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夜深眸

世界以我們想不到的速度在變化。

而我們都在一點一點地死去。

神會給那些悲傷的靈魂,賦以安息的雙眸。

01

艾拉曾說,她沒什麽目標,有大飛的地方就是她的目標。所以無論是哪裏,於她都沒任何區別。

後來,學校考試鈴響的時候,哭哭啼啼的她被醫生們按在病**注射鎮靜劑。而大飛滿眼通紅地站在門外的走廊上,一拳一拳發泄般地砸著牆麵。

冬嬸還是知道了艾拉的事,年過半百的老人,當即雙眼一翻就暈了過去,然後每天提著盛著不同飯菜的食盒,奔走在醫院和家之間。

江淮南曾說,他要鑽研醫學,他將剛買的醫學專業書裝進書包,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夏嬋的過去和未來。

後來,他獲得免考資格去國外留學,野薔薇花開滿了整個籃球場四周的攔網,他的身影也沒在那群揮汗如雨的少年間出現過。

莫奈是個不折不扣的“非正常生物”,他不考試。進考場前,他將一枚銅製鑰匙吊墜親了親,然後戴在夏嬋的脖子上,拍拍她的肩膀,燦爛一笑:“相信自己,哥吻過,你‘穩過’。”

出考場的那天,他靠在他那輛騎的次數並不多的機車上,抱著她的腦袋,將一個吻落在她的額頭:“阿夏,歡迎逃出牢籠,破繭成蝶。”

為了慶祝,他載著她繞著S市逛了一圈,讓她充分體驗自由的味道。

逃沒逃出樊籠,夏嬋不知道,她清楚的是,艾拉和大飛的未來,再也不會飛出美麗繽紛的蝴蝶。

收到理想學校的通知書時,她已經沒有了想要分享喜悅的人。吳梔子和顧彤從遠方打來問候的電話,她嘴上和她們談笑風生,臉上卻滿是苦澀。

她們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事,有一刻,夏嬋恍惚地以為,自己可以忘記。

在一個飲吧吃冰時,莫奈盯著她緊蹙的眉頭,咽下一大口冰,過了很久等它融化,道:“去醫院看看他們?”

她點頭,沒有說話。

醫院裏麵,濃重的消毒水味讓人神經敏感。她和莫奈低頭走到313門口的時候,旁邊的414內傳出了爭吵聲。

……

“我不讀書了,給我娶媳婦的錢,你先拿給我,我想盤下一家夜宵店做生意。”

“你瘋了!就為了這個瘋子?這個瘋子有什麽好,你連媽都不要了!啊?”

“不許你瘋子瘋子地說她!你出去!”

“我就說,我看你也瘋得差不多了!”

裏麵是大飛的聲音,還有一個陌生女人尖銳的聲音。

隨即,房門被推開,女人被粗魯地推出門。大飛鐵青著臉,看到夏嬋他們,臉色有絲不自然。

夏嬋的視線從大飛的肩頭望過去,艾拉瑟縮在沙發上,咬著拳頭,驚慌失措地看著門口。

“艾拉。”夏嬋推開大飛和那個卷發女人,跑進房間蹲在艾拉麵前,看著她空洞的眼神和消瘦的臉龐,眼眶頓時紅了。

她才知道,艾拉成了這個樣子,整個人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破敗的布偶娃娃。

房間內開著空調,外麵日頭足,裏麵卻很陰冷。夏嬋四處找毯子,想給她蓋上。

“走開!走開!壞女人!”艾拉忽然尖叫起來,腳猛地踢向夏嬋的胸口。夏嬋捂著胸口退到一邊,表情痛苦。

“你怎麽樣?”莫奈跑進來,環著她的肩膀詢問。

她站直彎曲的身子,道:“沒事。”

大飛急忙跑到艾拉旁邊,小心翼翼地摟著她,語氣如哄小孩般溫柔:“乖,沒事,沒事,壞女人不在,不在啊……”

大飛打橫把艾拉抱起,放回**,將她的頭發撥到耳後,給她放好枕頭,蓋好被子,輕聲細語地告訴她安全了,可以睡覺了。

夏嬋看著大飛和艾拉,心裏如湧上潮水般難受。

安撫好艾拉,大飛要夏嬋和莫奈出來,他攔在門前,冷聲道:“你們走吧。”

