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吵架這件大事

潘曉嫿和以前不一樣了。

古老一點的說法是打通任督二脈,總而言之,就是變了一個人。隻是這種變也沒什麽不好的,上課不再走神,老師講到哪她的書翻到哪,下課甚至還會提問。這樣突兀的改變還是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稍一打聽才知道這孩子正在經曆家庭變故。

按理說一個學生變得勤奮好學,老師絕對喜聞樂見,隻是潘曉嫿前後性格變化差異太大,讓她有些焦心。巧的是籃球比賽排健美操的老師找到班主任,要求找兩個身高比較高的女生加入健美操排練,班主任想著潘曉嫿和更多的女生待在一起,也許會開朗點,就這麽著潘曉嫿被班主任塞進了健美操啦啦隊。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為什麽?”放學後穆長華和莊信還是照常來到了一班教室等潘曉嫿,得知潘曉嫿不和他們一起回家,他心裏計劃起了Plan B。

莊信沒有隨時想著開溜,而是下意識地反問:“你去哪?”

“我有點事。”

莊信執著地追問:“什麽事?”

潘曉嫿訥訥地回答:“沒什麽,就是一點小事。”

忽然下起大雨的那個中午,潘曉嫿衝到二班門口大喊了莊信和穆長華的名字,她覺得自己像是拿了一把鑰匙,要去打開兩個沉重的枷鎖;又像是拿著一紙宣判書,告訴那兩個囚徒他們被無罪釋放。然而這一切她都隻是想想,並沒有說出口。

她想把一切處理得更自然些,衝到他們跟前說她要放手,這隻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出了什麽大問題。潘曉嫿不想再給他們增加煩惱,她隻想靜悄悄地消化這一切。

莊信審視著她,眉頭輕皺:“你能有什麽事?說說看。”

她更不自在了,穆長華恰到好處地打斷:“怎麽說話呢?小女生還不能有一點小女生的秘密了?”

莊信掃了他一眼,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你自己說還是我去問你班主任?”

“嘿,我說,你充其量也就是個表哥,又不是親哥,管那麽寬幹什麽?”穆長華最不耐煩莊信一副“太平洋警察”的模樣,“你覺得她是會作奸犯科還是怎麽著?人家想自己待一會兒,不跟你大老爺們膩在一起,這不是很正常嗎?”

莊信不接他的話茬,眼睛盯著潘曉嫿,像是草原上的獵隼注視著自以為安全的野兔。野兔瑟瑟發抖,獵隼伺機行動。莊信忽然邁步離開,走到剛倒完垃圾回到教室的羅綺麵前,不經意地問:“你們一會兒幾點結束?我們到時候在韓餐店等你們。”

羅綺毫無防備:“啊?可我們晚餐和啦啦隊的人一起吃!”

莊信輕而易舉地大獲全勝,連勝利的笑容都沒有就轉頭逼問:“說吧,怎麽回事?”

潘曉嫿這才不老實地吐出一半的真相:“我們班主任,想讓我去給啦啦隊湊個人數。”潘曉嫿縮頭縮腦,像隻小老鼠一樣。

莊信可沒被她就這樣忽悠過去:“肯定不止,還有什麽?也一起交代了吧!”

穆長華完全不佩服他,甚至是語帶嘲諷地說:“莊信,你真的不考慮去考一考警察學校嗎?我覺得你刑偵手段可以啊!”

他看不上莊信查崗的手段,他又不是潘曉嫿他爸,管的這麽嚴嚴實實幹什麽呢?雖然潘曉嫿他爸也不抵什麽用,但誰樂意被這麽管著?

“太簡單了,沒興趣。”莊信隨口回了一句,又回到正題上,“啦啦隊過不了多久就要上場表演了,你一個完全沒有基本功的人根本不可能讓你上,他們是不是找你去當‘踏腳凳’?”

