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母離異這件小事

“花花,你怎麽了?看起來很不開心的樣子。”

潘曉嫿把作業本整理好,抱起全班人的作業本從羅綺身邊走過,淡淡地說了句:“沒什麽,隻是不想笑而已。”

為什麽每天都要開開心心呢?明明不開心的事情那麽多。

潘曉嫿抱著作業本去辦公室交作業,出來時恰好被帥氣卻矮的男老師拽住:“走,走,課間操你別去了,幫我改作業。”

“潘誌峰,你放手,我不想去!”潘曉嫿臉上的痛不欲生還沒有淡去,實在沒心情和她的小叔叔嘻嘻哈哈,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她今早發生了什麽悲慘故事。

潘誌峰一副教育人的口吻:“叫叔叔!我是長輩,怎麽能直接叫我名字呢?真不像話!”

身為物理老師的長輩,卻讓自己的學生侄女幫忙改作業,這才是真不像話吧?潘曉嫿嘟嘟囔囔:“你這是壓榨童工。”

抗議也沒有用,潘曉嫿還是被他拖去了物理組辦公室,紅筆和作業本被塞到她麵前。而潘誌峰自己則優哉遊哉地泡了一壺碧螺春茶,拿著手機下象棋。

改作業不難,就是根據潘誌峰給的正確答案打鉤打叉,然後評個分,並不用過什麽腦子,慢慢地,潘曉嫿就開始走神了。她轉過來,問潘誌峰:“你覺得你哥哥和你嫂子關係怎麽樣?”

冷不丁的一句話,讓潘誌峰沒有反應過來,沒過腦就脫口而出:“遲早要完。”說完他就反應過來了,放下手機正襟危坐,辯解道,“不是,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我剛剛聽錯了。誒,你怎麽說話呢?那是你爸媽,你這個口氣不對啊!”

潘曉嫿沒再聽他的解釋,背過去繼續改作業,過了一會才說:“你們心裏都清楚,隻是我裝糊塗。”

潘誌峰沉默了,問:“發生了什麽嗎?”他沒有得到回答,物理組辦公室裏隻有他們兩人,沒人說話,隻有筆寫在作業本上的唰唰聲。

潘誌峰試圖安慰潘曉嫿:“花花,你要明白他們都是愛你的,隻是……”

“隻是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潘曉嫿冷不丁地回答,她停下筆,猶豫地說,“你哥今天早上跟我說,如果他們分開了,他們希望得到我的祝福。”她轉過身來,直愣愣地盯著潘誌峰,眼裏的痛苦一覽無遺,“我不知道該說真話還是假話。”

潘誌峰想抓住潘曉嫿的胳膊,突然辦公室裏進來了其他人:“喲,潘老師又抓著你小侄女當義務工啊!校花,可不能白給你叔叔當苦力,叫他給你買東西吃!”

潘曉嫿臉色恢複正常,若無其事地回應那名老師的話,隻是在轉身時快速擦掉了眼角的水光。她背對著那名老師,偽裝成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潘誌峰是想安撫她的,但眼下被那名老師抓著聊天也隻能作罷。

“接下來又要搞公開課了,哎呀,又要演戲。”老師和潘誌峰閑聊,說起公開課就吐苦水,好好的課還要彩排,安排好上課的環節,連站起來回答問題的學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隻為了在領導檢查的時候萬無一失,“我都不知道我是老師還是演員了。說真話他們不開心,說假話自己不開心,你說這叫什麽事……”

潘曉嫿如遭雷劈,渾身一抖,轉過來對那名老師說:“你說什麽?”

老師順口回答:“要上公開課了,怎麽了?”

潘誌峰察覺出侄女的不對勁,立馬把她拽起來往外推,嘴上跟那老師打圓場,說:“沒什麽,沒什麽,她就是有點激動了,想在公開課裏演一個舉手發言的角色……”

潘誌峰把她推出辦公室,關切地問她怎麽回事,結果她就像個悶葫蘆,問半天也不開口。沒多久就上課了,潘誌峰隻能作罷,揮手放她走。

潘曉嫿失魂落魄地往班級走,腦子裏回**著那個老師說的話“說真話他們不開心,說假話自己不開心”,她不想讓自己不開心,也不想說假話讓別人開心,憑什麽她不開心還要說著冠冕堂皇的話,一臉偽善地對兩個要拋棄她的人說祝你們幸福?

