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宿命撕扯

慈悲能填補空虛,寬恕能包容罪孽。

我們背負希望,纏在宿命織成的網裏。

走輪回裏的定數,每一步,不偏不倚,都是隱隱的痛。

01

病態的愛,讓人沉淪,也使人瘋狂。它像被毒液澆灌的花朵,綻放妖豔後,再緩緩枯死。

夏嬋不知道,秦小斯的報複會來得這麽快。她改變不了開始,也動搖不了結局,傷口從被劃開的那一刻起,在經久的日子裏撕了皮連著肉,再也無法愈合。

這周日是大飛的生日,艾拉早早就打電話說要去給他挑禮物,她問了夏嬋很多意見。

夏嬋去網上搜“給男生的禮物”,把參考圖片一張張發過去。

周五放學後,艾拉拉著她的胳膊,算著等下要買的東西。

艾拉嘟著嘴巴,走幾步轉個圈,倒退著,滿臉小女人的幸福:“蛋糕、花、燭光晚餐、紅酒,還有什麽呢?”

夏嬋捏捏艾拉的鼻子,道:“親愛的艾拉小姐,反了吧?那些都是男生給女生準備的。”

“我不管啦,誰說這是女孩子的專利,性別歧視。”艾拉憤慨地反駁。

夏嬋搖搖頭,微笑道:“是啦是啦,幹脆把你綁個蝴蝶結送給大飛好了,人家肯定高興。”

“嘿!皮癢缺撓是吧!”艾拉伸出手,張牙舞爪地撲上來。

夏嬋後退躲避,笑作一團。

落日的餘暉映照在明亮的空中,一塊塊火燒雲被塗上鮮豔的顏色,由西向東變淡,層次分明。

銀輝廣場在對麵,走這邊穿過去近很多。這一片原是老工廠區,因為要建地鐵被圍了起來。

一大堆高大的建築物錯綜重疊,從各個廠房半圓形的肮髒大窗洞裏,還可以看到生鏽的車床和模壓機。

前幾天下過雨,這裏籠罩在背陰處,未鋪修過的水泥道路泥濘不堪,凹凸不平的大坑中全是渾黃的泥水。

夏嬋走在前麵,手牽著艾拉,慢慢地往前走:“小心點兒,別掉下去了。”

“哎呀,早知道從大道過去了。”艾拉緊緊跟在後麵,踩在硬土塊上前進,生怕一個閃失摔下去。

人,真的不能走錯路。

如果夏嬋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她寧願繞十億光年的距離,也不會踏進這裏。

她總是在想,假若時間可以重新來過,在困難和容易之間,她還會不會選擇容易。可她已經犯了錯,再也回不了頭。

錯誤的代價是地獄。

她和艾拉還在低頭看腳下的路,忽然身後有急速的腳步聲靠近,她們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

路的一頭站著三個人,一個穿著夾克、文身的光頭,一個臉上有道刀疤的黑大個子,一個和她們年齡相仿,戴了鼻環流裏流氣的年輕人。他們臉上不懷好意的笑,猛烈地撞擊著夏嬋的大腦和心髒。

危險的信號在她腦中尖銳作響。

她扭過頭,想從前麵找出路。距離她們還有十幾米的出口,這時也冒出四個混混模樣的人,有兩個拿著棒球棍,另外兩個蹲在地上,嘴裏嚼著口香糖,臉上同樣掛著詭異的笑。

戴著鴨舌帽的混混,看獵物一樣盯著她們,笑著往裏走,手中拿著棒球棍,一下一下緩慢地敲打在牆麵上。

其他人步履緩緩,如森林裏看到幼獸的獵戶,慢悠悠地圍進來,逐步縮短與她們之間的距離。

兩旁是舊得已經變黑的灰色大廠房,鋼筋混凝土的牆麵像臉色陰鬱的怪物盯著這一切,擺出冷漠的模樣等待悲劇上演。

入口,出口,全被堵死了。

夏嬋全身肌肉緊繃,心底生出絕望。

艾拉還沒弄清楚狀況,發覺氣氛異常,湊近夏嬋,天真地問:“他們看起來好凶,你認識嗎?”

兩個人的手機都在書包裏,除非能在五秒之內報警,否則……而且,就算警察趕來也晚了。

這裏離鬧市區太遠,近處沒有居民區,喊救命根本無濟於事,反而會激怒他們。

隻能跑,跑還有一線生機。

跑,跑,跑……

夏嬋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囂著這個字,就算死也要跑。

她的牙齒在打戰,身體在顫抖。她握緊艾拉的手,用氣息低吼:“跑!艾拉跑!快啊——”

她沒了理智,拉著艾拉掉頭不顧一切地往那三個人狂奔。這裏到入口的距離比出口短,敵人少,隻要衝過防線,還有一線生機。

“抓住她們!”

