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回憶如刃

生活中有兩個悲劇,

一個是沒有得到你想要的,

一個是得到了你想要的。

——王爾德

1

蔣嘉逸約我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見麵,可是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快半個小時,他還是不見蹤影,就連電話都不接,也不知道在做什麽。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蔣嘉逸總算出現在咖啡店門口。

我正想罵他兩句,卻瞥見他身後熟悉的身影,快要衝破喉嚨的聲音被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沒想到,宋曦陽也來了。

我瞬間慌了神,急忙收回自己蹺著的二郎腿,端坐好身體,一改剛才吊兒郎當的模樣。

但這個動作明顯被眼尖的蔣嘉逸看見了,他的眉角挑動了一下,狠狠瞪了我一眼,明顯在說:“你就給我裝!”

我毫不示弱地回以一個白眼:“要你管!”

宋曦陽對我倆的這種心理對話明顯沒有興趣,徑直在我對麵的位子坐下,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概還在介懷我此前的唐突行為。

哼,真是小氣的男人。我也決定不理他,沒好氣地責問蔣嘉逸:“你怎麽遲到那麽久?”

蔣嘉逸伸手指向宋曦陽:“你要怪就怪他,大白天的也能把車開進溝裏,我就說他撞見鬼了……”

“你們出車禍了?”

我正要追問,但宋曦陽顯然不想多說這個話題,臉色一黑,打斷蔣嘉逸:“還是說你的正事吧。”

看著蔣嘉逸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覺得這事兒沒那麽簡單。

我正想探聽一二時,卻見蔣嘉逸扭頭看了一眼宋曦陽,又盯向我,咳了兩聲,正色說:“我要宣布一件事,你們作為我最好的朋友,我需要你們的全力支持。”

“快說吧,別賣關子了。”我最看不慣蔣嘉逸故弄玄虛的樣子,推了推他的膀子,催促說,“我還有課呢,沒時間跟你廢話。”

“要不然,你猜猜?”蔣嘉逸衝我嘿嘿一笑,露出一副存心逗我玩的表情。

我真是受不了他的幼稚,假裝要走,他連忙拉住我:“好了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我準備參加下個月舉辦的全國攝影大賽,今天早上已經提交了報名表。”

說完,蔣嘉逸抱起雙臂,一副揚揚自得的表情看著我們,然而我和宋曦陽都沒什麽反應。

“你把我們叫過來就是為了這個?”這實在沒什麽驚喜,我搞不懂蔣嘉逸幹嗎要這麽興師動眾。

見我和宋曦陽都一臉淡漠,蔣嘉逸開始不滿了:“喂,你們倆什麽態度啊!我現在很認真地在跟你們說正事!”

“我也很認真啊,我對攝影一竅不通。”我覺得自己並不能幫上忙,無奈攤手。

“這我當然知道!我就想問問,你們對這次的比賽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比如說,有什麽好的攝影題材?”

“當然有啊!”

我打了一個響指。

蔣嘉逸一臉期待地看向我:“是什麽啊?”

“泳裝少女,這個一定很受歡迎!”我故意打趣他,“要不然,找一個身材火辣的模特也行啊,現在不是很流行嘛!”

蔣嘉逸瞬間漲紅了臉。枉他號稱自己是生在花叢中的美少男,結果像是個沒見過世麵的純情男,這著實出乎了我的意料。

“夏楹!”

看著蔣嘉逸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我暗自好笑。

“你們兩個是來鬥嘴的嗎?”倒是一旁從始至終都很淡定的宋曦陽發話了,估計他實在是忍受不了我們倆無聊幼稚的鬥嘴遊戲,決定把已經偏離軌道的話題拉回來,於是看向蔣嘉逸問,“你目前有沒有大致的想法?如果攝影師自己都沒有想法,我們也無從給予建議。”

不愧是老江湖啊,一語中的。

蔣嘉逸聽完宋曦陽的問題後陷入沉思。

“我倒是有個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適。”想了一會兒,蔣嘉逸緩緩開口,“我想拍建築。老實說,我對拍人物不是特別有把握,平常倒是經常練習拍建築。但現在的難題是,我不知道該拍哪一類建築,所以今天把你們叫出來的原因,就是想你們能給我提供一些參考。”