她暴躁起來,煩躁不安得像一頭極易發怒的小獸,張牙舞爪想要還世界以顏色,她滿心眼裏的憤怒都在叫囂著,我不好過也要讓別人不好過!

“你還好嗎?”

背後傳來的問候顯得特別溫婉,如同山澗的泉水滴答,她忽然就安靜了。潘曉嫿轉過身,把頭埋在那個人的肩膀上,露出細長的脖頸,炸了毛的短發發絲被羅綺一一捋順,羅綺輕輕地安撫她:“沒事了,沒事了。”聽到這句話,潘曉嫿渾身放鬆了,沒有憤怒,沒有沮喪,隻有委屈。

她想說,我不好,羅綺,我很不好。愛我的人都要拋棄我了,家人、朋友,原來沒有什麽人是可以陪伴著一起長大的。不要做任何計劃,也不要許下任何承諾,因為計劃趕不上變化,誰都會變。

沉溺在悲傷情緒裏的潘曉嫿不知道羅綺做了什麽決定,羅綺攬著潘曉嫿就往外走,潘曉嫿茫然地被她帶走,走出了教學樓,走過了原本要去上體育課的操場。

後麵的同學追著問:“你們去哪兒?”

“醫務室。”羅綺一臉關切地指了指潘曉嫿,“她肚子疼,我陪她去趟醫務室,你幫我跟體育老師請個假唄?”那同學看潘曉嫿低著頭,痛苦的神情不像是假的,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潘曉嫿不知怎麽回事,想抬頭卻被羅綺壓製住,保持著一個非常痛苦的佝著背的姿勢被羅綺帶到了學校的某一處台階。見四周沒人羅綺就把潘曉嫿放下了。那處台階是一棟家屬樓通往另一處家屬樓的通道,地方有點偏僻因此沒什麽人來。

因為羅綺媽媽的緣故,他們家在家屬樓住過一段日子,羅綺無意間才發現這個秘密基地,地勢高,視野開闊,又沒什麽人來,所以她經常來這裏。

“你竟然敢帶著我逃課?”潘曉嫿震驚了,經過軍訓逃寢去玩那件事,她就知道羅綺不是什麽膽子大的人,但她沒想過剛剛羅綺說謊時竟然麵不改色,“這是你的秘密基地?”

羅綺有些得意,指著遠方:“景色不錯吧?一般人我不帶她來,也就你,我大發慈悲帶你來散散心。”

“那可真是謝謝你了!”

兩個女孩相視一笑,羅綺有些躊躇,她不知道潘曉嫿是不是還在難受,但她很關心自己的朋友:“你的兩個竹馬,又出狀況了嗎?”

潘曉嫿席地而坐,眼睛盯著遠方:“不,這次不是他們。是我的父母。”

“你父母?”

潘曉嫿點了點頭,說:“他們可能要分開了。”

她把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實際上卻跟鈍刀子割肉一樣疼。爸爸跟她說話時總愛加個“如果”,這樣的事情就算是冠上“如果”也不會有人想提起。還加什麽“如果”呢?不是十有八九會發生的事怎麽會提前說出來?這不就是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嗎?

潘曉嫿深沉地說:“人都是會變的。”

潘曉嫿以前從沒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不幸的家庭,雖然小時候她就像流浪一樣在各個親戚家裏寄宿、蹭吃,很多人都嚇唬她說爸爸媽媽不要她了,但她依舊沒覺得自己是個苦兮兮的孩子。她知道那是因為父母要賺錢養家,她不明白當年沒錢的時候他們可以苦中作樂,為什麽現在有錢了卻做不到和睦美滿?

她和羅綺說了父母的種種轉變,最後忍不住問:“你說他們賺錢是為了幹什麽?”

這樣複雜的問題讓羅綺一頭霧水,但不妨礙她感受潘曉嫿的感覺,她想起一個詞——同甘共苦,她嚐試著說:“也許‘共苦’容易,‘同甘’太難?”