對方一聲怒吼,前後七個人圍獵般衝過來。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兩條腿機械地衝向求生的出口。

風刮在臉上,生疼。

依稀記得那時候她在學校被人欺負,不哭不鬧不喊疼,江淮南說“我幫你報仇”拉她去找人算賬,聲音堅定,如鼓槌敲在她的心上。

可是她的江淮南,不會來了,他選擇了別人,再也不會來到她身邊了。

眼睛裏的光熄滅,額頭撞在什麽地方,身體被人猛地絆倒在地。

“繼續跑啊!”有誰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按在地上,緊接著一個巴掌落在她臉上,頭皮火辣辣地疼,臉也火辣辣地疼。

身旁的艾拉大叫一聲,被壓到牆麵上。她縮在牆角不住地求饒,眼淚成河。那個光頭和黑個子相視一笑,一左一右撲過去逮住她,如狼似虎。

“放開我!不要!”

艾拉的哭喊聲驚醒了夏嬋,她拚命地擦著眼淚,掙脫開困住自己的手,爬起來去咬那個禁錮艾拉雙手、撕扯她衣服的男人,惶恐地道:“艾拉!”

牙齒死死地咬住男人的手,血腥味蔓延在口腔裏,她仇恨地盯著那個吃痛喊叫的男人,用殘留的理智逼那兩個人住手。

“黑子,上頭交代這個別弄死了。打暈她!”身後響起一個尖細的聲音,她連忙回頭,眼前隻看到棒球棍影子迎麵而來。

球棒狠狠落在脖子上,她悶哼一聲,隻感覺脖子似斷了般難受。夕陽已經沉了下去,天空在她頭頂變得旋轉不定。

世界在她眼前顛倒,她意識模糊地倒在冰冷的地上,鬆了口。那個被咬的男人憤恨地吐了一口唾沫,罵了句難聽的話。

“先給老子把那個女的辦了!”

惡魔般的聲音砸進她的耳中。

她心裏拚命喊著住手,嘴裏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脖子、腦袋、身體像被人打散了,痛得提不起一絲力氣。

“不要啊——”

艾拉的聲音撕心裂肺,震得她的靈魂疼痛難忍。

他們在欺負她嗎?

艾拉,我好累,我動不了。艾拉,我救不了你,你會不會怪我?

眼皮像被重石覆蓋,沉重發澀,天空和頭頂的灰色建築還在旋轉,頭腦中僅存的意識迫使她不讓自己睡過去。

粗糙的水泥地擦得臉生疼,有陰影籠罩下來,一股力量抬起她的下巴,令人惡心的氣味撲進鼻子裏。

“艾拉……”她艱難地望過去,心裏像倒灌進一腔苦澀的海水,難受,很難受。

虛眯著的眼睛還沒看到艾拉,她的頭發忽然被人粗魯地抓起,腦後一疼,她聽到骨頭砸在地麵的撞擊聲,疼痛撞擊著她的耳膜,轟鳴作響。

女人的慘叫和男人猥瑣的笑聲響徹在空中,她感覺身上所有力氣都消失了,空白的大腦中回**著風聲、笑聲、哭聲……

一切逐漸遠去,聽不清,聽不見。

天黑下來,如墜地獄。

02

有人說,人長大後,年少時單純清澈的時光,就會從身體裏流淌幹淨。所以明亮的青春裏,當你遇到了那些骨中肉、肉中骨的朋友或戀人,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他們可遇不可求,一旦失去,再也不會擁有。

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夏嬋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鼻間有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脖子和頭疼得厲害。

意識回籠,昏迷前的一幕在腦海中回放。

“艾拉!”她驚慌地坐起來,頭暈目眩襲來,她掀開被子,掙紮著想下床。

誰救了她們?

後麵發生了什麽?

