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她回來了

或許,

我們終究會有那麽一天:

牽著別人的手,

遺忘曾經的他。

——三毛 《雨季不再來》

1

我跟宋曦陽冷戰了,互不聯係。

這導致我老是往蔣嘉逸的工作室跑,企圖用工作來麻痹自己。

五月初,南城連著下了好幾場雨。我窩在工作室的沙發裏,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心情格外惆悵。

林淺秋遞給我一袋零食,自己也隨手拿著零食在我旁邊坐下,歎氣說:“這該死的天氣,連生意也不上門了。”

“蔣嘉逸呢?”我回頭問。

一早就沒見他人影,這老板做得未免也太不稱職了吧。

“上周霄月姐給他介紹了一個婚慶的業務,今天一早就去了新娘家。”林淺秋往嘴裏塞了一塊薯片。

“啊,這樣啊。看起來,霄月姐為這個工作室出了不少力。”我心不在焉地說。

“那可不。”林淺秋八卦地朝我眨了眨眼睛,“雖然說霄月姐是這個工作室的大股東,但你不覺得霄月姐對蔣嘉逸有那方麵的意思嗎?”

“那方麵?”我遲疑了一下,回想起程霄月對蔣嘉逸的種種,恍然道,“難道霄月姐喜歡蔣嘉逸?”

林淺秋鄙視地看著我說:“我早看出來了,你居然沒看出來?你也真夠遲鈍的。”

“你還別說,霄月姐和蔣嘉逸挺配的,無論從外貌還是個性來說。”我說。

“可惜啊,蔣嘉逸好像一直在回避霄月姐。”林淺秋意有所指地看著我,篤定地說,“我總覺得,蔣嘉逸好像喜歡別的女生。”

是嗎?近幾個月我和蔣嘉逸很少閑聊,他的感情狀況我是一點也不了解。

別說蔣嘉逸了,就是宋曦陽,我也不了解。我不明白他那日哪裏來那麽大的脾氣,還至今不肯找我,跟個孩子似的。

人們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宋曦陽的心思比女人的心思更難猜。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宋曦陽的事,站起來對林淺秋說:“你看著點吧,我回學校了。”

“哦,那你去吧。”林淺秋抬起頭對我說。

我離開了工作室,趕回學校幫雙胞胎姐妹組織公益展覽活動。

晚上,我們一行人收拾完會場已經快九點了,連吃晚飯的力氣也沒有,我獨自回了寢室準備提早睡覺。就在這時,蔣嘉逸打來電話,約我明天去拍新片。

“你叫霄月姐吧,我最近可累死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這是新的企劃和設計,總不能隻用一個模特吧?”

“可是……”

“行了行了,就這麽決定了,明天早上九點,我來接你。”

不待我回絕,蔣嘉逸有些霸道地掛斷了電話。

我隻好無奈地把手機扔在一邊,埋頭大睡。

我原以為蔣嘉逸會在第二天用電話把我吵醒,可是一早用電話吵醒我的卻不是蔣嘉逸,而是許清河。

電話響起的時候,我正在做夢,是雙胞胎裏的姐姐伸手打了我一下,迷迷糊糊地喊我接電話。

我睡眼蒙矓地拿起枕頭旁邊的手機,放在耳邊嘟囔道:“蔣嘉逸,大早上的你能不能別那麽忙啊。”

對方愣了一下,語氣略有些急切:“我是許清河,夏楹,你現在在哪兒?”

許清河?我恍惚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看了看手表,剛過七點,這麽早他打電話過來做什麽?

“嗯,我在寢室呢,怎麽了?”

“宋總監受傷了,我聯係不上他的家人,你知道他家裏人的電話號碼嗎?”

“他受傷了?”我一屁股坐起身來,趕緊拿起旁邊的衛衣套上,“嚴重嗎?”

