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肆意揮霍的時光

被討厭也無所謂,被鄙視也無所謂。反正,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憐兮兮地維護著自己的名聲,有什麽用呢?

每年的五月,都是這座南方城市全年降雨量最多的一個月。

陰雨綿綿的天氣讓人覺得壓抑,而悶熱卻像積雨雲一樣經久不散。好在,這座城市的人們終於忍耐到了五月的最後一天。它拖著矯情的尾巴,慢慢地走著,似乎並不想那樣快地曲終人散。然而六月卻已經迫不及待,空氣中翻騰著熱氣,炎夏,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來臨。

這也意味著,決定那些寒窗苦讀十幾年的少男少女們新的人生的時刻,要到了。

在梁博和酒吧經理的聯合勸說下,酒吧老板終於給呂艾草放了一次長假,甚至給她提前發放了薪水。原因嘛,當然是近在眼前的高考。

事實上,這是呂艾草第一次在白天的時候走進那條頗有韻味的老巷。這是在每個打工的夜晚,她回家必走的路。

這條路,用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去來形容都不為過。可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呂艾草居然嗅出了一點兒陌生的味道。

終於,在走到第三個拐角時,抬眼看到路標的她終於醒悟過來,原來自己走岔了路。已經想不起是在哪裏拐錯了道,更來不及懊惱,呂艾草隻知道,自己要遲到了。

公立醫院是雷打不動的五點關門。三點鍾她從酒吧出來,走個十分鍾,再坐一小時公交車,就能及時趕到醫院為母親交住院費。可現在,能不能從這個根本不熟悉的地方繞出去,都是個問題。

她拿出手機,開始定位自己的位置,心裏盤算著,實在不行就打車去醫院,雖然有些貴,但事情是不可以耽誤的。

然而,似乎隻是一瞬間的事——

低頭擺弄手機的她,順手把紫色的舊錢包夾在胳膊下麵,一個不知從哪個拐角鑽出來的陌生男人低著頭,神色匆匆地從她身邊走過,在她毫無防備意識的情況下,出手奪走了那個裝滿工資的救命錢包。

“啪。”

胳膊與身體之間的縫隙突然一空,驚慌中,呂艾草手中的手機掉在了地上。呂艾草的腦袋“嗡”地一響,胸口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一樣,悶悶地疼。

被搶了?

不過是幾秒鍾的時間,呂艾草從震驚轉為憤怒、恐慌。來不及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機,她抬腳就開始追。那個男人聽到她的腳步聲,立馬拔腿就跑。

呂艾草從來都不擅長跑步,甚至跑得過快還會引起胸悶,可此刻的她完全顧不上那麽多,就算是搭上性命,她也要把錢包拿回來!那可是她同時打了三份工又預支薪水後才獲得的,那是給媽媽準備的住院費!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在無人的小巷裏跑著。

呂艾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慢慢枯竭的體力讓她隻能看著前麵那個黑色的身影越跑越遠。不管她再怎樣聲嘶力竭地喊著“搶劫”,這條巷子都像是被詛咒了一般,一個路過的人都沒有。

一輛黑色跑車就在這時從巷口衝了出來,差一點兒就與還在狂奔的呂艾草迎麵撞上。她被嚇得一個趔趄,猛然停下才發現自己的眼淚早就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

車上的人本來還有些氣這個橫衝直撞的少女,可他下了車,看到少女正臉的一瞬間,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是你?”

呂艾草一邊大口呼氣,一邊止不住地啜泣,抬眼一看,居然是兩天內就見了好幾次的男生——樂程昱。呂艾草不擅長記別人的名字,可偏偏記住了這個隻聽過一次的名字。

“你怎麽了?為什麽哭了?”樂程昱見是呂艾草,立馬走上前,剛剛有些生氣的情緒霎時間煙消雲散。

“錢包!我的錢包!”呂艾草往前一指,那個搶了她錢包的男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樂程昱一聽,二話不說就把她拉上了車。

呂艾草有些不知所措,任由他給自己係上了安全帶。

“這是要幹什麽?”