那些男人對艾拉做了什麽?那些笑聲還在她腦海中回響。

為什麽自己在這裏?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艾拉,艾拉……

她的心揪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朝走廊跑去。她從門上的玻璃探視窗口一間一間找過去,沒有,都沒有。

312,313……

走到314門前時,有兩個小護士剛從病房裏出來,年輕姣好的麵容上是掩飾不住的惋惜。

其中一個圓臉的護士搖搖頭,歎道:“可惜了,那麽好的女孩子……”

“聽說是被人……”另一個小護士在她耳邊說著什麽,“衣服全都撕碎了,滿身的傷痕,精神也變得不大正常,瘋瘋癲癲的,剛打完鎮靜劑睡下。唉,另一個女孩子比她幸運,警察趕到的時候,那群禽獸剛開始扒她裙子……”

兩個護士交頭接耳地從夏嬋身邊走過去。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她們零碎的話如炸彈在她腦中炸響。

站在314門前,她忽然不敢去看裏麵。許久,久到她的膝蓋和腳掌傳來麻木感,她才敢慢慢地挪步過去,看向裏麵。

艾拉臉色蒼白,上麵還有清晰可怖的巴掌印。她如嬰孩般安靜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眉頭緊緊皺著,仿佛在夢中也頗不安穩。

大飛坐在對麵的沙發上,臉上有指甲抓出的傷痕。他睜著通紅的眼睛,死灰的表情看不到半點兒生氣,衣服上滿是皺痕和飯菜的汙漬,整個人像蒼老了幾十歲。

這個昔日活潑明朗的少年,此刻如死屍般平靜,木訥無神的眼睛隻有在凝視艾拉時才露出點兒暖意,證明他還活著。

艾拉的腳猛地一蹬,雙手緊緊抓著被子痛苦地哼哼。

大飛立馬起身走到床邊,握住她的手,紅著眼睛,溫柔地安撫她:“沒事了,沒事了啊……”

不知道為什麽,那扇門,夏嬋沒有勇氣推開。

裏麵的兩個人,時刻在提醒她的過錯和不可饒恕。

背過身,靠著冷冰冰的牆壁滑下去,她頹然蹲在地上,抱頭嗚咽:“對不起……”

對不起,害你變成了這樣。對不起,是我,親手將你送入修羅之地。

潔白的清蓮墮落在汙黑的沼澤地。

這深重的罪孽,連上天都不會饒過。

滾落的淚珠在地麵上砸出一朵朵花,一雙白色運動鞋出現在視線裏,一隻溫暖粗糙的手扶上她顫抖的肩膀:“阿夏……”

來人緩緩地蹲下,輕輕地握住她蒼白的手:“你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你也不想的。”

誰都不想,但事情因她而起,她雙手的罪惡,如何衝洗得幹淨?

她看著眼前的地板,問他:“誰救的我們?”

莫奈心疼地看著她的模樣,目光落在她蒼白的側臉上。他挨著她坐下來,心有餘悸:“是一個路過的阿姨報的警。她騎電動車去買菜,看到工廠附近有幾個男人拖著兩個女孩進了廢棄的廠棚。後來……警察趕去,他們慌忙逃跑,警察正在調查。那一片治安亂,阿姨害怕惹事沒過來。你們的聯係方式書包裏的手機裏有,雙方家人暫時沒聯係上,警方通知了我和大飛……”

她的聲音如死水般平靜:“再晚一步……是不是我也和艾拉一樣……不能幸免於難……”

“另一個女孩子比她幸運,警察趕到的時候,那群禽獸剛開始扒她裙子……”先前護士的話,一遍遍回響在耳中。

再晚幾分鍾,結果便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果出事的不是艾拉,而是她;如果她和艾拉的一生,從此葬送在那個肮髒廢舊的廠棚,她會怎麽樣?

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每每一想到自己是與這種“可能”擦肩而過,她全身就如墜寒冷的冰窖,冷得像要死掉。

而這種“可能”,徹底地發生了在艾拉身上。

抹不掉,逃避不了。

艾拉到底在承受著怎樣鋪天蓋地的痛苦和絕望?

眼淚拚了命地從眼眶中湧出,她茫然地抬起頭,身體和心一點點冷下去。她捂住嘴巴發出痛楚的啜泣。

一個帶著溫度的懷抱圈住她,頭埋在她脖子間,顫抖的聲音中帶著差點兒失去她的後怕:“阿夏,雖然說這話很自私……但我慶幸,不是你……”

“我也在恨,為什麽不是你!”

