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眼淚在心裏流成海洋

(一)

隨著一場春雨的到來,這個難熬的冬天終於宣告結束。然而這也預示著著,我的高中生涯,向尾聲又前進了一步。

在校長為我們舉行了高考前激勵大會後,整個高三年級的氣氛都變得無比壓抑和緊張。

為了讓我們更好地投入學習當中,早自習和晚自習成了我們的必備選項。許多同學叫苦連天,我卻一切如常。早點兒離開家,晚點兒回到家對我來說並沒什麽不好。

陸銘羽為此怨聲載道,剛買好的山地車也沒有力氣和時間用,上學放學都換成了司機接送。

而我則在一場徹夜的失眠後,重新整理出發,告訴自己,高考比什麽都重要。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影響,陸銘羽也開始認真起來。他把籃球隊的主力位置讓給了別人,也很少出去和那群朋友玩,大多數時間都和我一起留在教室裏學習。

那個校花過來找過他幾次,但都無疾而終,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躲避那個校花而故意留在教室學習。

關於他們的流言就這樣隨風而散,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也沒時間探究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每一個人都在為自己的未來爭分奪秒,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些永遠做不完的卷子上,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那件叫高考的事情上。

就這樣,時間循規蹈矩地走著,我們所有人都一分一秒地過著日複一日,卻如在煎鍋上反複煎熬的生活。

好在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盛夏到來的時候,我終於迎來了高考。

值得慶幸的是,考試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難。

結束兩天緊張的考試後,我整個人都像一塊被擰幹了的毛巾,從頭到腳都輕鬆了。

陸銘羽考得也比想象中的好,班主任和他的媽媽都高興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我和陸銘羽以及他的朋友們一起去吃了海鮮大排檔。

也許是覺得寒窗苦讀數十載終於解脫了,也許是覺得一群好朋友即將分離,大家越喝越瘋,喝到興起,有人開始唱歌,有人開始哭。

而陸銘羽始終沉悶地喝著酒,一口接一口。他的眼裏有著無限的憂愁。

而我的目光始終無法從他身上抹去,他知道我在擔心他,隻是佯裝沒事地拍了拍我的頭。

也許,和我走過同樣長短的人生的他,比我早一步嚐到了青春裏的酸澀的滋味,所以他的愁緒才這樣濃得化不開。

我不想問,也不敢問。

後來,看他喝得實在多,我拿他沒辦法,隻好偷偷把酒倒掉。誰知屢試不爽後,卻被他抓了個現行。但此刻他已經醉醺醺的了,大著舌頭什麽都說不清,還一副想吐的樣子。沒辦法,我隻好扶著他去廁所。

隻是,我和他都沒想過,我們就這樣和校花狹路相逢。

原諒我的爛記性,我現在還記不住她到底叫什麽,因為她有一個實在繞口的名字。不過,校花身旁的人,我倒是記得,畢竟,他可是全校皆知的學霸——陳嘉令。

“嗨——你們好啊!”醉醺醺的陸銘羽把身子肆意地靠在我身上,衝校花嬉皮笑臉地擺手。

校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然後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經曆過什麽,所以也解讀不出她眼裏的意思。

陳嘉令就在這時走到陸銘羽的另一邊,扶住了他,開口對我說:“你要扶他去廁所嗎?用不用我幫忙?”

說不用肯定是假的,畢竟那是男廁所,我也不好意思進去。我衝他擠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後在校花的橫眉冷對下,和陳嘉令一起把陸銘羽扶進了廁所。接著,我就和校花一起站在廁所外麵等他們。

氣氛頓時變得尷尬無比,我有些不自在地靠在牆壁上,目光始終遊離。

“你們倆在一起多久了?”校花突然開口問。

“我們沒在一起,我不談戀愛。”我的聲音小極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事實上我根本什麽都沒做過。

“哼。”她突然嗤笑一聲,然後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無恥。”

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我不知道我要怎麽解釋,而她話裏帶刺的樣子,也讓我沒有想要跟她解釋的欲望。

好在陳嘉令和陸銘羽就在這時一前一後地出來了,陳嘉令極盡所能地想要扶住陸銘羽,可陸銘羽似乎清醒了許多,毫不領情地推開了他。陸銘羽在看到我後,毫無顧忌地一下就撲了過來,高大的身子壓在了我肩上。

“陸銘羽,你快起來!壓死我了!”我有些生氣地拍他。

他卻嘿嘿直笑:“哎,我們終於高中畢業了,我可以抱你了!”

