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日這件大事

那天怎麽收場的,潘曉嫿忘記了,隻記得回家之後看見了提著行李箱要出門的爸爸。她問爸爸是不是又要出差,爸爸含含糊糊地說:“你要聽媽媽的話。”

行為學專家說當一個人麵對問題不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在兜圈繞彎子時,他多半在撒謊。她神色複雜地目送爸爸離開,轉頭看到原本坐在沙發上的莊淑萍女士忽然站起來,氣衝衝地上樓。

潘曉嫿的大腦發出轟鳴聲,如同老化的電腦那樣,最終cpu過熱,發出“嗡”的一聲,停止了運行。她把自己拋在沙發上,兩眼放空地望著天花板,迷迷糊糊就這樣睡過去了。

她一連三天的反常,還是引起了莊律師的注意。莊律師追在十分憂鬱的潘曉嫿屁股後頭追問她怎麽了,潘曉嫿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呆愣愣地用語氣詞回答一切問題。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拿著電視遙控器漫無目的地搜索著頻道,看起來好像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睛的餘光卻時刻注意著莊律師。

莊律師拿著手機站在小書房裏,小心翼翼地打電話,還時不時偷瞄兩眼,觀察潘曉嫿的舉動,用一種學術探究的語氣向電話那頭的人介紹潘曉嫿的情況:“……也不說話,就是發呆,反應有點遲鈍……你說會不會是抑鬱症?”

沙發上的潘曉嫿立馬換了個姿勢,用身體掩蓋住手機,然後偷偷摸摸地上網查詢“抑鬱症的症狀”。幾乎每一天都情緒抑鬱?潘曉嫿想想覺得自己沒有啊。胃口改變?吃很多算不算?日常生活中缺乏興趣?潘曉嫿想了想,把遙控器扔一邊,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偽裝成生無可戀的樣子,臉上寫滿了“我憂鬱、我悲傷,快來安慰我”。

莊律師的谘詢還在繼續,大概是得出了某種結論,又對著電話回應:“多陪伴?我知道的,過幾天她生日,我出錢送她跟她幾個朋友出去玩玩……我知道家人的陪伴最重要,但我和她爸爸最近都比較忙……”

莊律師謝絕了電話那頭的建議,手機在手裏拿了半天,最終發了條微信。發完,莊律師走出來對著放空思緒的潘曉嫿說:“走,我們去超市。”

二十分鍾以後,潘曉嫿被莊律師帶到了家門口的大型超市裏。她被莊律師打發去買冰激淩,緊接著莊信也出現在超市裏。

“莊莊,你幫阿姨找幾個花花的好朋友,過幾天就是花花的生日,把他們請來陪花花過生日。玩什麽你決定,阿姨請客。”

莊信毫不猶豫地拒絕:“做不到,她在學校沒什麽朋友。”

莊律師一聽,愣住了:“沒有朋友?”腦袋裏麵大概又回想起那位心理醫生朋友說的某些細節,忍不住向莊信打聽,“你覺得花花最近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莊信猜到莊律師在想什麽,故意誤導她:“不愛說話算不對勁嗎?還特別喜歡發呆,有時候跟她說話也像沒聽見似的。”

莊律師大驚:“還有什麽?”

莊信像是不明白莊律師為什麽驚訝,隨意地說:“還能有什麽?這不是很正常的嗎?剛經曆家庭離異的小孩多多少少都有些情緒問題。”莊信嚇唬她,“前一陣不是還出了一個調查報告嗎?有情緒問題的小孩得不到父母家人的關注,久而久之可能會用非正常的方式發泄自己的情緒,比如做一些觸犯法律的事情。姨媽,你是律師,肯定看過不少這樣的事吧!”

“啊?是,是。”莊律師有些六神無主,懷著僥幸問,“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因為進入青春期,花花才這樣,還是這段時間才變成這樣的?”

莊信搖頭:“不清楚,我現在和花花也不在同一個班,具體情況不清楚。姨媽你每天晚上回家沒發現她有什麽不對勁嗎?”

莊信當然知道莊律師早出晚歸地忙事業,但隻有往痛處紮,才更讓人知道痛!

莊律師心虛,哪裏回答得上來?