一個怨毒詛咒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她的視線落在大飛的身上,默不作聲,隻是看著他充滿恨意的眼睛發呆。

無論多麽完美的理由和道歉都掩蓋不了千瘡百孔的心。

傷害能讓一個天真無邪的人迅速成長,仇恨能讓昨日談笑風生的我們灰飛煙滅。

“大飛,阿夏也是受害者。”莫奈冷硬的聲音裏帶著不滿。

大飛的笑容很刺眼:“是受害者,也是罪魁禍首。”

莫奈站起身,蠻橫地上前,對上他的雙眼:“話說清楚,你再亂咬人,兄弟都沒得做。”

“誰稀罕!艾拉的生活很簡單,朋友、親人、交際圈,一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你以為她們真的是湊巧碰上那群人?天底下沒這麽湊巧的事!對方清楚她們的舉動,熟悉她們要走的路線,事先埋伏好,擺明了有備而來。這說明什麽?說明針對的是她!這個捉摸不透的女人!”大飛的手指著夏嬋。

一旦對一個人產生厭惡,行為便會化為敵意的攻擊,連帶殃及身邊的一切。

“還有你,莫奈。”大飛沉默幾秒鍾,看著莫奈,目光極盡嘲弄,“你跟個哈巴狗一樣喜歡她,她扔點兒渣滓,你搖著尾巴就來了,這個女人理睬你了?你知不知道你就像個笑話、可憐蟲!”

大飛言語如毒箭,繼續說:“學校裏哪個不知道,她和江淮南有過一段,天天上學放學黏在一起,可親熱了。秦小斯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學校裏的男生被她迷得團團轉。她和江淮南好上,沒人意外。怪隻怪夏嬋,指不定在外得罪了誰遭人報複。莫奈啊,你心也真大,別人的二手貨也撿!”

興許是“二手貨”這個詞刺痛了莫奈,他表情一變就要上前,夏嬋眼尖地拖住他,搖頭。

或許是心痛得麻木了,大飛的話反而讓她沒什麽好傷心的。

愛是一根線,拉扯著最在乎的人。最在乎的人被傷害,他的心也亂了。

何況,他有一句話說對了,艾拉,的確是被她連累的。

這件事,除了秦小斯那個瘋子,還有誰會做?還有誰敢做?

惡魔,不該被原諒,絕不!

03

夜晚降臨,醫院庭院的長椅上,莫奈聽完夏嬋的一席話,陷入沉默。

他緩緩地說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秦小斯為了占有江淮南,利用社會流子威脅你,這件事是她做的。”

夏嬋抬眼,看著前方蒼茫的夜色,話語裏沒有絲毫遲疑:“至少脫不了幹係。”

秦小斯對江淮南,與其說真愛,不如說占有欲更多。她從小就體會到了失去親人的滋味,因此對心愛之物有了一種可怕的偏執,捧在手中的沙子,害怕它流走,你會想盡辦法將它囤積在一起。有風吹過來,有雨落下來,隻要是影響到沙子的事物,你都會毫不手軟地摧毀。

他們隻對想要的東西有心、有情,其他的,視如草芥。

秦小斯就是這種人。

天空中有一彎皎潔的圓月,可惜,月圓人散。

莫奈長歎一口氣,安慰道:“我會查清楚的,哪怕動用我爸的關係。如果真是她做的,她要付出代價。”

夏嬋囁嚅道:“謝謝你肯幫我……”

空氣中彌漫著靜謐,有風吹過來,灌進夏嬋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內。她歪頭看著左後方三樓的一個病房,眼神裏有擔憂。

不知道艾拉怎麽樣?醒了沒有?吃東西沒有?

一直是大飛在照顧艾拉,他依然排斥夏嬋的靠近,明確表示不能刺激艾拉,謝絕她這個“禍害”的探望。

夏嬋去了幾次,都被擋在門外。

莫奈皺眉看著她,清楚她的心思:“明天我去看看,再告訴你情況。大飛如今在氣頭上,完全是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我強迫自己不怪他,希望你也是。”

“我不怪。”她笑了笑。

有一個少年愛艾拉如生命,這是艾拉的福氣。

有一個她這樣的“掃把星”朋友,是艾拉的不幸。

樓下的小徑上,有一對夫妻推著頭發斑白的老人在散步。夏嬋看了一會兒,臉色逐漸沉重:“隻是不知道艾拉的親人冬嬸知道了這件事,會怎樣……”

莫奈指了指天上,說:“聽天由命吧。”

她苦澀一笑,沒有說什麽,心底如同這夜色一般涼。

一陣冷風卷來,夏嬋打了個噴嚏。

莫奈看了看他,站起來,道:“等我幾分鍾。”說著,他轉身離去,人消失在走廊的花徑處。

十分鍾後,莫奈回來了,手上拿著她的一件外套、一張薄毯子和一個保溫杯。

“你一直在操心別人的事,自己的身體怎麽樣?”他將外套披到她肩上,擰開保溫杯遞給她。

夏嬋喝了口熱水,動了動脖子,道:“我還好,可能是骨頭硬,沒那麽疼了。”