這句話讓我原本就羞赧的臉更加火熱。

一旁的校花聽了立馬一副氣炸的模樣,拉著陳嘉令就走。

可陸銘羽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把我箍得緊緊的。

可就算這樣,我也知道,陸銘羽是在氣她。

他是喜歡過她的,哪怕是曾經。

可那是他的愛情,我無權過問。

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那份酸澀潮濕的情感,到底擁有怎樣的觸覺。哪怕他現在不再喜歡她,哪怕她現在不會和他在一起,他們都彼此擁有過。而我,自始至終,隻是一個局外人。

我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陸銘羽的後背:“乖,我們回去了。”

他把頭重重地埋在我的脖頸間,輕輕地對我說:“小星星,你真好。”

考試後的那幾天,陸銘羽帶著我到處瘋玩。如果不是他,我都不知道這座看起來冷冰冰的城市原來有那麽多好玩的地方。

可有個詞叫樂極生悲,因為很快就到了公布成績的時間。我的預估分與真實成績相差無幾,倒是陸銘羽,比預計的分數少了很多。他像隻脫水的蘿卜,一下就蔫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的全省高考狀元,意料之中地,花落我們學校。沒錯,他就是陳嘉令,那個分數高得讓人望塵莫及的男生。他的成績原本可以上國內最好的大學,可大家都知道,他早就提前被國外的名校錄取了。這件事不知羨煞了多少人,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平時對這些都雲淡風輕的陸銘羽。他對陳嘉令的敵意早在那天晚上後直線飆升。看來,男生之間的不爽和記恨,也大抵如此。

成績公布後,我們迎來了畢業典禮。

整個禮堂聚滿了全校的學生。我們這些剛剛經受過高考洗禮的學生都坐在了前麵。而陳嘉令更是代表了高三年級,做了一個精彩的演講。

我第一次發現,看起來冷淡的他,雖然眉目清秀,但有一種別樣的好看,與陸銘羽那種略帶侵略性的好看不一樣。他像是涓涓細流,總會慢慢流進你的心裏。我想,這大概就是他能和長得如此精致好看的陸銘羽在學校裏一較高下的原因吧。

聽了他演講的女生們更是為他高聲呼喊,仿若見到了巨星名流一樣。

不知道陸銘羽是不是心裏不舒服,他的情緒一直很消沉。我想要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典禮一結束,陸銘羽就跑了出去。我知道他的煙癮犯了,因為我最近總能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我打算去走廊等他,隻是,陳嘉令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突如其來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驚奇地回過頭,他正對著我笑。

“有空嗎,我們聊聊?”他蜻蜓點水地說,全然不管周遭人投向我們的曖昧的眼神。

嘴巴下意識地張成圓形,我還來不及拒絕,他就幹脆地拉著我出了禮堂。

他雖然不像陸銘羽動作那麽強硬,但也一副不容我反抗的樣子。直到來到不遠處一個不被人注意的拐角處,他才鬆開我的胳膊。

“你的高考誌願定了嗎?”他開門見山。

“還沒有。”我說。

“那你打算去哪裏?”

