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撒謊這件小事

離開了派出所,潘曉嫿非要上“桐城裏”吃一頓壓壓驚,另外三個人拗不過她,隻好陪同著一起去了。“桐城裏”是同城的指標性美食場所,它具有同城的本地特性,它就像北京的全聚德、南京的南京大排檔、長沙的火宮殿,它們所包含的城市記憶既是遊客的也是本地人的。

“誒!吃飯不許玩手機!”穆長華一筷子敲過去,潘曉嫿敏銳地拿著手機往後縮,穆長華對她並無任何威懾力可言。

穆長華搖頭:“這可是你說要來‘桐城裏’的,來了又坐著玩手機,你還吃不吃東西了?”

潘曉嫿白了他一眼,繼續對著手機偷笑,直到莊信瞥了她一眼,她才老老實實地放下手機,拿起筷子。吃了沒有三口飯,手機猛烈地震動起來,微信消息一條接一條地往外彈。同桌的三個人感覺到異常,紛紛向她投去疑惑的眼光。

“你做什麽了?”

潘曉嫿捧著飯碗笑:“也沒什麽,就是發了個朋友圈。”

兩人掏出手機迅速翻看朋友圈,隻見潘曉嫿更新了一條微信朋友圈狀態,文字是四個字“進來容易”,然後就是省略號,配圖是剛剛拍的派出所。

圖片派出所,文字:“進來容易……”,下一句能是什麽?轉瞬間就有十來個人評論,有些人沒得到回複,還非常好奇地直接給潘曉嫿發了消息。

穆長華和潘誌峰兩人看得目瞪口呆,論發朋友圈的藝術,誰也沒有潘曉嫿強!莊信卻是極其淡定,夾菜、吃飯,動作優哉遊哉,對潘曉嫿的舉動不予置評。

潘曉嫿擺在桌上的手機又猛烈地震動起來,來電顯示上顯示著“莊律師”,潘曉嫿把筷子一放,將手機設置成靜音。她把手機往邊上一推,拿起筷子繼續吃飯,等到手機徹底黑了屏,她才拿起手機在微信裏回複道:“姨媽,我們現在在‘桐城裏’。”

莊信管她的媽媽叫“姨媽”,她深知莊信的語氣,也知道如果她媽媽看到疑似莊信發來的消息,一定會把事情聯想成很嚴重的大事。得知地點後,莊律師一定會火速地趕過來,至於潘老板?她剛剛發錯了微信消息,不是對莊律師的私聊,而是把消息發在了莊律師、潘老板和她,她們一家三口的群聊裏。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其他三人隻會以為她隻是發了一個疑似派出所的朋友圈惡搞,絕對想不到她靠這招騙來了兩個大活人。

潘曉嫿有一瞬間的猶豫,自己這樣做到底是不是等同於撒謊?但即使撒謊又怎樣?靠撒謊才能把父母騙過來一起吃一頓飯的小孩,任誰也不會忍心苛責的吧?

一桌子的美食,潘曉嫿這才有了欣賞的心思,甚至和穆長華搶起菜來。莊信忽然低下了頭,手放到餐桌底下鼓搗了一陣,再抬起頭時臉上充滿了不讚同:“花花,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你這是在騙他們!”

穆長華還以為莊信才看到朋友圈,滿不在乎地說:“這不就是好玩兒嗎?用得著上綱上線嗎?”

“那你有想過被騙的人的感受嗎?”

“喲!稀奇!這可真是稀奇!”穆長華放下筷子,大驚小怪,“莊信,莊大少爺也會照顧別人的感受了?平常怎麽沒見你多照顧照顧我的感受?”

三句話講不到一塊兒去,莊信懶得和他計較了,張嘴道:“愚蠢!”抬起眼簾瞪著潘曉嫿,“我建議你最好向他們說清楚一切!”說是建議但語氣絲毫不客氣,完全就是在命令她。

穆長華看不過眼,幫腔道:“憑什麽呀!”