蔣嘉逸是那種平時看起來做事特別不靠譜的人,但是遇到喜歡的攝影,他就變得很有想法,有自己的堅持,這一點倒是挺讓人佩服的。看他這麽認真,我也隻能收起了玩笑的態度,仔細回想了一下,給他舉了幾個例子,但他都不太滿意。

最後還是宋曦陽說:“拍建築的話,不一定是要大規模的,有的建築小巧而精致,也獨具特色。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南城的博物館?”

啊!經宋曦陽這麽一說,我立刻想起來,南城的博物館曾是舊時一位地主的老宅,後來經過設計師的改造,打造成了一座現代與古舊結合的建築。雖然地方不大,但是很有趣味,我曾偶然在報紙上看過相關的新聞,隻不過當時沒有太留意。

“對,我怎麽沒想到!”蔣嘉逸興奮地打了一個響指。

“你也知道?”看著蔣嘉逸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我好奇地問,“你對博物館也感興趣啊,以前我怎麽沒發現?”

蔣嘉逸愣了愣,笑著看了一眼宋曦陽,說:“那是,我記得這個博物館還在國際比賽中拿了金獎,這麽有名氣的建築,我當然聽說過啦。”但他猶豫了一下又說,“不過我還沒去過,裏麵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

“這個嘛,我也沒去過,隻是看過新聞……”我把視線投向了宋曦陽,他應該知道一些具體的情況。

“外表看起來沒什麽特別的,但我還是建議你們先去看看。”這次輪到宋曦陽賣起了關子,“如果你覺得合適,我建議你再繼續找一些資料看看。”

蔣嘉逸還想問,但宋曦陽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來說:“我還有課,有什麽問題等你去看了博物館再說吧。”

見我沒什麽動靜,宋曦陽又看向我:“我會準時點名,你最好不要遲到。”說完,便離開了咖啡館。

我恍然想起下節課就是宋曦陽的,趕緊拿著背包追了上去。

2

周末,蔣嘉逸約我一起去博物館。

作為他的朋友,我自然而然地答應了下來。

蔣嘉逸這一次顯然是有備而來,帶著相機和一遝厚厚的資料。

正如宋曦陽所說的那樣,這個外形看起來普通的建築,裏麵卻別有洞天。蜿蜿蜒蜒的走廊就像是迷宮,方方正正的天井中間是一個小型的水池,由上往下看,宛如一麵透明的鏡子,剛好倒映出藍天和人的影子,設計得實在是很巧妙。

蔣嘉逸拍到了很多滿意的樣片,但他還是覺得角度不夠好,準備再去找宋曦陽幫忙,我當然自告奮勇要跟著一起去。

坐在快餐店裏吃午飯的時候,蔣嘉逸給修理廠打電話,他的車似乎還要一陣子才能修好,他很惱火,和修車的師傅在電話裏爭執起來。

“你的車還沒修好?怎麽這麽慢?”等他掛了電話,我立刻裝作關心的樣子。

“沒呢。”蔣嘉逸完全沒有發現我的試探,毫無防備地說,“大概下周吧,那些人不知道在搞什麽,都快一個星期了。”

“好像損毀得很嚴重啊,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的車怎麽會是宋曦陽撞的呢?”

我順著他的話繼續問,果然,蔣嘉逸上鉤了:“別提了,那天和宋曦陽一起吃了午飯,我喝了一點酒,就把車給他開了。哪裏知道半路上他就像是見鬼了,喊了一聲‘穆雅’,我還沒回過神來,車就撞了。想必是把誰錯看成了白穆雅吧。”

我心裏咯噔一下:“白穆雅是誰?怎麽以前沒聽你們提起過?”