莫奈攤開毯子,在她麵前蹲下身,把毯子蓋到她膝蓋上:“發生的事無法改變,我們隻能解決當下的問題。”

他接過她手中的茶杯蓋,低頭旋好,繼續道:“以前我覺得人活著特別沒意思,匆匆幾十年,打個滾就進了墳墓,但是我又很怕死,小時候想到會死,我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哭了一天,有時候閉上眼睛,夢見我媽跟個妖精似的來找我,我就拚命地跑啊跑,唯恐被她帶走。”

他將保溫杯放到椅子上,看著她笑了笑:“長大了些,我爸打我罵我,我就麻木自己,叛逆,不聽話,聽到那些自殺的新聞,還覺得人家酷斃了,覺得死是種解脫。那段時間特別渴望去天堂,就是缺了點兒勇氣。”

她不動聲色地問:“那現在呢?”

莫奈似乎當她的問題不存在一樣,自顧自地說:“人真正靠近死亡,才會意識到活著有多幸福。那些叫囂著要死的人,我覺得簡直就是蠢蛋!人啊,有了念想和期待,有了牽掛和在乎,哪個還想去死。現在的我,隻求能夠無病無災地多活幾十年,痛痛快快地享受這跌宕起伏的人生。”

夏嬋的心裏“咯噔”一下,神色黯然,說:“怎麽突然說起生死,你平時不這樣的……”

“嘖。”莫奈不太自然地一笑,偏過頭,欲言又止。他仔細地瞧了她幾眼,提高聲音認真地道:“阿夏,我隻是想告訴你,人無論遇到什麽事都會過去,能活著,就是好的。”

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咀嚼這句話,莫奈突然自己笑了起來。

“哎呀,感覺我像個博學多才的哲學家。”他忍不住誇讚自己,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一臉的得意。

時間不早了,他們該上去了。

“該睡覺了,哲學家。”夏嬋打斷他的笑聲,拿起保溫杯和毯子離開。

莫奈小跑著跟上她的腳步,本性畢露地嬉笑:“一起睡嗎?好榮幸。”

夏嬋頭疼地將他趕去了旁邊的陪護室。

路過314病房,裏麵熄了燈。

艾拉或許睡了吧?

她站在門邊,手貼在冰冷的玻璃上,輕聲說了句“晚安”。

艾拉終究沒等到和大飛過一個美好的生日。

夏嬋躺在病**,看著被風吹動的白色布簾,想起艾拉的事,心底隱隱作痛,久不成眠。

有些痛,不去刻意想起,也永遠不會忘記。

五天後,夏嬋辦了出院手續。

有的事,她必須要去求個結果。

學校的日子已經變得短暫,不到十天就是大考。樓下花壇三五紮堆的學生越來越少,課堂不知不覺變得安靜。

這段時間,班主任和各科任課老師隻偶爾到場,所以她住院這些天,都沒人管她的去處。

她帶著滿腔質問而來,而秦小斯空****的座位讓她的心也變得空落落的。

前桌的同學奇怪地望著她,告訴她秦小斯已經好些天沒來過學校,秦小斯申請了出國留學,聽說還是跟江淮南一起。

有的人,原來不必受到規矩的約束。他們有錢有權,想要什麽,輕而易舉就能得到。

你可以不現實,但這本就是一個現實殘酷的世界,它有它的遊戲規則,成王敗寇。

可是作為平民的他們,還要滿身傷痕地前進,隻為了奪得一席之地。

那個叫秦小斯的人毀掉艾拉和她的一切,輕輕擺一擺手就轉身抽離。

夏嬋站在天台,看著高樓下的車水馬龍,摸出褲袋中一包煙。手機沒電了,半個小時前她去校外報刊亭,默念著江淮南的電話,卻遲遲沒有撥過去。

她很想問問他,秦小斯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可她生怕話一出口就泄露了自己的心情。

嗑著瓜子的售貨員不耐煩地催促,別耽誤她做生意。她的目光落在展櫃裏,鬼使神差般說買包煙,再拿個打火機。

她靠在一塊水泥板上,手指生硬地夾著一根煙,大口吸吐,青霧繚繞著她蒼白年輕的臉。她忽然覺得人生悲涼無比。

04

“你什麽時候學會了這個?”莫奈的聲音夾著透頂的失望。

她轉過頭,發現他站在她身後隻有幾厘米遠的地方,他的眼睛漆黑幽深,讓人看不見底。

她忽然笑了,漂亮的臉上帶著風塵的味道:“今天剛學會的,你要來一根嗎?”