潘曉嫿憤怒地問:“吃苦能一起吃十幾年,怎麽就不能一起過好日子呢?”可她問錯了人,羅綺給不了她答案。潘曉嫿苦惱地把頭埋在膝蓋裏,心亂如麻。

“不知道。”羅綺茫然地說,她想起潘曉嫿剛剛說的“人是會變的”,忽然哈哈一笑。

潘曉嫿敏感地抬頭,問:“你笑什麽?”

羅綺笑得悲傷:“我笑你說‘人是會變的’,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我媽就沒變。她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心羅娉,還真是沒怎麽變過。”秘密基地的吐苦水大會開始了,“可能是我不大生氣,所以她總覺得羅娉沒做什麽過分的事,於是沒覺得偏心羅娉有什麽不對。”

悲傷仿佛是有實體的,看得見也摸得著,想安撫卻無從下手。潘曉嫿怕驚擾了她,輕聲問:“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麽嗎?”

羅綺轉頭,驚詫地看著她。

潘曉嫿想了想便往羅綺身邊挪,坐到離她很近的地方,抬起手,生疏地在羅綺頭上撫了撫:“沒事了,沒事了。”

羅綺低下頭,淚水奪眶而出。

她多麽希望從前無數次受委屈、生悶氣的時候,能有個人把她抱在懷裏,摸著她的頭說沒事了。

潘曉嫿就這樣虛抱著她,過了五分鍾或者更久,才聽到她帶著濕潤的鼻音說:“花花,謝謝你。”

鈴聲大作,兩人之間靜謐的氛圍被這聲音打斷,羅綺手忙腳亂地翻找她的手機,在掛斷的最後一刻接通了電話:“喂?”片刻後,她遲疑地將手機遞給了潘曉嫿,“找你的。”

“找我?”潘曉嫿也是相當不明白,但還是接過了手機,“找我怎麽打到你這來了?”羅綺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潘曉嫿隻好接聽了電話。

“啊?什麽?現在?為什麽呀?”

她有一堆的疑問,電話那頭的人卻沒有給潘曉嫿任何解釋,隻是不斷地催促她快過來,快過來。

潘曉嫿掛斷了電話,將手機遞交給羅綺之後說:“說是有急事找我,讓我過去一下,你在這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羅綺點頭說好,潘曉嫿快速地爬上樓梯離開,隔了一會兒忽然有人拍了拍羅綺的頭。羅綺笑著說:“這麽快就回來了?你是忘記拿什麽東西了嗎?”

羅綺轉過頭一看,驚訝地問:“怎麽是你?你怎麽知道這兒的?”問完她又意識到自己跟對方並不熟,於是拘謹地站了起來,“你是跟著我們過來的?”

莊信掩飾般把手握拳放到嘴巴上,他隻是聽說潘曉嫿生病了才照著別人指引的方向過來看看,誰知道剛好聽到羅綺說自己的故事。雖然他不是故意偷聽,但不知為何莊信臉上有些燒得慌:“你就沒想過改變嗎?”

羅綺慌張地質問莊信:“你都聽到了?你為什麽要偷聽我們講話?”

莊信不耐煩地問:“你就沒想過改變你現在的局麵嗎?”

“別轉移話題,你為什麽要偷聽我們說話?”

莊信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煩躁起來:“我聽都聽到了,你再質問我有什麽用?有勇氣質問我,為什麽被你妹妹欺負的時候自己沒勇氣反抗呢?”

羅綺整張臉都黑了,臉色糟糕得不能掩飾她的心虛:“反抗有什麽用?我爸媽還是站在她那邊……”

“懦弱!”莊信冷笑一聲,“那你就說出來!你不是很清楚問題的症結在哪嗎?還是你連發脾氣都不會?”

羅綺怔住了,她還真不會發脾氣。不管是對家裏人還是在學校,再無理的要求她也隻會忍氣吞聲地接受,她學不會拒絕。

莊信仔細看了她幾眼,道:“你要是拜我為師的話,我興許可以教你發脾氣?”