“我幫你把錢包追回來。”樂程昱眼神堅定地看著前方,雙手穩穩地握住方向盤,腳下用力一踩,車子猛地向前駛去。

事實上,在坐上車的一瞬間,呂艾草慌張的情緒已經像是破皮球裏的空氣一樣,一點點流失掉了。

小偷已經跑了那麽遠,真的還能追回來嗎?錢包弄丟了怎麽辦,媽媽的住院費又要去哪裏籌……

腦子被無數問題連番轟炸著,她的臉色已經快凝結成冰,眼神也暗淡得沒了神采,卻完全不知道樂程昱此刻已經有了方向。他似乎是學過相關的技巧,在艾草簡單的回答下,迅速拚湊出了小偷的樣子,然後迅速捕捉到了那個男人的身影。

車子在拐角猛地一個甩尾,驟然停下。呂艾草被突如其來的力量甩得差點兒撞到頭。

樂程昱打開車門衝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個黑衣服的中年男人反扣在車前蓋上。

被眼前這樣的情景驚到,呂艾草忙下了車,原本沉入海底的心,像是被打撈起來,慢慢歸位。

男子被樂程昱擒住,疼得呀呀直叫。呂艾草上前把他的衣服翻了個遍,果然找到了那個紫色的舊錢包,打開錢包數了數,裏麵的錢一分未少。

“還好。”呂艾草長舒一口氣,下意識地呢喃。樂程昱見狀也放下心來。

這時被扣著的黑衣男人看到根本反抗不過眼前這個身手矯捷的小青年,便開始大聲求饒,無外乎是一些“放過我吧,我下次不敢了”的話,吵吵嚷嚷的,讓呂艾草有些煩。

“要不要送他去警察局?”樂程昱問。

呂艾草收好錢包,淡漠地看了男人一眼。髒兮兮的外套、亂蓬蓬的頭發和一雙發黃的眼睛,怎麽看都不像好人。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把他送去警察局,可是現在——

“在考慮是不是送他去警察局之前,你能不能先送我到××醫院去?”

似乎是第一次拉下臉來求人,往日裏冷淡的神情被收斂,她本就如水的眸子,在此刻看起來竟有些溫柔可愛。

與初見時似乎完全不一樣。

樂程昱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他就把心神拉了回來。看了看那個男人,有潔癖的他不禁有點兒嫌棄,於是單手拿出手機,照下了男人的正臉,然後馬上鬆開了手。

男人有點兒蒙,眼見樂程昱鬆開了手,拔腿就跑。

樂程昱晃了晃手機:“等我送完你,就報警。”

前往醫院的路途雖然不遠,但剛好趕上了下班高峰,一路上車水馬龍堵得寸步難行。呂艾草時不時看手表。一向淡定的她也開始焦躁起來,如果今天交不上住院費,這個月就肯定排不上床號了。

“不用擔心,前麵過兩個紅綠燈就到了。”樂程昱扭過頭看著她焦急的側臉。她下意識地用手挽起了臉頰邊的碎發,左眼角下一顆淚痣在車裏昏暗燈光的照射下,若隱若現。

聽他這麽一說,呂艾草才注意到自己隻顧著急,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好好謝謝人家呢。

“謝謝你。如果今天不是你及時出現,我想我肯定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聲音帶著一絲不自在,她轉過頭,卻正好對上樂程昱早就停留在她臉上的溫柔目光。

從來沒被異性這樣關注過,或者從來沒注意過自己被異性這樣關注的呂艾草整個身子突然僵住,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充盈著莫名的尷尬與慌張。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樂程昱輕輕側過頭,尷尬地輕咳了一聲:“我今天也算是……報恩吧。那天如果不是你解圍,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酒吧的那件事嗎?

“那個女生是樂悠嗎?”

“是啊。”樂程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妹妹那樣,讓你見笑了。”

呂艾草想假惺惺地說一句還好吧,可話到嘴邊又真的說不出口。樂悠的驕縱蠻橫可是在整個學校都出了名的,她和梁博鬧成那樣,呂艾草一點兒都不意外。

“哦,對了,那個男生……”在呂艾草若有所思的時候,樂程昱鼓起勇氣輕聲問道,“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

這個無比普通的名詞在呂艾草聽來仿若天方夜譚,她沒有掩蓋住眼底的情緒,用很意外的眼神回答了他——怎麽可能?