有時候,好壞隻是你的錯覺。

比如,以前她覺得抽煙、喝酒、打架的女生一定是壞女生;比如,她以為自己很好很堅強,特別難過的時候要裝得若無其事。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明白人,麵對無力挽回的一切時,她才懂那是自欺欺人。

演了太久的戲,她有些累了。

莫奈嘴角向上牽扯,看著她,聲音充滿**:“比起煙,我知道有個東西更好。想試試嗎?”

她微笑著搖搖頭。

臉上的悲傷他看得到,她心裏的痛他感覺不到。

“我卻很想讓你知道呢。”

她準備轉身,手忽然被莫奈拉過去按在牆上,他的身體隨之壓上來,緊緊按住她另一隻手腕。

後腦勺撞在水泥板上生疼,她眉頭皺起,心裏莫名躥起一團怒火。還沒來得及發作,他的吻如熱浪卷來,熾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他的吻瘋狂纏綿,帶著不容拒絕的霸道。

她恨恨地睜大眼睛,瞪著眼前這張放大的帥氣的臉,意識猛然清醒過來。她嗚咽著,用力掙紮。

他死命地按住她,加大禁錮她手腕的力度。

她張嘴狠狠一咬,甜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莫奈吃痛放開她。

“啪——”

同時,空氣中響起清脆的巴掌聲。

莫奈的頭偏向一邊,臉上印著五個血紅的手指印。夏嬋羞憤的喘氣聲在他耳側響著。

他頓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抬頭看她,沙啞的語氣中有著愉悅:“太輕了,阿夏,下次記得多吃點兒飯啊!”

“渾蛋!”她紅著眼睛怒吼,眼淚突然不受控製地掉落。

“渾蛋就渾蛋吧。”他勾起嘴角輕笑,懶懶地和她一起靠在水泥板上,望著遠處的地平線。

當個渾蛋,也比看你抽煙舒服。

他這個渾蛋,明知道沒有結果,仍在偏執地愛下去。時間為期,也不是一種損失。

腳下躺著被**成碎末的大半根煙,褐色的煙葉絲碾碎一地,一陣風吹來,蒼涼而零碎。

空氣中沒有煙的頹廢味道,隻有風襲身體的清冷,讓人慢慢清醒。

她問:“來找我做什麽?”

“來告訴你那群人的下落。”

她看著他凝重的表情,偏頭,皺起眉:“抓到了?”

“事情比想象的麻煩。他們在那一帶是毒蛇,有過前科,警察局的都認識,為首的很狡猾,隻說是朋友間鬧著玩,加上證據不足,定不了罪。”他的語氣裏帶著濃濃的疲倦。

“鬧著玩?圍堵、襲擊、撕衣服,你跟我說他們鬧著玩?”她語氣森寒,盛怒地在他耳畔嘶吼,“他們玩得我朋友還在醫院瘋瘋傻傻地躺著!”

“阿夏,你冷靜點兒。”莫奈急切地來扶她的肩安慰。

她狂怒地推開他:“我怎麽冷靜!”

退讓和懦弱讓人永遠得不到正義,她們是得罪了誰要遭這種罪?

她閉著眼睛,聲音陡然冷得如寒冰:“你告訴我,他們和秦小斯有沒有關係。”

“沒人說這個名字。他們這種人雖然下三爛,但是講規矩,收了錢財,死也不會說出來。”他答。

“秦小斯那裏我遲早要問清楚。”

莫奈沉默良久,看著她沉寂如死水的眼睛,試探著問:“阿夏,你是不是想報仇?”

“嗯。”她看著對麵樓的屋頂,不說話。

“我幫你。”

有什麽冰涼的東西砸在手臂上,她抬頭,看著雨滴從空中、牆頭、屋簷跌下,不斷地往下落。

雨越下越大,往遠方看去,視線被一大塊幕布遮住了,世界灰蒙蒙的。街道、樓房、行人,隻剩下模糊的輪廓。

雷聲響過,暴雨傾盆,什麽也看不見。

空氣中有一股冰冷寒涼的氣息,仿佛在預告這座城市黑夜的來臨。

第二天下午,在一個裝修豪華的汽修廠,夏嬋和莫奈站在樓上,透過玻璃窗看著一樓的動靜。

玻璃窗上貼著一種進口的單向透視膜,外邊看不到裏麵的情況,但他們對底下一覽無餘。

玻璃上裝著擴音器,還能清晰地聽到聲音。

莫奈說:“等他們過來。”

她靠著牆壁,垂眸問:“這次找人幫忙,你有沒有為難?”