蔣嘉逸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忙說:“說了你也不認識,別問了,吃你的漢堡吧。”

“喂,幹嗎那麽神神秘秘的啊!”憑著女人的直覺,我知道這個叫白穆雅的人一定跟宋曦陽有著莫大的牽扯。怎麽說呢,我知道宋曦陽的心裏一直存在著一個外人不可觸及的地方,那個地方住著的或許就是蔣嘉逸說的這個女人。

白穆雅?她在宋曦陽心裏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好奇心驅使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但任憑我怎麽死纏爛打,蔣嘉逸也不願意再多說一句。

“你幹嗎那麽關心宋曦陽的事啊?你不會對他有意思吧?”沒想到,我的好奇反而引起了蔣嘉逸的懷疑。

“胡說什麽呢,我隻不過是喜歡八卦!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一字一句重重地解釋。

蔣嘉逸不信,斜著眼睛狐疑地看著我。

我有些心虛,隻好閉上嘴巴什麽都不說。

看來,要知道這個秘密,隻能想辦法撬開宋曦陽的嘴巴。但一想到宋曦陽那張萬年不變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嚴肅臉,我就覺得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托蔣嘉逸的福,我今天第一次能進到宋曦陽的家裏。

上次在樓下落荒而逃,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沒骨氣,這一點也讓我一直在宋曦陽的麵前抬不起頭來,就好像被他戳中了軟肋。也因為如此,我在宋曦陽麵前變得小心翼翼,不敢輕易表露情緒,否則又被他察覺到我的心情。那種輕易就被人看透的感覺,實在是讓人不爽。

我跟蔣嘉逸從快餐店離開,坐出租車到了宋曦陽的公寓。

我憋著一口氣踏進玄關,眼前看到的景象實在是讓人有些意外。再怎麽說,宋曦陽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家裏應該設計得很有特色才對,然而……他家裏除了基本的家具,其餘的裝飾幾乎都沒有。

“很意外吧?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你這樣的表情。”身邊的蔣嘉逸察覺到我進門後的驚訝,小聲對我說,“宋曦陽就是個怪人,他說這麽做才能讓他在畫設計圖的時候不受任何幹擾。”頓了頓他又補充,“這種幹擾指的是視覺上的幹擾。”

蔣嘉逸剛對我說完,宋曦陽就穿著睡衣一臉困頓地從廚房裏端了一杯咖啡出來,他對我們的突然到訪顯然很不滿:“你們來之前怎麽不提前打個電話?”他坐在沙發上,冷眼看著我們倆。

蔣嘉逸立刻嘿嘿一笑,厚著臉皮道:“這種小事就不要去糾結了嘛!咱們都這麽熟了,不是嗎?”然後他又使勁衝我眨眼,示意我說點好話。

可我哪裏有膽量跟宋曦陽叫板?所以我決定置身事外。

蔣嘉逸見我不幫他,很惱火,衝我咧著嘴做鬼臉。

宋曦陽敲敲桌子:“有什麽事就趕緊說,我很忙,你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蔣嘉逸一副得救的表情,忙把相機遞給他:“你看,這是我今天去博物館拍的樣片,怎麽樣,還不賴吧?”

宋曦陽快速地將照片瀏覽了一遍,放下相機,麵無表情冷然地道:“不怎麽樣。”

此時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我偷瞟了一眼蔣嘉逸,果然,他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不……不怎麽樣?”蔣嘉逸被這麽一說,哪裏沉得住氣,差一點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我忙拉住他,悄聲勸道:“冷靜,冷靜,你現在是有求於人。”

蔣嘉逸冷哼一聲,拖長音調不服氣地說:“那你倒是說說,哪裏不怎麽樣啊,大——建築師!”

宋曦陽冷笑:“缺點太多,不知道從何說起,簡單來講,毫無重點。”麵對宋曦陽毫不留情的批評,蔣嘉逸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忍耐。

我隻好緊緊抱著蔣嘉逸的胳膊,避免他暴走。這個人也真是搞笑,明明有求於人,還經不起批評。

“我勸你還是在博物館裏待上一周再做計劃,好好感受一下建築師的用心。”宋曦陽慢慢端起咖啡杯,站起來,擺出一副慢走不送的神情,轉身進了臥室。

蔣嘉逸憋了一肚子火,拿起相機就走,我隻好追了上去。

3

“今天姓宋的是吃了火藥嗎?他從來沒這麽直白地說過我作品的缺點!”在電梯裏,蔣嘉逸憤憤抱怨。

“誰知道呢,他不是一向陰晴不定嗎?心情好的時候就理睬一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這樣。”我早已經習慣,見怪不怪了。

“等等,今天是幾號來著?”蔣嘉逸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我一頭霧水:“二十三號啊,怎麽了嗎?”