穆長華一搭腔,兩個人又吵起來了。也不能說吵起來,穆長華瞎咧咧一大串,莊信就回他兩個字,把他氣得夠嗆,然後繼續瞎咧咧。潘曉嫿想要平息戰火,卻被潘誌峰攔下,嘴上說:“男孩子嘛,吵吵嚷嚷是常事!”

然後整頓飯的重頭戲來了,“桐城裏”大門口走進來一對腳步匆匆的男女,兩人邊走嘴上邊罵罵咧咧,女人說:“平時你對孩子就不關心,現在孩子出了事,你來怪我?”

男的辯解道:“我怪你?我是問你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女的答:“潘誌峰!孩子是我一個人的嗎?你難道就不會自己去搞清楚事情嗎?”

與這對怒氣衝衝的男女不同的是,潘曉嫿幾乎是驚喜地回頭,脆生生地喊:“媽媽!”看到那對男女看向這個方向,她揮起手來大喊,“爸爸,媽媽,我在這!”

爸爸,媽媽,我在這!

回到“桐城裏”,潘曉嫿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過去。

她和所有青春期的大姑娘們一樣,隻會拖長聲音用憤怒或者無奈的語氣喊“爸”“媽”,但絕對不會像一個六歲的小姑娘那樣甜膩膩地喊“爸爸,媽媽”。她剛剛的喊聲特別脆,如同五六歲時父母帶來“桐城裏”吃飯,她坐在座位上等,父母去獨特的點餐渠道取食物。她那時還沒有板凳高,坐在凳子上,兩隻腳懸空,像**秋千一樣**來**去。

等看到爸爸媽媽端著美食回來,她就會衝著拔絲丸子和酒釀地瓜發出催促的喊聲,她喊:“爸爸,你快點!”

潘曉嫿看著父母穿過眾多桌椅朝她走來,背景是“桐城裏”座無虛席的客人們,夥計們穿著獨特的服飾,穿行在餐館的各個角落。遠處的開放廚房蒸汽嫋嫋,菜下油的鍋刺啦聲紮進她的耳朵,聲音一下子多了起來,說話聲、吆喝聲、餐碟碗筷碰撞聲**在一起,她微笑著被驚慌失措的母親擁進懷裏。

“哈哈哈,大侄女你太厲害了,你居然把你爸媽騙來了!”

潘誌峰一句話讓溫暖情境中的一切失去顏色,潘曉嫿張皇失措地看向媽媽,嘴唇霎時間白得沒了顏色。她祈求莊律師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但莊律師多麽精明,當即鬆開懷抱,問:“這是怎麽回事?”

形勢突變,潘誌峰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臉懊悔,不敢輕易開口。潘曉嫿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兩個小夥伴,莊信和穆長華兩人一個置身事外,一個不在狀態,求助無門的她惴惴不安地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說話!到底是怎麽回事?”潘誌文被即將成為前妻的莊淑萍埋怨了一路,找到人才發現是一場烏龍,別提他有多氣了,“爸爸看了那張派出所的照片和定位嚇得都快要突發心肌梗死了。花花,你該不會真的是騙我們的吧?誌峰,你告訴我花花是不是騙了我們?”

穆長華腦子一轉,明白了潘曉嫿的心思,勸道:“叔叔阿姨,你們倆先坐下吧!真不是花花騙了你們!”穆長華把兩人摁下,解釋道,“花花剛剛遭遇了搶劫,被嚇得夠嗆,情緒剛剛緩和一點,你們看,現在又一臉慘白了吧!”

兩人一看自己的女兒還真是白著一張小臉,潘誌文是個單純的爸爸,這麽一聽也就信了,關切地詢問了起來。莊律師倒是知道穆長華是個嘴裏跑火車的貨色,她謹慎地看向自己的侄子,直到莊信點頭她才敢相信這一切。

兩人詢問其被搶的細節,潘曉嫿磕磕巴巴答不全,穆長華又出來幫腔:“錢財損失、受傷什麽的是沒有,但花花是真的被嚇得夠嗆。主要也怪我和莊信,要不是我們倆沒和花花一起回家,她也不會遇上這種事了。”

潘誌文連忙說:“也不能怪你們,要不是你們及時出現,就花花她小叔那一米六的身高,說不定還要讓花花保護他呢!”潘誌文說完自己樂了,轉頭看向女兒慘白的臉,心裏頭又罵了自己一句,不管女兒身高多少,她始終是個女孩子。

穆長華找服務員給兩人加餐具,又說:“叔叔,其實最主要的是你和阿姨能好好陪花花吃頓飯,給她壓壓驚,那比什麽都靠譜!你和阿姨在,花花才能真的安心!”