卷發女人看著這一幕,瞥了他們一眼,有些期待地問:“你們是我兒子的朋友吧?你們幫我勸勸他,攤上誰不好,偏偏攤上個瘋子,我這可憐的命喲……”

“媽!”大飛忍不住打斷她,“你先回去。”

“我還會再來的。”

卷發女人狠狠地瞪了眼大飛,將背包往肩上提了提,屁股一扭,極為不甘心地走了。

瘋子……

這兩個字深深地刺痛著夏嬋的心。

“你們也看到了。”大飛看著他們,臉上的冷意夾雜著苦澀,眼眸裏有疲倦和傷痛,“求求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們,可以嗎?她今天剛好一點兒,沒那麽鬧。”

夏嬋看著那扇門,心還在疼,低聲道:“大飛,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和你一樣,我更想要艾拉好起來。我是她朋友啊,你有多難過多痛苦,我的難過痛苦絕不比你少。我很想幫艾拉、幫你。讓我幫幫忙,好不好……”

大飛站在一旁,緊緊抿著嘴。他同樣瘦了很多,以前的圓臉現在顴骨突出,潔淨的下巴上,胡子亂糟糟的。

“其實我更恨自己。”他低著頭,語氣落寞,“我恨自己怎麽沒陪在她身邊,恨自己沒好好保護她,恨自己不能代她受罪。是啊……我有什麽資格怪別人呢,我才最應該是那個保護她的人。先前對你們那樣,我是個懦夫,因為不敢麵對,所以拚命責怪……”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追悔莫及的沉重感,顫抖中帶著無力承受的歉意:“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轉身走進房間。

輕輕的關門聲,像一聲歎息。

漫長歲月裏的我們,都有無法表達的疼痛,眼淚藏在心裏,不是不悲傷,隻是那樣誰都不會看見。

艾拉的人生原本純淨簡單,卻被命運編成了複雜難堪的苦情劇本。或許有些人的長大,必須有疼痛的陪伴。

回去後,夏嬋從房間的抽屜裏找出幾張吳梔子留下的銀行卡,把裏麵的積蓄全部匯到了冬嫂的賬戶上。

以前艾拉做兼職,還拜托她幫忙匯過款,單據全都在抽屜裏放著,所以很容易能獲知冬嫂的賬號。

床頭櫃的照片牆上貼著她們一起出去遊玩的照片,她在河灘邊撿石子兒,艾拉在後麵搞惡作劇,將一朵小雛菊插到她頭發上。

照片上的她們笑容如花般美麗,看著卻讓人無端紅了眼眶。

手機在桌上振動了幾下,上麵是莫奈發來的一條短信。

“明晚到新天地廣場聽我演唱。”

她沒有回短信,思緒隨著暗下去的藍色屏幕,歸於黑夜。

晚上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艾拉和她一起走在搖搖晃晃的鋼絲上,下麵是深不見底的峽穀。走到中間時,一陣大風吹來,艾拉失足掉了下去,她伸出手去救,可是怎麽也抓不到,然後,整片山穀響徹艾拉怨恨的聲音:“為什麽沒救下我?我恨你!”

為什麽沒救下我……

我恨你……恨你……

她在半夜醒來,一身冷汗,腦海中還回響著夢中艾拉的哭喊聲。

窗外沒有月亮,厚厚的雲層擋住了稀薄的星光,風吹得外麵的樹枝咯吱直響,一聲聲如淒厲的哭聲,萬般撓人心。

眼淚滑過臉龐,她閉著眼睛,一夜無眠。

02

夏嬋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天氣陰沉沉的,好像暴雨要來臨。

“阿夏,記得來啊,排練開始了,八點半正式開始。”

“和‘青春樂隊’一起演出。這支樂隊你還不知道吧?說不定以後我就加入了!我是他們的助場嘉賓!這次合作,他們是看了我在網上的視頻特意找的我。”

“帥的人快要上場了,有些人還不回信息。”

