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雨夜之交

在很遠很遠的海上,

那裏的水像最美麗的矢車菊那麽藍,

像水晶那麽清澈,

非常非常深。

說實在的,深得沒法用錨鏈來測量它的深度。

——《海的女兒》

1

我沒有聽從宋曦陽的話。

除夕這天,我準備一大早就出門閑逛,盡管沒什麽地方可去,我也不願待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家。

臨出門前,小阿姨還假惺惺地讓我晚上回家吃團圓飯,我嘴上嗯嗯兩聲答應,行動上卻立馬挎著背包關上門,將那張帶著虛偽善意的笑臉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我與她其實都很無辜和可憐,彼此看不慣,但為了表麵的平和又不得不逢場作戲,真是心累。

遊**在街上無事可做,我給蔣嘉逸打了一個電話,料想他應該跟我一樣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可現實又給了我一巴掌,蔣嘉逸和幾個哥們兒帶著一群美女上山泡溫泉去了,他的世界裏似乎從來就不存在孤獨。

我其實很羨慕他,總是活得這般瀟灑。不過我婉拒了他的邀約,因為他的世界與我無法相融,每次與他的那些朋友在一起都讓我無所適從,我的出現隻會平添尷尬。

於是我準備在這個歡慶的日子去看一場喜劇電影,嚼著爆米花,身陷另外一個虛幻的世界大笑一場。

剛拿著手機訂好票,宋曦陽就很巧地打來了電話。

主動找我,怕沒什麽好事。

“喂,有事嗎?”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放在耳邊。

“蔣嘉逸說,你現在一個人?”

又是蔣嘉逸那個大嘴巴!他好好地泡他的溫泉唄,管那麽多!我非常鄙視蔣嘉逸偷偷給宋曦陽打小報告的行為。

“是啊,怎麽了?”我以為宋曦陽又要長篇大論教育我一番,勸我回家好好跟家人過年。

這種老生常談的論調實在是沒意思,所以我準備敷衍兩句就把電話給掛掉。但是他說:“正好我也一個人。你現在在做什麽?”

“我剛買了票,準備看電影。”說完這句我就後悔了,於是趕緊補了一句,“不過不看也沒關係。”

“你在哪個電影院?我現在過來。”

“嗯?什麽?”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你……你難道要跟我一起看電影?”

“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抑製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傻笑著強作鎮定地說,“嘿嘿,我就是確定一下。”

“地址?”

我簡短說了地址,與他約好時間。趁著等他的空閑,我又買了一張電影票,還好這家電影院人不多,旁邊的位子還空著。

買完電影票後,我就坐在電影院外麵的肯德基裏,拿著一杯可樂癡癡回想剛才和宋曦陽的通話內容,確定他是在主動約我後,我差一點笑出了聲。

盡管他很可能是同情我一個人過除夕,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竟然有機會跟他單獨約會。

此時的我,內心雀躍如獲至寶一般。

我在期待中迎來了宋曦陽匆匆的身影,他的確走得很急,路過玻璃窗的時候都沒有看到我朝他揮手。我隻好追出去,站在他身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大概是今天心情很好,回過頭來時竟然衝我笑了一下。

“還好趕上了。”他鬆了一口氣。

我說:“你今天是遇到什麽開心的事了嗎?”

他看著我一笑:“為什麽這麽問?”

“沒什麽,當我沒問。”我把買好的飲料塞進他手裏,說,“電影快開始了,我們進去吧。”

這場電影很一般,我心不在焉,也能感覺到宋曦陽的無聊。中場的時候,他忽然悄聲說:“要不去個更好玩的地方怎麽樣?”

我正求之不得,跟著他溜出了電影院,但我沒想到的是,他所謂的更好玩的地方,竟然是電玩城。

“你不是學霸嗎,怎麽還來這種地方?”我沒想到他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麵。

“你好像對學霸有什麽誤解。”

他說著,在前台換了一堆遊戲幣,在電玩城裏熟門熟路地領著我走向遊戲室,一路還遇到了好幾個熟人,看起來是這裏的常客。

“高中的時候我可是這裏的賽車高手,當時好多人都玩不過我。”他領著我走到賽車前,投幣進去對我揚了揚下巴,“你要不要試試?”