莊信看了她的反應,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我怎麽覺得花花現在的狀態和我之前看的抑鬱症十大前兆有點相似?”看到莊律師變了臉色,莊信假裝失口說錯話,補救道,“也許是我弄錯了,她大概就是有點不開心。”

莊信一番話把莊律師唬得一愣一愣的,關心則亂,莊律師不可避免地踏入莊信的陷阱,焦急地問他該怎麽辦才好。

莊信聳肩,回答得用心良苦:“多陪陪她!這種事情還是需要家人朋友關注的,您得讓她感受到家庭溫暖。”

心理谘詢師的話沒什麽用,莊信一句話卻有奇效,莊律師忙不迭地點頭:“對,我聯係她爸爸,看她爸有沒有時間……”

莊律師走出超市打電話,莊信自覺自己深藏功與名,轉頭卻看見潘曉嫿笑得古靈精怪。

“哥!沒想到你還會說謊!哥,你這是在幫我嗎?”潘曉嫿隻有在有求於人、得了好處的時候才會管莊信叫哥,莊信並沒有想到潘曉嫿也在這,被她看到撒謊的全過程,他有些尷尬。

莊信沒有給潘曉嫿說第二句話的機會,一個爆栗敲在潘曉嫿的腦門上:“自己思考去!”

潘曉嫿捂著腦門向莊信道謝:“嗷!謝謝哥!我去買好吃的,請你吃!”

看著潘曉嫿瘋跑離開,莊信清了清嗓子,這才偷偷露出高興的模樣。然而此時,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看起來,你也沒有那麽封建專製、不懂尊重人嘛!”

羅綺抱著一件兒童外套,靠在兒童讀書區的架子上,儼然是一副目睹了全程的模樣。

莊信懶得與她糾纏:“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嗯,裝,你接著裝。”羅綺抱著胳膊看他演戲,“承認吧!你明明就是關心他們的。”

莊信被這話驚到了,下意識地掃了她一眼,眼睛快被那件兒童外套刺瞎:“你怎麽還在當保姆?”

羅綺呆了兩秒隨即笑開:“師傅,我覺得你有時候太別扭了,這樣不好。關心我們就直說呀!”

莊信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被羅綺擋住去路,他不得不再度別扭地開口,“你聽到了吧?花花下個禮拜五生日,她媽媽想請她的朋友一起去露營,你要是不能去就提前說。”

羅綺覺得莊信的臉上寫滿了尷尬、別扭這幾個字,她突然一點兒也不害怕莊信了,甚至還大著膽子對他說:“我能帶羅娉一起去嗎?”

“你當保姆當上癮了是吧?”莊信火氣上頭,態度一下子變得凜然起來,“浪費時間,我怎麽教出你這麽一個廢物?羅娉打你打得不夠是嗎?還要上趕著給她當保姆?”

挨罵之後,羅綺不怒反笑,嘴角上翹,嘴唇好看的紋路被太陽照得熠熠生輝,她捂著嘴笑著解釋:“你誤會了,我和羅娉的關係沒有那麽糟糕了。我教訓了她兩回,她不敢再對我動手,並且老老實實的。”

聽了羅琦的解釋,莊信臉色緩和了不少,羅綺又接著說:“而且你說下個禮拜五,那天我們家人都要出遠門,我要是不帶上她,她就隻能一個人在家待著,那樣不安全……”

“姐!”一個“矮冬瓜”費力地提著一大塑料袋的玩偶,步履蹣跚地向羅綺靠近。她費勁地把一遝紙鈔交到羅綺手裏,“給你的!”

羅綺和莊信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矮冬瓜”,羅綺問:“你哪來這麽多錢?”那一遝紙鈔十塊、二十塊的都有,一小遝加起來有兩百多。

“矮冬瓜”說得相當自豪:“我把娃娃賣了,賺的!”

“你不是非要來這裏夾娃娃,求我帶你來的嗎?你怎麽就這麽賣了?”

羅綺不明白,羅娉也沒給她明白的時間,揚了揚袋子裏其他的娃娃,說:“最開始夾娃娃的錢不是你給的嗎?先把那些錢還你,等我把這些賣了,再一起給你!”

神了!羅娉夾娃娃夾出了經驗,一開始羅綺就給了她五十塊夾娃娃的“啟動經費”,竟然讓她夾了不少娃娃,她又拿去兜售給夾不到娃娃的人,這樣竟然還賣了不少錢!

別說是羅綺了,莊信也看得目瞪口呆,人家的妹妹還這麽小就這麽厲害,潘曉嫿要是能這樣,他也就省心了。

羅綺吃驚地捂住臉,像是遮著嘴笑,然後借著不經意的動作擦去眼角的淚:“行吧!你去吧!”羅綺揮揮手,背過身去,她沒有想過羅娉有了好東西還會記掛著她。

她小聲地對莊信道:“你看,我和羅娉的關係也沒有那樣糟糕,她有時候還是挺可愛的,這種時候還會記著分我一份……”

莊信也沒有想過他眼裏的“小魔怪”會有這樣大的改變,語言能力像是被阻塞住了一般,他忽然想不出一個詞來對羅娉下一個定義。也許人本來就是不能被定義的,就好像他總說穆長華是蠢貨,潘曉嫿是慫包,但這些詞真的能成為一個人的標簽嗎?他懷疑起自己以前的行為,他懷疑自己究竟對不對。

就在這個時候“小魔怪”開口了:“那個,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感動,但我必須說明,我把錢分你一半是因為……”羅娉吞咽了一下口水,“因為那是我砸壞的。”

什麽?