以前就出過這種事,體育老師見潘曉嫿長得牛高馬大,就想讓她當坐騎,扛起那些如花似玉的女隊員。以前這樣的事潘曉嫿是打死也不幹的,但現在出了點意外。

“我覺得挺好的。”潘曉嫿悶聲回答,“劉老師覺得我做得挺好,而且我也想和女孩子一起玩。”

“明明以前死也不願意的,怎麽可能突然之間就願意了?”

潘曉嫿一張臉尷尬得通紅,凶狠地回答:“我就突然之間喜歡了,我想變成淑女,不行嗎?”

莊信感覺到不對勁,轉而問羅綺:“誰說她什麽了?”

羅綺也是一臉不忿,隻是之前被潘曉嫿壓住了沒法說,現在總算能一吐為快了:“上禮拜五,她又被那個男生糾纏,然後她就拒絕那個男生了,雖然拒絕的口吻可能有點凶狠,但是那男生也不想想自己之前做了多討厭的事……”

莊信低聲吼:“說重點!”

羅綺放棄一切辯白,直接說:“那個男生覺得被拒絕很丟臉,於是就到處說是自己看不上花花,說花花是男人婆,又凶又彪悍,還給花花取了個外號叫長頸鹿……”

莊信氣得笑了:“就為這?”

潘曉嫿紅著臉說:“這怎麽了?我就是想變得像女孩子一點,再說了,我覺得說不定我能跟我的女神一樣把健美操啦啦隊當作畢生夢想!”

“瘋了!”莊信對於脫離自己掌控的人,隻能用這兩個字來形容,“健美操還畢生夢想?你少出來搞笑了!”

穆長華見兩人狀態不對,立馬幫腔:“健美操怎麽不能當夢想了?我還想打籃球、進NBA呢!”他打哈哈打得不是時候,沒把莊信的怒火平息下去,反而澆了一把油。

一個、兩個都造反,這幾乎把莊信逼到情緒失控,他的眼神如同開了刃的刀子,在穆長華身上刮來刮去:“你說那些叫夢想?那叫做夢!穆長華我是不想管你,你要犯蠢可以,但請你不要帶壞她!”

“你怎麽說話的?”

莊信不理他,指著他跟潘曉嫿說:“潘曉嫿,你要像他一樣嗎?癡人說夢!你說你要把健美操當作畢生理想,那你告訴我,你能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什麽?你要花多少年入行、多少年練基本功、什麽時候開始比賽、接觸哪些國際性賽事,用什麽養活自己?你回答我!”

“莊信,你有病吧!一個夢想,你還想做個五年計劃、十年規劃的?”穆長華瞠目結舌,“隻要腳踏實地,該來了自然不就來了嗎?”

莊信的目光就像燒得紅熱的鐵,杵在潘曉嫿身上就是一個洞:“你要像他一樣愚蠢嗎?”

潘曉嫿手足無措地看著兩個吵起來的小夥伴,再一次如同以前一樣默不作聲。她不敢開口,因為這個時候點頭或者搖頭都是錯。她再一次覺得自己做錯了,她隻是想找一個借口,慢慢地、慢慢地不再讓兩位竹馬的私人時間和她捆綁在一起,卻沒想捅出這麽大個窟窿。她想息事寧人,於是照舊去安撫穆長華,期望穆長華能夠低頭把這件事蒙混過去。

然而這一次穆長華怎麽也不肯妥協,他如同一頭憤怒的小豹子,衝著自己信任的人張牙舞爪,他篤定潘曉嫿會站在他這一邊:“愚蠢?嗬嗬,花花,你信他還是信我?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等我去了NBA,每年的賽季我都……”

——等我進了休斯敦火箭隊,每年的賽季我包來回機票請你去看比賽!

——那我可得要坐頭等艙!