他高高的個子擋住我身前的大片日光,目光筆直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裏有些發慌。

“還……沒想好。”

“我看你的分數蠻高的,想沒想過出國呢?”他的聲音變得很輕柔,眼神裏帶著一些飄忽不定的東西。

“我沒有錢出國。”我誠實地回答。

他卻像早就知道我會這麽回答一樣,胸有成竹地說:“你這個成績,完全可以申請有獎學金的學校,這一點我可以幫你。”

“啊?”我沒想過他會這麽認真地說這件事,頓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畢竟我跟他話都沒說過幾句,平時更沒什麽交情。

“國外的教育環境很好,從國外回來後,你也一定會有更好的發展。”他循循善誘,甚至又走近了一點兒。

不知是不是他這個舉動太過讓人誤會,帶著一身煙味的陸銘羽就在這時衝了過來,把我向後一拽,把我牢牢地護在了他的身後。

“你幹什麽?”他的言語裏盡是不友善。

陳嘉令看到他來了,麵色漸漸冷了下來。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和顏悅色的人,這一點我知道。

“沒什麽,隻是問了問我成績的事。”我拉了拉陸銘羽,希望他火氣不要那麽大,畢竟以兩個人這種奇怪的關係,萬一打起架來,我根本拉不住。

“那麽,你想好了嗎?”陳嘉令認真得讓我覺得緊張。

猶豫了幾秒,我再次開口:“對不起,我想那不是我該走的路。”

那時候的我,年輕妄為,固執愚蠢,從沒想過這簡簡單單的選擇,會對我的一生有怎樣的影響。

可那時的陳嘉令,似乎早就看破了一切,更看透了我的愚笨至極。最終,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謝謝你。”我輕聲說。

陳嘉令淡淡地看了陸銘羽一眼,然後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就走了。

“他跟你說了什麽?”陸銘羽很緊張地問我。

“沒什麽,隻是關心一下我填誌願的事。”我含糊其辭,並不想讓陸銘羽知道剛才我們的談話內容。

陸銘羽吊兒郎當地把胳膊掛在我的肩膀上,十分嚴肅地跟我說:“他想追你。”

“你胡說八道什麽?”我置氣地推了推他。

他咯咯地笑了起來:“陳嘉令這個人,對我身邊的女生向來都非常感興趣。”說完,他拍了拍我的頭,“走,我帶你去吃綿綿冰。”

我沒有再說什麽,隻是任由他拉著自己向校外走去,思緒卻不受控製地飄到了幾天前。我想他一定不記得,那天聚會他喝多了,問我,小星星,為什麽所有人都難過地哭,你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我說,因為我不會離開你啊。

他聽後開心得哈哈大笑,然後點燃一根煙,狠狠地抽起來。

我透過他吐出的煙圈細細地打量著他,這個我的人生裏,第一次愛上的男孩。

也許陳嘉令說的那條道路真的更好,可是,這對此時的我來說,不重要。

我早已有了心之所向的地方。

哪怕那個地方,從來都沒為我留過位置。

(二)

陸銘羽的分數終究是差了那麽一些,但好在差得不算多,家裏給他花了一些錢,也算輕鬆地上了本地的一所還算不錯的二本院校。而我也如願拿到了本市一流大學的通知書。

然而,就在別的同學都在歡天喜地過著人生中唯一一次可以不管不顧放縱去玩的假期時,我的生活卻截然相反,走入了困境。

那天,我剛剛從學校取回通知書,回到家後,卻發現一片狼藉。

門敞開著,地上到處是髒兮兮的泥和碎屑,麻將散落得到處都是,而一身淩亂不堪的陳美華坐在沙發上,麵無表情地抽著煙。

我渾身僵硬地站在那裏,不知該上前安慰她,還是默默地進房間。

看著此刻的情形,我大概能猜到一二。其實這個簡易的麻將館早就沒辦法支撐下去了,而陳美華之前和一個牌友有了緋聞,鬧得影響不太好,也間接導致生意越來越差。隻是,我沒想過,這件事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陳美華默默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了我手中的通知書上,可她眉頭裏的陰雲並沒有散去。她又一邊點燃了一根煙,一邊滿腹怨懟地說:“都是孽障。反正你現在高考完了,也考上大學了,我對你也盡到責了。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一個月賺那麽點兒錢,供不起你的學費,你自己想辦法吧。”

