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消失的積雨雲

(一)

隨著期末考試的結束,冬天漸漸進入尾聲,隨之而來的,是所有人都在期盼的新年。

因為課程緊張,我們並沒有放多少天假。幾乎一休息,陳美華就帶著我去置辦年貨。學校最終決定給前三名發放獎學金,以此來激勵學生們努力學習。獎金雖然不多,但對我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我並沒有選擇把這筆錢存起來,而是打算用它來買點兒新年禮物。經過幾天的盤算後,我最終在商場打折的時候,買了三件禮物:一雙女士皮手套、一件羊毛開衫、一件男士衛衣。

男士衛衣和皮手套,是送給陸銘羽和她媽媽的,而那件羊毛開衫,是我為陳美華選的。我從未送過陳美華禮物,這是我第一次為她選禮物。本來我並沒有把她算在考慮範圍內,但當我看到了那件打折的大牌羊毛開衫的時候,卻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就這樣在商場猶豫徘徊了很久,我終於狠下了心,把自己積攢的一點兒零花錢也添進去,為她把這件衣服買了下來。

橘粉色的,她皮膚還算白,穿起來應該很漂亮。

那天晚上,我把這三件禮物反複摩挲,又精心地收藏起來,打心眼裏地高興著,一整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攔住了要出門的陳美華,然後有些別扭地把裝著那件羊毛開衫的袋子遞給她。

“喏,新年禮物。”我變得靦腆極了。

“什麽玩意?”她叼著煙剛要抽,眉毛不可思議地揚起。然後她接過袋子,粗略地看了一眼:“哦,衣服啊。”

“你不打算試試嗎?”

“回來再試。”她把袋子隨意地放在玄關的櫃子上,然後利索地穿上了鞋,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防盜門發出猝不及防的“啪”的一聲,我像是被驚醒了一樣,傻傻地立在原地。

原來,自作多情的感覺,不過如此。

我開始有些後悔為她花掉的那些錢,我早該想過她是這個反應的。她那樣的母親,不管我做出什麽感動的事,她都隻會冷冷一瞥吧。

不過花掉了就花掉了,為了這件事把自己弄得很不開心就太不值當了。這麽想著,我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拎著剩下的兩件禮物,出了門。

可老天好像偏要跟我作對,當我來到陸銘羽家門口時,卻發現他們又不在了。

他們大概是回去過年了,門衛室的保安這樣告訴我。也許看我的表情太過失落,他提出把陸銘羽媽媽的聯係方式給我。

一路捏著那張小小的寫著一串數字的紙,我回了家。

我的心中像有無數個小人兒,他們比我還要著急,一個個嘰嘰喳喳地催我,快打電話,快打電話。

可踟躕了一下午,這通電話我也沒有打成。我坐立不安地在家裏來回踱步,盤算著主動送禮物的話要怎樣說出口。

而陳美華就在這時回到了家。

她並沒有發現我的異常,而是如往常一樣,把背包和大衣甩在沙發上,然後一邊點煙一邊嚷嚷著餓了。

我站在那裏,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終究什麽話也沒說,乖乖地跑去廚房給她做飯。

可我知道,我心底那絲絲縷縷的難過,總在變著法地鑽出來折磨我。她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我用所有省下的錢為她買的禮物。

把做好的飯菜擺在她麵前後,我的情緒真的有些控製不住了,她問我為什麽不吃飯,我卻不吭聲。

直到這時,她才想起放在玄關的衣服,於是用那種了然的神情白了我一眼,然後大大咧咧地說:“哎,我記得呢,記得呢。”

我坐在那裏,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終於把那件開衫拿了出來,然後非常隨意地摸了摸。

“喲,還是值錢貨咧,你哪兒來的錢?”說著,她要把衣服往身上套,可她嘴裏叼著的火熱的煙灰就在這時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了那件開衫的前襟上。

我直接站起了身,握緊雙拳看著那塊地方被燒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你幹什麽啊!”我忍不住,終於喊了出來,所有從早上開始積攢的不悅情緒像是失控了一樣,讓我變得像一隻抓狂的兔子。

“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沒有絲毫歉疚的意思,攤著手看我,“這衣服這材質太容易壞了!隻是掉了一點兒煙灰而已啊!”