羅綺沉默了,她好像缺失了某個零件,某個情緒零件,她不是不能感受到生氣、忌妒、怨恨、憤怒這些情緒,她隻是像開關失靈一樣,不知道如何將這些負麵情緒表達出來。

“要我教你嗎?”莊信的問話沒有得到回答,隻看到了一個奔跑著離開的身影。慌慌張張逃走的羅綺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逃,她隻是本能地對莊信提出的建議感到懼怕,她不敢想象自己對別人發脾氣的樣子。

清空腦子裏的殘念,羅綺慢慢往操場走,操場上都是人,卻怎麽也找不到幾分鍾前過來的潘曉嫿。羅綺擔心是不是與她錯過了,又掉頭回秘密基地,剛轉身就看到潘曉嫿氣衝衝向著她走,後頭還跟著摸不清狀況的穆長華。

羅綺問:“你們怎麽了?”

“你問他!”潘曉嫿火冒三丈地衝著穆長華瞪眼,然後又自己解釋起來,“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我生氣了!羅綺你說你那天是不是看見我特別生氣地走了?”

穆長華特別不好意思地撓頭,嬉皮笑臉地問:“有嗎?真生氣?我也沒有說你壞話,你生什麽氣?”說完他又湊到潘曉嫿跟前,仔細看她的眼睛,“是因為我說你不像女生,你就生氣了?唉喲,我看看有沒有掉‘金豆豆’?”

潘曉嫿特別生氣地衝穆長華喊:“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

穆長華仍是不改嘻嘻哈哈的姿態:“別呀,我剛剛還把你從小賣部救回來,你這樣過河拆橋不合適吧?”

羅綺特別好奇地問:“救?為什麽是救回來?”

這句話正好問到穆長華的心坎裏,他睨了一眼潘曉嫿,開始神神道道地講故事:“幸虧我及時出現,不然我們的花花姑娘就傻乎乎地被人騙去做女朋友了。”

“什麽?”羅綺大吃一驚,抓著潘曉嫿問怎麽回事。

潘曉嫿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躺,踹了穆長華一腳:“別胡說。”又解釋道,“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就是那個家裏特別愛看抗日戰爭片的同學,叫王建軍還是王建國的來著?說想跟我交個朋友。”

穆長華找了個潘曉嫿隔壁的位置蹲著,插嘴道:“看吧,就是想騙你做女朋友吧?”

潘曉嫿氣得拍了他兩下:“你別瞎說!那小孩就是入戲太深了,他想把我從一、二班雙麵間諜感化成一班的革命好同誌,多讀書、少竄班,為拉高一班的平均分而奮鬥。”

“哈哈哈,還做這春秋大夢呢?”穆長華雖然看到了但不知道全過程,又說,“那個女的又是怎麽回事?怎麽拉著你,不讓你走?”

潘曉嫿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就是她打電話把我給騙過去的。”她對著羅綺挑眉,“你猜她是誰?於欣!她跟王建軍說我是她特別好的閨密,她還說我特別願意成為王建軍的革命好同誌,然後從王建軍手上騙一瓶飲料。”潘曉嫿回想起來,那叫一個生氣,“她就是為了一瓶三塊錢的七喜飲料把我騙過去的,還硬拉著我不讓走!”

羅綺大為吃驚:“這人也太奇怪了吧!”

穆長華聽後也非常感歎,奶音十足地回應:“可不!”

也就是這句話讓繪聲繪色地講故事的潘曉嫿醒悟過來,推了他一把,直接讓半蹲著的穆長華趴到地上:“你怎麽還在這?”

穆長華懵了,剛剛不是玩得好好的,怎麽又變臉了?

潘曉嫿義正詞嚴地說:“我告訴你啊!我還沒原諒你,如果你不端正態度好好道歉的話,我這輩子都不原諒你了!羅綺,我們走!”

趴在地上的穆長華假意哀號:“這叫什麽事?過河拆橋啦!潘花花,你還講不講道理了?”

潘曉嫿捂著臉,哭笑不得:“穆長華,你可真給我丟人!”

三人笑笑鬧鬧著,羅綺卻突然停了兩秒。

潘曉嫿問:“怎麽了?”

羅綺搖搖頭說沒什麽,她也不確定,剛剛潘曉嫿與穆長華打打鬧鬧的時候,莊信好像一直看著他們。

一聲長哨,三人下意識地看向發出聲音的源頭,差一點就小碎步集合了。軍訓時間雖然短暫但還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反應過來的三人對視一笑,各自往自己的班級走。

走出幾米遠的穆長華回頭,笑著說:“一會兒食堂見!”