“別小瞧我啊,我又不是沙包任人打。我以前跟你說過,小偷扒手都有組織地盤,流氓地痞也歸人管。拿錢包那次被黑龍的人教訓,是舊賬,早翻篇了。誰還跟錢過不去,有錢好辦事。”莫奈手抄在口袋裏,環顧了下四周,笑道,“當然,有的人有錢也請不動。錢他們有的是,這樣的就要談交情了。以前舊上海老大不是還有句話嘛,做人有三碗麵最難吃:人麵、場麵、情麵。我覺得挺有道理的。”

夏嬋笑道:“你這麽懂,你家不是混黑幫的吧?”

“沒那麽嚴重。”莫奈一攤手,說得理所當然,“我老子發家致富前,在道上有朋友,當然不是電影中的古惑仔,喊打喊殺的。黑龍年輕時是個跑江湖的小刺頭,那時候和我爸是兄弟,彼此照應不少,後來我爸經商認識我媽,黑龍也混出了名堂,他們兩個都喜歡我媽,而我媽跟了我爸。男人嘛,摻雜進女人就複雜了,後來不知道怎麽著他們慢慢疏遠了,但是真遇到什麽不好擺平的事,黑龍還是交代過底下照應我,這次就是這樣。按照輩分來,我還得叫他一聲叔叔。”

原本上一輩的事,還有這麽一層糾葛。

“那上次,他手下怎麽打你?”她疑惑地看著他,馬上又想通了,“你的確是欠揍……”

“誰欠揍了?我那次不就是年輕氣盛,看不慣酒吧一個歌手唱歌嘛。他把我最愛的搖滾樂隊的歌嚎得跟殺豬一樣,這我能忍?絕對不能啊,我火氣一上頭,一不小心就把他的電吉他砸了,跟他打了起來,然後一不小心又把酒吧場子砸了。”莫奈翻著白眼,不爽地道,“後來才知道那酒吧是黑龍開的。照我說,從古至今,客棧、酒樓、酒吧這些地方,牆上就該貼一個標語:打架請出去打。”

“哦,一不小心。”她加重語氣,話中有話。

這時,樓下門口傳來一陣響動。

05

她和莫奈伏在窗前,緊張地往下麵望去。

為首的是一個穿著西裝褲、白襯衫的年輕男人,他挽高袖子,淡淡地道:“帶進來。”

“這是林家軒,黑龍的得力助手之一。”莫奈湊上來,在她耳邊說,語氣卻有著恭敬,“上次就是他揍的我。”

夏嬋看了眼莫奈,又看向林家軒。敢揍莫奈,果然是條好漢,她不禁對樓下那個男人多了幾分好感。

手下將七個人從外麵帶了進來:光頭、黑大個、鼻環男,還有另外兩個拿球棒的、兩個嚼口香糖的。

就是他們,一個不差。

夏嬋眼睛裏迸射出恨意,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死死盯著那七個人的臉。

這些人,化成灰她都認識。

就是這幾個劊子手,她恨不得將他們刀刀淩遲。

莫奈感受到她的反應,與她並肩站著,語氣柔和:“家軒哥辦事你就放心吧。”

她聽到這個稱呼,一臉困惑地回頭。

他笑了笑,說:“他是黑龍的養子,我和他是朋友。”

她聽完,沒有說什麽,繼續朝下看去。

樓下一片寂靜,那七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什麽情況。

“林家軒,你抓我們兄弟幾個什麽意思?”光頭火大地上前,還沒走幾步,膝蓋猛地被人踹了一腳,他單膝跪地罵了句髒話,準備起來,一把冰冷堅硬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找個會說話的出來。”清冷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響起,林佳軒看都不看光頭,盯著剩下的六個人。

屋頂上的白熾燈照著他的襯衫衣領,他慢慢地走到一旁的酒櫃邊,倒了一杯龍舌蘭,潺潺的酒水響聲襯托得安靜的四周更加壓抑。

“林少爺,大家都是一條路子上混飯吃的,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哥幾個什麽地方得罪了您,還請明說。”黑大個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問道。

“西片老工廠那邊,你們做了什麽?”林家軒啜了口酒,走到沙發前坐下,漫不經心地開口。

黑大個努力回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您是說那兩個女學生……”