我懶得聽她說話,轉過身大步回到自己房間,然後重重地關上門。

她愛怎樣,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反正這種蠢事,我裴吉星再做就不是人!

可是,我還是不爭氣地哭了出來。我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一點兒也不想讓她聽到。

陳美華並沒有來煩我,隻是在門口喊了我兩嗓子,我沒有應後,她便該幹嗎幹嗎去了。

也好,耳根清靜。

過了不知多久,終於把糟糕的情緒排泄幹淨後,我看到了桌上的那張被我捏得皺巴巴的字條。

也許是哭過的原因,我的膽子居然大了起來。我一骨碌從**爬了起來,從口袋裏拿出我的那台破手機,對著字條上的號碼,猶豫地把號碼按下又刪除,心髒莫名地咚咚直跳。就這樣重複了好幾個來回後,我終於咬緊牙關,閉上眼睛,按下了撥通鍵。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終於接通了。

隻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對麵傳來的是陸銘羽的聲音。

在聽到他熟悉的聲音的一刹那,我一下六神無主了。

“喂,你好,我媽現在不方便接電話。請問你是——”

“陸銘羽……”我輕輕地對著話筒說。

那頭安靜了一下,然後用不可思議的語調問:“小星星?”

“是我。”我把手機換到另一邊,“你這幾天可好?”

“哦哦,我挺好的。”他的語氣立馬放鬆下來,帶著笑意說道,“你怎麽突然打電話過來?發生什麽事了嗎?”

“哦……沒什麽,隻是買了點兒小禮物,打算送給你和阿姨,作為新年禮物。”我瞥了一眼放在**的購物袋,裏麵的衛衣是我按照陸銘羽的喜好挑選的,就連牌子也是他愛穿的那個,“不過,既然你們不在,就等開學後再給你拿去好了。”

“禮物?你買什麽禮物啊!”他有些驚訝地喊道,“你把錢留著自己用就好!”

“我不是那種白吃別人家飯的人。”我的語氣變得很正經,“而且錢已經花出去了,東西沒辦法退。”

“好吧……”他聲音裏滿是無奈,“你的禮物我一定好好珍惜。”

“嗯。”我輕輕應著,心裏像化開了蜜。好在我的付出終究沒有白費,這些禮物,還是有人珍惜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叫我:“小星星。”

“嗯?”

“新年快樂!”他一字一句地說。

這四個字像子彈一樣,直擊我的心髒。

同一時間,窗外漆黑的夜幕裏,無數道美麗的火光在空中顯現,耳邊響起了煙火綻放的劈裏啪啦的聲響。

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大聲地對著電話那頭的他喊:“你也一樣,陸銘羽,新年快樂!”

在這一刻,我心中那些因為陳美華而積攢的難過全部一掃而空。

他就是有這樣神奇的魔力,哪怕隻是最簡短的一句話,都能讓我高興好久。

那天晚上,我沒有像往年那樣,為了哪怕能多一點點母女相處的溫暖,哪怕那隻是虛假的、形式上的,而沉默地坐在陳美華身邊一起收看春節晚會。我很早就鑽進了被子,抱著那件為陸銘羽買的衣服,沉沉地睡了過去。

如果說我的新年夢想是什麽,那大概就是,親眼看到陸銘羽穿上這件衣服吧。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期盼與陸銘羽的相見,在別人眼中短得離譜的假期,在我這裏度秒如年。

好在,我終於熬了過去。

新年新氣象,開學的那天,我套上了那件紅色呢大衣,和後來陳美華為了彌補我給我買的一件新毛衣,心情很好地上學去。

天氣徹底變暖,路邊的積雪開始融化,我光著手提著袋子,也不覺得冷。

然而就在過馬路的時候,身旁突然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在紅燈轉綠燈的一刹那,拉著我和人流一起前行。