“我上網了解了一下,你那個好像也不貴,也就幾百塊錢,所以我決定還是賠給你。”

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羅綺飛速轉身,氣得臉都變綠了:“什麽幾百塊錢?我那是高階版本,有背光燈的!那個要一千多好不好!”

羅娉啞口無言,訥訥地回答:“要不,我買個台燈賠你?”

羅綺氣得說不出話。

羅娉又說:“可以充電的那種?”

羅綺生無可戀,充電台燈聽著就不靠譜!

這時,推著滿車零食的潘曉嫿高聲喊道:“羅綺!”喊完,她就跟個小炮彈似的往這邊衝,一米七的超級大炮,不用想都知道威力如何。

潘曉嫿衝到跟前,莊信把她給壓下了:“你以為你幾歲?在超市橫衝直撞,你丟不丟人?”

潘曉嫿嘿嘿一笑,從莊信手底下繞過去,抱著羅綺鬧:“跟我去露營吧!我爸媽也會去,找個能釣魚、能做飯的地方,他們做飯,我們吃吃玩玩!”潘曉嫿樂瘋了,連一向看不慣的羅娉舉手要求參加也大度地同意,甚至和羅娉一起推著購物車挑零食。

羅綺和莊信被落在後麵,看著兩個“妹妹”在前麵鬧騰,特別有種帶熊孩子出門的感覺。

“潘曉嫿,不可以拿桶裝冰激淩!調味料也不用你買!你把那條鹹魚給我放下!買什麽滑板車,你究竟幾歲……”

嘮嘮叨叨的莊信和平常看起來不一樣,似乎有股煙火氣息,沒那麽冷漠,沒那麽獨斷專行。他也許還是蠻橫的,但他的出發點在羅綺眼裏明晰了:他是為了潘曉嫿好。憑自己比妹妹多的幾年甚至更微弱的年齡優勢,和敏銳觸覺之下對生活的感知,給妹妹一些引導性的提示。隻是他常常好心辦壞事。

遠處,潘曉嫿跟十二歲的羅娉鬧騰在一起,羅綺忽然開口:“有個妹妹很煩吧?”莊信沒有回答,嘴角含著的笑似乎也在應和這一點。

羅綺拉著莊信停住:“羅娉超級煩人,雖然會做一點點讓我覺得暖心的事,但絕大部分還是讓我收拾爛攤子的糟心事。”

“其實你也是這樣吧?雖然他們麻煩一大堆,但隻要有兩秒能讓你覺得暖心,你就會不由自主地繼續幫他們解決問題……”羅綺戳了戳莊信的胸口,“你的心也沒有臉那麽硬!明明是不想看到他們犯錯、走冤枉路,卻偏偏要弄得專橫、霸道的樣子。其實隻要好好說,他們肯定能理解的……”

莊信抓住她的手指頭,問:“你知道功過相抵嗎?”

“什麽?”羅綺歪著頭問。

“兩秒的暖心抵消掉一件麻煩事,按你這個方法算的話,他們欠我的債大概下半輩子也還不清。”莊信鬆開手,眼睛平視前方,無端顯出冷漠的樣子,“所以我為什麽要對他們好聲好氣?還有,我不是光芒普照大地的雷鋒,沒工夫做好人好事!”

羅綺傻愣在原地,直到潘曉嫿把超市轉了一圈,又轉回她身邊才問:“你覺不覺得,你哥特別愛鬧別扭?”結果得到了潘曉嫿一臉驚悚的表情,她自覺地閉嘴。

潘曉嫿沒空對好友突如其來的想法產生興趣,她忙著煩惱麵前堆積如山的蛋糕要怎麽解決。太沒有良心了!自打生日露營計劃被她爹媽提上日程之後,親朋好友們紛紛表示一定會給她一份厚禮。結果到了星期五這天,潘曉嫿收到了五個生日蛋糕!原本她還珍重地放在課桌上,現在隻能往地上堆了。

“花花!班主任讓我給你的!又一個蛋糕!”

潘曉嫿癱倒在課桌上,感覺自己急需搶救。送蛋糕的外賣小哥進不了學校,最後統一由傳達室大爺給班主任打電話,光今天一天班主任已經幫她跑了三次傳達室了!