——沒問題!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都沒覺得有問題,小孩子家家誰還不吹個牛呢?雖然說夢想不一定是吹出來的,但好歹也得有個想法吧!這大概是穆長華和潘曉嫿這類凡人的想法,然而莊信最不忿的就是像穆長華這樣愛空口說白話,從不低頭看路的人。

“你還沒長大嗎?”莊信的聲音冷得像氣候圖上的西伯利亞寒流,看著都覺得骨頭涼,“還是需要別人表揚你說寶寶真棒,寶寶真有想法?我拜托你別這麽天真,你再這樣下去我都替穆叔叔發愁。不切實際也要有個限度,難道你還真以為你有什麽籃球天賦?”

穆長華呼吸都錯亂了,他下意識地給自己拉同伴:“花花,你信我還是信他?”

潘曉嫿第一反應先看莊信,但就是這第一反應捅了“馬蜂窩”。穆長華難以置信地瞪了她兩秒,他把她的下意識反應歸結為背叛,抄起書包和衣服摔門而去。

“木頭!”潘曉嫿想追上去,卻被莊信一眼定住,錯過了最佳時間,想澄清也來不及了。

潘曉嫿輾轉反側了半宿,第二天腆著臉想找穆長華聊聊,穆長華卻怎麽也不肯和她說話了。其實潘曉嫿明白穆長華瞪她兩眼的意思,在穆長華眼裏,潘曉嫿就是個兩邊倒的叛徒。

小時候的莊信更像一個小霸王,雖然聰明但特別不講道理,潘曉嫿被他氣哭過好幾回。有段時間裏潘曉嫿和穆長華就成了階級戰友,兩人一起暗地吐槽莊信,後來穆長華的暗地吐槽轉為當麵計較,但潘曉嫿還像是個被地主欺壓的農民,不敢為自己做主。而潘曉嫿受了氣回家跟媽媽告狀,卻被媽媽解釋成莊信沒有錯,長此以往,潘曉嫿便不敢反抗了。

於是後來有一段歲月裏,穆長華大著膽子和莊信對嗆,滿以為潘曉嫿會和他一起伸張正義,結果孤立無援,最後又灰溜溜地回歸莊信麾下。

潘曉嫿晉升啦啦隊隊員的事不了了之,穆長華卻跟她打起了冷戰,中午不來找她,放學也隻是默默跟在後麵。雖然這和潘曉嫿之前想的不謀而合,但冷戰的結尾到底是不美好。於是她躲在門邊,看著莊信和羅綺先去食堂,才偷偷溜進二班找穆長華。

穆長華趴在課桌上玩手機,沒有一點要去吃飯的意思,但也許已經找人幫他帶飯了。潘曉嫿在他同桌的座位上坐下,穆長華還以為是同桌去而複返,語氣有些吊兒郎當:“這麽快?沒帶錢啊?”一轉頭,話就停住了,本來還沒什麽表情的臉,慢慢變得憤怒起來,“你來幹什麽?”

潘曉嫿一副討好求饒的樣子:“木頭,對不起。”

穆長華哦了一聲,問:“然後呢?”

“我沒有不相信你。”潘曉嫿不是美化自己那天的行徑,“但是那個情況下,我再多說一句都是火上澆油,但不管怎麽說我還是相信你的。”

或許是那天中午的日光太強烈,陽光照射進潘曉嫿眼裏的時候看起來有些目光灼灼,穆長華輕而易舉地就相信了她的說法,輕哼一聲,表示不再與她計較:“我還不是為你好!再說你想做什麽,為什麽不能做?偏偏什麽都要聽從莊信的指揮,這一點我可真是……”

眼瞅著穆長華又要翻舊賬,潘曉嫿趕緊打斷他:“你不生我氣了吧?那我可吃飯去了啊!”

一句話讓穆長華的臉色“晴轉多雲”:“這麽沒眼力見?吃飯不叫我?”穆長華突然站起來,一張表格悠悠地飄到地上,似乎是剛剛沒塞進桌肚,掉在穆長華的腿上。

潘曉嫿眼尖,看見了,伸手就想去撿:“這是什麽?高考誌願填報單?你們班這麽早就開始填這個了?天哪,你們班主任真的想得好長遠!木頭,你打算怎麽填?”