我的心再次不可抑製地狂跳起來,比他短了好多的腿一個勁兒地交換步伐。安全抵達馬路對麵後,陸銘羽鬆開我,使勁兒地揉了揉我的頭發,然後摘下鴨舌帽,反扣在我頭上。

他剪了頭發,顯得更加帥氣。

“新年好呀!”我輕快地說,然後把袋子遞了過去。

“哇!一大早就有驚喜。”他搓了搓手,高興地接了過去,眼睛笑得像是月牙。

我和他肩並肩地走著,像個老太太似的跟他解釋關於那雙皮質手套的養護方式。

誰知他完全沒有聽進去,直接拿出衣服,在看見上麵的商標之後,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你怎麽買這個牌子的衣服啊!你是不是傻啊!”他急匆匆地說了這句話,然後又覺得不對,馬上把語氣放軟,“我是說,你怎麽買這個牌子的衣服,很貴的!”

我抿著嘴不說話。

雖然在看到這件衣服的價格以後,我膽怯了,但是當時的確在打折,所以隻需要一半的價錢。再者,隻要一想到他穿在身上,我就有種莫名的高興。所以後來我還是咬牙買了下來。

我想,這樣他就會經常穿了吧。

“你拿回去,這件衣服我不能要。”他抽出手套,把袋子遞了回來。

這個舉動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行人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來回穿梭。我傻愣愣地看著他,渾身都燥熱起來。我想跟他解釋這的確是一件打折貨,也知道他覺得太貴重所以不想收下,可我還是又尷尬又生氣。

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下,我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鼻子也有些發酸。我像個被操控了的人一樣,接過袋子,然後鬼使神差般大步走到垃圾箱旁,把它狠狠地丟在了裏麵。

我對自己說不能哭,可眼淚還是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劈裏啪啦地落下來。我不管身後的陸銘羽,大步朝校門走去。

陸銘羽遲到了,很明顯,因為我。

自從上學期他惹怒老師後,老師就不再縱容他,相反,對他格外嚴格。於是還沒顧得上喘息的他,就這樣被趕出了教室,而他的手上正拎著我丟進垃圾箱的袋子。

他回過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為自己的任性無比自責。

整整一堂課,我都聽得心不在焉。下課鈴一打響,我就直接衝到走廊去找他,卻無跡可尋。

就在我在原地踟躕的時候,身邊響起一聲清脆的口哨聲。我循聲望去,隻見走廊拐角處,一個穿著印著誇張字母黑色衛衣的男生倚在那裏,帥得無可救藥。

我朝他走了過去。

他雙手插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好看嗎?”他突然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的樣子。

沒錯,他正穿著我為他挑選的那件衛衣。看樣子,他並沒有生氣,可我更內疚了。我想要說什麽,他卻擰開一瓶橘子汽水,塞到我手裏。

“下次不要給我買衣服了,聽到沒!”

“是打折貨,不到一半的價錢。”我知道他還在介意,嘟囔著,和他並排往教室走去,“再說,你媽媽給我做的那些好吃的也很貴啊。”

“少說那些沒用的,以後打折貨也不行。”他一副想要教訓我的樣子。

“哦。”我應道。

“還有,生氣就說出來,不要掉頭就走,還扔東西。你知不知道那個垃圾箱超髒的!我整個人都臭了,隻能換上新衣服。”

他誇張地邊說邊比畫,逗得我忍不住笑了。

“不過這衣服怎麽這麽香?”他抬起胳膊嗅了嗅,又突然湊到我身邊,聞了聞,我的臉一下就熱了起來。

“跟你一樣香。”他的眼睛笑得像彎月。

我看了看身旁用怪異目光掃視我們的其他女生,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抬腳快步進了教室。

讓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是,送陸銘羽衣服這個消息,沒過兩天就不脛而走。一時間傳言四起,就連老師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當我從孟甜口中得知是陸銘羽“不小心”說出去以後,原本憋在心裏的委屈,就像拳頭砸在棉花上一樣有氣無力。