“挺嚴重的,剛送來醫院,需要辦理住院手續,可是我聯係不上他的家人……”

“他家人都在國外呢。你等著,我馬上過來。”

我找許清河要了地址,隨便用冷水抹了一把臉就趕往醫院。許清河怕我擔心,一路上都用電話跟我保持著聯絡。

“可能是這幾天下雨,本來好好堆在一起的鋼板突然就散開倒落下來了,宋總監剛巧經過那兒……雖然用手擋了一下,但額頭還是受了傷。不過你放心,醫生剛做完全身檢查,還好隻是皮外傷,不過這幾天需要躺在**靜養觀察。”

聽到許清河的話,我稍稍放下心來。

等我氣喘籲籲地趕到醫院時,病房裏隻有許清河一個人陪在病床前。他對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宋曦陽正在睡覺。

此時的宋曦陽臉上血色全無,額頭上包著紗布,眉頭緊鎖著,看上去睡得一點也不安穩。

“楹楹,你來了正好,我還得回公司處理一下工作,這裏就暫時麻煩你了,有需要的話隨時給我電話。”許清河對著我做了一個手勢,小聲說完,就拿著公文包離去。

我靜靜地守在床邊,默默看著宋曦陽熟睡的模樣,忽然覺得他有一點陌生。

他平常的盛氣淩人消失無蹤,整個人仿佛被柔和的光籠罩著。

窗外薄薄的陽光灑進來,整個病房顯得異常靜謐。

“真是嚇死我了,不過還好你沒事。”我看著**他熟悉的眉眼,心裏的擔憂終於能放下。

平日裏難得如此近距離地看看宋曦陽,此時此刻我覺得他的五官甚是可愛,濃眉長睫,讓我無比羨慕。

他的唇瓣也甚是誘人。若是能親上一口,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呢?我托著腮看著他傻笑。

2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躺在**的人猛地一顫,睜開了眼睛。

我尚未來得及收回目光,就這樣與他的眼神撞上了。

一時間,我紅了臉,就像是小偷當場被抓了個正著。

“你,你醒了?”我咧嘴衝他一笑,又連忙將目光躲向別處。

“夏楹?”他目光有些渙散,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我趕緊扶著他,把枕頭塞在他的背後,讓他靠著床頭。

“你怎麽來了?”他望著我,看上去頗為虛弱。

“我上午正好沒課,聽說你受傷,就過來看看你。”我心虛地抓了抓耳朵,不太想承認其實是擔心他。

“許清河呢?”他環顧四周。

“好像說是公司還有事……”

我撓撓後腦勺,回答完後,狹小的病房內陷入了沉默。

“那個……”我找著話題,問,“你現在感覺還好吧?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他閉著眼,說:“還好,隻是太累了而已。”

“你工作也別這麽忙了,多休息休息。這次沒事兒,說不定下次就出事了。”我笨拙地安慰。

“你很想我再一次遇到危險?”他扭頭看著我,眼神曖昧不明。

“不是!我的重點是讓你多休息休息。”我訕訕地笑著,生怕自己再說錯話。

“行了,不說了,我下次會注意的。”他用雙臂枕在腦後,仰著頭,微微閉上眼睛。

見他好像很累,我問:“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他搖搖頭:“睡夠了。”接著又問我,“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前天設計比賽的結果出來了,你成績如何?”

“我……”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成績不是很理想。”

我原以為宋曦陽又會皺起眉頭對我說教一番,哪想他隻是笑了笑,說:“我猜到了,不過你也別灰心,一個人在成功之前總會經曆許多挫折來磨煉自己。”

“嗯……”我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想著宋曦陽不在意就好,畢竟他教了我那麽多,我卻仍舊沒讓他省心。

我鬆了一口氣,隨之卻響起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昨晚和今早都沒吃飯,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那個,我得去買點吃的,快餓死我了。”看宋曦陽心情不錯,我說話的語氣也輕鬆了起來。

宋曦陽認真地打量我一番,一本正經地說:“你是該吃胖一些,男人並不喜歡太瘦的女人,喜歡胖一點的。”

“你不是喜歡胖,是隻喜歡胸大屁股肥的女人吧。”我鬱悶地糾正。他沒有回答,隻是笑,便不再說話。

我看著他的笑,略有些發毛,便趕緊離開病房去買吃的。

剛走出醫院門口,我就接到了蔣嘉逸的電話。

“你在哪兒啊?怎麽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接,我正在校門口等你,趕緊換了衣服給我出來。”

他像是大爺一樣對著我發號施令,我隻能無奈地說:“對不起啊,我今天沒辦法過去了。”

“為什麽啊?昨天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昨天哪有說得好好的?明明是他自作主張,但我懶得跟他計較。

“宋曦陽受傷了,我正在醫院,你不打算過來看看?”

“什麽,他受傷了?嚴重嗎?在哪家醫院?”蔣嘉逸嚇了一跳,“到底怎麽回事?”