林家軒搖晃著手裏的酒杯,臉上的表情已經做了回答。

“黑子哥,少跟他廢話!事情就是我們做的,怕他幹嗎?這小子跟我年紀差不多,看起來就是糊弄人。”鼻環男罵罵咧咧地上前,指著林家軒,唾沫橫飛地道。

“對!我們又不是軟柿子,給他們點兒顏色瞧瞧!誰的拳頭硬誰是老子!”另一個混混直接衝到了一旁的酒架邊,一瓶子砸在橫木上,用破碎的酒瓶口對著他們嚷道。

形勢不對,黑大個還沒來得及喊住手,林家軒朝旁邊的幾個手下使了個眼色:“阿明。”

那個叫阿明的上前,迅速地一把拽住那個拿酒瓶的混混的胳膊一扭。關節“哢嚓”一響脫臼了,混混痛苦地抱著手哀號起來。

光頭推開眼前的人站起來。

阿明看著其他人喊道:“全部給我上!”

一時間,兩幫人打作一團,有人懸空踢人,有人抓起旁邊的木棒往對方砸,有人拽著頭發將人扔到一旁圍上去打。室內響起鬼哭狼嚎的慘叫聲和叫罵聲。

夏嬋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好似看真人黑幫電影。

沒十分鍾,雙方優劣見曉,光頭的人個個掛彩,被林家軒的手下全部臉朝下按在地上,他們眼中是不甘和畏懼,卻哼哼唧唧的不敢說半句不敬的話。

“少爺。”阿明走到林家軒跟前提醒他。

林家軒坐在那裏悠閑地喝著酒,如同看了一場戲。他仰頭喝完最後一口酒,將杯子擱在桌上,站起身來到那一排人麵前。

他淡淡地問:“誰指使的你們?”

“秦管家,是秦管家,秦管家指使我們幹的。林少爺饒命,我們錯了,有眼不識泰山,對不起,對不起……”

“哪個秦管家?”

“秦躍,富天集團董事長秦成天的秘書,現在在秦老爺子身旁做事。”黑大個回答。

林家軒點點頭。

“去自首還是留下一隻手,你們選。”

林家軒的話像問了一句天氣怎樣那麽簡單,幾個人卻全變了臉色。光頭的臉被揍得跟豬頭一樣,他掙紮了幾下準備說話,黑大個叫他閉嘴。

“林少爺,我們明天去。”

林家軒沒有再看他們,抬起頭看了一眼莫奈站著的窗口,雲淡風輕的臉上似乎帶著笑意。他穿過人群,一步步慢慢沿著樓梯走上來。

在他身後,阿明吩咐了幾句,將人全帶了下去。

淩亂的地麵還有玻璃碎片,很快被收拾好,一切恢複如前,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

夏嬋看著林家軒踏上二樓最後一級台階,從另一頭的走廊慢慢挪著步子,走到他們麵前。

他的身上帶著不容忽略的氣勢,那是見過大場麵的人才有的氣息。

莫奈越過她,拾拳在林家軒的肩膀上一捶,笑嗬嗬地道:“哥,謝謝你啊!”

林家軒點了下頭,審視的目光落在夏嬋的身上。就在她以為他會說出什麽詢問的話時,他走過來,道:“這群人有蟑螂一樣的韌性和醜陋,罪不至死,給他們個機會。”

但林家軒的處理手段已經足夠討回公道。

道理她是明白的。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心裏並沒有多少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變得空空落落的。

“我明白的。”她淡然地回答,“謝謝您。”

“叫我林哥,阿奈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他領他們走向一樓,寬厚的背影給人踏實的感覺。

一起吃過晚飯,林家軒派人送他們回去。

經過書院路時,夏嬋想走走,莫奈陪她下了車。

夜空中星光隱約,馬路上行人如流,她默不作聲地吹著風,沒有目的地走著。

莫奈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轉而說道:“別想那麽多,先好好考試。”

她點頭,決定人生的考試迫在眉睫,她其實反倒無所謂了。或許,人經曆過一些極端的事,反而知道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了。

“秦躍這個人我幫你查清楚,你別擔心。”他繼續開口。

她微笑:“知道了。”

他抬頭望著夜空:“天台的事對不起。”

心裏暗自歎息,她並沒有怪他。

“沒關係……”她笑著搖搖頭,打算有些話不必再講。

有時候,看淡一些事並不是無情,原諒也隻是一種避免重複受傷害的智慧。

人性本就有弱點,貪婪、懶散、狡詐、自私,為了生存,太多人做事是靠相互傷害取得優勝,滿足心裏的欲望。

每一種行為都會影響到接下來的生活,今天的放縱是明天的代價,明天的錯誤是後天的遺憾,明天還有明天。人這一輩子太長了,圍繞在身邊算不清的賬,太多太亂。

與其煩惱,不如學會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