“看什麽看,你也要填的,遲早的事!你還不去吃飯?”穆長華一把從她手裏扯過表格,凶狠地扔進桌肚裏,“快走吧,我忽然想起我叫人幫我帶了飯,我不跟你去了。”

潘曉嫿看他一會兒一個態度,心裏有些奇怪,去了食堂還問莊信怎麽他們班那麽早就要填誌願填報單。

莊信稀鬆平常地回答:“正常,不都應該是這樣嗎?”

那才叫不正常吧?這麽早就填好去哪個學校?

莊信放下筷子,回答她:“不定下目標怎麽知道差距?不定下目標怎麽長期跟蹤查看自己的完成情況?不定下目標怎麽知道下一步怎麽做?”

潘曉嫿的麵前是羅綺提前幫她叫好的餐,她拿著筷子對著餐盤,感覺這就是她無從下手的人生,茫然地回答:“一般不都是跟著老師來嗎?先學新課,再複習,然後一輪複習、二輪複習這樣來……”

“那先複習哪科?再複習哪科?以誰為重點呢?”莊信見她答不上來,十分具有諷刺意味地一笑,“你看,你和穆長華就是這樣……”

潘曉嫿腦袋裏忽然想起穆長華之前藏起誌願表的神情,她想自己此刻是不是看起來和穆長華一樣呢?沒等她細細思量,羅綺忽然領了一個小矮蘿卜頭坐在他們旁邊。潘曉嫿嚇得往後一退,詫異地問:“她怎麽來了?”

小矮子聽見了,衝著潘曉嫿翻白眼。莊信雖然毒舌但更護短,淡淡地掃了一眼小矮子說:“沒家教。這是誰?”

小矮子不知天高地厚,答:“你才沒家教!”

羅綺趕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邊安撫道:“你坐著,我去給你買飯。”

“我要咖喱牛腩套餐!”

潘曉嫿笑這小矮子的天真:“這個時間點了,還有什麽咖喱牛腩?”

誰知那小矮子特別倔強,公主病說來就來:“我就要!”

羅綺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倉促地答了一聲:“我去看看。”小矮子以為得到了滿意答複,便趾高氣揚地做鬼臉,得意得不得了。

“她是誰?”莊信再一次發問。

潘曉嫿磕磕巴巴,不敢回答。羅綺跟莊信學“生氣”已經很久了,小有成果,後來又發生了羅綺和媽媽吵架的那件事。有天潘曉嫿不小心在他們麵前說漏了嘴,穆長華聽完前因後果,立馬擊掌大笑,就連莊信也給了一個相當高的評價“不錯”。

這幾乎是莊信能給別人的最高評價,一般情況下能得個“還行”,潘曉嫿就能高興得上天。莊信說不錯,這是對羅綺多大的讚同!要是莊信知道此時此刻坐在他麵前的人就是羅綺那個討人厭的妹妹,而羅綺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搖身一變成了羅娉的“保姆”,莊信的教學成果付諸東流,他非得氣死不可!

可是潘曉嫿不說不代表莊信不能問,小矮子兩句話就被套出了經過,還特別樂滋滋地說:“我媽讓我來這裏吃飯,我媽還讓她照顧我呢!她怎麽這麽慢呢?”

這話說得那叫一個理所當然!“姐姐”兩字不會說,還“她”來“她”去的,完全把羅綺照顧她當成應該的!潘曉嫿當下就不敢再看莊信的表情,生怕他的目光進化成刀子,一不小心就誤傷了她。

羅綺姍姍來遲,最可怕的是她手上還端著一份咖喱牛腩!這個時間點咖喱牛腩早被搶光了,她居然還給羅娉弄來了咖喱牛腩!莊信那張臉簡直要結成寒冰,羅綺給羅娉鞍前馬後的樣子簡直氣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竅:“廢物!”