調成靜音的手機上有五個未接來電,還有數條莫奈的短信。她回了幾個字,起身去廚房煮麵條。

出門的時候她往包裏放了把傘。風有點兒大,剛洗完的長發肆意地在耳邊飛舞。夏嬋跺著腳,背對風來的方向,伸長胳膊攔車。

到新天地廣場時,中間的圓形舞台上有幾個穿著熱褲、露臍裝的少女正隨著音樂蹦蹦跳跳。舞台的下麵放著塑料椅子,全都坐滿了人,有好些還站在觀眾席四周,形成一個圓圈。

夏嬋站在最後踮起腳尋找莫奈,燈光閃爍,看過去都是黑壓壓的腦袋,她根本找不到人。

“阿夏,阿夏,這裏。”

舞台左側的音響邊,一個猴急的身影跳下來,燈光打在他黑亮的頭發上,有點兒反光。他擠開人群,來到夏嬋麵前,拉住她的手往前麵走,語氣裏充滿欣喜:“怎麽才來啊?等你老半天了。”

“睡過頭了。”她被他拉著走,不停地避開站在四周的人,挑著空隙前進,“怎麽這麽多人……”

他的步伐很快,要不是手被他拉著,她幾乎跟不上。

“說明樂隊火呀,開場舞後我們就上場了。我給你留了位子。”他頭也不回地回答。

撥開了幾層人群,他嘴裏說著“讓一讓”,帶著她到第二排的中間坐下,將座位下的礦泉水拿給她,說道:“等下幫我拍照,拍帥氣點兒。現在你先坐會兒。”

舞台那邊有人叫莫奈的名字,他回頭應了一句,拍拍她的腦袋,從縫隙中擠了過去:“我過去了,拜拜。”

她擺了下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燈光照射不到的後台。

快九點的時候,火爆的音樂響起來,觀眾站起來大喊著“青春,我愛你”。燈光驟起,五個穿著黑色寬鬆T恤的少年出現在舞台上。

鼓點、電吉他響起,莫奈麵對觀眾,隨著狂熱的音樂節奏唱起歌,音調從低到高起伏很大,唱得**氣回腸,氣勢磅礴。

**部分,兩個穿著白色短袖衫、戴麵具的人,從兩側翻上舞台跳起了街舞。藍色的燈光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空中撒落猩紅的玫瑰花瓣。

青春,她喜歡這支樂隊的名字,嘴裏念著這兩個字,被他們的熱情感染。

莫奈站在舞台中間,和另一個歌手合唱,目光牢牢地鎖住台下的夏嬋。他大幅度揮著手,邊唱邊跳,邊喊邊笑。

台下的人被氣氛帶動,歡呼聲和鼓掌聲一片,甚至有人朝空中扔熒光棒。

漫無邊際的夜空下,台上綻放出焰火和水柱。莫奈笑得張揚肆意,閃耀的燈光照在地上、他身上,他漆黑的眼睛裏,映著五顏六色的煙花。

夏嬋舉著手機,看著台上那個活力四射的身影,笑靨如花。

而同樣在璀璨的城市焰火中,高高的天台上,沒人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衣裙的少女,失魂落魄地爬上建築的頂端,看著那溫暖的萬家燈火,癡癡傻笑。她光著腳,踩在天台的邊緣,搖搖晃晃地走著,唱著聽不懂的歌。

她向遠方的光亮伸手,伸手,然後,單薄的身影像折翼的鳥,筆直地墜落。“咚”的一聲巨響,她的身體砸在冰涼粗糙的水泥地上,綻放成一朵鮮紅妖冶的血花。

滾燙刺眼的鮮血在地上蔓延,少女的眼睛睜得很大,嘴角帶著微笑,似乎還有來不及說完的話。

……

“夏夏啊,你說人死後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別胡說,你才不會死,我也不會死,我們還要活一百年。”

“好啊,夏夏和艾拉要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

大風吹著,很冷。

黑壓壓的夜空中,雷聲轟隆隆碾過,奪目的閃電劈過,暴雨突然猝不及防地落下。

舞台上,有人匆忙指揮散場。

醫院樓下,有人捂著嘴驚慌尖叫。

夜,吞噬掉了一切聲息。

暴雨瘋狂地砸落,洗著地上那具停止呼吸的身體,似要洗去這俗世汙染她的肮髒、罪惡。

觀眾席中,有一個人接到電話,隨後,她眼睛裏的淚水滾滾而下。喧囂的人聲、動感的音樂聲、驚喜的狂歡聲,她全部聽不見,唯一能聽見的,是自己胸腔中一個清晰的聲音,它冷冷地宣告:“艾拉墜樓死了……”