一句話講到三個人心坎裏頭,潘老板和莊律師對視一眼,難得地達成了共識,兩人好好地陪著女兒吃一頓飯。

潘曉嫿被爸爸媽媽夾在中間,幸福得人都有些恍惚,她以為自己會挨頓罵,她以為莊信會拆穿她,卻沒想到莊信沒有拆穿她的謊言,甚至還幫著穆長華一起為她的謊言作偽證!

故地重遊,潘曉嫿掉進了蜜糖罐,在時光的間隙裏她偷回了一頓晚餐。在座的人都是和她一起從過去走到今天的人,他們吃飯、聊天、說說過去的糗事、談談彼此的趣聞,潘曉嫿樂得忘乎所以。

離開“桐城裏”的時候另外三個人相當識趣地上了一部車,把另一部車留給潘曉嫿一家三口。潘曉嫿拉著媽媽上了後座,而爸爸坐在前麵開車。回家的路上潘曉嫿依然顯得相當快活,然而莊淑萍拍了拍她,長歎了一口氣:“你想見我們或者有事找我們,給我們打電話就行了,以後可不許撒謊騙人了,雖然爸爸媽媽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今天真的是擔驚受怕。”

什麽意思?騙人?潘曉嫿尖聲回答道:“我沒有!”

莊淑萍依舊歎氣:“媽媽已經托人問了,派出所裏今天根本就沒有未成年人犯案的記錄!”

潘誌峰他根本就沒有追究!沒有追究,當然不會有記錄!潘曉嫿毫無證據,百口莫辯,隻能蒼白地強調:“我今天是真的差點被人搶劫了!”

“夠了!”莊淑萍喝止她,“你這樣做的原因我們都明白,打小我們就愛帶你來‘桐城裏’吃飯,在你眼裏‘桐城裏’不止是個吃飯的地方,它更是我們一家人的回憶。你想見爸爸媽媽、你想和我們故地重遊,這些沒問題!但你拿人身安全這樣的事情來欺騙父母這就是不對!”

“我沒騙你們……”潘曉嫿拗著回話,實際上又有點小高興,因為莊淑萍還記得他們一家和“桐城裏”的往事。

但莊律師卻把她的話當成了強嘴,情緒上來了就說:“難道說你沒有要想阻止我們離婚?”

潘曉嫿瞠目結舌:“我難道不該有這個想法嗎?”笑話,難道哪家父母離婚,小孩子要拍巴掌、放爆竹慶賀不成?

“離不離婚這是法律賦予每個人的權利!”莊律師發怒了,“潘曉嫿!我記得那天我們把道理都跟你講清楚了!”

“咳咳,淑萍,你別凶她,好好跟她說……”潘誌文出來當和事佬,兩人說著說著又吵了起來,在密閉的空間裏,當著潘曉嫿的麵吵了起來。

潘曉嫿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家裏吃的最後一頓晚餐,那頓晚餐就像是他們分道揚鑣之前的儀式,他們為潘曉嫿編造出一個美好家庭的幻象,然後告訴她,他們要分開了。和那天相比,今天也算一個儀式,是一個她給自己設立的儀式。

儀式過後,她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哪怕他們清楚地看見了回憶,但也絲毫不能阻止他們離開。

那天之後潘曉嫿又成了行屍走肉的狀態,渾渾噩噩地遊走在學校和家之間,但卻更少見到莊律師和潘老板了。她變得有些遲鈍,對外界感知緩慢,總是莫名其妙地發呆,別人跟她說什麽她都應好,隻是話沒往腦子裏去。常常是飯吃到一半發覺穆長華或者莊信不見了,再一問羅綺又想起他們似乎說過有事要先走。

然後就是現在這樣,忽然被人帶到了校門外的某個奶茶店坐著,回過神來發現羅綺渾身不自在地向她求救。潘曉嫿仔細一看,對麵竟然還坐著於欣和一個男生。她撞了撞羅綺,問:“怎麽回事?”