潘曉嫿怔了兩秒,笑著點頭說:“好!”

學校午間會開門放學,讓學生們自行選擇出去吃、回家吃或者在食堂吃。潘曉嫿所在的學校叫作長雅,和教學水平一樣聲名遠播的還有長雅的食堂。

食堂好吃到什麽地步?不止畢了業的學生會刻意回來吃一頓,連周圍學校的學生都會冒著風險溜進來,就為了吃長雅的食堂。找到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學生們在各個窗口點好餐,然後再端去早早占好的餐桌吃飯。

“咖喱牛肉套餐,你的。”

潘曉嫿從打飯的大叔手裏接過餐盤,道了一聲謝就往回走,路過還在排隊的羅綺時還笑了笑說自己先過去。

不到五分鍾,背後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潘曉嫿回頭看了一眼,視線掃到身後的地板上,似乎是有誰的餐盤掉地上了。總有些馬虎的人,她也沒管,舀了一匙咖喱牛肉就往嘴裏塞,吃完讚歎道:“極致美味!穆長華放我鴿子真是太愚蠢了!”秉著好吃就放肆吃的觀點,潘曉嫿用筷子加勺子吃個不停。

這時候,有人過來了,問她:“這個位置有人嗎?”

潘曉嫿連忙擺手,道:“旁邊的座位沒人,我對麵這個座位有人了。”

兩個女孩子在同一個餐桌上坐下,沒兩分鍾就聊起八卦:“那小孩一看就是外校的,偷偷來我們學校吃飯還這麽囂張!”

剛剛有外校學生來鬧事?難怪餐盤都掉到地上去了。

潘曉嫿邊想邊吃飯,回頭看看羅綺原本所在的位置,但卻被人擋住了看不真切。

這時,另一個女孩也說話了:“但那個一班的女孩也太孬了,她是本校生,居然被一個外校小矮子給欺負了,還不敢吭聲,這樣太孬了吧?”

一班女生?外校小矮子?

潘曉嫿下意識地覺得有什麽不對,湊過去問:“打擾一下,你們剛剛說的一班女生頭上是不是綁著一根綠絲帶?”

對方想了想,吃驚地說:“有!綁著綠絲帶!她該不會是你朋友吧?”兩個女生立馬討論起來,邊說邊給潘曉嫿還原當時發生的事,“有個外校生來蹭飯,大概原本是排在你朋友後麵的,不知道怎麽的就開始罵你朋友,開始大家還以為是那個小鬼頭想插隊,後來才弄明白她是想搶你朋友的餐盤。”

外校生哪裏敢這麽猖狂,一聽就是羅綺的妹妹羅娉了。

潘曉嫿著急起來,問:“後來呢?”

“你朋友不肯,然後小鬼頭突然發飆,把她的餐盤都掀翻了,還踹了她一腳,要不是旁邊幾個男生站出來……不過我說,你朋友怎麽不叫人幫忙呢?被踹、被打就悶聲受著……”女生看起來相當有正義感,甚至還掃了潘曉嫿幾眼,懷疑羅綺平日是不是也會被潘曉嫿欺負,“該不會平常被欺負慣了吧?”

潘曉嫿驚得立刻站起來:“我也說不清楚,但謝謝你們之前幫忙了,能告訴我我朋友去哪了嗎?”女生隨手指了一個出口,潘曉嫿端著還剩下一大半的咖喱牛肉去餐盤回收處,撂下盤子就往外跑。她憑著感覺往羅綺的秘密基地找,果然在秘密基地的拐角看見了羅綺。

羅綺踢打著牆壁發泄自己的憤怒,看到潘曉嫿過來,反而衝她吼:“別過來!你別過來!”

潘曉嫿站在原地,關心又不敢靠近:“你怎麽了?”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羅娉欺負你了是不是?沒關係,你看我人高馬大的,放學我陪你去找她算賬。”

“沒用的!”羅綺號啕著哭出來,“大家都看見了!我被她欺負甚至都不敢還手!他們在背後說我孬種,我都聽到了!”