“哦,對不起,我不該亂說話。”雖然嘴上抱歉地說著,樂程昱的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就在這時,窗外一聲響亮的鳴笛響起。樂程昱這才發現前方的車早已開始移動,於是借機停止了尷尬的話題,專心開起車來。

因為是周一,繳費的人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多,呂艾草快馬加鞭地跑到繳費處交了錢,又趕在下班前,把一切安排妥當。

擔憂的一切總算解決了,呂艾草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腳步都跟著輕快了不少。隻是她沒想到,那個開著黑色跑車的樂程昱,居然還在大門口等她。

可她記得自己進去之前已經跟他說了再見的。

“你……”

那句“不會在等我吧”被呂艾草咽了回去,這種自戀的話根本不是她會說的。可似乎都不用說,眼前的男生就知道她咽下去的是什麽。

“我在等你。”樂程昱臉上雖然帶著禮貌的微笑,卻多了一絲迫切的眼神,“嗯……我送你回去吧。”僵硬的語氣,表情也漸漸變得不自然,在呂艾草黑亮的眸子裏,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慌張。

並不是第一次聽到男生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從小到大,追她的人真的不少,隻是這次,臉頰居然微微發燙。呂艾草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道為什麽,她有點兒怕這個和樂悠有著相似麵容的漂亮男生。

是的,她用漂亮來定義他,但這並不是因為他真的像女生一樣漂亮。

漂亮的家室,漂亮的外貌,漂亮的教養,漂亮的身手,甚至漂亮的人生。

這樣漂亮的人,為什麽要接近自己?

身體裏那股強悍的自我保護意識又跑出來作祟,呂艾草對樂程昱做了一個初步的判斷——這隻是一個有錢沒事幹的花花公子罷了。

是的,是個該遠離的花花公子。

而且,呂艾草想起了樂悠那個麻煩精,那個永遠用錢解決一切麻煩的高傲大小姐。

她,和他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從來都不是。所以,不要和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扯上一絲一毫的關係。

深吸一口氣,在對方期許的目光中,呂艾草冷淡又不可理喻地回答:“所以呢?我就要上你的車嗎?”

樂程昱嘴角的笑容僵住,茫然地看著眼前冷冰冰的女生,隻不過是一句話的時間,這個女生仿佛一下子逃到了九霄雲外。

其實樂程昱的脾氣也算隨和,但此情此景,他還是有點兒惱火。

可是,看著女孩如水的眼眸,那微微的惱火就像被澆上了水,悄悄地熄滅了。樂程昱忍不住說:“我隻是覺得你自己回去很麻煩,不如等一下,順路送你回去。”

“樂程昱。”臉上露出一個冷淡的笑容,呂艾草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倨傲的自己,“謝謝你今天幫了我,但我勸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兒好。我這個人,不聰明,又窮,還不上進。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喜歡別人,我隻愛錢。所以如果你對我有意思的話,不必拐彎抹角,拿出你的誠意就好了。”

像是藏匿在心底的秘密一下子被別人窺探到一樣,樂程昱胸腔裏湧上一股無名怒火。不過是一個剛剛十八歲的女孩子,為什麽能說出像刀子一樣的話?

看到男生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呂艾草大抵知道自己的話成功刺激到他了。

被討厭也無所謂,被鄙視也無所謂,反正,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憐兮兮地維護自己的名聲,有什麽用呢?

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呂艾草鎮定地看著他:“沒有嗎?既然連一點兒誠意都拿不出來,那麽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瀟灑地說了一句再見,呂艾草轉身大步離開,帶著些許釋然、些許期盼。

釋然著,此刻的她,不會有卷入那不知所謂的愛情裏的風險。

期盼著,母親的病,很快就能好轉。

隻是,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她之前人生裏所遭受的不公、辛勞、疼痛與苦難,都隻是淺嚐輒止,從這一分一秒開始,她的世界已經開始走向崩塌的邊緣,一切都將天翻地覆。

呂若萍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裏還是孩童的呂艾草跌倒在水坑裏,哭著一聲一聲地叫媽媽。

醒來時,外麵正在下雨。天已經黑了,窗外濕濕的,老巷子裏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隱隱約約的光線在雨中顯得分外朦朧。

那條回家的小路上,卻沒有呂艾草的身影。

也許是因為夢的緣故,呂若萍有點兒心慌。手邊是做了一半的手工活兒,她拿起來想再做一會兒,卻因為放心不下女兒,終究還是胡亂放回了籃子裏。

時鍾的指針指向“7”,布穀鳥跳出來報時。

她拿出抽屜裏不常用的舊手機,撥通那個熟記於心的號碼,收到的回答卻一直是“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呂若萍心裏七上八下的,連能說上話的許願也因為身體不舒服先睡下了。呂若萍總覺得今天心裏沉甸甸的,明天自己就要住院了,可是心愛的女兒卻仍然沒有回來。