我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之前以為他從小到大都是那種聽老師和長輩話的乖乖男,現在看來,我真是一點也不了解他。

不過,既然宋曦陽盛情邀約,那我就陪他打完一場。

於是,我跟宋曦陽陷入循環PK之中,不知不覺地就在電玩城裏瘋玩了一整個下午。

腦子好的人做什麽都厲害,這話果然一點也不假。

超乎想象,宋曦陽玩各類遊戲都拿手,當我被各種遊戲狠虐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嫌我笨,這實在很傷人自尊。

一整個下午,我被打得滿地找牙,十分狼狽。

玩暢快後,我與宋曦陽一道離開了電玩城。

“回家嗎?”在停車場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你要是想回去,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我說:“不用了,你把我送到地鐵站吧,我就不耽誤你了。”

“你打算去哪兒?”宋曦陽扭頭看我,眼神裏有探究。

我無奈地說:“宋曦陽,你若是不教育我,我還能考慮,保留一下對你的好感。”

“我沒想過教育你,隻是想請你去我家吃飯。”宋曦陽說完,默默地打開車門,看向我。

“你家?”我嚇得差一點摔一跤,“可是我根本沒有準備好啊!這也太快了!”

“你上次不是去過嗎?”他笑得一臉玩味。

“哦!”我趕緊拍拍嘴巴,剛才以為他要帶我去跟他的家人一起吃飯,看來是我想多了,“你家就你一個人吧?”

為了確定,我多嘴問了一句。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要帶你去見我父母?”他笑起來。

我隻好尷尬地笑著,不知從何說起。

他說:“你放心,我家人都在國外,幾年才見上一麵。”

“哦。”難怪他今天也一個人,我無恥地笑著,“那我們這也算同病相憐?”

他用修長的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腦袋,一字一頓說:“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小朋友。”

“宋曦陽,你叫誰小朋友呢!”我張牙舞爪地去撓他,可他的樣子看上去有恃無恐。

“今天我是好心收留你的人,所以你最好乖乖聽話。”他將我塞進車裏,然後自己坐上駕駛座。

真是過分!我氣呼呼地坐著,扭過頭不去看宋曦陽。

宋曦陽卻心情很好地打開了車上的電台頻道。

2

我真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會喜歡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難道我是有受虐的傾向嗎?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晚上吃了飯一起去放煙花如何?”因為廣播裏聊到煙花的話題,他便說,“我家樓頂空著,正好合適。”

“那好吧。看在你如此盛情的邀請上,我就不拒絕了。”我把手枕在頭下,不打算生氣了。

不一會兒,車子便停在了他家樓下。跟著他踏進家門,他把我丟在客廳就鑽進了廚房。

我本來想去幫忙,但無奈一想,我隻能幫倒忙吧?於是我幹脆在客廳裏看起了電視劇。

熱鬧的除夕晚會快開始了,我心裏卻莫名覺得有些空落落的。老爸給我打了兩個電話過來,我都裝作沒有聽見。

我其實是一個膽小鬼,盡管我總是覺得自己無所畏懼,但其實我很怕失去,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敢對周圍的人抱有期待。

我想,我爸給我打電話並不是真的希望我回家,他隻是為了盡到責任而已。我如此說服自己去忘記電話的事。

宋曦陽走到我麵前問我在想什麽。我迅速收起我的小憂傷,笑著說是電視節目太好看了。

宋曦陽看了一眼電視,不巧,正在插播廣告。

他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說:“唉,跟你在一起太久,我總是擔心自己會變傻。”

我咬牙切齒地想要反擊,但是礙於在別人家做客,隻能獨自氣得牙癢癢。

盡管如此,我仍舊沒骨氣地上了飯桌,吃了滿滿兩大碗飯。

也許是被我的飯量嚇著了,宋曦陽怔怔地盯著我看。

“幹嗎啊,你該不會在心疼你的米吧?”我瞪著宋曦陽,不服氣地說道。

宋曦陽忽然伸手過來,笑著在我嘴角一抹:“這粒米你可是要留著明年吃?”