比起被欺負,她更憂傷於被眾人目睹。她甚至可以想象今天之後大家會怎樣談論她,一個被外校生欺負的女生,一個被外校小矮子欺負的高年級學生,她會成為長雅新的笑話!

羅綺靠著牆,緩緩地癱坐在地上:“為什麽要讓自己丟臉?好丟臉,好難堪,為什麽會這樣……”

“你不要這樣子啊!”潘曉嫿有些著急,“你跟自己生什麽氣?你站起來,你得把這事告訴你爸媽,再不然也得讓羅娉得個教訓。她怎麽可以動手打人呢?”

遇到事情後第一時間反省自己、責怪自己,這樣的事情潘曉嫿的媽媽就曾這樣對待過她,那時潘曉嫿被媽媽弄得眼淚汪汪,被那些“他不欺負別人怎麽就欺負你呢?你自己肯定也有問題”的言論攪得頭昏腦漲。

後來,莊信把她拉到身後,劈頭蓋臉就說她媽媽不對,不問是非就要孩子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如果沒有莊信,隻怕潘曉嫿都懷疑自己的人生了。

這樣想著,潘曉嫿試圖說服羅綺,讓她不要自己跟自己較勁:“你沒有不對的地方,是羅娉不對!”

羅綺沒搭理她,自言自語般說:“沒用的,一旦我和羅娉起了爭執,所有人都會希望我讓步,因為、因為我是姐姐。”羅綺挽起袖子,小臂上幾塊顏色深沉的疤痕,“羅娉五歲的時候拿手指甲摳掉我幾塊肉,我媽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好,是我不小心,那我離她遠一點,結果我離她遠一點,她哭著跟我媽說姐姐不跟她玩。”

潘曉嫿冷靜下來了,她蹲下來也還是比羅綺高,她能看見羅綺的發旋。羅綺的頭發又柔又順,也不知道是人為的還是天生的,她變得如此柔順。潘曉嫿歎了一口氣道:“其實你可以阻止羅娉動手的,對嗎?”

一米六幾的人被一米二的矮個子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別說笑了,根本沒這個可能。

羅綺憤憤地說:“她是我妹妹,我還能真跟她動手?”同胞姊妹,隻不過是讓著她罷了,“而且他們也會不高興的。”

他們?爸爸媽媽長輩們。潘曉嫿明白了,羅綺不是不能,而是不敢。羅綺對待妹妹的方式會受到長輩們的限製,他們希望羅綺是個不生事的好姐姐,結果把羅綺逼成了逆來順受的模樣。

潘曉嫿嘴裏澀澀的,她輕聲說:“這樣,你會很難受的。”

羅綺沉默了很久,才告誡自己般回答:“但那樣他們會高興的。我爸我媽,他們會高興的。”她說服自己一般重複道,“我希望他們高興。”

潘曉嫿看著腳邊的地麵,想起自己瀕臨離異的父母,默默地問自己:那我呢?我希不希望他們高興呢?

不知誰的肚子發出一聲腹鳴,第一聲之後,接二連三。

潘曉嫿戳了戳羅綺:“走吧,化悲傷為食欲,你都沒來得及吃飯的。”

羅綺按了按肚子,搖頭:“不是我,是你。”

潘曉嫿啼笑皆非:“你別裝了,你中午都沒吃東西,肯定是你。”又想起羅綺在食堂發生的事故,潘曉嫿看了看時間,道,“時間還早,要不我去買點東西來,我們在這吃?”

羅綺紅著臉點頭,她的確是不想再回到人多的地方,幸好潘曉嫿善解人意地解決了這一點。

潘曉嫿噌噌跑上樓梯頂端,忽然又停下來,轉身說:“羅綺,我知道你希望你父母高興,但作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高興,我希望你能讓自己高興!”

聲音在牆壁上回彈,形成一個小小的回音效果——我希望你高興,我希望你能讓自己高興。

潘曉嫿說這句話時眼睛亮亮的,聲音清澈,她是真的在為這個朋友考慮。也許你無可奈何地做出委屈自己的決定,甚至這決定在你眼裏都是理所當然的,但真正的朋友不會在意合不合理,她們隻在乎你的感受。

羅綺忽然想起偷聽她們聊天的莊信,他質問羅綺為什麽不改變,他說“我可以教你”。莊信的眼睛也是這樣的清澈、明亮,透著一股篤定,讓人有想要投注信任的衝動。

羅綺想,也許莊信真的可以幫到她?