這些流言,並不是什麽好的流言。它們把我塑造成了一個心機滿滿又喜歡裝可憐的女生,說是因為這樣,才讓陸銘羽對我有所不同。

聽到這些話後,我胸口悶悶的,就連呼吸也有點兒困難。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在體育課的時候單獨去找陸銘羽,可我不知道陸銘羽也正在找我。

看到剛走到籃球場的我,陸銘羽立馬停下手中運球的動作,扔下隊友,直奔我過來。

他身後是一群男生起哄的聲音,我握著冰冷的雙手,心跳無比的快。

“我正好要找你呢。”他興衝衝地說,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我也是。”

話音一落,他就一把拉起我的手腕,大步走到了籃球場外的走廊上。讓我有些失望的是,他根本沒看出我臉上再明顯不過的情緒。

“小星星,我有件事想要找你幫忙,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他下意識地抓住我的胳膊,一陣溫熱傳了過來。

我有些別扭地把手抽出來:“你說。”

“我本來想遲一些跟你說的,可我下午聽老師說,這次月考時間提前了一周,所以我就隻能馬上跟你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這次考試你能不能幫幫我?我最近看上了一款新的山地車,可我爸說一定要我這次考試三門及格才給我買。”

“哦,可以啊。”我想也不想便答應道。畢竟流言再怎樣,也不會破壞我和他之間的友情。

“真的啊……”他拍了拍胸脯,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我就知道你最講義氣了。不過我猜你一定不會作弊,等過兩天我把對策研究一下,之後再告訴你。”

“作弊?”我驚訝地揚起眉毛,“我為什麽要作弊?”

他愣住,不明所以:“當然要作弊,不然我怎麽及格?”

聽到這番話,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絲失望。

“我說的幫你,是幫你在考前複習,並不是你說的作弊啊!”

“可是我基礎這麽差,根本不行的!”他皺著眉,握著我的肩膀,帶著乞求的口氣,“小星星,就幫我這一次,不行嗎?”

“你那麽想要山地車,就該自己爭取啊,靠作弊得來的東西,你用著不心虛嗎?”也許被之前流言帶來的情緒影響,我的聲音聽起來和以前不一樣,甚至有點兒凶。

陸銘羽從來沒見過我這個樣子,意外地整個人都僵住了。他就這樣看了我一會兒,手從我的肩膀滑了下去。

在這一秒,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表情管理有多麽不好,因為我似乎傷害到了他。

“好,我就問你一句,你幫,還是不幫?”他冷淡地問。

“我當然會幫你,隻不過不是這種方法。陸銘羽,我們高三了啊,要上大學的……”

我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他打斷:“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了。”他轉過頭,置氣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絲毫不顧及我即將崩潰的情緒,轉身就走。

那個決絕的背影,就這樣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裏。直到很多年以後,我還能在午夜夢回時,清晰地記起。

(二)

陸銘羽果然如意料中一樣,接連好多天都沒有跟我說話。

而我也慪著一口氣,始終都不願意拉下臉求他理我。

我又做錯了什麽呢?

我隻是希望在高考這道大門前,他能夠像其他人一樣循規蹈矩,不要離經叛道。可我這無法言說的深意,他卻連聽的時間都不留給我。

就在我和他之間的氣氛驟然降到冰點後,那些關於我的亂七八糟的流言又開始亂飛。

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學習上。所有人都以為我不在乎,可隻有我自己知道,那段時間裏,我經常失眠。在漆黑的夜裏,我輾轉反側,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太過武斷了。然後我又懷疑陸銘羽,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麽,如果當成朋友的話,為什麽如此不顧及我的感受?