沒有想象中的笑臉,沒有想象中溫暖的話,更沒有想象中讚許的眼神。

沒有,什麽都沒有,隻有滿地的狼藉和滿身的怨氣。

這就是我的母親,在我結束十年寒窗苦讀後,給我的唯一禮物。

手中的通知書被我捏得發皺,原本那些熱得發燙的情緒,那些想要跟這個唯一和我有血緣關係的人分享的喜悅,就在這一刻,被一種叫失望的東西全部吞噬。

我強忍著想哭的衝動,低低地吐出一個字:“好。”

我成年了,我的確沒有資格再要求她什麽。

我把通知書放在背包裏,蹲下身,開始一顆顆地拾起地上的麻將。畢竟是它們,拚湊和支撐了我的高中生活,也是它們告訴我,我沒有資格去難過,也沒有資格去怨懟。

那天晚上,收拾好所有東西的我回到房間,用家裏那台破舊的電腦,上了網。我很少上網,雖然陳美華從來不限製我這方麵的事。

打開聊天軟件,陸銘羽建的群的信息很快就彈了出來。這個群是在高考後建的,他很早之前就和我們說過,高考後要一起瘋玩。我自然是很期待的,可現在的情況,卻又實在可悲。

我沒有錢可以揮霍,我還要念大學。

所以,我點擊陸銘羽的頭像,跟他私聊,簡簡單單地告訴他,他們約定好組織的各種聚會,我都參加不了了。至於原因,我不想告訴他。在他麵前,我連一絲一毫的窘迫都不想讓他知道。

陸銘羽很快回了消息,他並沒有過多地詢問,隻是簡簡單單地回了一個“好”字。

這個字就像一根針一樣,把電腦前如坐針氈、等待回複的我,一下子紮漏了氣。

為什麽他不問問我,為什麽不去,為什麽他不問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可能,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去不去吧。

更或許,他現在玩得正開心,有了新的朋友陪伴,早就把木訥又寒酸的我忘在一邊。

想到這裏,我的眼淚一下就淌了下來,滾燙滾燙的,滴在手臂上。

真糟糕,一向自詡灑脫的我,會因為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此怨懟地猜忌別人。如此想來我和班上別的嬌滴滴的女生,也沒什麽兩樣。

隨便吧。

我把鼠標丟在一邊,原本想看電影的心情也被衝得無影無蹤,我想我該好好睡一覺,畢竟,從明天開始,我就要走向更加艱難的人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出去找工作。

陳美華還在睡覺,我把早飯做好了放在桌上。

她說得對,我已經成年了,她沒有義務再管我,以後我的人生怎樣,都看我自己的造化。

給了自己一些適當的心理安慰後,我精神抖擻地出了門。

事實上,找臨時工作這件事,比我想象中要容易許多。畢竟這個城市不小,現在正值暑假,正是各個商家需要我這種臨時工的時候。給我機會的是一家大型商場裏的韓國料理店,這家出了名的人多,所以服務生也要累一些,但是給的工資也高。我沒有什麽資格挑三揀四,很快就開始了工作。

隻是,工作本就不容易,做服務生更不容易。在幾次工作失誤被領班罵了後,我終於知道陳美華為什麽每天都處在煩躁之中。這個世界那麽大,我們想要的那麽少,可這一切都是那麽艱難。

不知道是不是連續幾天的高強度工作,加上我每天為了省錢隻吃一餐飯的原因,我得了很嚴重的感冒。平時隻要吃點兒藥就好的事,在這個悶熱的夏天,卻變本加厲起來。忍了又忍之後,我終於決定向領班請假。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他言辭激烈地拒絕了我,因為我已經是今天第三個向他請假的人了,而今天的顧客太多,根本不容許再缺人手。他很明確地告訴我,不舒服可以休息一下,但是不能請假,如果一定要走,那明天就不要來了。

聽到“不要來了”這句話,我一下就清醒了許多。開學的日子不遠了,我如果湊不夠錢,還怎麽上大學?就算大學有助學貸款,但是我的生活費、住宿費那些,還是得自己拿出來啊!