呂若萍的心跟著轉動的秒針一下一下跳動,最後終於決定出去尋人。

走出家門的時候,大雨已經漸漸停歇,小雨淅瀝,小路上到處是積水。

去哪裏找呢?想了想,這個時間段,還是先去學校看看吧。

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不知為何,心中那份焦慮漸漸擴張,她一邊安慰著自己今天艾草隻是回來晚了,一邊集中所有精力在路上搜尋著。

不知不覺間,她在馬路對麵的巷子口停住。

巷子口停了許多車,朝裏麵看去,是一個叫荀彩酒吧的地方。回憶慢慢聚焦,她隱約記起,梁博提到過自己經常出入這個酒吧。不如去找梁博幫幫忙?

一陣冷風吹來,呂若萍打了個寒噤,把外套裹緊了一些。紅燈變為綠燈,她抬起腳就往前走。

朦朦朧朧的雨模糊了她的視線,隱約中,她似乎看見了一個穿著深藍色外套、百褶裙的女生從巷子口走出來。她看不清女生的樣子,卻從她的神態、動作,清晰地分辨出那是自己的女兒。

絲絲欣喜湧上心頭,原來那股不知名的驚慌也漸漸消退。她把雨傘微微抬起,一邊向她招手,一邊用洪亮卻溫柔的聲音喊著:“呂艾草!”

呂艾草,媽媽在這裏,跟媽媽回家。

她在心裏低聲訴說著,秀麗的麵龐上**漾著淺淺的笑意。隻是,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對麵那個人身上的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死神已經輕輕地站在了她身後。

一輛白色跑車就在這時迅速駛來,仿若帶著呼嘯的冷風,冷冰冰地、毫不留情地撞在了呂若萍的身上。

肉體和車身相撞,發出一陣悶悶的聲音。

被劇烈撞擊的呂若萍大腦一片空白,她被巨大的撞擊力衝擊得在地上連續打了幾個滾,接著,腥熱的**從她身體裏流了出來。

痛……好痛啊……

呼吸越來越困難,視線越來越模糊,她隱約看到對麵的少女向她飛快地跑來。周遭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可那輛白色跑車卻飛馳而去。

夜空裏就在這時響起一個悶雷,雨像是聽到了命令一樣,越下越大。

被完全淋濕的呂艾草聲嘶力竭地喊著“媽媽”,可呂若萍聽不到。她目光呆滯地看著呂艾草,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告訴她自己沒事,可她連觸碰到女兒的力氣都沒有。

不能……不能死。如果連自己都離開了,可憐的她該怎麽辦?誰還能照顧她?

呂若萍有些渙散的瞳孔突然一緊,她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想看清麵前的女孩,想把她的樣子記在心底。

還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她,不能就這樣死去。

呂若萍想說話,但嘴裏卻湧出一口腥熱的血。

呂艾草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更加崩潰,她緊緊地抱著媽媽,大聲嘶喊著求救。周遭的行人有的慌忙撥打電話,有的幹脆跑向了附近的醫院。

可是,沒有用的。越來越多的血流到了地麵上,被雨水衝刷後一道一道順流而去,鋪天蓋地地填滿了呂艾草的世界。

用盡最後的力氣,呂若萍從口袋裏掏出隨身攜帶的鑰匙串,捏住上麵最小的鑰匙,狠狠地放進呂艾草的手裏。然後,像是完成了最後的願望,她想給自己的女兒一個微笑,可是連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離,連牽動嘴角都做不到。

累了,她太累了,她這一生……都太累了。艾草,就讓媽媽再自私一回吧。

她輕輕地閉上眼睛,永遠地倒在了女兒的懷裏。

不知過了多久,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周圍的人漸漸散開。身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走到呂艾草身邊,硬生生地把呂若萍抬了上去。

呂艾草在雨中搖搖欲墜,淚水混著雨水和鮮血,從她臉上無情地流了下來。

半個小時後。

穿著深藍色外套的女生,抱著雙腿,一動不動地坐在醫院的走廊拐角。

她的頭發被雨水完全打濕,還在滴著水。劉海兒遮住了她的雙眼,卻掩蓋不住她那仿若深淵的眼神。

她用力握著那串鑰匙,渾身僵硬得像是一根繃緊的琴弦。那串鑰匙上,還有沒來得及擦去的血跡。

大腦一片空白,她開始懷疑是自己在做夢,做了一場慘不忍睹的夢。她狠狠地把指甲掐進掌心,可這些疼痛並沒有讓她醒來,反而一遍一遍提醒著她心裏的痛。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她突然好害怕。

