定是又在外麵得罪人了。她這種厚臉皮的家夥,跑來一次就能跑來第二次,趕也沒用。

隻是——

“樂悠。”

“啊?”樂悠有些心虛地看著呂艾草,生怕她把自己趕出去。

“許願的存在,我不希望你告訴別人。”

完全沒有預料到是這句話,樂悠有些發蒙,但轉念又好像明白了什麽似的點點頭。畢竟許願是自己的好朋友,而且許願的身體不好,牽扯得越少才對她越好。

“艾草……我最近可不可以在這裏多住幾天啊?”樂悠像個哈巴狗似的問,“我真的隻是想多和許願待幾天。”

“是啊,艾草,讓她多留幾天吧。”許願也幫腔。

呂艾草審視的目光從二人臉上掃過,這兩個人關係太親近,可不是一件好事。

“不行,吃完飯你就走!”

“呂艾草,你不能這樣!”

“閉嘴,吃飯!”

“你太過分了!”

“覺得過分就走。”

“呂艾草——”

伴著吵鬧,一頓早飯就這樣吃完了。

許願去上學的時候,呂艾草特意支開樂悠,把她送到了門口。呂艾草拿出幾百塊的零花錢,塞到許願口袋裏。

“別處處想著省錢,想買點兒什麽就買點兒什麽,照顧好自己。”呂艾草像姐姐一樣摸了摸她的頭,滿臉的寵愛。

“你又給我錢。”許願皺了皺眉,“你還不如多回來陪陪我。”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再不回來,恐怕樂悠都把你帶壞了!”

“艾草,我有分寸的,你放心吧。我知道,隻有你和梁博,才是我最親的人。不管以後發生什麽,我都會一直站在你這邊。至於樂悠,誰帶誰還不一定呢!”

許願有些撒嬌地看著她,呂艾草一下就沒轍了。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接下來的考試,你要給我拿出成績來。”

“知道啦!”許願比了一個保證的手勢,然後揮了揮手,上學去了。

呂艾草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裏,這才關上門,回過頭,隻見樂悠裝模作樣地窩在沙發上看報紙。

“你呢,什麽時候走?”呂艾草抱著雙臂說。

“我……”樂悠縮了縮脖子,“我不想回家,你就讓我再住幾天嘛。”

呂艾草揉了揉太陽穴:“你當我這裏是賓館嗎?”說著,她拿出手機,撥下了記憶中樂程昱的號碼,然後在樂悠震驚的眼神中,讓樂程昱來接樂悠。

樂程昱到的時候,梁博已經離開去上班了。而呂艾草也把樂悠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好打包放在了門口。

看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樂程昱聳了聳肩,很無奈地問:“樂悠,這麽說來你最近都沒有在學校住,也沒有上課?”

“我……”樂悠偷偷看了眼一臉冷漠的呂艾草,確定對方一點兒也不想為自己解圍後,隻好苦兮兮地說,“我雖然沒去,但是也沒惹麻煩啊!”

事實上,這裏的確比宿舍那種地方好多了,不用幾個人擠在幾平米的地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也不用查寢斷電,這周圍吃喝玩樂的地方都有,比校區附近可強多了。

“好,好。”樂程昱被逗笑,“你不惹麻煩,的確是進步的體現。”

說罷,樂程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呂艾草身上,卻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回應。呂艾草似乎不想跟他有什麽交流,隻是默默地等他們離開。

自從上次犯糊塗和樂程昱說了心中的秘密以後,呂艾草就有些後悔了,這也是為什麽現在她不想再和樂程昱有交流的原因。

“這幾天她在這裏,麻煩你了。”樂程昱上前一步,氣氛突然變得有點兒微妙,“這個月的工資我會加倍給你。”

呂艾草點了點頭:“不過,以後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合作關係,請你不要再讓樂悠跑到我這裏來。”

“是不是樂悠給你造成了什麽麻煩?她從小缺少關愛,所以長大後走了一些彎路,但她本性不壞,她特別聽你的話,這一點……”

“她聽不聽我的話,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呂艾草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話後,身後的樂悠露出一副鬱悶至極的表情。

“呂艾草,你的心是鐵做的嗎?我對你挺好的啊,你為什麽這麽排斥我!”樂悠不服氣地說道。

呂艾草握了握拳,告訴自己不能心軟。

樂悠不是壞女孩,樂程昱也不是壞人,可她還是要離他們遠遠的。

太危險了。她不敢冒險。

更何況,樂程昱已經知道她的秘密。

“樂程昱,我最後再跟你說一遍。”呂艾草湊近他,壓低聲音,“我不想再被你們打擾,不管是你還是樂悠,你們都不要試圖接近我、阻礙我。”

“呂艾草——”

樂程昱試圖說些什麽勸她,呂艾草卻搖了搖頭:“我求你。”

最終,她帶著乞求,說出了這三個字。

樂程昱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第一次覺得,獲得一個人的信任,怎麽這麽難。

呂艾草輕輕捂著自己的額頭,背過身去。聽到身後響起的關門聲,她承認,她有些難過。

但,還能怎樣?

深吸一口氣,呂艾草慢慢地走回臥室。

趁早了斷,這樣大家都不會太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