我在電話裏簡略跟蔣嘉逸說了經過,又把醫院地址給了他,他便急匆匆趕了過來。等我買好早飯,他已經比我早一步到了病房,沒想到他倒是比我想象中的積極。

不過他圍著宋曦陽看了半天,一臉狐疑地對我說:“看起來沒什麽大事,你不需要一直守在醫院吧?要不,你抽空跟我去拍了照片再回來待著?”

這……醫生確實說宋曦陽隻是皮外傷,我似乎的確沒必要一直留在醫院。

我正遲疑著要不要答應蔣嘉逸,宋曦陽卻捂住腦袋,呻吟了兩聲,說:“疼……疼啊。”

“疼了?哪兒疼了?”我一聽,連忙走過去觀察。

蔣嘉逸不屑地對宋曦陽說:“宋曦陽,你能不能別那麽裝!”

宋曦陽懶懶地抬了抬眼皮,看起來完全不想理睬他的樣子:“醫生說,我需要安靜。你太吵了,這裏並不歡迎你。”

蔣嘉逸氣悶,指著宋曦陽看向我:“你看看,這家夥分明就是在演戲,哪有那麽嚴重,我看今天就可以出院。”

“嘶……疼……疼……”宋曦陽又皺起了眉頭,捂住傷口。

見他那樣子,我不太放心,於是對蔣嘉逸說:“你重新找別人吧,我還是留下來照顧宋曦陽。”

宋曦陽聽後,立刻點頭。

蔣嘉逸瞪大雙眼:“夏楹,你?”

“好了好了,出去吧。”我將蔣嘉逸往病房外推去,暗地裏不停地道歉,“對不住啊,你重新找人吧,快走吧。”

蔣嘉逸被我推出去,仍舊不甘心地對我說:“夏楹你會後悔的!”

“砰”地一下將蔣嘉逸隔絕在門外,我看著病**的宋曦陽,他對我盈盈地笑著。

我心裏一陣發毛,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果不其然,一個小時後,我就對自己的這個決定感到後悔了。

“夏楹,我要喝水。”

“夏楹,我要吃水果。”

“夏楹,幫我揉揉肩膀,有些酸。”

我就像是一個免費的保姆供宋曦陽使喚,而他卻逍遙地躺在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宋曦陽,我保證,要是哪個女人看到你這副模樣,絕對不會願意嫁給你!”

我把削好的水果遞給他,反被他嫌棄我削水果的技術不夠好,對我進行一番所謂的“善意”的指教,於是我徹底忍無可忍!

“你不用為我擔心。”他卻相當自信,“至少目前來看,想要嫁給我的女生掰著手指頭也數不過來。倒是你該擔心一下自己,我很好奇,目前為止有男生追過你嗎?”

我氣得差點吐血,想要反駁,但仔細一想,好像是沒有被人追求的經曆。

於是,我很受打擊。

宋曦陽咬了一口蘋果,瞅我一眼,眉宇間暗含得意。

我隻好冷哼一聲,決心不再理他。

可我一旦冷落他,他又開始不厭其煩地喊我的名字,直到我回應他為止。

對這種無聊的遊戲,他樂此不疲,像個幼稚的小孩。

3

我伺候了宋曦陽一整天,晚上回到宿舍,累得橫趴在**。

回想起白天和宋曦陽在一起的時光,我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我不明白,他為何會那麽多變,多變到能讓我嘴上不住地罵他,心裏卻歡喜得很。

我承認我喜歡宋曦陽,可他呢?他喜不喜歡我,我無從得知。

我翻過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依舊嶄新的禮物盒。看著安靜躺在裏麵的腕表,我開始不自覺地傻傻發笑。

有時候就如同吃了一顆酸棗,有時候又有如蜜一般的香甜蔓延全身。自從遇見了宋曦陽,我的心情時常就像是坐過山車一樣,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異常刺激。

這大抵就是書裏麵所說的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吧。

算了,先不想這麽多了,早些休息,明天得空還要去醫院照顧宋曦陽呢。

不過好在宋曦陽沒有一直刁難我,偶爾還是挺聽話的。

我在醫院照顧了他三天,他就出院了,我也投入到了學習之中。南城陷入了梅雨季節。

好在令人討厭的梅雨季節很快就過去了,知了的鳴叫宣示著夏天的到來。

期末考試之後,我接到了爺爺從北島打來的電話,他因心髒不好住進了醫院,民宿需要一個人幫忙照看,我便買了機票獨自前往北島。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蔣嘉逸,也沒有告訴宋曦陽,因為我不想給任何人增添麻煩。