閉上眼睛,那一幕再次浮現在眼前。

明明隻是幾秒鍾的時間,可在她腦海裏,卻仿佛逗留了一個世紀。這一切都太過痛苦難捱,呂艾草再也忍受不了太陽穴傳來的劇烈疼痛,她抱著頭,大聲痛哭起來。

聞訊趕到的梁博和許願剛到手術室門口,就看見了此時已經崩潰的呂艾草。

許願的心髒不好,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差點兒暈過去,強撐著才過來。可當她看到呂艾草這副絕望痛苦的樣子時,再也忍受不了,無力地癱坐在地,也跟著號啕大哭起來。

如果是以前,梁博一定會大聲嗬斥她們兩個不要哭了,可現在他作為一個男生,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哭吧,哭出來總比憋著強。

梁博也跟著坐在地上,輕輕攬住呂艾草的肩膀。

呂艾草像是置身於冰冷地窖中的人找到了唯一的溫暖一般,靠著他的肩膀,淚如雨下。

此時此刻,仿佛全世界隻有他們三個人可以互相抱著取暖。那個每天晚上會為他們留燈引路回家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誰是呂若萍的家屬?”冷冰冰的聲音回**在走廊。

呂艾草如夢初醒,機械地扶著牆站起來,心中那股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要堅持走到母親麵前。

白色的床單蓋住整張床,大夫和護士都是一副盡力後惋惜的模樣。

與所想的相差無幾,呂艾草忽然平靜了下來。宛若傾盆大雨忽然停歇,剩下的隻有徹骨的寒冷。

呂艾草俯身抱住**已經冰冷的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抱著,怎麽都不想撒手。

許願還在哭,梁博呆呆地站在身旁。

像是一個靜止了的電影畫麵一樣,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終止。

呂艾草給了媽媽最後一個擁抱,宣告自己痛徹心扉地被迫成長。

肇事者在三天後落網。

最先得到消息的人是梁博。因為呂若萍去世的當天,呂艾草就病倒了,在路上走著走著,“撲通”一聲無聲地倒了下去,頭蹭破了皮,胳膊和腿也都摔青了。

處理好剩下的事情,梁博和許願把她帶回家,她卻像回光返照一樣,拿出那片鑰匙開始尋找家裏任何一個帶鎖的地方。

最終,她找到了母親床頭櫃裏一個小方盒子。她有些顫抖地把那片小鑰匙插了進去。聽到“哢噠”一聲開鎖的聲音,她覺得,似乎心底的什麽東西也同時被打開了。

然後,整整三天,她把自己鎖在母親的房間裏,再也沒有出來過。

許願擔心她,但無論怎樣叫她,她都不出來,每天按時放在她門口的飯菜她也沒有動過。許願自告奮勇地留在家陪她,怕她做傻事,可這三天平靜得沒有一點兒波瀾。

沒人知道呂艾草是怎麽熬過這三天的,她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急匆匆來到呂艾草家的梁博,開門就看見許願坐在客廳乖乖地寫作業,眼睛腫腫的。原本屬於呂若萍的房間,門仍舊鎖著,門口放著的是冷掉的飯菜。

許願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梁博把水果放在門口,深呼吸,抬起手想要敲門。誰知就在這時,門猛然被打開。

像是塵封已久的心門突然被打開,一道耀眼的光從門後投射過來,一瞬間,梁博看不清對麵人的模樣,他隻能感受到對麵的那個女生仿佛從另一個世界歸來一樣,再次堅強勇敢地站在了他麵前。

呂艾草從房間裏邁了出來,腳邊是那冷掉的飯菜。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突然安靜得隻聽得到呼吸聲。

許願震驚地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梁博僵硬地站在原地,緩緩地綻放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呂艾草看起來更瘦了,眼睛也顯得更大了。劉海兒被她隨意地分開,露出左眼角下那顆和呂若萍極其相似的淚痣。長長的頭發有些淩亂,可她看起來還是那樣幹淨。眼神依舊淡漠,淡漠得仿若能凝結成冰。

她是她,她卻又好像再也不是她。

蹲下拿起飯菜,放到了許願用來寫作業的圓桌上,呂艾草輕輕坐了下來。

梁博愣愣地跟在她身後,緊張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還是呂艾草先開的口。似乎是因為太久沒說過話了,她的聲音帶著輕微的沙啞。