羅綺在一旁出主意:“要不然我們拿它們來打蛋糕戰?”

雖然用蛋糕當禮物非常不走心,但用來打蛋糕戰也太浪費糧食了吧!潘曉嫿抱著三個蛋糕,說:“從裏麵挑兩個你最喜歡的,一個咱們明天露營吃,一個給咱班同學吃!”她還不信了,請人吃蛋糕難道沒人吃?

潘曉嫿抱著蛋糕跑得飛快,往年級組辦公室裏送一個,又往潘誌峰辦公室送一個,讓老師們分擔掉兩個之後,罪惡感終於減輕了一些。

“這個你打算往哪送?”潘誌峰分了一小塊蛋糕便笑嗬嗬地把蛋糕讓給其他老師,指著潘曉嫿還抱著的蛋糕問,“哦,對,差點忘了,你這個一班的學生還是二班的外援,怎麽說也得給二班送一個蛋糕。”

潘曉嫿拍了拍蛋糕盒,想回答說“那當然了”,卻踟躕著,遲遲不肯往外走:“叔,你幫我想個招兒,你說我該怎麽和木頭說話?”

潘誌峰老神在在:“還能怎麽說?”

“但我和他還在冷戰!”潘曉嫿不情願地說出這個詞,語氣裏還含著怨氣。

潘誌峰不屑一顧:“冷戰?我當是什麽大事!”

潘曉嫿不樂意:“怎麽不是大事?這很嚴重好嗎,嚴重影響我過生日的心情!”

“那你就不叫他,你不是還有別的朋友嗎?”潘誌鋒一口接一口地吃蛋糕,“他說的那番話著實太難聽,你要是不生氣,還掉過頭去找他,那也太跌份了!別去找他!”

說實話,潘曉嫿也是這麽想的,明明做錯事的人是穆長華,她還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太不是滋味了,但是她又有些猶豫:“可是每年生日都會叫他,結果今年誰都去了,就他沒去……”

“那又怎麽了?無非就是漸行漸遠,你又不缺他這一個朋友。”潘誌峰把最後一口蛋糕往嘴裏塞,含含糊糊地回答,“冷戰,為著自尊拉不下臉和好,然後斷了聯係,然後形同陌路,然後再回頭看時,一晃幾年過去了,也就不記得當初還有這個朋友了,頂多就是感慨一句,沒什麽大不了。”

潘曉嫿望著窗台沒說話,潘誌峰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難受了吧?你看你們絕交之前還轟轟烈烈地吵過一場,成年人的絕交都是悄無聲息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人就不見了,你轉過頭想找,卻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跟你走散的。”

“自尊和對錯都是很重要的事,但如果那個人對你而言更重要,那它們也許可以先放一放。”潘誌峰把人往辦公室門外一推,“走吧,你放了學能去露營,我放學還要改作業,你再不走我就抓你當壯丁了!”

——十幾歲的時候,沒想過會和二十幾歲的你不聯係。

潘曉嫿腦子裏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她忘了這是誰一時感傷發出的朋友圈,隻是陡然想起,心裏有股淡淡的悲涼。她沒有想過要和任何一個朋友斷絕來往,在她的意識裏,所有的絕交都是大動幹戈,決裂收尾。

十幾歲的潘曉嫿如果因為冷戰再也不和穆長華聯係,那會是怎樣的結尾?沒有人拉下臉去找另一個人,沒有道歉,沒有和好,沒有若無其事地說早安,沒有和事佬。走廊裏碰見,甚至會為了避免尷尬,假裝沒看到對方,哪怕迎麵撞上,也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就這樣在漫長的時光裏江湖不見。

他們要就這樣變成兩個陌生人嗎?

抱著蛋糕走進二班教室的潘曉嫿受到二班同學的高度歡迎,盛情難卻之下,潘曉嫿在他們給自己唱完生日歌之後許下願望,這是她生日當天的第四次許願。當然她基本上也就是個吉祥物,走完流程後,二班同學如狼似虎地撲向了她帶來的蛋糕,急得她大喊:“給我留一塊帶獼猴桃的!”