隻是,無論我怎樣想,都沒有一個合理的答案。

在這一點上,我又和陳美華無比的像。

我和她一樣,都會內心敏感到在很多小事上鑽牛角尖,卻又始終拉不下臉去做主動求和的人。

月考終於如期而至。

我早早地來到考場,卻看到陸銘羽早就和他的朋友們聚在一起聊天。我經過的時候,他一眼都沒有看我。

我形容不出自己當時的感覺,隻覺得從他身邊經過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鉛一樣沉重。

坐到座位上,考試鈴聲打響,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帶著這麽多天的積怨,一發不可收拾。它們落在試卷上,把字跡暈染開來。我試圖阻止愚蠢的自己,可我似乎做不到。於是我放下筆,選擇讓自己放空一會兒。

一個紙團就在這時突如其來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視線下意識地順著它滾到了地上,當我再次抬頭時,監考老師已經走到了我麵前。

而在這之前,陸銘羽正神色慌亂地朝我看過來。

一種不好的預感慢慢湧上來,監考老師撿起地上的紙團,打開,然後神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這一瞬間,空氣都跟著冷凝起來。

那個看起來有老學究做派的監考老師透過鏡片陰森森地瞪著我,然後把我的試卷拿了起來,看了看我的名字。

“你就是裴吉星?去年考全校第二的?”他的語氣充滿了鄙夷,“你的成績就是這麽考來的?”

“我沒有作弊。”反駁的話脫口而出,我紅著眼眶死死地盯著他。

他諷刺地瞥了我一眼,然後把我的卷子收起來:“好啊,那你說這紙團是誰給你的?”

這句話像根硬硬的魚刺,硬生生地卡在我的喉嚨裏,讓我一個字都吐不出。

我當然知道是誰扔的。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把這個包袱甩開,然後好好地坐下來答卷。但感情告訴我,我決不能這樣做,決不能。

如果這樣,那麽我和陸銘羽之間,就真的完了。

“我不知道。”我悶悶地回答。

老師冷笑一聲,顯然對此並不相信。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說出是誰扔的,我就把卷子還給你,要不然你現在就別考了,跟我去辦公室。”

他盯著我,似乎想要從我的眼神裏找到蛛絲馬跡。

可讓他失望的是,自始至終,我沒有看過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個人。

在這度秒如年的瞬間,我腦中有無數個聲音在亂叫。我不是沒有遲疑,畢竟考試作弊的後果很嚴重,我也不知道回去後該怎樣麵對陳美華。她雖然平時不管我,但如果我做了任何一點兒有損她顏麵的事,迎接我的絕不僅僅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

可如果就這樣說出去了,我要怎樣麵對陸銘羽?我根本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裴吉星,你要考慮好——”老師看我無動於衷,開始循循善誘。

可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紙團是扔給我的,但我也不知道是誰。”我站起身,目光巋然不動地看著他,“卷子您拿去,辦公室我自己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如此平靜地說完了這段話。

我隻知道從座位上離開的每一步,我都仿若在夢中,全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禍。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嚴重。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那個監考老師是學校的骨幹、曾經的教導處主任。而我的行徑,毫無疑問沒有給他留任何顏麵,並成功惹怒了他。

於是,不光我這門科目的考試砸了,其餘考試我也沒辦法參加。整個上午,我都被困在了辦公室。一開始是等班主任監考回來,處理這件事,結果我卻等來了陳美華和校長。

陳美華異常憤怒,她直接衝進來,把她的盜版LV包狠狠地扔在了我的頭上。我的額頭被她包上的尖物狠狠地劃出了一條血道。我沒有尖叫,而是狼狽地低著頭,看著她包裏的化妝品七零八落地摔出來。

一旁沒見過陳美華發飆的班主任和老師顯然被嚇著,趕緊攔著要上來打我的陳美華。

而在這個喧囂吵鬧的過程中,作為當事人的我,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眼淚卻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個窮凶極惡的夢。

可陳美華用她驚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甚至還裝作哭哭啼啼的樣子,跟老師和校長解釋我每天如何用功苦讀,成績都是貨真價實。她一邊哭,又一邊凶狠地罵我,並且不時衝破老師的阻攔來打我,似乎打得我越狠,這件事就會越容易解決。

老師見她這副樣子,也趕緊跟校長求情。

校長看了看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隻是湊過來小聲問道:“這紙團你真不知道是誰的?”