到了北島一周後,我漸漸適應民宿的管理工作。

等忙完民宿的事,我就趕去醫院照顧爺爺。由於照料過宋曦陽,因此在醫院照顧病人也顯得得心應手。

隻是忙碌的日子來了,我便少了和宋曦陽的聯係。

等到七月的末尾,宋曦陽卻毫無預兆地出現了。

那天從醫院回到民宿正好是傍晚,我拿了一本小說和一瓶啤酒準備去天台上吹吹風。

剛走到天台前的走廊,遠遠地便瞥見靠著海岸邊的座位上有一個人,身影有些眼熟。

我沒有多想,還以為是哪位無聊的住客也跟我一樣跑來吹風,結果他卻對著我轉過頭來。

我一下就愣在原地。

宋曦陽?

待我走近一看,果真是他。

“你怎麽來了?”我詫異地問,此刻仿佛置身在夢境中。

“聽說爺爺生病了,我就抽空過來看看。”

他一臉從容地朝著我走來。

“你怎麽知道爺爺生病的?”我不解地看著他。

宋曦陽將雙手揣進褲兜,問:“我怎麽知道的還不簡單嗎?”

“哦。”我知趣地閉嘴不問。行,宋曦陽最厲害了,什麽都知曉。可他什麽都知曉,偏偏不知曉我的心,厲害有何用?

“你想什麽呢?”宋曦陽冷不防地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捂著發疼的額頭,皺起眉不滿地看著他:“你幹嗎,別動手,疼死了。”

宋曦陽笑了一聲,黑色的眸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盡管找我,我在民宿居住的日子裏,你爺爺一直拿我當家人對待,現在他生病了,我也出一點力吧。”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在這裏過得安生的。”我抬起頭看著他,如是說。

這時,從海邊吹來一陣風,帶著夜色的魅惑,輕輕撩起了宋曦陽的頭發。

自那以後,宋曦陽就留在了北島,幫我一起照看民宿。

我很擔心他的工作,但他說請了一個月的長假,以往也常在這個時候來北島小住,所以不用擔心。

可真的不用擔心嗎?我時常看見他對著電腦和同事談論工作方麵的事,明明就很不方便。

我其實很過意不去。我對他而言,似乎是一個不小的麻煩,從始至終,一直在麻煩他。

至於他為什麽不狠心將我這個“麻煩”清理掉,答案不得而知。或許,隻是時間問題。

在這種隱隱的憂慮之中,一場暴風雨即將悄悄來臨。

電視裏的天氣預報正在播報台風臨近的消息,今夜的海風特別猖狂,吹得窗戶上的玻璃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露台上的風鈴嘩啦啦地響個不停,吵得人有些心煩。

我原本窩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宋曦陽則在處理他的工作。

我們好像很習慣這種互不打擾的相處模式,也不會感到絲毫尷尬。

看他的咖啡杯已經慢慢空了,我放下書,起身路過他桌前,順帶拿了他的杯子去廚房給他重新倒上剛煮好的熱咖啡。回到桌前,他並沒有抬頭,簡單地回了一句“謝謝”。

他工作的時候,我都盡量保持安靜,不去打擾他。

累了的時候,他就會停下來休息一下,揉著額頭問我:“我給你布置的作業做完了嗎?”

“做完了。”

宋曦陽來了以後,每天督促我畫圖,但凡我有偷懶的情緒,必然遭到他的冷眼。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所謂嚴師出高徒嘛。

我把作業拿給他看,他又提出些意見讓我改,如此反反複複。

不得不承認的是,在他的指導下,我已經摸熟了設計的大概套路,很少再犯一些常識性的錯誤。

“最近有進步。”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輕輕揚了一下嘴角。

我喜滋滋地笑了笑:“都是宋老師你的功勞。”

他用筆敲了敲我的額頭:“少貧嘴。這隻是略有進步,你以後還需努力。”

“是,宋老師。”我捂著“受傷”的頭回答。

就在這時,院門外的門鈴忽然響了。我和宋曦陽對望一眼,都不知道是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因為台風臨近的緣故,住客都提前離開了北島,更不會有人來留宿。

“我去開門。”

我正要轉身,宋曦陽拉住了我,率先走在了我的前麵。

“我去看看,你在這裏等著。”

他開了門,外麵的風猛地往屋裏灌,他的頭發在風中被吹得淩亂。宋曦陽從旁邊拿了傘,無畏地走進了風裏。

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後走到門邊想一看究竟,可是外麵下著雨,視線變得模糊,隻看見宋曦陽愣愣地站在雨中。