咬咬牙,堅持下去吧。人生在世,誰不是在煎熬呢?一點兒小病都不能克服,那以後我人生的路要怎麽踏過去?

我在心裏嘀嘀咕咕地給自己灌著心靈雞湯,直到陸銘羽神奇地出現在了我和領班麵前。

他氣勢洶洶地衝著領班吼:“大老遠就聽見你在這裏訓她,她是服務生,不是奴隸!”

我震驚地望著他,血液直往上躥。

老天,他什麽時候來的?

“你誰啊你!”爆脾氣領班雙目圓睜地看著我,“你朋友?給你撐腰來了?”

“不是,不是你想的這樣——”

我趕忙解釋,陸銘羽的聲音卻一下蓋住了我的。

“對,我就是給她撐腰來了!你這個破地方這麽壓榨員工,要臉嗎!”

還不待我阻攔,陸銘羽就跟機關槍一樣吼了回去。領班氣得臉紅脖子粗,眼看就要朝他撲上來。陸銘羽喊了一句“我們不幹了”,拉著我就跑了出去。直到跑出去好遠,他才終於鬆開我。

我氣得不行,開口喊道:“你這是做什麽啊,我的飯碗還要不要了!”

前一秒他還嬉皮笑臉的,聽見我這麽說,表情一下就蒙了。愣了一下,他伸手朝身後指:“你腦子有病吧,他那麽對你,你都病成這樣了,還在那兒待著任他罵,你知道你臉色現在多難看嗎?跟我走,打針去!”

說完,他又要來拉我,我卻大步向後退。

“你現在終於想起我來了。”我不知道我是在笑,還是在哭,也不知道臉上是汗,還是淚。

“怎麽?”他更不解了,低聲問,“裴吉星,你別鬧行嗎?”

胃裏的食物在翻湧,我艱難地喘了一口氣:“你覺得我愛鬧你可以走啊。”

這句話就像一條分水嶺,說完以後,陸銘羽的表情徹底變了。

他氣得轉身要走,卻又立馬折返回來。

“我就是一個傻子,在這兒多管閑事!”他氣衝衝地對我喊,“我就不該幫你說話!”

“陸銘羽,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是救世主啊?”我笑著說,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他一看見我哭,整個人都愣了。

“你覺得你在幫我?你知不知道,我打一份工多不容易,我為了攢錢上學,在你們都玩的時候,我必須頂著病工作!我不像你們,有人疼有人愛,有人給錢隨便玩,我現在連上學的學費、生活費都要自己賺!你現在覺得我被欺負了,你要挺身而出,可你知不知道,領班剛答應讓我去休息!你現在這麽一鬧,他不會再讓我回去了!”

最後一句話,我幾乎是吼出來說完。

十八年以來,我從未這樣失態過。

路上的人紛紛看過來,我卻不覺得尷尬,我隻知道現在的我難受極了。

“小星星……”他明白了前因後果,內疚地看著我,並試圖過來給我擦眼淚,卻被我躲開。

“你回去吧,我還有事要處理。”我隨便抹了一把眼淚,聲音輕飄飄地說,“抱歉,我剛剛有些激動。謝謝你,陸銘羽。”

然後,我轉身,大步離開。

我不知道背後的他,此刻臉上是怎樣的表情,也許是不解,也許是懊惱,但一定不是我希望看到的那種表情。

有時候,我常常想,我一定是不夠喜歡陸銘羽,否則為什麽每次都忍不住跟他發脾氣呢?

後來,我又想,不是這樣的。

那是因為我太喜歡他了,所以一丁點兒的難過,都會讓我的眼淚在心裏流成海洋。

我想要的關心,從來都不是順路,而是在我真正需要的時候,哪怕我不說,他都一定會出現。

可是,這終究隻是奢望,不是嗎?