廢物兩個字嚇壞了一桌三個女生,潘曉嫿顧不上看好友臉上的表情,衝著莊信低聲叫:“哥!你怎麽能這樣說她?”其實重音在“她”字上,在潘曉嫿眼裏羅綺是她的好友,就算是莊信所謂的徒弟,莊信那些“不講客氣”的話也不能對著羅綺說。

潘曉嫿忽然想起了莊信和穆長華在男生寢室打架之後說出來的話,“對著誰都蠢貨”,這話裏包含的意思是“你這麽罵我,我跟你是朋友所以不計較,但你跟別人不熟你怎麽好這樣罵人?”潘曉嫿現在也是同樣的意思。

誰知莊信完全不理會這些,直接說:“我說錯了嗎?浪費我時間,折騰這麽久,結果被一棒子打回原形!簡直可笑!”

潘曉嫿來不及幫好友說些什麽,便聽見筷子摔在桌上的聲音,再一看,莊信已經起身離開了。羅綺紅著眼眶憋了半天,把哭腔壓回去了,才說:“那是我媽,我能有什麽辦法?”

潘曉嫿欲言又止,沒來得及說什麽,羅娉一筷子敲在羅綺的手上:“快點,我掰不開!”羅綺與潘曉嫿的交流被打斷,羅綺接過一次性筷子,認命地把它掰開。

掰開的瞬間木頭發出一聲脆響,木屑飛濺,羅綺在恍惚間看到了莊信離開的背影,她認了莊信當師傅,師傅教了她很多,唯獨沒說如果抵抗之後命運還是維持原判,她應該怎麽辦。

“唉,煩哪!”

下午放學後的物理組辦公室,老師們都走了,隻剩下潘誌峰和麵對椅背跨坐著的潘曉嫿。五分鍾裏她喊了十五次“煩”,讓潘誌峰煩得不行:“我說你出去喊,行不行?籃球比賽需要人喊,你不去喊,躲我這喊什麽?”

潘曉嫿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說:“唉,煩哪!”

“你煩什麽?”潘誌峰用鋼筆帽戳著桌麵,嗤笑,“為賦新詞強說愁?”

潘曉嫿不樂意了,轉過來說:“我才不是那樣的人好嗎?我是真煩!我身邊的人同一時間開始鬧別扭了,這個不想見那個,那個又不想見另一個……唉,搞得我焦頭爛額。”

三個人集體犯了別扭,穆長華不在莊信出現的時候去找潘曉嫿,莊信看見羅綺就掉頭走,羅綺滿心愧疚不再和潘曉嫿共同進退,就跟約好了似的,三人一齊從潘曉嫿身邊消失。

潘誌峰聽後輕聲笑了笑,道:“這都是他們的事,你有什麽好煩的?”

潘曉嫿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他們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潘誌峰聽得啞口無言,笑得不行:“你難道還講兄弟義氣?到底是個孩子,真是天真!”潘誌峰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他們鬧別扭是他們的事,你要是管得寬了,說不定到頭來他們還嫌你多管閑事!”

“這不可能!”

潘曉嫿一口否決,潘誌峰也不跟她爭,隻是笑道:“友誼是會變的,遇見更多的事之後,就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分歧。這個時候磨合磨合,磨合好了就和好……”

潘曉嫿像個勤學好問的學生:“那要是沒磨合好呢?”

潘誌峰看著她,兩手一攤:“沒磨合好,那就分道揚鑣!”

潘曉嫿對他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凳子一推,站起來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轉身鄭重其事地說:“你根本不懂,我們才不是這樣的!”

她以為潘誌峰會懂,但潘誌峰隻是披著年輕人外殼、不懂裝懂的大人,他不明白潘曉嫿的煩惱,他的笑就是他的本心,他們都覺得這隻是小孩世界裏啼笑皆非、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這就是潘曉嫿生活裏的大事,盡管有人預告她的友誼即將分崩離析,但她還是奔向她友誼的所在地。

長雅向來不會在第一個學期搞校運會,他們隻有全校籃球爭霸賽。一個球場兩個籃筐,一班的學生站在二班的籃筐底下,一進球就吆喝喧天,反之亦然。隻有潘曉嫿帶著羅綺,兩人既不往一班走,也不往二班靠,相當嚴謹地站在分界線上的分數牌旁邊,當個徹頭徹尾的中立份子。同學笑嘻嘻地問:“潘曉嫿,一班和二班打比賽,你給誰加油?”