雖然他撐著傘,可劈裏啪啦的雨點仍舊淋濕了他。

“宋曦陽,是誰來了啊?”我伸出腦袋,朝著他的背影喊。

宋曦陽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像是被施了什麽法術,變得如石雕一般,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喊了幾聲他都沒有反應,我不由得擔心,也隨手拿了門邊的傘跑進雨裏。待走到宋曦陽身邊,我才看見院門前站著的身影。

是一個穿著白色襯衫和簡單牛仔褲的女人,她的衣服全都濕透了,頭發也濕漉漉的,渾身發著抖,燈光之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驚詫的神色卻在看清來人後慢慢地變為笑容。

“曦陽,好久不見。”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陰沉的天氣裏,我忽然想到了向日葵。

沒錯,這個女人就像是向日葵一般的存在,在雷雨之下也能散發著致命的能量。她臉上的笑容,燦若陽光。

宋曦陽仍舊沒什麽反應。我不由得抬眼看他,他的雙眸怔怔地盯著眼前的女子,就像是失了魂。

我第一次見到宋曦陽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不由得一沉,一種不妙之感驀然升起。

見宋曦陽許久沒有反應,我不禁開口問那個女子:“你是誰啊?你們認識嗎?”

那女子並不理會我的問題,上前兩步,走到宋曦陽麵前,抬頭看著他說:“抱歉,我知道我的出現對你來說很不可思議。可是,曦陽,你沒有看錯,我回來了。白穆雅回來了。”

白穆雅……

那個即便已經“死去”也牢牢困住宋曦陽的女人?

我手裏的傘“砰”的一聲落在了地上,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

4

世界上當然沒有死而複生的神話,那晚之後我才知道,白穆雅當年的死,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局。

三年前,白穆雅與她喜歡的導師約定了一起到國外生活。但因為導師要處理家裏的事,不得不臨時改簽了機票,白穆雅也延後了出發時間,並沒有坐上那艘遇難的海船。可是為了消失得更加徹底,她利用這次海難,讓所有人都誤以為她沉入了大海。

白穆雅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講述著過往。而宋曦陽隻是呆滯地坐在一邊,並無半分反應。至於我這個局外人,自然不方便打擾他們的交流,隻能躲進廚房緊盯著客廳裏的情況。

我很擔心宋曦陽,所以一刻也不敢走遠了。

等到白穆雅把過去的事一一坦白之後,宋曦陽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之後,才起身說:“抱歉,我需要整理一下心情。”

“曦陽,我知道你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作為朋友,我的確欺騙了你,但是我也有苦衷,請你原諒我。”

白穆雅抬頭看著他,眼裏布滿哀憐。

但此刻的宋曦陽顯然已經慌了手腳,他看也不看白穆雅,步履踉蹌地上了樓。

我跑出廚房,想追著他的步子上樓,但看見白穆雅孤獨地坐在客廳裏,很是可憐。她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如果一直這麽坐著,或許會著涼。我並非出於好心,而是同情,於是,我從浴室裏翻出一塊幹的毛巾拿來給她。

“謝謝。”她笑著對我道謝,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打量了一下四周問,“這間民宿還是老樣子,不過怎麽沒看見爺爺?”

“爺爺生病了。”

“哦。”她這才把目光落到我身上,“你是……”

“民宿主人的孫女。”我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說,“也是宋老師的學生。”

“你們也是學生和老師的關係啊……”她笑了笑,說,“看到你,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了以前的事。”

為什麽看到我會想到以前的事?我與她並沒有任何關係吧,我漠然地想。

“這裏還有空的房間嗎?”白穆雅站起來,轉身過去拿行李,“我打算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沒問題吧?”

“既然你是宋老師的朋友,當然沒問題。”我說,“二樓的客房都空著,你隨便挑一間吧。”

“謝謝你。”她對我溫柔一笑,提著行李上了樓。走到半路時她忽然又想起了什麽,站在樓梯上回身對我說,“宋曦陽那邊……如果可以,麻煩你替我去看看他。”

就算她不交代這件事,我也會去做的。

白穆雅一副拜托了的表情,然後上了二樓。

我實在難以想象宋曦陽此刻的心情,他曾經那麽喜歡白穆雅。

隻是……即便再喜歡,他大概也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吧。畢竟他因為白穆雅的死傷心了那麽多年,現在卻發現,所有的傷心不過是一場屬於自己的獨角戲。