畢竟,他又不喜歡我。

(三)

那天,我丟下陸銘羽後,回到餐廳,跟領班和老板一直道歉。他們看在我平時比較能幹的分兒上,沒有把我辭退。

而後來我才知道,陸銘羽是和他的一群朋友在對麵吃飯,正好看到我,才過來幫我的。走的時候,他們浩浩****的,其中有幾個人還特意瞥了我幾眼,眼神裏滿是責備。而我看了看打頭走著的陸銘羽,他把臉埋在鴨舌帽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我知道,他沒法高興。

冷靜下來後的我,開始沒完沒了地自責。

終究是我,什麽都沒有跟他解釋,沒有告訴他我的難處,就衝他亂發脾氣。還是那句話,他又不喜歡我,憑什麽隨時隨地都要按照我的想法回應我。

這樣一看,真正不識好歹的人是我。

渾渾噩噩的一天終究熬過去了,我用自己的工資,買了一盒壽司禮盒,打算給陸銘羽賠罪,他最愛吃壽司了。

可我回到小區的時候,才幡然醒悟,也不知道陸銘羽會不會在這裏住,畢竟他真正的家是在富人區的別墅裏。

我向車棚處看了看,赫然發現他的山地車還停在那裏。

也許,他還在?

心中頓時燃起小小的火苗。我沒有選擇直接衝上樓,而是在樓下徘徊著要怎樣和他道歉。直到一個男人徑直走向車棚,把那輛山地車推了出來,我才把注意力轉移。

他為什麽推著陸銘羽的車子?

是不是小偷?

這個詞在我腦中轟然炸開,我整個人都變得警惕起來。

據我所知,那輛山地車價格不菲,就算是二手的也可以賣出很好的價錢。我本該立馬報警的,可眼看那個男人就要走了,我腦子一熱,也不管後果,大膽地攔住了他。

男人顯然被我的舉動震驚了,張口就吼道:“你幹什麽?”

我死死地抓住車頭,怎麽也不肯鬆手。

“這是別人的車!趕快放回去!”我也不知哪裏來的膽子,直直地和男人對視。

我以為他聽了這句話會害怕,或者解釋,誰知他頓時怒了。

他狠狠地推開我:“什麽別人的車,這就是我的車!哦,我知道了,你們兩個小孩合起來騙人是不是!我告訴你們,這種事我遇得多了!”

說著,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撥出了一通電話,一邊喊人一邊叫我不要走。

不走就不走,誰怕誰!這是陸銘羽的車,絕不能讓別人隨便拿走,我倒要看看他怎麽解釋。

大約過了五分鍾,陸銘羽跑下了樓。

在我震驚的目光裏,他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牢牢地護在了身後。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真不是您想的那樣,她是我朋友,她不知道我把車賣了。”一向高傲的他一個勁兒地欠著身子道歉。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聽他解釋,這才知道了前因後果。

原來陸銘羽把他的車賣給了這個人。

這下子,我之前雄赳赳、氣昂昂的勁兒徹底沒了,整個人躲在陸銘羽身後。

好在那個男人也算明事理,解釋好了,他也就走了。

於是,這裏隻剩下我和陸銘羽兩個人。

昏黃的路燈把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不說話。

他沉默了一陣,敲了敲我的頭,然後像個家長似的,無奈地說了句:“你呀……”

聽他這麽說,我把頭垂得更低了。

他卻伸出手來,把我的頭扳正,像個大人似的,捧著我的臉,帶著些許寵愛的口氣,說道:“來,讓我看看,眼睛腫沒腫?”