“於欣說王建軍請客,硬把我們拉了過來。”確切地說是硬把羅綺拉了過來,拉住羅綺如同製住潘曉嫿的“七寸”,再加上潘曉嫿在走神,不知不覺就被帶來了這。

王建軍捏著菜單問喝什麽,賊眉鼠眼地時不時瞥一眼潘曉嫿。潘曉嫿被他看得發毛,趕緊攔下說:“不用了,我們減肥,不喝奶茶。”

“那咖啡?”

潘曉嫿嗬嗬笑:“太晚喝咖啡睡不著,怕明早上會遲到。”

“正好呀!”於欣一拍巴掌,“明早讓王建軍順路帶你來學校!他有輛小電瓶車,正好可以載人。”

於欣臉上寫著“太棒了”,算盤打得啪啪響,潘曉嫿忍了又忍到底沒罵人,隻說:“嗬嗬,你真會開玩笑。”

哪知道對方一臉懵懂聽不懂人話,反而說:“你別害羞,大家都是同學,交流交流,做個朋友嘛!”

她最後那個“嘛”字拖得老長,潘曉嫿像是喝了一瓶兌了生抽和芥末的可樂,表情難看到變形,她尷尬地勾起嘴角看向羅綺,羅綺詭異地點了點頭。

潘曉嫿拽著羅綺起身,兩人甩下一句有事先走就往外撤。她勾著羅綺的脖子,怒道:“於欣這麽個奇人,你怎麽不躲遠點!”於欣吃飯不付賬又挑撥離間,還曾經因為一瓶飲料出賣了潘曉嫿,經過這些事,二人一致認同於欣是個“妙不可言”的人,卻沒想到還能做出“撮合”、“湊對”這樣的奇事!

羅綺無辜得很:“她問你話的時候你也沒說不來啊,我不就以為你想來嗎?”

潘曉嫿悔得忍不住拍自己腦門,也不再計較,隻想快速離開是非之地。但是王建軍大概也是不知情的,嘴裏還嚷嚷著:“怎麽走了?你不是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一說她就會……”

會什麽潘曉嫿沒聽清,緊接著於欣跟了上來,拉著她的胳膊往一邊湊:“你傻呀!有人請客,你走什麽?”

潘曉嫿忍不下去了,叉著胳膊問:“我沒興趣跟他做朋友,任何意義上的‘朋友’!我對你這種愛挑撥離間、吃飯不付賬的人更不感興趣,我為什麽不走?你撒手行嗎?”

“嘿,你……”於欣隻捏過軟柿子,沒碰過硬茬子,當即就慫了,偏偏嘴裏還不幹不淨,“你真是有病,我好心好意介紹個朋友給你,你都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你這個人真是奇怪!好心沒好報!呸!”

於欣撂下狠話就跑,潘曉嫿也沒計較,畢竟能送走這尊“大佛”那就是最棒的了。她拉著羅綺走出店門:“走吧,我們找穆長華去!”

羅綺慢騰騰地說:“可是穆長華不是去練球了嗎?”

“他今天要練球?”潘曉嫿才記起來,穆長華似乎是這麽跟她說過,說班級籃球賽要開始了,他和莊信都入選了,還讓她們去看。當時潘曉嫿覺得看練球沒意思,也就沒答應,現在想起來兩個小夥伴都去練球了,她又有些無所事事,索性還是帶著羅綺去了籃球場。

然而又出狀況了。一路上幾乎所有認識的人不是對著潘曉嫿咳嗽,就是用別有深意的眼神看著她,問:“你的新朋友呢?”