結束了一天的課程,一班的學生們齊聲謝絕了老師加班加點幫他們補課的想法,跟猴一樣逃竄出教室。潘曉嫿與羅綺在校門口分別,特地叫穆長華騎自行車載她回家。

“這麽趕著回家,你到底急什麽啊?”

穆長華車都沒停穩,潘曉嫿就跳下車往家裏跑,邊跑邊說:“我點了一個超好吃的外賣!我要趕回家等外賣啊!”

這就是為什麽潘曉嫿不肯去穆長華家蹭飯的原因,雖然說家裏的飯菜幹淨衛生,但頂不住外賣好吃!

潘曉嫿揮揮手,叫他快走,自己則掏鑰匙開門,準備先去把電視調到自己喜歡的頻道,然後好好享受大餐!

門一響,門裏的人就有反應了。沙發上坐著的人非常熱絡地招呼她:“花花回來啦?”喊完又對著廚房說,“淑萍,最後那個菜可以下鍋了,花花回來了。”

潘曉嫿傻愣愣地站在家門口:“爸?”

她有點難以置信,這兩位怎麽會回得這樣早?

“你怎麽回來了?”

潘誌文走過去,解下潘曉嫿的書包,在她鼻頭刮了一下:“別發呆,我們今天吃大餐,你乖乖進去幫你媽媽打下手,爸爸來清桌子!”

本來還傻著,潘曉嫿像是領會了什麽似的,看看爸爸又看看廚房,喜上眉梢,重重點頭道:“好!”

莊淑萍有一手好廚藝,雖然忙碌不常下廚,但吃過的人都交口稱讚。潘曉嫿對媽媽的廚藝也是極其吹捧,有時候考試考得好,要求的獎勵就是媽媽做的小龍蝦。

她一開始鑽進廚房的時候隻看到幾個自己喜歡吃的家常菜,即使這樣她就已經很滿足了,結果莊淑萍扯著她衣服,指了指蓋著蓋子的高壓鍋。

潘曉嫿的狗鼻子一聞,立馬高興得要上天:“小龍蝦!”

莊淑萍笑了笑,比畫了個五:“五斤小龍蝦,你爸爸說要讓你一次吃到飽!”

潘曉嫿高興得抱著媽媽叫:“太棒了!”

“起開,我還拿著鍋鏟呢!潘誌文,把你女兒帶出去!”莊淑萍嫌棄,卻又推不開女兒,嘴裏嚷嚷著,動作卻很輕柔。

潘曉嫿的爸爸應聲而至,站在廚房的門口哈哈大笑,不僅不阻止,還指揮潘曉嫿怎麽鬧她媽媽。

廚房裏炊煙嫋嫋,沸騰的湯水咕嘟咕嘟響著,抽油煙機發出低沉的嗡鳴,一家人笑笑鬧鬧,西沉的日光也說著歲月靜好。

潘曉嫿飽餐一頓,吃了個肚圓。不僅吃得開心,爸爸媽媽還全程為她服務,讓掰小龍蝦就掰小龍蝦,說夾孜然牛肉那就絕對不給胡蘿卜。

吃完,潘曉嫿幸福地往靠椅上一癱,看看右邊的爸爸又看看左邊的媽媽,再次轉頭對著餐桌上成套的餐具,潘曉嫿心裏樂陶陶的。他們就像這三個成套的飯碗一樣,它們是一套的,他們是一家人。

潘曉嫿頂著小肚腩決定幫爸爸媽媽做點事,她站起來把碗筷收攏,宣布:“今天我洗碗!”

然後,她雄赳赳、氣昂昂地抱著碗筷進了廚房。一邊洗碗,她一邊豎起耳朵探聽客廳裏的情形,爸媽似乎是在看電視。

潘曉嫿想著氣氛這麽好,肯定要趁熱打鐵做點什麽,說不定以後這就成為他們家的周末家庭活動了!

但是做些什麽好呢?