潘曉嫿在心裏嘲諷她無聊,嘴上卻不能這麽說,這樣的問題就像小時候被問“喜歡媽媽多一點還是喜歡爸爸多一點”,會問這種話的人就是下個套等人踩,潘曉嫿當然不上當。她笑眯眯地回答:“那當然是給暫時領先的加油,給暫時落後的打氣啊!”這話說得多好,兩邊誰也不得罪。

同學幾人不滿意她這樣牆頭草似的回答,還準備打趣她幾句,忽然籃球場裏麵混亂起來。有個穿白色球衣的二班男生不知怎麽的坐到了地上,其他人聞風而動,立馬圍攏過去。原來這名同學在灌籃之後落地時不小心被一班同學撞了一下,沒站穩,一屁股摔在地上了。

潘曉嫿站在中場看不真切,連忙問羅綺:“誰出事了?”

站在一旁的羅綺也看不太清,回答說:“不知道,但看起來沒出什麽大事!”

話音剛落,潘曉嫿和羅綺就聽到穆長華的吼聲:“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

肯定出事了!潘曉嫿迅速向場地那頭走去,變故就在一瞬間,穿紅色籃球服和穿白色籃球服的男生們忽然糾纏在一起廝打起來,她們隻看得到聚攏著的男生們和揪著人衣領的穆長華,拿著紅牌的學長吹著口哨,擠不進混亂的現場,一時間,秩序全亂了,隻有場邊的記分牌還老實地記錄著“一班52:二班96”。

潘曉嫿聽到莊信在說話,他說:“木頭,算了!”

穆長華冷笑:“算個屁!他們就是故意的!”說完拳頭就往下揮,旁邊的女生們被嚇得驚聲尖叫,聲音跟針一樣紮進潘曉嫿腦子裏,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奮力把人扒開,邊往裏衝邊喊:“你幹什麽?別打架!”

穆長華對她的聲音充耳不聞,揪著穿紅色球衣男生的領子,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旁邊一個戴眼鏡的一班男生嬉笑著做調解:“意外,絕對是意外!打個比賽而已,我們還真能動手啊?”

“你放屁!撞一下我當你是意外,他沒站穩,你故意踩他幹什麽?”穆長華和其他二班男生都看得清清楚楚,對方分明就是故意的,撞的時候沒出意外,又補上一腳,讓莊信腳一拐跌倒。他查看過莊信腳上的傷,腳踝腫得老高,壓根不可能再比賽!

二班男生個個義憤填膺地瞪著那個肇事者,雙方陷入膠著狀態,仿佛下一瞬間就要動起手來。還好潘曉嫿及時趕到,扣下了穆長華的手急忙忙勸說:“別動手!動手就是你不占理!”

以前穆長華衝動,潘曉嫿和莊信就是這樣說服他。想起莊信,潘曉嫿才發現少了一個人,她下意識地拿眼睛一掃,看到坐在地上的男生腳踝腫得老高,從腳踝往上看,視線掃到對方的臉,才發現受傷的人是莊信!

潘曉嫿六神無主:“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穆長華重複了一遍,冷笑著說,“你們班的人幹的好事!”

潘曉嫿難以置信地瞪著被揪住衣領的男生,那男生卻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什麽?明明就是意外,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潘曉嫿剛說了一個字,立馬有人在她背後喊:“潘曉嫿,你到底是哪個班的?”

穆長華視線掃過潘曉嫿的臉,冷哼一聲,道:“不管你承不承認,這筆賬我都算在你頭上!”