潘曉嫿不明白,這是什麽最新流行的段子嗎?直到有人隱隱約約跟她說王建軍人挺不錯的,她才算聽明白是怎麽回事,一生氣就開始吼:“瞎說什麽?什麽王建軍,什麽朋友的?我就這三個朋友,莊信、穆長華、羅綺!”

對方被嚇了一跳:“你是害羞還是怎麽的?於欣往外說的可不是這樣啊!”

這一說算是真相大白,潘曉嫿早該想到於欣這個奇人,肯定不隻是叫人去喝飲料,把她和王建軍“湊對”這麽簡單,小小年紀竟然還懂得通過輿論造勢?

潘曉嫿氣得反而冷靜了:“班長,你給我說說,她都是怎麽說的?”

班長是個男生,一個男生也會跟著瞎傳這樣的話,可見於欣編故事編得有多厲害了。果不其然,王建軍上次提出讓她當“間諜”,成為“革命同誌”,竊取二班“情報”的事,被於欣編排成了兩人是歡喜冤家,互生情愫,女孩膽怯不敢點頭。

班長說完故事還不忘補兩句:“你為什麽不想和王建軍玩?王建軍除了愛看抗日劇,有點走火入魔之外,還是挺好的。”

“守大門的陳大爺除了愛看抗日劇,有點走火入魔之外,也挺好的,你怎麽不跟他做朋友?”潘曉嫿虎著臉,把班長給罵走了,人走了,她也還在念叨,“什麽人哪!我和誰玩管得著嗎?我是個人,又不是他寫的劇本,憑什麽按他們期望的發展?”

說完這句話潘曉嫿自己愣了。秋分以後的太陽不如夏天那樣灼熱,又是五六點鍾,太陽要落不落,一層金光鍍在潘曉嫿身上,她本來是暖的,隻是風一吹又覺得涼了。

誰不是個人呢?她不甘願做別人的棋子,不想按照別人的期望發展,那她憑什麽希望別人按照她的期望發展呢?她覺得這些對著她指指點點的人煩不勝煩,那些被她掰回固定軌道的人又會怎麽想呢?

羅綺見她又發呆,覺有些害怕,對著幾米遠的籃球場呼喊莊信的名字。兩個男生聽見了,沒有往她們這邊跑,而是直接跟同伴告別,拿起衣服和書包就走。

兩人跑過來的時候滿頭大汗,十幾歲的年紀,精力旺盛,又喜歡打籃球,卻因為羅綺說她不對勁,說撇下同伴就撇下了。跑到潘曉嫿跟前,穆長華還先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再用手背貼上潘曉嫿的額頭,關切地問:“又發呆?是不是感冒了?不然怎麽老走神?”

“封建迷信!哪裏有感冒容易走神的?”

潘曉嫿看著兩人鬥嘴,羅綺眼裏滿是擔心,三個人把她圍得滿滿當當,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問:“你們不打球了?”

穆長華生怕刺激她似的,回答:“打什麽球,打球哪有你重要?走走走,我們吃火鍋去!”

潘曉嫿回頭看球場上還剩下的人,零零散散已經組不起對抗賽了,隻能投籃或者打個2對2。她被穆長華推著走,兩邊是莊信和羅綺,明明被包圍卻感覺到自己的殘忍。莊信被擾亂了作息時間,穆長華放棄了打球,他們放下一切來陪著她,隻為了她所謂的“回到從前”,可她到底憑什麽讓人家按照她的劇本發展?

有時候就是這樣,對一個細節起了疑問,然後發現所有環節都經不起推敲。說起來好像是穆長華提議去吃火鍋的,但他沒吃什麽還一個勁地喝水。晚餐之後去坐車,她盯著車站上的宣傳海報兩秒,就有人提議去看電影。大家都點頭說好的時候,潘曉嫿分明看見了莊信臉上有種計劃被擾亂的懊喪,但他依舊沒有拒絕。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大家都在遷就她,至於為什麽遷就,她心裏很清楚。

第二天吃完午飯,回到學校後的潘曉嫿拉著羅綺出去玩,哪怕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但她依舊需要一個人來證實這些。

學校規定如果學生在學校吃午飯,就必須在教室午休,午休期間不得喧嘩,不得在教室以外的地方亂走。但規定是這麽規定,還是有不少學生偷偷溜去小賣部或者操場。這並不是什麽大事,但顯然羅綺又把它當成了一場冒險:“不叫上他們嗎?”