獼猴桃是穆長華的最愛,吃法還相當被人嫌棄,獼猴桃切半,然後用小勺子挖著吃。潘曉嫿調侃過他這愛好無數次,然而今天還是老老實實地端著一塊帶獼猴桃的蛋糕走到他的課桌前:“喏,你的。”

穆長華掃她一眼,幹巴巴地說:“謝謝。”

“我媽包了一個農家樂給我慶生,今天下午去,星期六下午回,今天下午放學車子會在校門口等。”潘曉嫿跟背貫口似的一口氣說完,她承認潘誌峰說的那些的確會讓她難受,隻要一想到木頭會把她當成陌生人,她眼睛裏就能立馬湧出淚水來。但她最多也隻能做到這樣,哪怕難受,自尊心也搶占上風。

但還好穆長華沒有那麽不識趣,他說:“哦。”

就是這一個“哦”字給了潘曉嫿信心:“我邀請你去露營,不代表之前的事就這麽算了,這隻是因為我不想我們這段友情漸行漸遠!還有,我還是很生氣,因為你說的話非常過分!”

不管怎樣,也不能說別人是狗吧?還說她一輩子都活在莊信的指揮下。這話回想起來,潘曉嫿又要紅眼睛。

潘曉嫿氣勢洶洶的,穆長華反而相當平靜地點頭,說:“我知道。”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潘曉嫿舌頭都要打結,原本的氣勢洶洶一下就被卸去一半:“還有,有些事我就是對事不對人,你說我活在莊信的指揮下,但他有時候是對的,難道對的我也不聽?”

穆長華又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這樣講道理的穆長華簡直不可思議!潘曉嫿推了他一把,小心翼翼地問:“你到底怎麽了?我怎麽覺得你有點不對勁?”

這一句話像是戳到了穆長華情緒的開關,他褪去風輕雲淡,潮紅漫上臉頰,他難得羞澀地撓了撓頭:“我說的話太難聽了。我那天是在氣頭上,其實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說錯了,但那時還在氣頭上,也拉不下臉來道歉……”

冷戰時不回頭的孤傲勇氣,其實是自尊心作祟的膽小怯弱。害怕回頭時真心遭到對方的踐踏,所以誰都不想做先回頭的人,但其實先回頭的人才更強大。

眼前的穆長華還是既心虛又羞赧的樣子,潘曉嫿想起自己之前的困擾,她傻兮兮地笑了:“你這樣子有點蠢!好後悔沒有錄下來!”

“壽星,看這裏,說‘茄子’!”

潘曉嫿回頭,啪,一塊蛋糕砸臉上了。拍照的人幫她說了一聲“茄子”,然後手機清晰地發出一聲“哢嚓”,被糊一臉蛋糕的潘曉嫿被拍了下來。

“啊啊啊!過分!我說了不要打蛋糕戰,不要浪費糧食!”

穆長華拍桌大笑,對潘曉嫿說:“好後悔沒有錄下來!我怎麽沒錄下來呢?”

“穆、長、華!我再也不要原諒你了!”

“哦,好啊。”穆長華嘻嘻哈哈,“等我笑完再說!”

星期五下午的最後一節課,一班班主任照常留下來講一周總結,但這一次卻硬生生被站在走廊上的二班同學打斷,他知道潘曉嫿邀請一班二班同學去露營的事,頗為無奈地擺手:“散了吧,散了吧!”

第一次被提前放學的一班同學一哄而散,定下來的十幾個得到家長許可的同學簇擁著潘曉嫿往校外走。難得一見的一班、二班混合軍團浩浩****,大家一個接一個地上了農家樂派來的大巴車,恰巧看到一切的二班班主任甚至還拍了拍潘誌峰的肩:“辛苦你了,潘老師!”

潘誌峰有苦難言。明明上了車,潘曉嫿還掉過頭來,扒在車門上問:“叔,你不是要改作業嗎?怎麽又來了?”

臨時接到哥哥嫂子電話說來不了的潘誌峰,完全不敢把事實告訴給自己的大侄女,還虎著臉嚇她:“你還說呢!我們以為你就叫了幾個人,哪知道你叫來了半個班!要是沒個大人護送過去,萬一出了事怎麽辦?”

時隔幾年,再次和父母一起出遊,潘曉嫿整個人都處在傻嗬嗬的狀態,別人說什麽也不計較。哪怕羅綺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來找她,說:“於欣和王建軍怎麽來了?”

潘曉嬅也回答:“來就來唄!”

半秒之後,潘曉嫿反應過來,抓住羅琦的胳膊問:“你說誰?於欣和王建軍?”

羅綺瘋狂地點頭:“是啊!人已經坐在車裏了!”

“可我沒叫他們呀!”潘曉嫿一拍腦門想了起來,自己當初在班上宣布的時候,說的是“大家想來的都來,反正我媽出錢”。回想起來的潘曉嫿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我怎麽那麽敗家呢?”

羅綺抓狂:“現在怎麽辦?”

兩人站在車門口竊竊私語,坐在車裏的眾人一臉興奮:“壽星!快進來!這大巴車還有KTV係統,咱們唱歌呀!”