他的這個動作太過自然,以至於我並沒有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等回神過來,我瞬間漲紅了臉,這個動作太過親密了吧?可是宋曦陽的雙眼忽然無神起來,好似陷入了某種回憶。

我明顯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因為他之後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低頭默默地吃著飯。

“喂……你怎麽了?為什麽突然不說話了?”我在想是不是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讓他生氣了,可是想了半天,我好像也沒說什麽話啊。

他抬頭勉力一笑,說:“沒事,吃飯吧。”

“哦。”見他不願意說,我也不好多問。

吃了飯,他在廚房裏刷碗。我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裏並不好笑的相聲,昏昏欲睡。可能是屋裏的暖氣太強了,整個人被溫暖包圍著,我就這麽在沙發上睡著了。等我迷迷糊糊醒來時,身上多了一條毛毯,落地窗上彌漫著一層霧氣,外麵似乎下雨了,能聽到嘩啦啦的雨聲。

我環視了一下空****的房間,覺得有些害怕,便喊了一聲宋曦陽,但是並沒有得到回應。

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我隻好摸索著找到手機給他打電話,但是他的手機留在了飯桌上,人卻不知所蹤。

他就這麽把我丟下了?

我氣呼呼地推開門打算去找他。剛一開門,一陣狂風吹來,冷得我縮緊了脖子。樓上的門被風吹得嘎吱嘎吱地響,我往上瞅了一眼,想起宋曦陽之前說要在天台上放煙花,難道他一個人跑去天台了?可是這麽大的雨他跑去天台做什麽?

我裹上大衣,借著昏暗的燈光上了樓頂,天台的門果然開著。

天台上,宋曦陽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明亮的燈牌之下,背對著我望向城市的遠方。我本來不想打擾他,誰知道鼻腔癢癢的,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噴嚏,他轉過身來,默默看了我半晌,然後開口:“你醒了?”

我見他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毛衣,外麵又這麽冷,忙衝他招手:“你快進來吧,那麽大的雨,今天晚上是沒辦法放煙花了。”

他遺憾地抬頭仰望著黑壓壓的天空:“是啊,真是可惜。”言罷,他低下頭,喃喃道,“那天也是這樣下著雨。”

我心中有不好的預感。見他一直站著,我小跑著踏進雨裏,躲進了他的傘下,他把傘往我這邊傾斜了一些。

“你剛剛說什麽那天下著雨?”我仰頭問他。

他回憶了很久:“我也忘記具體是哪一天了,總之就是一個下雨的日子。”

“宋曦陽,你沒事吧,你是想說什麽嗎?”他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讓人看不分明,就如他的心思,從來就讓人猜不透。

“我曾跟你說起過人生中的坎坷,那場雨,怕就是我最為慘痛的經曆吧。”他的聲音有些縹緲,帶著一些微微的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別的原因。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仿佛有一道傷口在我麵前漸漸撕裂,殘忍得讓人不敢直視。

“那天下著雨,我買好了一束小雛菊,這是她最喜歡的花,我準備去北島看她。然而那一天因為大雨,飛機延誤,等我第二天趕到北島時,她已經不知所終了。”

他也許深陷進了混亂的回憶中,語氣有些沉重。

“那她去了哪兒?”我聽得雲裏霧裏,不確定他口中說的她到底是什麽人。

“海裏。”他苦澀地一笑,“她說,她一直想要成為海的女兒,哪怕最終變成泡沫,也要經曆一生僅一次的摯愛。”

“所以……你說的隻是一個童話故事,美人魚之類的?”我越來越搞不懂宋曦陽心裏在想些什麽,他說的話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如果她真的是美人魚就好了,至少不會就這樣葬身於大海。”他低頭看向我,眼裏有著無法言喻的痛楚,“她就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白穆雅,她最終死於輪船事故。而我因為那一場大雨,錯過了與她相見的最後機會。”

我微微一怔,手心發涼。

有關白穆雅和宋曦陽的事,一直是我想要解開的謎題,我以為宋曦陽永遠也不會告訴我,但就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他毫無保留地將這段深藏的記憶攤開在了我麵前。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將這個女人視為永久的勁敵,然而當我知曉了真相,我發現,我根本無法與她為敵。在宋曦陽的心裏,白穆雅是永恒,即便她早已遠去。