全世界在她眼前隻有黑暗,她心裏嘶喊著“讓開,讓開”,嘴裏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她像一條失去方向的魚,拚命地逆著人流,朝著一個方向遊去。

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她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隻顧著向前奔跑,沒有看到台上的少年看到她哀痛迷茫的慘白麵容,同樣失魂落魄地想去追她。他被人從擁擠的舞台人群中撞飛,落在地上,跌入台下雜亂的腳步中。

有人慌慌張張地喊著“有人摔倒了,踩到人了”。

他的嘴角有鮮血流下,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奔跑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定格成了告別的畫麵。

“阿夏,等等我……”

他怎麽感覺身體動不了了,果然撐到極限了嗎?還是提前了嗎?

阿夏,等等我,一起去。

冰涼的嘴角勾起如櫻花般絕美的笑容,全身疼得沒有力氣,他的眼前是她模糊的背影,越跑越遠,最後消失在了無盡的黑暗中。

命運的齒輪不停轉動,錯過的人永遠地錯過,走到盡頭,麵對的隻有更深的絕望。

最深的絕望裏沒有風景,隻有生與死的宿命,糾纏不清。

夏嬋滿臉淚水地喊司機師傅趕去醫院,夜風刮在她沒有血色的臉上,她的心髒麻木得感受不到半點兒疼痛。

雨還在下,醫院樓下拉起了黃色警戒線,救護車和疏散的喇叭聲響徹夜空,沒有散去的人圍著指指點點。

她避開喧鬧的人群,從醫院旁邊的小門溜進去,慌慌張張地尋到通往住院部的樓梯,扶著扶手往上麵跑。

“艾拉!”

撕心裂肺的吼聲劃破整個樓層的寂靜。

是大飛!

她震驚地往上麵看去,顫抖地朝三樓狂奔而去。走廊裏亂成一團,有病人和家屬站在過道裏,看著一個方向議論著什麽。

她踉蹌地推開人群,心髒因為惶恐而劇烈地跳動,眼淚又落了下來。

刺眼的閃電劃破天空,一個驚雷炸響,照亮了走廊盡頭那具被白布遮蓋的身體和跪在旁邊雙眼赤紅的男生。

豆大的雨點拍打著窗戶,冰冷的風從窗戶灌進來。

濕漉漉的頭發和衣服貼在身上,夏嬋此刻才感覺到身體冷得像失去了溫度,難受不已。

她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到他們麵前,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白布下露出的一縷縷頭發。

這是艾拉嗎?

前不久她還在對他們鬧,對他們笑,現在她卻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睡著了嗎?

“大飛……”她輕聲呢喃,像是怕吵醒了誰,目光遊離地看著他,“艾拉是不是睡著了?”

大飛無神空洞的目光落在她的瞳孔中,他還沒說話,兩顆滾燙的淚珠就掉了出來。

他身上絕望的氣息讓她感到悲傷。

“她隻是累了啊……我們等她醒過來好不好……”

話未完,眼淚決堤。

“說好的長命百歲,為什麽要失約……為什麽……”目光落在眼前停止呼吸的身體上,顫抖的手停在白布上方,沒有勇氣去揭開。

腳下一軟,雙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她捂著臉全身劇烈地發抖,撕心裂肺的痛哭聲響徹走廊。

03

艾拉死後的一個星期,天一直陰雲密布,暴雨連連。

冬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在葬禮上暈倒之後,住進了醫院。夏嬋去醫院探望的時候,冬嫂的頭發全白了,她睡著了,手上捏著艾拉的一遝照片,從幾歲到十八歲,畫麵永遠定格在那張微笑的臉龐上。

艾拉走了,永遠不再回來。

艾拉的生命停留在最美的年齡。看起來是如此美好的事,為何悲傷的哀歌,夜夜絕響?