他的臉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湊了過來,一瞬間,近得我都看得見他纖長的睫毛。

“嗯,腫了。”他揚起嘴角,笑嘻嘻地看著我。

很多時候我都不解,這個世界為什麽會如此不公平,為什麽讓這麽多優點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原本就已經足夠美好的少年,卻又那麽溫厚善良。

他根本沒有怪我的意思,還反過來哄我。

而我被自己白天任性的舉動又狠狠羞辱了一番,無論如何都在他眼前抬不起頭來。

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樣,狡黠一笑,從我手中抽出壽司禮盒,幹脆坐在花壇上吃了起來。

“為什麽要賣掉車子呢?你那麽喜歡。”我坐在他身邊,低聲問。

“哦,”他舔了舔沾了沙拉醬的手指,“反正上大學了也不怎麽用了。”

“你是缺錢了嗎?”我又禁不住操心起來,“不要每次出去玩都主動花錢。”

“在你眼裏我就是那麽傻的人嗎?”他無奈地笑,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到了我麵前,“錢不多,但是你需要的費用怎麽都夠了。密碼是六個六。”

“你這——”我又蒙了,任由他直接把卡塞在我的手裏。

“我今天跟你媽媽聊了一會兒天。”他有點如同不好意思,“知道你家發生的事,所以——”

“所以你就把車賣了?”我驚得直接站了起來,“你不用這樣,我打工可以賺……”

“哎,你別急嘛!”他笑嘻嘻地拉著我坐下,“我之前要是知道你這個情況才不和我們玩,我肯定過來幫你想辦法了。可你什麽都沒跟我說,我就以為你是不想和我們出去玩,也就沒問。今天是我不對,我太衝動了差點兒搞砸你的工作,可是我也真的看不下去你一個小姑娘生著病還打工。”

說到這兒,他已經說不下去了。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我已經捂住臉,哭了出來。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我一哭,他就慌。

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已經成人的緣故,他半摟住我,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說別哭別哭,聲音柔和得一塌糊塗。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下就哭了出來。

也許是因為一整天的勞累,也許是因為胃裏還反複翻湧著酸水,也許是因為餓了一天的肚子卻舍不得給自己吃好的,也許是因為在這種時候,關心我的不是我的母親,而是一個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

更也許的是,因為眼前的這個少年,為了我,賣掉了他最心愛的車。

那輛他曾拉著他喜歡的女孩走過一條條帶著回憶的街道的車。

他就這樣柔聲地安慰著我,而我的哭泣卻一發不可收拾。

他沒有不耐煩,反而更加貼心地拍著我的背。因為他知道,此刻的我,隻能靠哭,來宣泄長久以來擠壓在我心裏的各種情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停止了哭泣,整個人靠在他的懷裏,聽見他均勻的喘氣聲。

這一刻,他沒有推開我。

可我的潛意識裏告訴我,這樣是不對的,就算我喜歡他,想被他這樣擁著,也一定要在他也喜歡我的條件下才可以。

我坐直了身子,把卡遞了過去,用濃重的鼻音說:“這錢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你能這樣做,我真的很高興,可我真的不能要。”

這次換陸銘羽氣得站了起來:“我費了那麽大勁兒才把車賣了個好價錢,你說不要就不要!”

“我怎麽能收你這麽多錢呢!”

“我又不缺這點兒錢!你學習這麽好,還怕以後還不起?”他瞪著眼睛反駁,一下就讓我無話可說。

我搖頭,準備說些什麽,但被他再次阻止。

“你還記得你那次因為我被誤會考試作弊的事情嗎?我說了,要一輩子對你好,這是我承諾過的,當然要做到!”

陸銘羽目光定定地看著我。

“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你這樣,不是糟蹋了我的心意,折磨你自己嗎?”

“一輩子?”我問。

“一輩子。”他答。

月光下,他肯定的音調拉得很長。

我就這樣仰頭望著他,突然有種,一輩子,遇見他,也算不虛此行的感覺。

隻不過,這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一輩子,到底有多長。

有可能它長得怎樣也走不到終點。

也有可能,它短得稍縱即逝。

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我喜歡的少年,對我說,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這就足夠了。

我想,這就是我如此喜歡他的原因吧。因為他是除了我父親之外,唯一一個發自內心地關心我、保護我、對我好的人。

裴誌明,你會不會很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