當然不!潘曉嫿心裏清楚,如果她叫上他們倆,不管他們有什麽樣的事,他們都會放下手中的事情跟她出來玩。然而這些是她最不想見到的!

兩人溜出教學樓,來到一棟偏僻的實驗樓外,實驗樓的外牆上爬滿了爬山虎,碧綠的葉子形成一整塊幕布遮蓋在牆上,風一吹,碧波**漾。眼下的景色是愜意的,潘曉嫿卻憂心忡忡,羅綺本來就是敏感的人,見她心不在焉,咬了咬嘴唇,開口安慰她:“其實他們也是關心你。”

潘曉嫿點頭。

羅綺又說:“隻是這樣的做法不對,畢竟你也有你的自由,如果和誰交朋友都要受人指點的話那也太沒趣了吧!”

潘曉嫿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還跟著點頭,到後來卻越聽越想笑,羅綺以為她還在心煩王建軍的事,但其實她隻是聯想到了自己。連羅綺也會覺得王建軍、於欣的做法不對,這是不是等同於她強硬地把所有人綁在身邊的做法也不對呢?她畢竟不是所有人的宇宙中心。

“你要是覺得很生氣的話,你就跟他們說吧!發個脾氣也沒什麽關係!”

羅綺的說法讓潘曉嫿忍俊不禁,曾經的老好人現在居然會說“發個脾氣也沒什麽關係”?

潘曉嫿笑道:“看來你跟莊莊學生氣學得還不錯呀!完全可以出師了!”

羅綺先是一喜,然後又說:“還不行啦!”

潘曉嫿滿以為她是謙虛,轉頭一看才發現了她不自然的神色:“怎麽了?還是羅娉又做了什麽嗎?”

當初,羅綺“學生氣”就是被羅娉氣壞了,哪怕她現在敢拒絕同學的無理要求,但還是拿羅娉沒辦法的話,也還是會很沮喪的吧!

潘曉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慢慢來,更何況你也不是想改變羅娉對你的態度,而是想……”

“我倒要看看午休時間是哪個班的學生不在教室午休,跑到實驗樓來玩!”

兩人見勢不對,從地上爬起來就跑,還不敢回頭查看身後的情況,生怕來的人認識她們。但不巧的是來抓人的老師剛好認識她們,不急不忙地站在她們身後尖著嗓子喊:“羅綺!你還跑?難道你媽我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嗎?你膽子越來越大了,竟然敢逃午休?”

潘曉嫿放棄抵抗,認命地站住,轉身想幫羅綺開脫:“阿姨,是我心情不好想出來走走,羅綺擔心我才跟著出來的。”

女人還穿著潘曉嫿那天在商場見過的那一身衣服,細高跟比天還高,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羅綺的鼻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不用幫她解釋,我還不知道她?好吃、偷懶、愛玩,再沒有比她厲害的了!”

羅綺背對著她媽媽,低垂著頭情緒不高。女人看著她這個孬樣又來氣,喋喋不休地念叨,翻來覆去不過是不知道體諒父母、不和妹妹親近、學習成績不好讓她丟臉,她越說越來氣:“還有你那篇作文!”

作文怎麽了?潘曉嫿一早就想替羅綺出頭,卻被她死死拽著,潘曉嫿顧及羅綺的意願也就沒有開口幫腔。

“你那狗屁作文,別人都是寫爸爸媽媽,再不濟也是寫最愛的東西,你倒好,寫最愛的奶奶?”女人氣急敗壞地說,“我和你爸一天到晚忙著賺錢養你,你奶奶給過你一分錢嗎?你奶奶都是我們在養,你可真不錯!‘最愛奶奶’!我和你爸真是掏心掏肺地養了一頭白眼狼!”