當我在雨中聽完這一段悠長的故事,早已凍得失去了知覺,不止是身體,連大腦也處於無法思考的狀態。

3

最終宋曦陽帶著我回到屋裏,當周圍的暖氣覆滿全身時,我才重新活了過來。

宋曦陽把幹燥的毛巾扔給我,用眼神示意我擦幹淋濕的頭發。

“你不是一直想要與我交換秘密嗎?現如今我對你坦誠了。”他站在麵前看著我。

我的嗓子幹幹的,滿口苦澀。

我縱然想要完完全全地了解宋曦陽,但人的痛處戳不得,這個道理我明白。

“對不起……”我坦誠道歉,“我不知道你經曆過這些,不然,不然不會纏著你說出來。”

“不怪你,是我自己要說的。”他見我毛手毛腳的,拿起我手裏的毛巾親自溫柔地替我擦頭發,“這些事情說出來也挺好的,不然老是讓別人猜來猜去。說出來之後我心裏也舒坦多了,我從來不是個愛藏秘密的人,這是我唯一的一個秘密。你也是,若有些事憋在心裏不好受,就說出來想辦法解決吧,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心裏都有數。”

我伸手奪過毛巾,自己接著擦頭發。厚大的毛巾將我的臉也蓋住了,黑暗裏,我在仔細想著宋曦陽的話。

時間漸漸往後推移,我跟宋曦陽說,我還是回家吧。

宋曦陽沒有留我,開車送我回家。

也許是宋曦陽的話起了作用,回家的路並不像往常一樣煎熬。

到家時,已經是淩晨一點了。

我偷偷開了門,準備溜回臥室。沒想到小阿姨還沒睡,穿著睡衣在客廳裏一邊看韓劇一邊抱著一桶爆米花吃得很香。

“你回來了,吃飯了沒?”小阿姨看見我有些驚訝,站起來問我。

每次回家她都會這麽問,我習以為常。

但這次我沒有冷著一張臉,邊換鞋邊說:“我吃過了,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去休息?”

小阿姨一愣,忽地把爆米花遞向我:“我就去,你要吃這個嗎?你喜歡吃這個吧?”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我稍稍覺得意外。

她笑:“你爸說的。今天我逛超市,正好接到你爸的電話,他說你愛吃這個,讓我給你買些回來。我自己也饞,就多買了一桶。”

我皺起眉頭,問:“我爸呢?睡了嗎?”

“他沒回來,在外麵應酬呢。”小阿姨望向電視,兀自歎息,“你爸啊,過年也沒得輕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故意打著哈欠往樓上的臥室走去。

路過弟弟的臥室時,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似乎,我一次也沒有好好看過他的樣子。

他長得像爸爸一些呢,還是像小阿姨一些呢?我一點也沒有印象。因為我本身就排斥著他的存在,擔心他的出現取代了我原本的位置。

但是這一晚,我忽然很想看看他的樣子。

一時的好奇心驅使著我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打開了壁燈,站在床前,看著他熟睡乖巧的模樣,我沒由來地覺得羨慕。

“小家夥,你真幸福。”我輕輕戳了戳他的臉蛋,微笑著退出了他的房間。

那天晚上,我躺在**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緒紛擾極了。

我猜宋曦陽一定與我一樣,於是給他發去了一條短信。

“你還在想她,對吧?”

過了許久,他都沒有給予任何回應,這並不意外。他和我一樣,都不喜歡被外人知曉心中的煩亂與哀愁,寧願一個人默默擁抱著這些傷痕任憑它腐爛。

今晚他的多言實屬意外。

然而就在我快要入睡之時,他給我回了一條信息,簡短的兩個字:“晚安。”

答非所問,也等同於默認。

我把手機扔到一旁,用被子蒙住腦袋,想要擺脫掉腦海裏漸漸清晰的影子,但是宋曦陽的聲音仍舊在耳畔回響。

他說,她是一個像蝴蝶一樣美麗的女子,不懼海上的風浪,想要穿越汪洋,隻為尋找屬於自己的歸處。

他們相識於高中,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許多心事隻會彼此間分享,從不告訴別人。

毫無疑問,他喜歡她,但又清楚,她身上的翅膀將會帶她飛向更遙遠的地方,所以他願意默默地做一個燈塔,守在海岸邊,為她照亮遠方的路。

隻可惜路太遠,他無法將她送達彼岸,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在風浪之中搖搖晃晃,最終被海浪吞沒。而他早已預料到她的未來,卻無法阻止這一場災難。