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夏嬋參加了艾拉的葬禮,接到了吳梔子語帶震驚的電話,收到了顧彤的關心,目睹了大飛情緒失控的哭泣。

她迷失的眼神太過憂傷淒涼,看不到死神緩步而來,冷冰冰的黑色鐮刀,正在切割著另一張苟延殘喘的臉龐。

這一生中,你會錯過很多。在你埋首悲傷地舔舐傷口的日子裏,總有些東西會從你身邊默默走開,不帶任何聲響。

一個星期後的清晨,她才意識到有什麽環節出了錯。

當她的目光落在牆壁上掛著的那枚落滿灰塵的銅製鑰匙上時,她才想到了是哪裏不對勁。

這個星期有個人始終沒有出現,沒有電話,沒有短信,音樂室沒有他的消息,葬禮上沒有他的身影。

他像憑空蒸發了一樣,悄無聲息。

夏嬋穿過巷子去對麵街道買早餐,大廈中間的LED屏幕上還回放著“青春樂隊”來這座城市演唱的畫麵。畫麵中有張熟悉的臉,他麵對觀眾隨著音樂在唱歌,聲音**氣回腸。這個聲音曾在她身邊出現過無數次。副歌部分他揮舞著雙手,隨著節拍一下下點頭,笑得張揚肆意。閃耀的燈光照在他漆黑的眼睛裏,他的眼裏隻有台下那個啟唇微笑的少女。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的畫麵。

然後暴雨突襲,台上和台下亂成一片,大家驚慌失措地找地方躲雨,她在慌亂中接到大飛的電話。她離開得太匆忙,甚至忘了身後還有一個人。

她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事,當時她的情緒太過焦慮,滿腦子都是艾拉的事,絲毫沒有其他理智的情緒。

意外發生得毫無征兆,她沒有多餘的力氣考慮其他事。現在回憶起這麽多天來的事,她才覺得一切很詭異。

莫奈,他不見了。

一開始,她以為莫奈是淋雨生病請假,但他的電話根本打不通,沒人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

她趕去紫薇北路音樂室找人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平日敞開的朱紅色大門上竟然掛了一把鎖,她站在門外,敲了很久的門都沒有動靜。

大概是聽到她敲門的聲音,鄰居家有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邁過門檻,手上搖晃著一串鑰匙,奶聲奶氣地喊著:“漂漂姐姐……”

她走過去扶著孩子,看著她手中的鑰匙,蹲在她麵前輕聲問:“寶寶,你爸媽呢?”

“西虎……哥哥說給你的……”小女孩嘟起小嘴,剛學會說話,語句不完整。

這時,一個抱著嬰孩的婦女從屋內走出來。她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微笑著翻譯小女孩的話:“姑娘,咩咩的意思是說,鑰匙是這家哥哥給的,要她幫忙交給你。”

婦女打量著夏嬋,溫和地笑著:“你是莫奈那孩子的朋友吧?”

夏嬋點點頭。

“那就是了,他說過段時間會有個漂亮的女生過來,想必就是你吧,鑰匙是他給我們的。”婦女道。

她不解地問:“西虎是……”

“媳婦。”婦女笑了笑,走過來牽小女孩進屋,“咩咩問莫奈漂亮姐姐是誰,他逗咩咩,說是他媳婦。”

夏嬋接過鑰匙,說了句“謝謝”,看著婦女一手牽著孩子,唱著搖籃曲往裏麵走去。

等她們的背影看不見,她才轉身打開門鎖,輕輕推門進去。

這裏還是沒變,雖然被莫奈他爸爸毀過一次,但還是恢複到了初次見它時的樣子。

夏嬋從堂屋走到樓梯,在音樂室尋找有關莫奈的蹤跡,但沒有,什麽都沒有,這裏安靜得像主人從不曾來過。

那幾盆小花都已經凋謝了,葉子由於缺水開始發黃,裏麵什麽都沒動過,隻有那把被修複好的木吉他,和握住它的人一起消失了。

外麵陰沉沉的,小雨已經停了。

書桌被人整理過,很幹淨。

她走過去,仿佛還能感受得到這裏有人的氣息。看著漆黑的電腦屏幕,她不自覺地按了開機鍵。

電腦沒有設置密碼,熟悉的Windows聲響起,桌麵上的壁紙讓她呼吸一窒:莫奈一手圈住她,她一臉無辜地看著鏡頭,墨黑的長發上還戴著一朵紅豔的梅花。

這是四個人冬天聚會那次,她和莫奈溜出來,他拍的自拍照。沒想到在這裏看到了。

離開音樂室後,她又去了杜鵑山的墓地、學校的教室,去了每個她能想到的地方,依舊一無所獲。

天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她茫然地走在街上,心裏卻莫名不安,昔日的話語一股腦兒湧進腦海中。

“你不要氣我,我現在難受。”