潘曉嫿記得羅綺講過她是奶奶帶大的,她是第一胎,兩個二十郎當歲的人一下子變了爹媽,對孩子的事情措手不及,如果不是奶奶從旁協助,哪有這麽順利?

“你最愛的都不是我,我寫‘最愛奶奶’又有什麽錯?”羅綺突然回頭,挽起褲頭和衣袖,小腿上青青紫紫的印記,手臂上指甲的畫痕,乍一看觸目驚心,不知情的人隻怕以為她受過什麽家暴,“這些全都是你女兒弄的,你以後最好把她看好了,別再讓她對我動手動腳。”羅綺舉起手臂衝著她媽媽說,“否則我受過什麽樣的傷,我就會讓她受什麽傷!”

“胡說什麽,那可是你妹妹!”

羅綺忽然情緒激動起來,還沒把滿心眼裏的憤怒發泄出去,自己卻先哭了:“她有把我當姐姐嗎?你有把我當女兒嗎?這個家裏麵除了奶奶還有誰在乎我?”

女人顯然沒見過這樣宣泄情緒的女兒,臉上有些訕訕:“你這傻孩子,你是姐姐,當姐姐的自然要多擔待點……”

“我都這樣了你還要我擔待?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兒?羅娉要是受傷了你得難過成什麽樣子?我受傷了你就是這樣對我?”羅綺哭得說話都艱難,“羅娉是個寶,羅綺是根草!我不寫最愛奶奶難道寫最愛你?我要是寫了你那才真是白眼狼!”

女人聽完之後徹底傻住了,傻愣愣地看著兩個逃午休的學生手牽著手離開。羅綺氣衝衝地拉著潘曉嫿走時還沒有停止哭泣,但她就那樣昂首挺胸地與媽媽擦肩而過。

潘曉嫿想,也許女人正在思考她長期以來對兩個女兒的教養方式,也許她能明白自己長期以來的偏心和對羅綺的忽視,也許她會洗心革麵從此以後一視同仁……但潘曉嫿知道一切並不是主角打倒反派,世界一派和平這樣簡單。偏心在大人眼裏隻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即便是她們控訴了,但結果可能仍然不受她們控製。

潘曉嫿蹲在羅綺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的背脊。羅綺把臉埋在膝蓋上哭泣,她用雙臂環住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的,潘曉嫿在一旁怎麽勸也沒有用。大概是覺得委屈,哪怕發泄完心中所想,也依舊覺得自己委屈。

隔了很久,直到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羅綺才微微抬起頭,抽噎著說:“這次是真的出師了。”

潘曉嫿愣了一下,無奈地笑了。羅綺為什麽要學生氣?不是為了那些欺負她的同學、也不是因為羅娉,而是為了她那對偏心而不自知的父母。當她終於敢把自己的不滿向父母控訴時,在她心裏這才算真的出師了。羅綺都能有這樣的勇氣,難道自己不可以勇敢地去麵對自己犯下的過錯嗎?

潘曉嫿強求已經決定分開的父母按照自己的想法發展,她希望他們不要離婚,她希望他們可以永遠是一家三口,但這樣的要求對爸爸媽媽來說又有多苛刻?

爸爸媽媽沒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她便自暴自棄、自怨自艾,讓兩個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空間的小夥伴對她擔心不已。他們放下手邊的事來陪伴她,完全沒有私人空間地和她待在一起,她沒有問過他們開不開心,也沒有想過他們想不想這樣做。她隻是自私地逃避一切,縮在自己的殼子裏,偽裝成一切都沒有變的樣子。但其實一切都變了!她不是十歲也不是十二歲,大家明明已經走出很遠了,沒有辦法再回到昨天。

她無法原諒自己的自私和懦弱,她必須要做出一些改變!她站起來,往教室跑,她要去二班,她要去找莊信和穆長華,她要告訴他們,放心吧,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吧。眼淚不爭氣地流出眼眶,她奔跑著,心中卻更是篤定,她不想成為他們的包袱,更不想成為鎖住他們的枷鎖!朋友不是這樣的,家人更不是!