某一天,他在學校的論壇上看到了她與學校的老師挽著手走在一起的親密畫麵,照片中的人像雖然模糊,但他依稀能看見她臉上的笑容。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笑容,燦爛到令他心酸。他瞬間明白,她終於找到了所愛之人。隻可惜,她所愛之人的身邊並沒有一個適合她停留的港灣。

沒多久,老師剛離婚的妻子就帶著孩子找到了學校,在教室裏當眾將她狠狠羞辱一番,說是她導致他們夫妻離婚。校園內一時流言四起,他以為她會撐不下去,但沒有想到,她竟然這般執著,願意放棄一切,前往北島隱居,等待著和老師重新相聚的一天。

誰知世事難料,她沒有等來心愛的男人,卻等來了命運的終點。

“我的錯誤在於,明明知道她與那個男人不會有任何結果,卻自以為成全就是幸福,於是什麽也沒做。如果我早一點阻止她,興許一切都會改變。”

宋曦陽悲痛的聲音縈繞在我耳邊揮之不去。

我無法體驗那種痛,卻想要與他一起承受,隻因為實在不忍心看著他一個人這麽自責地活著。遺憾的是,我沒有那樣的資格。我隻是一個聆聽者,沒有參與他的過去,也無法掌控他的未來。我唯一能扮演的角色,也許就是海邊的小島,與燈塔遙遙相望,卻始終無法靠近。

窗外漸漸下起了雪,這是南城這年冬天的最後一場雪,過往的記憶也將被這場雪永久掩埋。

4

春節結束後,蔣嘉逸的工作室再次開業,這一次他找來程霄月做模特,打算打造另一種時尚的風格。

程霄月天生就有一種女王的氣質,麵對鏡頭的時候完全不會怯場,非常隨意地擺著動作。蔣嘉逸總是抓準時機在她最耀眼的一刻將畫麵記錄下來,短短一個上午就拍出不少合適的樣片。看著兩人一起湊在鏡頭前熱烈探討的樣子,我總覺得他們非常合拍,自己則成了一個局外人。

“夏楹,你在那裏愣著幹什麽?快過來給我們提提意見。”蔣嘉逸總算是注意到了窩在角落裏無所事事的我。

“可是我不懂攝影啊。”

“攝影除了技術,第六感也非常重要。你不懂技術,以觀眾的第六感來看就好了。”蔣嘉逸說。

“第六感?”我琢磨著這個詞的含義。

“就是人的直覺啦。”程霄月幫忙解釋,“隻要說一說你直觀的感受就行了。”

“沒錯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蔣嘉逸忙接著說,“攝影師會關注光線、角度等問題,但是一般的普通人大多關注模特的動作或是風景的色彩等,你站在普通人的角度說一說你的建議就好了。”

“好吧。”

我起身走到蔣嘉逸身邊,看著他相機裏的照片,瞬間受到了衝擊。

“哇,這也太厲害了吧!”我驚歎地望向程霄月,“你不去做模特實在是太可惜了!”

蔣嘉逸這一次總算是發揮了實力,把程霄月拍得驚豔十足。

“這啊,多虧了攝影師。”程霄月親昵地把手臂搭在了蔣嘉逸的肩膀上。

蔣嘉逸被這麽一誇,臉微微泛紅,像是害羞了。

“這……這也太謙虛了。”蔣嘉逸小聲地回了一句。

我偷笑,為什麽蔣嘉逸每次和程霄月在一起的時候就會露出小媳婦一樣的神態呢?他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哪裏去了?這就是所謂的克星嗎?認真一想,我命裏的克星大概非宋曦陽莫屬了,平常總是被他吃得死死的。

人家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我是想曹操曹操就到。門外,宋曦陽提著外賣走了進來。

“師兄,你怎麽來了?”程霄月扭頭發現了他,驚喜地喊道。

“你第一次做模特,我這個做師兄的,自然要來看看你。”宋曦陽溫和地笑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感覺現在的宋曦陽與初次相見時有了很大的不同,那個時候,他幾乎不怎麽笑的,總是板著一張臉。但現在,偶爾能看到他微笑的表情,整個人也不再如初見時那般冰冷。盡管原因成謎,但我很高興能看到他這樣的變化,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他也會對我打開心扉呢?