我沒說話,搖了搖頭。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沒關係,我知道這次的事情不怪你,你回去寫一份檢討,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聽到這個答複,陳美華下意識地頓了頓,然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哭得更傷心了。

是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陳美華解決問題的方式,一個是演戲裝可憐賣慘,一個就是加倍地責打我,讓我變成眾人眼裏的小可憐。

從辦公室出來後,陳美華一改卑微的模樣,抬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是不是沒長記性?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管你在外麵怎麽做,總之別來煩老娘!你知不知道我賺錢多不容易?我現在跑出來還要被扣工錢,你是不是存心想作死我?”

她邊說,邊用她那做了美甲的手指肆無忌憚地戳著我的頭。

而我就像一個沒有知覺的木偶,任由她踐踏著我的自尊。

“我一眼就看出你在包庇別人,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特偉大啊?你這麽偉大你怎麽不拯救拯救你媽我?啊?裴吉星,我告訴你,你就是個賠錢貨!你被人賣了還給別人數錢!”

聽到“賠錢貨”三個字,我再也無法承受,捂住了自己的雙耳,眼淚像是自來水一樣嘩嘩地流。

陳美華氣哄哄地看著我,沒有繼續罵下去。她點了一根煙,一邊看著我哭,一邊吸。

也許是看夠了,她甩下一句:“我沒時間管你了,我走了。”

接著,是高跟鞋踩著地板離開的聲音。

我蹲下身,把頭埋在臂彎裏,止不住地抽泣起來。

短短十幾年的人生裏,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種仿若在大庭廣眾下被扒光衣服的羞恥感。

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種感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下意識地抬起掛滿了淚水的臉。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穿著幹淨製服、身材修長挺拔的身影。他放下手中那遝厚厚的本子,蹲下來輕聲問:“裴吉星,你怎麽了?你還好嗎?”

是陳嘉令,那個高高在上的優等生。

一定沒有人告訴過他,在一個人傷心至極的時候,千萬不要問那句“你還好嗎”。因為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雪上加霜的哭泣。

我不好,我一點兒也不好。

他被我無聲的哭泣嚇到,趕忙拿出口袋裏的紙巾要為我擦眼淚。

我那不爭氣的自尊又在這時莫名其妙地發作,我毫不領情地推開了他,起身就要走。

他卻大聲地叫住了我:“你流血了。還是去醫務室看看比較好。”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冰冰的,明明在說著關心人的話,卻怎麽都聽不出關心的味道。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學校裏幾乎空無一人了。

我看了一下時間,早就到了午休的時段,大家都忙著去吃飯休息,然後準備接下來的考試。

而與所有人不同的我,竟連去哪裏吃飯都不知道。

輕飄飄地走在學校的甬道上,我隻想找個地方好好地喝杯熱水。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用力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看見陸銘羽飛速向我跑來。他的表情,難過得像是快哭了。我收回目光,不做停留地大步往前走。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額頭上醜陋的傷口。

可個矮腿短的我,怎麽能比得過籃球隊主力陸銘羽,他三兩步就追了上來,一下就拉住了我。

“你怎麽樣,疼不疼?”他喘著氣,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把我額前的碎發撩開。

這個舉動讓我有種觸電般的感覺,我往後退了一步,防備又委屈地看著他。他的眼眶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紅了,他拿出還冒著熱氣的漢堡和粥,僵持著,遞過來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我剛剛在食堂吃飯,聽說了你的事。”他的聲音變得沙啞極了,“小星星,對不起。我太過分了。”

“紙團本該是扔給你身後的人的,我沒想到會扔到你那兒。”

“當初我應該站出來承認的,可我當時腦子發昏——”

他艱難地吞咽著口水,一臉的懊悔,突然拉住我的手:“走,現在我們就找老師,把這件事說清楚。”

他像魔怔了一樣用力拽著我,朝教學樓走去。

我知道他是想自首,可對我來講,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現在去,又有什麽用呢?