左思右想她決定看電影,懷著某種竊喜,她給羅琦發了微信:“你說一家人一起看電影,看什麽好?”

果不其然,她收到羅綺非常驚訝的回信,她偷笑著回答羅綺的疑問,她告訴羅琦她的父母今天和好了!他們一起共進晚餐,相處融洽,氣氛是從未有過的和諧!

羅綺笑著回了她一條祝福的語音,潘曉嫿還沒來得及回應,爸爸便敲響了廚房的門:“花花,洗完了嗎?”

潘曉嫿笑著抬頭,看到爸爸臉上的表情時她僵住了,她下意識地撒謊道:“還沒。”

“先別洗了,放一放,爸爸媽媽和你說些事情。”說完,爸爸就走進來牽著潘曉嫿的手,走到了客廳。

此時媽媽早已坐在沙發上等他們了,莊淑萍拉住潘曉嫿的手,讓她坐在中間的位置,茶幾上攤著一本相冊,相冊裏記載著莊淑萍、潘誌文二十年的婚姻和潘曉嫿十幾年的人生。

潘曉嫿被這狀況嚇到徹底呆住了,她聽著父母用懷念而平和的口吻敘述這二十年的經曆,她忽然意識到今天晚上的一切就像一個儀式,一個徹徹底底的告別儀式。

她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要選擇今天,他們還原了一個家庭最幸福美滿的狀態,然後翻出相冊講述他們曾經的故事,最後他們合上相冊用一種陳述、通知,而非商量的口吻對她說:“花花,爸爸媽媽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慎重思考,我們都覺得我們一開始的結合、兩個家庭的相處以及迎接你這個小生命,這些事情都是我們這一生裏麵做過的無比正確的事……”

凡事都有但是,不然故事何來轉折。

“但是,我和你爸爸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很大的差異,我們覺得如果繼續下去隻會消磨彼此的情感,隻會讓這二十年來對的事變成錯誤。我們達成共識,今後會成為很好的家人、朋友,並且絕不會在你的成長過程中缺席,我們決定離婚。”

潘曉嫿看著嚴肅而認真的父母,客廳裏的一切和剛剛晚飯時一樣,然而整個氣氛就像從家庭喜劇切換到了悲慘世界。

為什麽是今天呢?為什麽要在一個完美的家庭日之後呢?

潘曉嫿上一秒還在一個完美的家庭氛圍裏,下一秒就被拖進了冰冷的冰庫。但又好像不是冰的,她仿佛身處冬月裏的燥熱室內,眼睛又幹又澀,眨一眨卻就是掉不出一滴淚。

潘誌文打斷了女兒的呆愣狀態,他難得深情地說:“花花,你要知道不管爸爸媽媽是分開還是在一起,我們都是愛你的,我們絕不會讓你獨自一人。”

感受著父母小心翼翼又期待的目光,潘曉嫿明白她應該說出是怎麽樣的答案才能順利過關。

她忽然很感謝自己的母親,也很感謝莊信,讓她在這樣的時刻裏依然保持著冷靜,沉著地分析他們的話語。

和那些扯皮打架狼狽收尾的夫妻不同,她的父母已經盡量減少離婚對孩子的影響,他們期望結束錯誤,但同時也會給潘曉嫿好的承諾。這大概是俗語說的仁至義盡。

潘曉嫿看著父母期待祝福、期待理解的樣子,她甚至能夠想象以後的場景,她不能鬧,不能哭,不能說不同意,因為一旦她這樣做了,她也就成了最不可理喻的人。

她忽然想起了希望父母高興的羅綺,她發不出聲音了,她想說“我祝福你們”“我理解你們”,她應該像羅綺一樣做個想讓父母高興的孩子。

可她要怎麽做,才能忽略自己心中快要沒頂的悲傷?

大人總教孩子們不要撒謊,此刻卻又希望聽到令他們滿意的謊話。

到底該說出父母期待卻會讓自己難過的假話,還是大家都不痛快的真話?這個問題學校所教的九門學科無法解答,而“最好的老師”卻把問題拋給她自己解決,她應該說些什麽?

“我……”潘曉嫿惶然地張嘴,與此同時她看到父母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該說嗎?她張著嘴,最後頹敗地閉上,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我無法掩藏一切地祝福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