“是不是肇事者落網了?”她說。

“你……都知道了?”梁博順勢在她身邊坐下,“剛落網。我過來是想當麵親口告訴你。”

呂艾草吞了一大口飯,慢悠悠地說:“你給許願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

“警方通知我們明天出庭。”梁博有些小心翼翼。

然而呂艾草好像並不大關心這些,隻是認真地把飯都吃完,又喝了好多水,才再次開口:“梁博、許願,有件事,要告訴你們。”

“什麽事?”兩人異口同聲。

“媽媽在臨走前,給了我一串鑰匙,我找到了她藏在木盒裏的日記本。那就是她想要告訴我的事情。原來我有爸爸,而且他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句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讓梁博和許願都不知所措。因為呂若萍從來不曾提及呂艾草的父親,所以他們一直默認她沒有父親,或者已經死掉了。

“這三天,我把日記翻來覆去地看,我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叫什麽,甚至我現在隻要搜索一下就知道去哪裏能找到他。我更知道,我的母親,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她一定是希望我去找他,然後依靠他好好地生活下去。可是她錯了,她日記裏字裏行間對那個男人的愛恨,以及他拋棄妻女這麽多年的事實,無論哪樣,都讓我無法原諒他。”

呂艾草神色平淡地說完這些話,可梁博和許願知道,越是平靜,越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黑暗。

“那你打算怎麽辦?”梁博問。

“明天我會出庭,然後,我要把房子賣掉,給媽媽辦一個風光的葬禮。之後我會好好高考,上大學,什麽都不會變。所以,梁博,我需要你先幫我和許願租一間小公寓。”

“你不去找你的父親嗎?”許願問。

呂艾草轉過頭看著許願,綻放出一個冰冷的微笑,並未說話。

然而梁博早已把一切都看透。本質上來講,他和呂艾草是一類人,一樣錙銖必較、有仇必報的人。如果呂若萍還在世,梁博一定會阻止她。可現如今,物是人非,他已經沒有攔著她的必要了。

他能做的,隻有默默地守護著她們,給她們一片現世安寧。

審判的當天,呂艾草散下平日裏紮著的馬尾,穿上了唯一的一條黑色連衣裙,在胸前別了一朵肅穆的小白花,坐在人群中,像是一朵淒麗的白玫瑰。

坐在審判席的肇事者是個中年男人,他始終低著頭,不看任何人,也不為自己辯解,一副隨你處置的樣子。因為這個原因,整個審判的過程特別快,結果當天就出來了。

有期徒刑七年,以及一些賠償金。

一條好好的人命,用七年,就可以抵過去。

許願有些憤憤不平,但看到呂艾草那麽淡定,也不好說什麽。其實沒什麽好不平的,散庭時,呂艾草就已經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了,母親都已經死了,就算對方被關一輩子,母親也不會回來了。

隻是——

呂艾草的目光不自覺地移到旁邊角落裏穿著一身黑衣的男生身上。他跟呂艾草一樣,胸前也戴著一朵潔白的花。他垂著頭,劉海兒遮住他的麵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理,整個審判的過程中,她的目光偶爾會在他身上流連。

他太傷心了。

比自己這個當事人還要傷心。

可是,在她的印象中,這個人,她無論如何都不認識。而對比審判席淡定的肇事者,呂艾草心底的疑惑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散庭的時候,呂艾草故意走得很慢。而那個男生還安靜地坐在那裏,低著頭,像是在懺悔。不知道是不是被呂艾草的目光驚擾,男生突然抬起頭,剛好與呂艾草的視線相對。

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男生眼底的驚慌顯露無遺。陽光就在這時透過窗子灑了進來,灑在他手腕上那個Tiffany手環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線。下一秒,他拎起手邊的高級定製外套,看也不看呂艾草,從她身邊驚慌地掠過。呂艾草被輕輕撞了一下,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那個手環?

梁博就在這時走了過來,叫住了發愣的她。

像是斷掉的弦找到了接上的方法一樣,呂艾草眼神一亮:“梁博,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本怕她心裏難受,想要安慰幾句的梁博看見她眼裏反射出的光,很是意外。

“剛才走過去的那個男生,你看到了吧?”呂艾草示意梁博看過去,“那個男生的身份,你能幫我查清楚嗎?”

梁博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點點頭說:“不難。不過你要告訴我你想幹什麽?”