我在客廳裏待了一陣,平複好內心的情緒,這才上樓去看宋曦陽。

站在門外,我輕輕敲了敲門,沒有任何反應。然後我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還是一片死寂。

我頓了頓,想著算了吧,讓他一個人靜靜也好。

於是,我準備下樓。可這時,身後的門突然有了響動。我隨即轉身,隻見宋曦陽低頭站在門邊,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之前渾身都被雨水打濕了,到現在衣服也沒有換下,我擔心他著涼,趕緊勸他說:“你剛才淋了雨,怎麽不擦幹呢?不行的,你快去洗個熱水澡,免得著涼了。”

他並未聽從我的建議,踏上前兩步,伸出右手攬過我的肩膀,將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感覺到他濕熱的氣息直直地鑽進我的頸窩裏,弄得我的脖子微微有些發癢。

“宋曦陽?”我試著喊他,他不說話的樣子令我擔憂。

“嗯。”他低沉地回應了一聲。

我知道他難過,此刻需要力量,於是便試圖安慰他:“你不是一直希望她回來嗎?現在她回來了,你應該感到慶幸才對。你喜歡的人,還好好地活著,這不就是一種幸運嗎?至於其他的,就不用計較那麽多了,對不對?”

不知為何,說這番話時,我的心疼得厲害。

宋曦陽依然維持著沉默,隻是將頭埋得更深了些。

過了許久,我感覺到自己的肩膀有些濕潤,不知道是他被雨水淋濕的頭發,還是他眼中滾燙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衣服,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的夜晚。我一直陪在宋曦陽的身邊,直到他躺在**沉沉地睡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脆弱的宋曦陽,脆弱到想讓人緊緊地抱住他。

那晚,我安慰了宋曦陽一整夜,也難過了一整夜。

我難過這麽多年過去,那個在他內心深處的女人一出現,仍能撼動他的心。

能將無堅不摧的他,變得那麽脆弱和落寞。

第二天,因為嚴重的睡眠不足,我無精打采地去了醫院。

爺爺發現了我的異常,他問我:“楹楹啊,你是不是沒休息好?怎麽看起來這麽累?”

我不想讓生病的爺爺為我擔心,隻能強裝笑顏說:“沒事啊,爺爺,我隻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你看你,臉色這麽不好,我還以為咱乖孫女也生病了。”

“沒有,爺爺。”我揚起嘴角苦苦一笑。

沒辦法,為了不讓爺爺察覺異樣,醫院也不能待久了,我隻能提前回去。

不過,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碼頭消磨時光。

傍晚的碼頭很寧靜,遠處偶爾有歸家的漁船,在斜陽的映襯下美如畫。如果蔣嘉逸在就好了,他肯定會拿著相機拍下這難得的美景,然後衝我不停地炫耀。

忽然間,我傷感起來。如果我在南城就好了,那裏有蔣嘉逸、林淺秋,還有雙胞胎姐妹,如果有他們在,我大概不會像此刻一樣,如此的無助與不知所措。如果有他們在,我可以問問他們,怎麽才能讓宋曦陽好起來,怎麽樣才能讓自己不這麽難過。

到了這種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了朋友的好。

我坐在碼頭邊的石岸上發呆,忽然身後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

我回過頭,看見宋曦陽正朝我走來。

我沒料到他竟然找了過來,有些慌亂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窘迫地問:“你怎麽來這兒了?”

宋曦陽的精神狀態看上去比昨天好了些,可是依舊顯得虛弱,就像是生病似的,一張臉毫無血色。看到他這副模樣,我的心也跟著下沉。

“我在民宿沒見到你,猜你去了醫院就一路找過來。”他說,“我也想順路過來散散心。”

他坐在了旁邊的大石塊上,我便也隨著他重新坐下,撐著下巴細細打量著他。盡管他此刻想要保持平靜,但哀傷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波濤洶湧的心緒。

他望著遠處說:“放心,我已經好多了。”

聽到這句話,我一直憋著的一口氣才算是慢慢呼了出去。

“那你打算原諒她了嗎?”我問。

他笑了笑,是那種無奈的笑。

“這個世界上哪有所謂的原諒啊不原諒的,嗬,有的隻是不同的選擇罷了。”

所以,你此刻的選擇是什麽呢?

我原本很想問,可是轉念一想,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多餘。以宋曦陽對白穆雅的感情,無論那個女人做了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她的身後保護她吧?

這樣顯而易見的答案,我又何須相問?