兩人衝著眾人訕笑,看著一起樂嗬的於欣和王建軍,潘曉嫿小聲問羅綺:“你覺得他們會自動自發地離開嗎?”

“我覺得那是你低估了他們的臉皮厚度!”

穆長華站在大巴車的台階下,問兩人:“怎麽了?堵在門口幹什麽?”

兩人下意識地回頭看,羅綺看到了聲音的源頭穆長華,而潘曉嫿眼睛一掃卻看到了正和潘誌峰竊竊私語的莊信。莊信發現潘曉嫿在注意他們,立刻有所收斂地中斷了交談。潘曉嫿幾乎是本能地警覺起來,問:“你們在說什麽?我爸媽呢?”

潘誌峰心裏暗叫糟糕,但本意還是希望潘曉嫿能過一個開開心心的生日,於是敷衍她:“他們下班過來有點繞,所以直接去露營的地方,吃飯的時候你就會見到了。”

莊信卻持相反的意見,他知道潘曉嫿會失望,但他更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他直接說:“他們有事來不了了。”

潘曉嫿經曆了一個周期的變化,確切來說是疑惑、憤怒、失望,最後歸結為破罐子破摔。在她進一步做出失控的舉動之前,莊信阻止了她:“你回頭看一眼,車上的人都是你請來的,你要是現在發脾氣,你讓他們怎麽辦?”

潘曉嫿有些猶豫,一班和二班的同學難得玩到了一起,甚至打開了車上的KTV係統,準備點歌合唱。她要是這個時候發脾氣,是想讓這麽些人來哄她嗎?騎虎難下,潘曉嫿發出一聲煩躁的吼叫,轉頭進了車廂。

穆長華煩躁起來,質問莊信:“你逼她幹嗎?”沒等莊信回答,他也跟著鑽進車廂,一屁股坐在潘曉嫿旁邊。

有人在自己身邊坐下潘曉嫿也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死死地盯著窗外,把自己和車廂裏的一切隔絕。

穆長華把她兩隻互相掐的手分開,抓著她的右手握在手裏,輕輕地捏她的手,企圖給她一點安慰:“別想了,還有這麽多人陪著你呢!還有我和莊信,哪年不是我和他陪著你過生日?”

說起來也是這麽回事,莊律師每年都想給潘曉嫿驚喜,但最終陪她度過生日的還是莊信和穆長華。

“開心點!要不一會打蛋糕戰的時候,我也讓你糊一臉?”

潘曉嫿拿手掐他:“說了不許打蛋糕戰!”

穆長華任她掐,特別好脾氣:“好,不打,不打!他們叫你唱歌呢,唱歌去?”

潘曉嫿算緩過來了,把穆長華掀開,衝著前麵喊:“人都來齊了,師傅開車!我們要飆歌了!”於是留守兒童潘曉嫿,再次度過了一個雖然父母在本城,但依舊不在她身邊的生日。

莊律師雖然沒有來,但這次露營的地方卻十分貼心。他們去的地方並不是一般的農家樂,而是一片蒙古包帳篷。晚上睡在小小的帳篷裏,晚飯是烤全羊,助興節目是篝火表演。老板相當熱情,一家老少全出馬,帶著兩個班的學生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舞,潘曉嫿就是想煩也煩不起來。

圍著篝火跳舞的時候,潘曉嫿左手邊的女孩忽然湊過來,問:“和穆長華拉手的感覺是怎樣?”

潘曉嫿鬼使神差地向右看,篝火把穆長華的臉映得通紅,暖黃的光讓他看起來溫暖明亮,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穆長華手心的溫度。她極不自然地笑了笑,對著女孩說:“左手拉右手唄!還能有什麽感覺?”

沒等女孩回答,她發現穆長華右邊拉著的人竟然是莊信!兩個不久前才再度鬧崩、玩決裂的人手牽手跳篝火舞?畫麵太美,完全不敢想象。潘曉嫿自己想象了一下,笑了起來,邊笑邊對女孩說:“你應該問穆長華和莊信拉手是什麽感覺!”

女孩愣了一下,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這邊的舉動被羅綺、羅娉注意到了,兩人硬生生地把莊信、穆長華擠出去,湊過來問發生了什麽。潘曉嫿礙於穆長華在場,不敢說出真相。幾人笑鬧著,沒注意到莊信悄悄地越過人群,走到老板身邊。

一陣短暫的交談,老板笑著點頭,三五分鍾之後一塊投影板被拉到了音響旁邊。所有人都驚呆了,忙問:“潘曉嫿!你媽媽安排得也太好了吧!吃完烤全羊是篝火晚會,篝火晚會之後還能唱歌!你媽對你可真好!”