呂艾草頓了頓,抬起頭,眼神帶著篤定,說:“我現在不確定,但是我懷疑他和媽媽的死有關係。”

很多時候,梁博都很怕呂艾草。

這種怕,從他認識呂艾草開始就存在了。

他十歲的時候,呂艾草剛剛九歲。他們兩家住得很近,卻鮮少來往。梁博在那時候起就顯露出了橫行霸道的端倪,喜歡和三五個男生玩鬧、惹事、欺負女生。

注意到呂艾草也沒什麽特殊的原因,隻是因為呂艾草長得好看。沒錯,呂艾草從小就好看,而且從小到大都好看。那個年紀的男生,對於有好感的女生,都會用欺負來引起對方的注意,他們也不例外。但是呂艾草很冷靜,這讓他們很意外。那是種不屬於她那個年紀應該有的冷靜,那種不管是在被驚嚇、騷擾,還是被欺負的時候,都不會驚慌、害怕,反而帶著鄙夷和不屑的冷靜。

梁博的一個朋友很生氣,便變本加厲起來,直到有天他看見呂艾草抱了一隻流浪狗回去。一個他認為更厲害的想法在腦子裏產生,他要偷走她的狗。

當然,這件事並不是他來做。他把這件事安排給了作為呂艾草鄰居的梁博。那時候的梁博很聽話,乖乖地偷走了呂艾草的狗,養在自己家裏。而那個男生,就故意看著呂艾草著急。

呂艾草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然後她終於哭了。

可那個男生沒有心軟,又不是真的喜歡,隻是不喜歡看她一臉傲氣的樣子,明明生活在貧民窟,卻活得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

那是梁博第一次看見呂艾草哭,當天晚上他心裏糾結極了,想著要不要把狗送回去。他很害怕,怕被呂艾草發現,但是不送,呂艾草哭泣的樣子一直在他的腦海裏回**。思考了一晚上,他決定把狗放走。至於它能不能找回家,那就是它的事了。

臨走的時候,梁博怕它餓著,還特意給它吃了一塊巧克力,那種親戚從俄羅斯帶回來的、純度非常高又很貴的巧克力,他自己都舍不得吃。

可他不知道,狗吃了巧克力,會死。

第二天,呂艾草在家門口發現了那隻狗的屍體。狗的嘴上,還留著巧克力的殘渣。呂艾草杵在原地,嚇傻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梁博,驚得整顆心都快跳出來了。他怎麽都不明白,那隻狗怎麽突然就死了。

當一個人越心虛的時候,就越容易暴露,果然沒幾天,梁博和狗的事情被呂艾草知道了。他不記得她是怎麽知道的,隻知道一個周末的清晨,一塊很大的石頭狠狠地砸到了他的窗子上,整塊玻璃全碎了。

梁博從睡夢中驚醒,看見了窗外手裏握著石塊的呂艾草。

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那一幕,沒辦法忘記那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冰冷至極的眼神。梁博突然很怕,怕她下一秒就衝進來拿石頭砸爛他的臉。他想告訴媽媽,這個凶惡的女生要報複他。

可是,沒有下一秒。

呂艾草又哭了。

梁博不知道怎麽的,她的眼眶突然就紅了,然後她置氣地甩過頭,高傲地一走了之。那帶著幼稚的、坦**的模樣,就這樣深深地印在了梁博腦海裏。他突然覺得,這個女生,比和他一起玩的那些男生都厲害、都霸氣。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梁博開始主動親近呂艾草,並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和她成為朋友後,梁博才發現,呂艾草更可怕的不是超乎常人的冷漠和果斷,而是她的邏輯思維和洞察能力。就像當年她推斷出狗死掉和梁博有關一樣,她看一眼,就知道那個黑衣服的男生和母親的死有關係。

僅僅用了三天時間,梁博就查到了那個男生的信息。

他叫景卓然,是個富二代,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是本市最出名的楊氏設計公司老總的女兒。他的確有一輛白色跑車,隻不過車牌號不清楚。至於其他信息,也許是被保護得太好了,他完全查不到。