我不是在怨他,也不是在生氣,我隻是不想再踏入那間空氣中帶著冰冷氣息的辦公室,不想再想起之前經曆的分分秒秒。

“夠了!”我停下腳步,用力甩開他的手。捂住額頭上泛著疼痛的傷口,疲憊地看著他,輕飄飄地說,“我想回家。”

“小星星……”

“我不怪你。”我直直地看著他,“隻是我現在真的很累。”

“好,我送你回去。”他一把接過我的書包,把粥和漢堡放了進去,然後背在自己的身上。

我們兩個人並排走在甬道上,日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靜默了好一陣,他才再次開口。

“你為什麽要這樣幫我?你一開始就拒絕了我,其實你今天當場拆穿我,都是應該的。”

“我之前太過分了,礙著麵子,還刻意冷落你。”他抿著嘴,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時不時地看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其實很多時候,人們固執著,或傷懷,或憤恨,終究是因為得不到一句對不起而已。而此刻的我,聽到了這句話,之前的滿腔怨懟,就像一道迎刃而解的難題一樣,一瞬間就豁然開朗。那些像是積雨雲一樣停滯在心裏的不快,也通通消失得幹幹淨淨。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有這種魔力的人,大概隻有他一個了吧。

畢竟,我又不是什麽和藹可親、善良寬容的小可愛。

嘴角忍不住扯出笑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你跟我道歉了,這件事就過去了。”

聽到這句話的他,猛然停住腳步,轉過身,眼眶通紅地看著我:“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說,這件事過去了。”

“不是,前一句。”

“哦,”我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因為我們是朋友。”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那個站在我麵前,眼眶紅紅,憂鬱得像是一棵樹的少年,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抱住了我。

雖然我和他中間,還隔著一個書包,可此時此刻,我卻仿佛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我身體僵硬,昂著頭,以為自己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夢裏,他無比堅定地對我說,裴吉星,你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我發誓,我會一輩子都對你好。

一輩子是多久?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這句話仿若一顆擁有神奇魔力的藥,輕而易舉地治愈了我從內到外所有的傷。

絲絲冷風吹過,我躲在這個少年的臂彎裏,聽到我的心上開出了花,傷口結了痂。

(三)

陸銘羽終究沒有取得理想中的成績,而我也因為考試作弊這件事,餘下的幾門科目都沒有考。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陸銘羽還是從父母那裏要到了錢,買了那台山地車。

新車到手的那天,他特意等我值完日,帶我去車棚看他的新車。

一路上,他一邊晃著手裏的鑰匙,一邊輕快地吹著口哨,高興得像是得到寶物的小孩。

我雙手插袋跟在他身後,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那是一台銀灰色的新車。我雖然看不懂牌子和型號,但那噴漆和做工,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我不敢問他這台車的價格,我怕自己被嚇到。

“怎麽樣,拉風吧!”他衝我眨眨眼。

我傻兮兮地點點頭,看著他把車推了出去。

冰雪消融的傍晚,春風化雨,他穿著我送給他的黑色衛衣,後背被風吹得鼓鼓的。就在這時,他回過頭,拍了拍車座。

“要不要上來?”

“啊?”我受寵若驚地看著他。

“我載你回家。”他的語氣十分肯定。

我乖乖地走了過去,姿勢古怪地坐了上去。

他皺著眉看了我一眼,直接抓著我的肩膀,把我的坐姿調整了過來。

在這一瞬間,我不可控製地想起了裴誌明。小的時候,我總是不老實地坐在車座上,在走之前,他也會像這樣幫我調整好。

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陸銘羽突然敲了敲我的頭:“你發什麽呆?”

“沒有。”我搖搖頭,並不想提裴誌明的事。

街邊的燈光按時亮起,映得身前的少年愈發溫柔耀眼。

他騎上了車,一邊叮囑我扶住他的腰。我明知道這是正常的,卻依舊心跳加快。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終究隻是拽住了他的衣角。車子緩緩行駛,他開始絮絮叨叨。

“哎,你好輕,以後要多吃點知道嗎?”