好吧,我知道我又在做美夢。

見我一直愣著,宋曦陽把外賣塞進了我懷裏。

“你喜歡的比薩,奶酪培根味的。”

這簡直是超乎意外的驚喜,他竟然記得我喜歡吃哪種口味的比薩?但或許是擔心我多想,他忙又補充了一句:“我隻是順路幫你帶的。”

一旁的程霄月忍不住揶揄他:“師兄,我們那麽多年的感情,也沒見你這麽體貼過啊?你什麽時候給我買過我喜歡的東西了?”

宋曦陽直接伸手:“好啊,那趕緊把前幾個月我從歐洲買的手鏈還回來。”

程霄月忙笑:“師兄,我們倆何必那麽見外呢?我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看你還當真了。真小氣。”

他送程霄月手鏈,卻送我比薩,這麽一對比,我好像沒什麽可值得高興的了。

正失落的時候,蔣嘉逸不知道發了什麽瘋,一手把我懷裏的比薩奪了過去,不要臉地說:“正好我也餓了,反正你一個人吃不完,我們就一塊兒分了吃唄。”

如果我的目光可以殺人,我想蔣嘉逸應該已經立即化為灰燼了!

可蔣嘉逸無視我的怒氣,自顧自打開了盒子,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大口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衝我揮手:“快來吃啊,真好吃。”

“蔣嘉逸,你這輩子一定是餓死鬼投的胎!”我咬牙切齒地說。

蔣嘉逸見我一臉不高興,說:“不要那麽小氣嘛,不就是一塊比薩?明天我給你買,要多少都行!”

那根本不一樣,這是宋曦陽送給我的!我的心在流血,但也隻能默默承受著痛。

“沒關係,他餓了就給他吃好了。”宋曦陽忽然出聲安慰我,“這附近正好有家不錯的西餐廳,走吧,我請你吃飯。”

我當場愣住,不敢相信,這還是我認識的宋曦陽嗎?

程霄月忙說:“師兄,我也要去!”

宋曦陽冷冷地看她一眼:“那兒不是有比薩嗎?你就和蔣嘉逸一起分著吃吧。”

蔣嘉逸明顯被噎了一下,想說什麽,卻礙於嘴巴裏有東西,隻能瞪大眼睛看著宋曦陽。

趁著這個時機,宋曦陽拽著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工作室。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一路跟著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一時之間,我們倆處在了難以言說的氛圍裏。

為了化解這種無形的尷尬,我嚐試著尋找話題。

“那個……今天蔣嘉逸給霄月姐拍的照片還挺不錯的,剛才你應該看看,我總覺得霄月姐不去做明星可惜了。”

“她以前在我們學校是校花,一直有很多男生追她。”宋曦陽放慢了腳步,與我並肩走在一起,

“但是她喜歡你,對吧?”

我偷偷瞟了一眼宋曦陽,觀察他的反應。但他依舊麵無表情,低頭看向我:“或許曾經是吧,但我們更適合做朋友。”

他說得那樣篤定,反倒讓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我本來是有一點點嫉妒程霄月的,她長得漂亮又自信,還與宋曦陽那樣親密。我曾一度懷疑宋曦陽說不定對程霄月是有那麽一點點好感的,但是宋曦陽剛才的那番話非常明確地表明他對程霄月半分男女之情都沒有。

但從另一個方麵來說,就連程霄月這樣的女生都無法取代白穆雅在宋曦陽心裏的位置,那麽對我來說,不就更是一種妄想了嗎?我再次陷入了一種自怨自艾的可憐境地。

宋曦陽對我的這種心境一無所知。坐在餐廳裏吃飯的時候,他滔滔不絕地聊起了他正在做的一個項目。

雖然說隻知道工作的男人會缺少生活情趣,但我覺得他談起工作時的樣子反而非常有魅力。

他眼裏發著光,說到興起的地方,手中的刀叉也變為了他為我演示的工具。

一頓午飯就這樣被他變成了授課現場。可以看出他是誠心熱愛建築設計的人,而我,選擇這個專業的初衷竟然是不知道該做何選擇,也難怪無法像他這樣投入。現在就連蔣嘉逸也找到了未來的方向,隻有我還在停滯不前,對於未來沒有任何的計劃和目標。