於是,我再也沒說話,宋曦陽也沒說話。我們坐在岸邊,望著海浪沉默起來。

“回去吧。”過了半晌,海邊的風變涼了,宋曦陽緩緩開口說。

“嗯。”我應道。

於是,宋曦陽起身,我一路默然地跟著他回到了民宿。

5

白穆雅站在民宿門口等著我們,她眯著眼微笑,靜靜佇立著,像是一隻安靜的波斯貓。

她的手裏拿著塑料袋,裏麵裝著一些食物。見我們倆漸漸走近,她便舉起塑料袋,用略帶撒嬌的語氣對宋曦陽說:“我剛才去了一趟菜市場,好久沒嚐過你的手藝了,十分懷念。晚上你下廚怎麽樣?”她全然沒有生疏的語氣,就像是他們從未曾分離,一如當年般親密。

我偷偷瞟了一眼宋曦陽,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緒。他沒有回答白穆雅,隻是走上前,從她的手裏徑直接過了塑料袋,側身先一步進了大門。

白穆雅笑著追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般說:“好啦,別跟我生氣了,以前是我不對……”

他們倆就這樣一前一後進入了屋裏,留我一個人站在門外。

刹那間,我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多餘的存在。

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不管白穆雅消失多久,宋曦陽都能被她輕易掌控。

她的一個笑容,一個動作,一個聲音,都會讓宋曦陽設下的心理防線輕易潰堤。而我,卻永遠站在他的心理防線之外。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自己才是最可悲的人。

連著幾日,宋曦陽都異常沉默,沉默到讓人害怕。

白穆雅每天都嚐試主動靠近宋曦陽,宋曦陽雖然不會主動回應,但是很少直接拒絕。

至於我,除了在吃飯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平常都會待在醫院陪著爺爺。

我害怕自己變成麻煩的存在,讓他們感覺不自在。當然,我本能地排斥著宋曦陽與白穆雅在一起的畫麵。

電視上預報的台風並沒有來到北島,而是掉轉了頭,朝著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很快,北島就迎來了連續的晴天。

三天後的傍晚,我一路慢悠悠地從醫院回來,走到民宿門口,看見宋曦陽背靠著牆站著,微微仰著頭,眼睛閉著,處於凝神思考的狀態。

我心下疑惑,上前問:“宋曦陽,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宋曦陽睜眼看我,直起了背部,又微微垂下眼簾,說:“我在等你回來。”

“有什麽事嗎?”我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口水。他特意在門口等我,肯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我的心略微有些不安。

“明天……我要和穆雅去一趟歸塚島。這幾天我都不在,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歸塚島?

宋曦陽曾說過,他與白穆雅有過約定,要去那座島上看花海。

他們去歸塚島,一定是為了去實現當年的約定吧?可是花期早已過去,去那座島上有什麽意義呢?

這或許,就是一種執念吧。

我的心裏很是苦澀,明明不願他和白穆雅在一起,很想讓他留下來,很想告訴他我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但是那樣任性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我不想又一次淪為他的麻煩。

“你放心跟著她去吧,我一個人沒問題。”我盡量控製我聲音裏的顫抖。

他默默地看著我,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很久,或許是在觀察我的表情。

為了不讓他看出端倪,我不得不盡量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之前,你不在的時候,我不也一個人嗎?”我衝他笑起來。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堅持過來的。最糟糕的情況,不過就是回到從前嗎?但是另一方麵,我又很懷疑,這麽長時間以來,我早已習慣了宋曦陽的存在,我真的還能輕易地丟掉對宋曦陽的依賴嗎?

可是,人總是要成長的。學會失去或許也是一種成長吧。

“好。”宋曦陽沉沉地應著,帶著沙啞的嗓音摩挲著我的心頭。

我心情黯然下去,最終作罷。

兩天後,正是一個出海的好天氣。我目送著宋曦陽和白穆雅消失於街角,也準備趁他們不在的這一段時間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回到民宿,我正巧接到了蔣嘉逸的電話,他問我這些天跑哪兒去了,心裏還有沒有他這個朋友。聽到他熟悉的嘮叨,我覺得甚是想念。

“我在北島。”

“你不聲不響地跑去了北島?”他頓了頓,又說,“該不會,宋曦陽也跟你一塊兒吧?他也不知道躲哪裏去了,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接,現在都流行玩躲貓貓遊戲嗎?”