好個屁!要是真好就不會連人都不出現了!

潘曉嫿沒有接話,扭頭假裝沒聽到,然後人群裏又爆發出一陣驚歎聲。在這驚歎聲裏,和著音樂,一個熟悉的聲音出現了:“同學們好!我是……”

老套的開頭,潘曉嫿還以為是哪個班的班主任在訓話,再聽下去,她忽然轉過頭來,篝火仍然燒得旺旺的,巨大的投影板立在一邊,上麵清晰地投映著莊律師的臉!

“同學們好,我是莊淑萍,啊,這樣說,你們可能不知道我是誰,但是你們隻要知道我是潘曉嫿的媽媽就好了。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但是特別不巧,我下午臨時有急事,要開會走不開。花花,其實媽媽是特別想陪你過生日的,也特別想見見你的同學、朋友們。”

潘曉嫿實實在在地聽見周圍人都在發出驚歎聲,說謝謝阿姨,說阿姨很用心,說潘曉嫿很幸福,潘曉嫿被篝火晃得眼睛模糊了,她迷迷蒙蒙地看向莊信所在的位置,不出意料的是莊信旁邊還站著穆長華,她想誰這麽老土,這驚喜真俗!

“花花?”

潘曉嫿腹誹著這個把戲,又忍不住回應莊律師:“我在。”

“你能原諒媽媽嗎?”

她捂著嘴,不想嗚咽出聲,拚命點頭。

“……媽媽保證明年一定陪你過生日,你今年就和同學們好好玩,開開心心地玩,好嗎?”

掛斷視頻電話之後,有男生忽然爆發出一陣詭異的笑聲,說:“潘曉嫿哭鼻子了!”

這句話引起了軒然大波,人人都想拍哭鼻子的壽星,紛紛舉著手機往潘曉嫿跟前湊。潘曉嫿捂著臉,擋住這個沒遮住那個,鬧得雞飛狗跳,扯著莊信和穆長華做擋箭牌。哪知道羅娉那個小叛徒,仗著個子矮,擠進來拍了許多醜照,拍了還吆喝說要建個微信群分享給大家。氣得潘曉嫿咬牙切齒,端著一盤子蛋糕就往羅娉臉上糊,儼然忘了是誰一口咬定說不許打蛋糕戰!

大家鬧也鬧了,笑也笑了,一夥人癱在草地上,仰頭看星星。有篝火也不覺得冷,郊區的晚上除了這點篝火,也就是天上的星光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

“大好的夜晚你就別吟詩了,行嗎?”

“我吟詩,我有文化!”

“給我們老羅家丟人!”

耳邊是羅家兩姐妹的吵鬧聲、其餘同學的談話聲,不知名的昆蟲仍在鳴叫,看著星光,潘曉嫿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她低聲說:“謝謝。”

一左一右的兩個人,無須解釋,也明白她說的是什麽。穆長華還是那樣大言不慚:“哥不護著你,誰護著你?”

“你……你!”

“莊信,法子還不是我想出來的!”

莊信懶得與他爭辯,雙手放在腦後,枕著頭,望著天:“沒我落實,光靠想,這事能成?穆長華,你就是太天真!還有你那個誌願填報,也是一樣……”

啊,這兩位又開始了。

“我怎麽了?我換想法了,我要去打電子競技比賽!說不定哪天我就贏了國際性賽事……”

莊信被嗆到了:“就你?電子競技比賽也是需要智商的好嗎?還有你的手速,我都不跟你說400,你能達到150嗎?”

穆長華不明白:“什麽意思?”其實潘曉嫿也沒聽懂,於是轉頭看向右邊的莊信。

莊信一個白眼:“APM,Actions Per Minute,意思是每分鍾操作鼠標和鍵盤的次數。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就不要做夢了,好嗎?”

穆長華不想和他吵架,但仍然憤憤地回答:“我這不是按部就班,一步一步來嗎?做什麽事都不可能一步登天吧!”

但莊信還真跟穆長華卯上了,那討人厭的不屑一顧的語氣再度出現:“你那叫作走到哪算哪,根本是完全無效率的做法。你知道你的目的地在哪?三個月你能達成的項目進度的百分之多少?你這樣毫無章法的‘一步一步來’,完全是浪費時間!”

羅綺幽幽地說:“照你這麽說,我們都在浪費時間!”

潘曉嫿驟然坐直,回頭看羅綺的方向,周圍的人似乎睡著了,有一些結伴去了較遠的地方,總之聽到他們談話的隻有羅綺和她昏昏欲睡的妹妹。

“你還有點自知之明。”莊信評價道,“不像這個蠢貨,碌碌無為還沾沾自喜!”