“人真正靠近死亡,才會意識到活著有多幸福……現在的我,隻求能夠無病無災地多活幾十年……”

“阿夏,我隻是想告訴你,人無論遇到什麽事都會過去,能活著,就是好的。”

“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了,你要記得我……”

讀書時,莫奈每個月總會消失一段時間;音樂室,他臉色蒼白地蜷縮在沙發上叫她陪陪他;唱歌的時候,他突然在台上摔倒說是沒吃飯低血糖……太多畫麵,其實有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她卻從沒細想過原因。

死亡……多活幾年……不在身邊了……

不祥的預感在她的胸腔裏不斷地回**著,所有的回憶不斷倒帶,像陳舊的黑白電影,一遍遍回放。她的眼睛和心髒莫名地發疼,被忽略的無數細節在她的腦海中逐漸變得清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讓人不願意去相信的真相。

她太粗心了,這麽久以來,仗著他的無賴和深情,不曾發現他的淒傷和哀苦。

腦海中忽然蹦出曾看到的一句話:我們所看到的往往不是真相,隻是被扭曲了的假象而已,就像小醜,向看客們展現可笑的一麵,沒有人知道他的眼淚在何處落下。

這個世界上最悲傷的就是小醜。

莫奈就是這樣的小醜,他讓悲傷潰爛在心底,隻把快樂寫在臉上。

恍惚間想起還有一個地方,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肯定知道莫奈的下落。

地上的雨水四濺開來,紅色的裙擺在街道上飛揚,奔走的身影帶著一絲希望消失在細雨蒙蒙的道路盡頭。

05

汽修廠內,溫暖的空氣中飄著紅酒淡淡的味道,林家軒的目光落在夏嬋的身上,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她站在那裏,像一朵瘦弱的玫瑰花,嘴唇蒼白,氣喘籲籲,焦慮的臉上分不清是汗水和雨水。她的衣服淋透了,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狼狽。

閃電劈下來,天空中又下起了大雨,風吹得防水布嘩啦直響。

“我來找莫奈。”清冷如雨的聲音包含太多情緒,她的眼睛裏映著燈光,“他去了哪裏?”

“阿明,給她拿條毛巾。”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淡淡地道。

“能不能告訴我?”

她倔強地抿著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一條白色的毛巾被遞到麵前,她看了一眼沒有動。

她不動,他便不作答。

手指動了一下,她妥協地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擦頭發。他安靜地端詳著她,不說一句話。夏嬋用力地擦著,從頭發到手臂,然後是臉,直到上麵再也看不到一滴水珠。

“可以了。”

她有些賭氣地將毛巾扔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有人給她端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

林家軒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

“莫奈人在哪裏?”她走到他麵前,隻想知道答案。

“國外。”

她眸中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這麽突然?他出國做什麽?”

“治病。”

她愣住了,事實和猜想沒有出入,但是真正從另一個人嘴裏說出來,感覺又不一樣了。他的臉色依舊淡淡的,沒有什麽太明顯的情緒起伏,似早已知曉其中隱情。

她低垂著眼簾,小心翼翼地開口:“莫奈……他得的什麽病?能不能治好?”

林家軒默不作聲,她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肺癌。”

他冰冷的聲音像一個殘忍的審判。

心裏最後一線希望被無情地澆滅,聽到這兩個字,她站在原地呆呆地不敢動彈。這個**裸的的答案,讓她不知所措,甚至失去了想要繼續詢問下去的勇氣。

過了很久,林家軒虛眯著眼睛,似陷入了回憶:“養父和莫叔年輕時交好,他們同時愛上了青姨。青姨是阿奈的媽媽。我比阿奈大八歲,見過青姨幾次。她就像一朵美麗的罌粟花,男人近身不得。美麗的東西都是有毒的。青姨嗜煙如命,還染上了那東西,抽起來的時候,簡直不要命。說到底,阿奈也挺可憐。恐怕這也是父親吩咐我關照阿奈的原因。青姨患癌症去世了,沒想到害了阿奈。”

林家軒的語氣裏少見地帶了絲傷感:“肺癌會遺傳,但是概率很小,沒想到竟讓阿奈遭了罪,早期潛伏時間長沒什麽症狀,前年才查出來。”