蔣嘉逸調皮的語氣讓我沉重的心稍微好受了一些。

“沒錯,一個小時前他還跟我在一起,不過現在……他跟喜歡的人走了。”我如實相告。

“喜歡的人?誰啊?”我的話引來蔣嘉逸的好奇,“據我所知,宋曦陽喜歡的人有且隻有一個啊……”

蔣嘉逸愣了許久,也許以為自己聽錯了,反複強調:“什麽?你說什麽?誰?”

“白穆雅啊,你不是認識嗎?”

“白穆雅?怎麽可能!”蔣嘉逸在電話那頭咆哮了起來。

我趕緊讓手機遠離了耳朵,差一點就因為他過大的聲音導致我的耳膜受損。

“你冷靜一點兒。”我做撫額狀說。

“你叫我冷靜?我怎麽冷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今天不是愚人節吧,你是不是和宋曦陽聯合起來整我?”

他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告訴他:“白穆雅真的回來了,不是玩笑,我也沒心情開這種玩笑。”

聽出我語氣裏的認真與些許的落寞,蔣嘉逸沉默了下來。

“所以,楹楹,你心裏很難過吧?”

他問得小心翼翼,卻一語中的。

我仰著頭,眼淚一下子從眼角滑落,我忍著微微的哽咽,說:“沒有難過。”

蔣嘉逸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啪”地掛了電話。

我反複確認後才知道他的確掛了電話。

我心裏更難過了,喜歡的人不在身邊,朋友也不在身邊。這個仲夏,大抵讓我終生難忘。

罷了,他們不在身邊,可日子還是要過的,民宿還是要好好經營的,我不能太難過了。

於是,我重新整理了下情緒,轉身投入到工作當中。

第二天傍晚,我剛走出民宿,便遠遠地看見蔣嘉逸提著一個背包跑了過來,同時出現的還有林淺秋。

我差一點沒嚇得跌在地上。

蔣嘉逸跑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說:“Surprise(驚喜)!”

我一直愣愣的,半天沒反應過來。

林淺秋在旁邊笑著說:“假期這麽無聊,我就跟著大老板來這裏了,楹楹你不會介意吧?”

“我……我哪裏會介意。”我感動還來不及。

這個蔣嘉逸,居然帶著林淺秋來給了我這麽大一個驚喜,我怎麽會介意?

我將蔣嘉逸和林淺秋迎進民宿,給他們開了最好的房間。

有他們在,我暫且忘記了宋曦陽帶給我的難過。

當夜,我們仨在天台上肆意地喝酒猜拳,輸掉的人接受懲罰,對著遠處的大海喊出自己的真心話。

“林淺秋,你有過幾次戀愛?”蔣嘉逸問。

“一次也沒有!”林淺秋大喊,“是不是很悲劇的人生啊!無所謂,姑娘我痛快!”

看著林淺秋放飛自我,我們笑成一團。

“蔣嘉逸,你現在最喜歡的人是誰?”我問。

“夏楹!”蔣嘉逸對著我舉起啤酒瓶。

“我不相信!”我朝他大喊,然後醉醺醺地與他幹杯。

林淺秋麵頰通紅地過來摟著我的肩膀,壞壞地笑著:“我的楹,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為情所困呢?”

“哈哈哈,就是!愛情這種東西隻是讓人徒增煩惱罷了!若為自由故,愛情皆可拋!為咱們的單身幹杯!”林淺秋大笑地抱著我,蠻橫地要與我碰杯。

今夜的風很大,會拂去所有悲傷的,對吧?

那場肆意的狂歡之後,我想和蔣嘉逸他們一起回南城。

白穆雅回來了,我膽小如鼠,見不得宋曦陽與她在一起的情形,所以我想回去。

可是我放心不下爺爺,但爺爺反而安慰我,他會盡快出院,也有保姆幫忙照顧,不用替他擔心。

爺爺說,生老病死,離別相遇,都是人之常情,不用太過糾結。

話雖簡單,但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其實並不容易。

我又想起了我喜歡的那句詩: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很多時候想要置身事外,獨善其身,但總是身不由己地就被牽涉其中。就像是感情,明明並不是自己的初衷,但仍會不知不覺地深陷其中,等到自己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

這樣的心情我無法對爺爺訴說,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從醫院回民宿的路上,我又去了碼頭。

看著海岸邊來來往往的船隻,我心生遺憾。

盡管歸塚島的花期已過,但隻要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話,應時時皆是花期吧。因此,花謝了又如何?

重要的不是花,而是陪在身邊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