說完他就準備動手,關鍵時刻,當事人出聲了:“穆長華,算了!你聽見沒有?”

穆長華被莊信吼得莫名其妙:“你什麽時候這麽孬了?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了,你瞅瞅你的腳,都變成饅頭了,你還想息事寧人?”

莊信靜默地看了穆長華三秒,然後說:“孬不孬是我的事,你別管!”

“呸!”穆長華爆發出一聲怒吼,歪著脖子質問,“你說我多管閑事?我多管閑事?”穆長華重複這兩句話,氣得兩眼血紅,他整個人就像一隻暴躁的恐龍,隨時要發泄他心中的不滿。

莊信見他說不通,便對著潘曉嫿命令道:“把他拉開!”潘曉嫿身體比腦子行動得快,還沒想明白,就一把抱住了穆長華,費勁地想把他拉開。

穆長華鬆開一隻手,然後捏著潘曉嫿的下巴,逼她看自己:“你是不是瞎了?誰對誰錯你看不見!”

潘曉嫿有些手足無措,莊信再度重申:“把他拉開!”

潘曉嫿謹遵指令執行任務,嚴格執行的樣子在穆長華眼裏簡直諷刺至極,道理明明站在他這邊,他們卻對著他百般阻撓!一班男生蓄意害人就要付出代價,莊信瘸了那就讓自己幫他以牙還牙!但穆長華萬萬沒想到他伸張正義的對象竟然想當孬種,潘曉嫿居然還站在莊信那邊!

話在肚子裏繞了三遍,出口時怨氣衝天,穆長華吼道:“他怎麽說,你就怎麽做。潘曉嫿,你是他莊信的一條狗嗎?”

潘曉嫿的臉徹底灰白,脫口而出的話,就算惡意打對折那也是真心話!所以,穆長華就是這樣看待她的?潘曉嫿是莊信的一條狗?

那個相當囂張的一班男生看不過眼:“還打不打了?要打你就動手!磨磨唧唧,找你吵架還得排隊啊?”

一瞬間的冷場,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以穆長華為中心的地方混亂起來,精力旺盛到無法發泄的男生們揮著拳頭打了起來,原本沉寂下去的女生們也開始尖叫、奔跑、喊人。

莊信暗罵著愚蠢,被人推搡出混亂圈。潘曉嫿卻沒那麽幸運,挨了幾個拐子,又不知是被誰踢了一腳,她條件反射地想還擊,結果還沒來得及就被人一把推了出去。

“花花!”

羅綺一聲尖叫,穆長華在慌亂中回頭看,隻見潘曉嫿擦著水泥地摔出去。她懵懂地坐在地上,茫然感受著痛覺,手臂一片火辣。這幾天豔陽高照,她還沒來得及換長袖校服,沒有遮擋物的手肘被水泥地擦破皮,一片血紅!

穆長華眼裏隻有那片血紅,拎著拳頭就準備找人!羅綺見狀不對,急中生智地大喊:“老師來了!”周圍忽然作鳥獸散,一班與二班的頭次“大戰”戛然而止。

那麽巧,羅綺說完老師來了之後還真有一個老師走了過來。不過是羅綺的媽媽,來找羅綺說些事情。羅綺被媽媽扣住,無法陪同潘曉嫿去醫務室。

潘曉嫿單手撐地站起來,站起來才發現小腿也受了傷,她一步一步地挪,最後還是那個罵她是條狗的人上來攙了一把。

醫務室的護士拿著碘酒和紅藥水進來,讓穆長華打點水給潘曉嫿清洗傷口,潘曉嫿脾氣大,還賭氣說:“我不要!”

護士不懂他們的糾葛,敲了一下潘曉嫿的腦袋,指著正拿紅花油揉腳踝的傷患莊信說:“難道你要他一瘸一拐地給你打水?你也好意思?”