“我怎麽吃都不胖。”

“哦,了不起哦。”

“是真的啊。”

“你這麽輕,載你都沒感覺,以後我經常送你回去好了。”

“你說真的嗎?”我的聲音下意識地變得很輕,輕得像是一朵隨時要散開的雲。

他不知道,這句話就像一隻翻雲覆雨的手,把我的心緒攪得一團亂。

“這有什麽假的?而且這學期結束我們就畢業了,以後上了大學,見麵的機會也少了。”

“是哦,要上大學了。”我低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半年後,也許我再也無法這麽經常地、親密地與他麵對麵。

我想,我終於找到了這段時間我莫名憂愁的原因。

那天晚上,陸銘羽如約把我送回了家,卻又和我坐在樓下的涼亭裏聊了很久的天。

我們聊了很多,從他小時候的事,到未來的人生規劃。

我也終於知道,一向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他,也有自己的憂愁和煩惱。他並不是我眼中那個高高在上的王子。

我卻終究沒有把自己的憂愁和煩惱傾訴於他。因為我知道,我的那些心事,或多或少都與他有關。

他在我麵前,那些心事便煙消雲散。

隻是,這些我從不肯讓他知道。

第二天放學,我為了和陸銘羽一起回去,推掉了一些關係不錯的女生一起去夜市玩的邀請,早早就在學校門口等陸銘羽。

最近有場籃球賽,所以他整個下午都在體育館裏練籃球。我不敢去籃球場找他,隻好選了校門口這個折中的位置。

等了大概二十分鍾,我終於從體育館走出的一小波人流中看到了他。

今天的他穿著一件紅色的連帽衫,反扣著棒球帽,走在那群烏泱泱的男生中,更加鶴立雞群。我想上前找他,卻在腳步挪開的一瞬間,停住了。因為,在他身旁,走著一個女生。那個女生不是別人,正是學校裏最出名的校花。他們有說有笑,關係看起來親密中又帶了點兒曖昧。

值得承認的是,在外貌上,他們無疑是最登對的。這也是為什麽最近總是流傳他們倆的事。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隻是我總以為自己無所謂。

我和陸銘羽始終是好朋友,我有什麽所謂呢?

可是,當我親眼看到的時候,我卻發現此刻的我,似乎脆弱得像玻璃一樣。

陸銘羽一群人走進車棚,其他人識相地四散開來,校花卻一直言笑晏晏地跟著他走。

他們一起從車棚出來,陸銘羽笑著問:“你現在要去南直路那邊嗎?”

“對啊,我家就在那邊。”

“哦,那我送你吧。”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他的那群兄弟開始吹口哨。他卻仍舊笑著,沒說什麽。

接下來的對話,我聽不清也不想聽。我把整個身體縮在陰影裏,如果不注意,誰也不會看到我。

我想等他們走後再出現,可我的目光總是忍不住朝他們看去。

陸銘羽終究載著校花從我麵前經過了。

這一幕終究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校花笑得很開心,她歡快地問:“陸銘羽,我是你第一個載的女生嗎?”

陸銘羽停頓了一下,然而也隻是一下,便淺笑著回答:“是啊。”

是啊,她是你第一個載的女生。

至於我,我應該不算女生吧,我隻是你的朋友。

握緊的雙手漸漸鬆開,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心底的那股惡心感越來越重。

我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覺得自己狼狽又渺小。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終於明白了一個事實,隻是我沒想過,這個事實會用這麽殘忍的方式告訴我。

原來,我早就喜歡上陸銘羽了。

可是,我永遠隻是他的朋友。

裴誌明,你看,就連單戀這一點,我們都這樣像。你一輩子單戀著陳美華,而我從情竇初開時,似乎就注定要單戀那個永遠把我當成妹妹的男生。

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好,還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