這樣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為什麽要來到陌生人的審判現場?這的確太過奇怪。

葬禮舉行那天,下了一場大雨。陰雲遮日,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水汽裏。

屬於夏天的炎熱被雨水澆滅,取而代之的是揮之不去的冷意。前往城西陵園那條本就不大好走的路,在被雨水澆灌後,也顯得更加崎嶇難行。

葬禮出乎意料地來了不少人,他們穿著黑色的衣服,撐著傘,表情肅穆,井然有序地站在墓碑的兩側。

這些人中,有的是呂若萍早年的同事,有的則是鄰居。他們大多都是生活貧瘠的人,卻在這天熨燙好衣服,體體麵麵地來到這兒,送她最後一程。沒有人哭,也沒有人說話,他們隻是默默注視著那個穿著黑白相配的製服裙,捧著白色花束,步伐從容地穿過人群的少女。細碎的劉海兒擋住了她的眼眸,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女孩鞠躬,把被雨水打濕了的花束放在遺像旁。接著,她在墓碑前硬生生地跪下,伸出手,輕輕地拂去遺像上的水珠。照片裏的人看起來年輕極了,她溫柔又靦腆地笑著,眼角那顆淚痣也顯得那樣動人。

“媽媽。”呂艾草幹裂的嘴唇裏輕輕吐出這兩個字。

視線被雨水模糊,呂艾草揉了揉眼睛,抬起頭。頭頂是烏雲密布像是隨時要壓下來的天空,雨滴簌簌落下,狠狠地砸進她的眼睛裏。

呂艾草不可抑製地再次想起那天的情景——躺在自己懷裏奄奄一息的母親,她身上猩紅可怖的鮮血,以及母親日記本裏的秘密,還有那日法庭上一身黑的男生。

這些,像是毒藥一樣日日啃噬著她的靈魂,讓她夜夜不得安寧。可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明白,她沒有力氣軟弱,更沒有時間悲傷。

她要比以前更堅強地活下去。因為這樣,才正是母親所期盼的。也隻有這樣,才有揭開真相的那一天。

短暫的送別儀式很快便結束了,送走那些人後,三個人再次回到了呂若萍的墓碑前。呂艾草舍不得走,她想再陪陪媽媽。

“艾草,上次你讓我查的那個男生的事,我查到了。”

呂艾草轉過頭,有些期許地看過來。

梁博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呂艾草。她在聽到白色跑車的細節時,臉色再次變得冰冷。

“你為什麽會突然懷疑到他?”許願不明所以。

呂艾草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保持鎮定:“我在媽媽出事的那天晚上,隱約看到了肇事者,雖然我沒有看清他的樣子,但是我看見他戴了一隻金色的手環,而那隻手環,和那個景卓然手上戴的,完全一樣。”

“怎麽會這樣!”許願吞了吞口水,“也就是說,很可能庭審時的那個肇事者是替罪羊!”

“沒錯。”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呂艾草突然問梁博,“你剛才說楊氏設計公司,不會就是楊建業的公司吧?”

“沒錯,就是他。他可是咱們市乃至全國出名的企業家。”

聽到這兒,呂艾草突然笑了,是那種諷刺中又帶著憤恨的笑。

許願看著她這樣,有點兒發蒙,以為她又受刺激了,梁博卻如夢初醒:“楊建業……不會就是你爸爸吧?”

“什麽?楊建業就是……”許願震驚得合不攏嘴。

呂艾草卻絕望地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可笑吧,楊建業拋棄了我們母女,然後他未來的女婿又害死了我的媽媽。可是他們卻一點兒事都沒有,一個逍遙法外,一個功成名就、人生美滿!憑什麽!”呂艾草淒厲的聲音在空曠的陵園回**。

梁博隱忍地握著雙拳,別說是她,就連他自己,也根本無法咽下這口氣。

“怎麽可以這樣啊!居然是楊建業!他那麽有錢,為什麽就不能對阿姨好點兒?”許願崩潰地捂住臉哭了起來,“這樣就算了,為什麽他的女婿要做出那種壞事啊!難道被他拋棄不夠,還要被害死嗎?該死!真該死!憑什麽他們可以逍遙法外!”

而許願顫抖的聲音像是無數雙手撥弄著呂艾草的心弦,不知怎的,呂艾草反而咽下眼淚,平靜下來。哭有什麽用,痛苦有什麽用,在現實麵前,一切苦痛都是那麽微不足道。

“我要報仇。”呂艾草深吸一口氣,輕聲說道。

許願震驚地看著她,淚水漸漸止住。梁博倒是沒有任何意外,因為,他也是這樣想的。

呂艾草目光筆直地看著母親的遺像。

從今以後,隻要還活著,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醒著還是睡著,她都會用盡全力,向命運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