她站在二班的門口,對著教室裏喊:“穆長華——”

那天中午忽然下了一場大雨,潘曉嫿站在長廊上給父母撥電話。風很大,屋簷上滴下來的雨水全都打在潘曉嫿的鞋子上,白色的球鞋帶著些汙痕,慢慢濕透。冰涼的水汽在她周圍形成一個屏障,寒冷的屏障,她站在屏障裏看著被雨水衝刷的樹葉露出本來的顏色,似乎是生機勃勃的綠。

長長的彩鈴聲之後是冰冷的女聲提示音,她心裏的想法卻沒有變冷,她點開微信開始一條一條地留語音。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是你們的女兒潘曉嫿。”

“得知你們要離婚的這段日子我過得相當煎熬,並不是覺得突然,而是難以適應。我隱約知道會有這樣一天,盡管我也許已經適應了沒有你們的生活,但當你們真的徹底分開,這還是讓我難以接受。盡管所有的道理你們都已經給我說透,但我仍然執迷不悟地不聽、不看、不想。

我私心期望你們不要分開,我為這些改變心生憂愁,我從未感受過這樣多的煩惱,像是從早晨睜眼醒來的那一刻起就難以呼吸,維持著缺氧狀態一直到晚上睡去,周而複始。

我維持這樣的狀態過了很久,周圍的朋友也為我擔憂。我躲在自己的殼子裏,偽裝著一切不曾改變,我假裝看不見你們的煎熬,隻覺得自己最難受。

我罔顧你們的意願,苛求你們不要分開,直到今日才忽然明白我給你們造成了困擾——你們本打算脫離這樣周而複始的煩惱,而我卻希望你們陪著我偽裝開心。

事實上,這樣並不能讓我快樂。

我放手了,如果分開會讓你們開心,那你們便分開吧。我想哪怕你們會分開,我也依舊是你們女兒潘曉嫿。我愛你們。”

那些語音是不是有人收聽她沒有去想,她快步衝到二班門口對著裏麵喊:“穆長華——莊信——”

潘曉嫿站在二班門口大喊,嚇住了二班教室裏為數不多的十幾個人。穆長華和莊信被她驚到了,連忙往她所在的位置走,她看著卻忽然笑了。兩人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突兀地往後退了幾步,退到了走廊上。莊信敏感地察覺出不對勁,還沒等他問話,潘曉嫿仰起臉笑著說:“帶傘了嗎?”

兩個男生一頭霧水:“啊?”

潘曉嫿繼續問:“外麵下大雨了,你們帶傘了嗎?”

“帶了。”

得了回答,潘曉嫿哦了一聲又笑嘻嘻地走了,隻留下一句:“那就好。”猝然離別多傷感,還是不告而別最貼心。

莊信總覺得她想說的不是這些,想找人討論,但穆長華已經直接回座位去了。莊信看著潘曉嫿離開的背影,第一次沒有看出她在想什麽。

潘曉嫿想得很簡單,她想說:“去做你們想做的事情吧!”不用再為一個叫潘曉嫿的人煩惱,也不必再為她擔心,她不會再成為鎖住你們的枷鎖,你們應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毫無負累,自由飛翔。

她原本想這樣說,隻是在最後一秒又停住了,既然決定放手,那就不應該再讓他們擔心。她應該靜靜退場,而不是高調宣揚。她放手了,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莊莊和木頭,他們都自由了。她把發出去的語音一條一條地撤回,她把即將宣泄出口的情緒吞回肚子。她下的決定她自己知道就好。

她不會再這樣任性地捆住他們,就好像成長從來隻能是一個人自己學會。她得學會自己站起來,她得學會自己想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他們就像是一個點發出來的射線,也許有過共同的回憶,也許有過短暫的陪伴,但始終要朝著自己的方向前進。

故事沒有結尾,但總得有人說再見。她不想不告而別,再拖遝也隻能道一句“期待下次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