“在你看來應該怎樣?我該學什麽專業?從事什麽工作?”

莊信也坐起來,掃了一眼羅綺和睡在羅綺腿上的羅娉,問:“誰?你嗎?我覺得你做幼師應該挺有天分的,當個老媽子,伺候伺候小baby,適合你!”

潘曉嫿明明記得晚餐和晚上的飲料裏沒有一樣是摻了酒精的,那為什麽莊信像喝醉了一樣大放厥詞呢?她低沉著聲音問:“那我呢?我適合幹什麽?”

“學法律你有現成的師傅,但對你而言太難,學個人力資源什麽的,去你爸的公司上班也不錯。”朦朧的夜色籠罩住一切,莊信似乎忽略了某些邊界,說話的語氣也變得不可一世,“穆長華的話,還是拋棄那些愚蠢的想法比較好。多費點工夫,也許能進個三流學校的工商管理係,或者國貿也行。要是你爸對你還有點期望,覺得你有救,還可以把你丟到國外去深造深造,雖然沒什麽用,鍍金也是金……”

聽著莊信大放厥詞,羅綺站了起來,連羅娉的腦袋磕到了地上也沒工夫搭理:“這是你的心裏話?你就是這樣想每一個或許稱得上是你朋友的人?”

“或許我沒有你睿智,沒有你聰明,我們不知道舉一反三,也從來沒有對自己的人生做過什麽五年計劃,十年規劃!可我們是你的朋友,不是一群隻是為了凸顯主角智商而存在的蠢貨!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們?”

指責來得突如其來,莊信抿著嘴唇,把薄薄的唇線固定成一條冰冷的鋼絲。

潘曉嫿拽住羅綺,但顯然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她。並沒有人和她吵架,但羅綺就是激動到哽咽:“你明明不是這樣想我們的!你嚇唬花花的媽媽,隻為了讓她能陪花花過生日!就算一定要把她媽媽不能來的消息攤開讓花花失望,但也還是會積極挽救,準備驚喜!怕我忍氣吞聲受羅娉欺負,被家裏人忽視,所以看到我帶羅娉玩就恨鐵不成鋼。你明明不是嘴上說的那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穆長華瞠目結舌,他懷疑羅綺認識的和自己認識的不是同一個莊信,直到看到潘曉嫿也軟化了態度,才開口說:“我是不是走錯片場了?莊信在你眼裏簡直就是十世好人,唐僧在世!”

穆長華沒說完就被羅綺狠狠地瞪了一眼,道:“別插嘴,我沒說完!”

穆長華舉手投降:“好,你說!”

羅綺指著穆長華激動地說:“還有你,你知不知道當初你從一班換到二班是莊信堅持換來的結果!”

“你知道個屁!”羅綺破口大罵,“你以為長雅是什麽學校?隨便來個家長,送幾張購物卡就可以隨便換班了嗎?是莊信在辦公室跟二班班主任談判,下軍令狀說能拿三個以上省級理科獎項才把你換過來的!這事早在全校老師嘴裏傳開了,二班班主任還說就你爸那個兒子上不上學都無所謂的態度,你沒被養廢絕對是莊信的功勞!”

為什麽莊信總是埋頭一個人待在座位上?為什麽找莊信玩也永遠是很忙、沉迷學習的樣子?為什麽莊信一看到他跟秦思遠那幫紈絝子弟走得近就無端發火?為什麽他提起他爸爸莊信就不屑一顧……穆長華耳朵嗡嗡的,他並不相信羅綺說的話。

他知道他爸是個土匪式的生意人,但他想他爸還不至於會說上不上學無所謂這樣的蠢話。他一直以來都沒讓他爸操心過學習,因為他的學習一直是莊信在管著……

穆長華清晰地聽到羅綺的聲音,羅綺努力克製哭腔的聲音,她說,“所以你明明是擔心大家的,能不能不要總是一副說話、做事都是瞧不上我們的姿態?你的朋友們肉體凡胎經不起你這樣的炮轟!有話好好說,好嗎?”

出奇的安靜,篝火裏的柴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遠處的山丘上,那群活力四射的同學在喊叫,而近處睡在篝火附近的人沒有被羅綺激動的聲音吵醒,甚至還發出鼾聲。

莊信把目光放遠,然後又拉近,直到看到沉默的潘曉嫿、懵住的穆長華和一臉懇切的羅綺,他聽得到自己的心劇烈跳動的聲音,然而他也聽到自己說:“這故事說得真不錯。”

那懇切和其他人眼裏的希冀一樣,靜默地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