看起來,我應該收起哀怨的心情,為未來好好努力才行了。

5

吃完午飯,宋曦陽將我送回了工作室。

臨分別前,他交給我一把鑰匙。他要去歐洲出差一個星期,但是家裏的花和魚需要有人喂養,他希望我每天都能去他家裏看看。

這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我自然爽快答應,但作為酬勞,我要他給我帶禮物。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你有什麽想要的?”他蹙著眉頭,似乎覺得棘手。

“你真不解風情!難怪單身到現在。”我說,“要是我告訴你想要什麽,那樣就沒有驚喜了嘛!”

“在關心我是不是單身以前,還是先打理一下自己吧。”他忽地伸手拔掉了我腦後的發圈,把我及肩的頭發放下來揉了揉,滿意地笑了,“嗯,明明這樣好看多了。”

我差一點就這樣溺死在他溫柔的笑容裏,呆呆地站在那裏,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等回過神來,我喜滋滋地回到了工作室。

剛一進門,蔣嘉逸就突然躥到我麵前,狐疑地盯著我,質問道:“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喜歡宋曦陽!”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反駁:“哪有,別胡說!”

蔣嘉逸不依不饒:“哼!還不承認呢,剛才你那表情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什麽表情?”

蔣嘉逸戳戳我的額頭,一字一句強調:“春心**漾的表情。”

“蔣嘉逸,你是不是找死!”我又羞又惱,恨不得踹他兩腳,罵他,“你這家夥根本就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看吧,被我說中了吧?要不然你幹嗎罵人!”

“我不僅罵人,我還要打人呢!”

說著我就拿起一旁桌上的雜誌朝著他扔了過去。

蔣嘉逸斜著身體輕輕一躲,很不要臉地對我勾勾手:“來啊,來啊,來打我啊!打著我了算你厲害!”

“蔣嘉逸,你給我站住!”

於是就那麽一瞬間,整個工作室變成了我和蔣嘉逸的戰場,後來是程霄月的及時出現才阻止了這場大戰的繼續。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蔣嘉逸都處於冷戰狀態,盡管他無數次向我求饒,但我鐵了心要冷落他一段時間,誰讓他口沒遮攔!

這天下午蔣嘉逸又嚷著要請我吃飯,我看他實在可憐,就答應了。

蔣嘉逸總算是放下心來,他說要是我再不答應,就打算用跳樓的方式來乞求我的原諒了。

他說話一向這麽誇張,我如果真的相信就是傻子。

他帶著我去了一家離市中心稍遠的火鍋店,回程的時候我恍然想起還沒有去宋曦陽的家裏給植物澆水,雖然一天不去也沒關係,但心裏總是不踏實,於是我讓蔣嘉逸把我送去宋曦陽家裏。

蔣嘉逸一聽差一點跳起來:“他不是去歐洲了嗎?你去他家裏幹嗎?”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不是他手裏抓著方向盤,他真的會跳起來。

我沒想到他會有這麽大反應,趕緊解釋說:“他隻是讓我去給他的植物澆澆水,喂一下金魚什麽的……你那麽激動做什麽?”

“這種事他怎麽不叫程霄月要叫你?他跟程霄月更熟吧!”

“我哪知道什麽原因,大概是……我比較閑?”我委實尷尬,因為我的確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這什麽爛理由?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不知道為什麽蔣嘉逸每次一遇到宋曦陽的事就脾氣大變,我很不耐煩地說:“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停車,我自己去。”

蔣嘉逸沉默半晌,猛地踩了一下油門,賭氣似的丟出一句:“去就去。”我鬱悶地扭頭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發這般大的脾氣。

到了宋曦陽的家裏,蔣嘉逸還在發脾氣,一會兒把沙發上的靠墊全扔到地上,順帶把桌上的水杯撞倒在地,弄得一地都是水;一會兒又把書架上的書全都搬下來,扔得滿地都是。

“蔣嘉逸你瘋了,你到底想怎樣啊?”我看著滿屋一片狼藉,震驚不已。

他到底是想給我製造麻煩,還是想讓宋曦陽回來收拾他?蔣嘉逸揚揚得意地拍拍手:“沒什麽啊,我就是不爽而已,發泄發泄。”

“你倒是說說,你為什麽不爽?是我惹到你了,還是宋曦陽惹到你了?”我雙手叉腰,嚴肅地問他。

蔣嘉逸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坦白一點吧,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宋曦陽?”