穆長華倒是很老實,知道潘曉嫿被是自己連累的,一聲不吭地出去打水,用的還不是自來水,是不知道從哪個老師辦公室偷來的純淨水。他老老實實地端到潘曉嫿麵前,拿著紗布幫她洗傷口。護士原本隻是想讓他去打水,既然有人替她動手,她也樂得清閑。

等了半天還不見好,護士嚷了起來:“沒那麽疼,你使勁擦兩下也沒事,她又不是瓷娃娃!”

兩人誰也不說話,倒是莊信冷笑了一聲。

護士閑得無聊,便問:“你笑什麽?”

莊信掃了他倆一眼:“笑兩個蠢貨,一個不自量力,一個愚昧無知。”

護士也笑,說:“我看你少說一個,一個嘴硬心軟!”

醫務室裏的氣氛並沒有因為護士的話而得到緩和,反而在護士說完之後更加沉默了起來,護士推開穆長華,準備給潘曉嫿上藥,拿起瓶子卻發現藥品過期,說了一句“等著”就出了門。

護士出門之後,穆長華聲音低沉地說:“我真是受夠你了,莊信。”沒人接他的話,但他卻滔滔不絕,像是攢了八輩子的苦水,今天要一次性倒出來,“你不用這種語氣會死嗎?你不這麽囂張會死嗎?說我蠢?我剛剛都是為了誰?要不是我及時阻止他,你現在的傷勢絕不是崴了腳這麽簡單!”

莊信冷著臉:“我沒讓你幫忙!”隔了一會兒,他又說,“凡事訴諸暴力是最愚蠢的行為!”

“對,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行了吧?”穆長華指著莊信,“你說誰受得了你?封建專製、不懂尊重人,誰受得了你?”不知出於怎樣的目的,他又把潘曉嫿扯了進來,“你以為花花受得了你?我告訴你她隻是不敢反抗!被你壓迫得不敢反抗!”

莊信順著穆長華的話看向潘曉嫿,清冷的眼光掃過去:“你覺得是這樣嗎,花花?”

潘曉嫿不答話,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她愣愣地盯著自己流血的傷口,誰也不敢看。

莊信把這當作了答案,他輕蔑地一笑,又開始新一輪的訓話:“你別拉她下水!你就是這樣,做事魯莽不顧任何後果,你以為衝上去打一架就有麵子?今天這場架要是打起來了,最終的結果隻會是我們班被取消比賽資格!正好讓他們得償所願!”

言下之意是今天這個事實屬陰謀,打不贏的一班針對二班的陰謀。潘曉嫿想說不是的,就算打不贏,一班的同學也沒有這麽卑劣。但她不能說,因為她知道莊信就是不允許有不同意見,如果有,那就把它變成沒有。

她沒注意到自己一直被人盯著,一直被穆長華死死地盯著,她腦子裏隻有潘誌峰剛剛說過的話“友誼是會變的,遇見更多的事之後,就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分歧”。

她發現,他們已經站在分歧的臨界點之上,過了這段路,也許這段友誼會分崩離析。

然後這時,她清晰地聽到穆長華問:“潘曉嫿,我問你,你覺得他對還是不對?”

潘曉嫿感受來自左右不同的目光,那目光灼灼帶著威逼的意味,兩人盯著她,等她給一個答案。她想搖頭,因為她知道一班同學並沒有什麽陰謀;但她又想點頭,因為她覺得訴諸暴力並不對。倉皇之間,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搖頭還是點頭,她甚至弄不懂自己到底應該做什麽樣的選擇。

兩秒之後,穆長華咬牙切齒地說:“潘曉嫿,你這輩子都活該生活在他的‘指揮’之下!你無藥可救!”

啪的一聲,玻璃瓶裝的紅花油被砸到地上,紅色的油狀**流露出來,氣味在整個醫務室裏散開,它恨不得往人的毛孔裏鑽,一瞬間就熏出了潘曉嫿的眼淚。

潘曉嫿想,大人們也許不懂,但大人們好像也沒說錯,如同潘誌峰說的那樣“磨合磨合,磨合好了就和好;沒磨合好,那就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