夏嬋還是頭一次聽林家軒說這麽多話。

“我媽年輕時愛玩肆意揮霍健康,喜歡抽煙。鬧離婚前她被查出了肺癌。”淒涼的話在她腦海中縈繞。

現在夏嬋才懂得,原來他說的“她不配”,還有這麽個意思。

從汽修廠出來時,雨已經不下了,空氣中有鬆軟的泥土和青草的香氣。她像個沒有靈魂的生物,在空**的街頭走著。

林家軒說的話像烙印般烙在她的心上。她腦袋空白一片,不知道該去哪裏,也不知道能做什麽。

夏嬋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推開門她就倒在了地上。

她睡在地上,醒來的時候,外麵蛐蛐兒的叫聲很大,夜幕中掛滿了星星。

身上的濕衣服已經被吹幹了,腦袋和喉嚨很疼,她掙紮著爬起來去浴室衝了個熱水澡,然後又到廚房隨便下了一碗餃子,囫圇吃了幾口。

碗沒有力氣洗,漆黑的房間裏,沒有開燈,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房間裏的床鋪,倒在上麵將頭蒙在被子裏,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窗外暈著橘紅色的燈光,有汽車的聲音飄進房間內,外麵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不知道此刻是第二天的清晨還是第一天的夜晚。

她有一種虛浮的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飛速地變換旋轉,心也隨著風中的聲音飄**不定。

一切似乎在夢中,夢中有張臉印在心裏。

她睜著眼睛,卻醒不過來。

孤燈夜長,她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模糊的腦海中還是有個熟悉的身影,而她不確定他是回來了,還是在告別。

刻骨銘心的憂傷彌漫在遠去的晨昏裏,她赤著腳想叫他等一等,手觸碰到的地方,隻落了一捧心痛的眼淚。

電風扇轉動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她全身沒有力氣,偏頭看著窗外。天空仿佛被海水洗過,透著一股輕盈,有一隻淺藍色的風箏孤零零地飄著。

腦袋已經不疼了,下午一點多的時候,她從**爬起來拿著杯子去喝水,回來經過廚房時被門檻絆了一下,手裏的水杯滑落在地,碎片翻飛,熱水濺得到處都是,有幾塊碎片劃傷了她的手背,猩紅的血順著手臂流下來。

她現在變得很怕看到血,這些溫熱的**,總讓她想起艾拉。

她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艾拉的死、莫奈的離去,都像遙遠的、不真實的夢。

冰箱裏空****的,她換了身衣服,拿上鑰匙和錢出門去購物。

不知道為什麽,她還是覺得生活沒有變,這條走過的路上,仿佛還是會出現那兩個人,可是她路過那個涼亭和那些水杉樹時,才知道,那些人的確沒有再來過。

比起江淮南,她發現自己更懷念莫奈。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與莫奈相遇至今,他就像頑固的病毒強行植入了她的生活,深入到血液裏,纏繞在生命裏。

存在的時候不覺得,一旦離開,卻讓人無比難過。

果然,他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無賴,闖進她的世界裏又不負責任離開的渾蛋。

冬嫂還在醫院,傍晚,夏嬋提了點兒水果去看望她。如今艾拉走了,冬嫂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怪讓人心酸。

坐在公交車上時,她看著外麵的汽車來來往往,紅燈亮起,大大小小的車子排起了長隊。

夏嬋皺眉,無意識地看向窗外。隔著一輛車的距離,旁邊紅色車子的車窗恰好搖下,從半開的車窗中,一個戴著墨鏡、麵容姣好的女子的側臉落入她的眼中。

“轟——”

腦海中炸開一片煙花,胸口被重石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她死死地盯著那個人,含著恨意的雙眼似乎要將她灼穿。

僅僅一眼,夏嬋已經認出了那是誰。

秦小斯!

那個拉開糾葛和傷害的罪孽源頭,那個在幕後拿著剪刀冷眼旁觀,剪斷她們幸福之繩的劊子手。

她竟然還好端端地待在這個城市!

夏嬋的心裏發出一陣陣冷笑。

秦小斯,你是否還記得你這雙手犯下的罪?

我無法寬容大度地裝作忘記,欺騙自己什麽都沒發生過。既然你回來了,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你的心魔除了,我們的悲劇卻剛開始上演。作為導演這一切的你,有什麽資格談幸福?有什麽理由不到場?

沒有輸贏,那就一起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