原來他一直在在意這個問題。

我沉默半晌,慢慢開口:“坦白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你。”

我從衛生間裏找到了毛巾,開始清理地上的水漬。

一邊清理,我一邊說:“我隻是覺得,和宋曦陽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會覺得溫暖。因為從小就沒有人管我的死活,他是第一個關心我的人,雖然有時候很自以為是,但是我挺喜歡跟他在一起的,就這麽簡單。至於是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我也沒辦法確定。”

我說的是心裏話。

蔣嘉逸坐在沙發上啞然半晌,忽地一拍手,說:“我明白了。”

我抬頭看他:“你明白什麽了?”

他笑:“你啊,就是缺愛!”

我真想把手裏的毛巾扔到他臉上:“蔣嘉逸,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這個人一陣一陣的,不知道的真以為你有精神病!”

蔣嘉逸見我發怒,忙收斂了笑:“哎,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別生氣啊!”

“誰不生氣啊!你就因為這破問題把家裏弄得這麽亂,你害的是我知道不知道!這麽大個人了怎麽就這麽幼稚!”我憤怒不已,將手裏的毛巾一甩,生起氣來。

“哎呀,好了,我幫你一起收拾。”蔣嘉逸連忙跪在地上,搶過毛巾就擦地,一邊擦還一邊說,“不過楹楹,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歡他,至少,現在還沒有喜歡上他的話,最好還是與他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

“憑什麽?”我不悅地道。

“你知道白穆雅嗎?”他問。

“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宋曦陽已經告訴我了。她已經……”

“你知道最好。”蔣嘉逸換了一個姿勢,有一下沒一下地抹著地麵,“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有的人死了,他卻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實際已經死了。前者說的就是白穆雅,後者嘛,說的就是宋曦陽。”

蔣嘉逸卻不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站起來看著我:“簡而言之,白穆雅雖然死了,但她在宋曦陽的心裏一直活著。宋曦陽雖然活在這個世上,但他的心已經被白穆雅帶走了,就像是行屍走肉一樣。你不知道吧?白穆雅走後,他患了很長時間的抑鬱症,還把程霄月當成白穆雅交往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裏的書:“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我並沒有很想聽。”

蔣嘉逸說:“我是為了你好,你越早知道這些事,就越能明白,為什麽我讓你不要和宋曦陽走得太近。他對你好,或許隻是把你當成了白穆雅的影子。”

“但我和白穆雅,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我怎麽也不願意相信蔣嘉逸編造的這些理由,我跟白穆雅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相同的地方。

“這個隻有宋曦陽心裏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了。”蔣嘉逸說,“在我看來,程霄月和白穆雅也完全不同,但仍然被他塑造成了內心的某種幻象。所以,你最好不要對宋曦陽抱有什麽期待。”

“這個你就多慮了。”我大聲強調,“我本來就沒有對誰抱有過期待,很早以前就沒有了。謝謝你提醒我,讓我知道我做了一件萬分愚蠢的事情。”

蔣嘉逸聽不出我話裏之意,笑嘻嘻地將毛巾一扔,坐在沙發上說:“你也別灰心嘛,苦海無小宋,回頭看小蔣啊。”他說著還無比自豪地拍了拍胸口。

我剜了他一眼,抓起他扔掉的毛巾就去廚房裏重新浸水洗幹淨,將蔣嘉逸的那句“楹楹,我是認真的,你考慮下吧”拋諸腦後。

其實蔣嘉逸說的我全都明白。

可是人一旦動情了,就難以回頭。我喜歡和宋曦陽在一起的感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將我當成了白穆雅,但如果可以,我會試著讓他知道,白穆雅是白穆雅,夏楹是夏楹。

我與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