蔣嘉逸瞬間恍悟,大叫了一聲,狠狠拍了一下腦門:“你說我怎麽把這個日子給忘了,這不等於撞槍口上嘛!”

“什麽日子啊?”我困惑,仔細想了想好像沒什麽特別的,但蔣嘉逸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不得不讓人生疑。

蔣嘉逸顯然不願多說,擺擺手:“別提了,唉,算我倒黴!”說著就走出了電梯。

我追在他身後問:“難道你就打算這麽算了?要不然,咱們去找找這個博物館的建築師,說不定能有一些啟發呢?”

蔣嘉逸猛地定住,回頭無奈地看著我:“喂,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

“什麽啊?”我今天完全被蔣嘉逸搞暈了,他說的話我一句也理解不了,“你能不能說得明白一點?什麽知道又不知道的?”

“我是說,這座博物館的設計師就是宋曦陽,你難道不知道?”蔣嘉逸大聲強調,之後見我一副愣住的模樣,他歎了一口氣,“看來還有比我更遲鈍的。”

“我之前看到設計師明明是一個女生的名字啊!”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範圍。

“那是宋曦陽的老師,但據我所知,這座博物館的大部分設計和構思都是宋曦陽完成的,隻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什麽名氣。”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隻是我不知道關於宋曦陽,究竟還有多少意外在等著我。

我以為隻憑北島的初識,我就對他了解得差不多了,但現在看來,還遠遠不夠。

“你幫我個忙吧!”蔣嘉逸一臉無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從深思中拉出來,“這件事隻有靠你了。”

“什麽……”我心裏湧上不祥的預感。

“找機會幫我問問宋曦陽設計這座博物館時的想法。”

我感覺荒謬:“你幹嗎不自己問!”

“這件事隻有女生才行啊!”

“為什麽?”

“因為美人計嘛!”蔣嘉逸理所當然地說。

我差一點一口老血吐他在臉上!

雖然我嘴上不是很情願,但最終我還是答應了蔣嘉逸的求助。

沒有任何特別原因,就是想到可以趁機接近宋曦陽,還能趁機了解他對於建築設計的想法,於是我就答應了。

蔣嘉逸以為我出於朋友義氣,很受感動,允諾我事成之後一定會好好感謝我。我訕訕一笑,那就先承了這個恩吧。

於是,我不停地找機會去接近宋曦陽。

可是每次到了最後一刻我都不知道怎麽開口,後來覺得自己太窩囊了,於是豁出去,趁一次課後,在走廊上攔住了宋曦陽。

“有事?”他挑眉。

“嗯,有事,想請你吃飯,有空嗎?”我大著膽子說,不管了,麵子是什麽?不重要。

他沒有拒絕,這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

“就在附近吧,下午我還有事。”他看了看手表,說得格外平靜。

等他說出這句話後,我從一開始就怦怦亂跳的不安的心,總算是恢複了正常。

“說吧,你把我叫出來不會隻是為了吃飯吧?”他直直地看向我。

我就知道這些天的欲言又止肯定讓他踩著小尾巴了,於是我打算不瞞著他了。

“我想問你一些關於博物館設計方麵的事。”我說完後,又補充一句,“我是幫蔣嘉逸問的。”

“是嗎?”他用筷子輕輕挑了一根青菜,又放下,“那蔣嘉逸怎麽不自己來問?”

“因為他有別的事,我呢,現在是他的助理,所以這種事就交給我了!”我早就在心裏想好了借口。

宋曦陽輕輕一笑:“你覺得我會相信?”

……

宋曦陽果然沒那麽好對付!我臉上雖然很是淡定,但接不上的話題暴露了我內心的慌亂。

宋曦陽給了我一個台階下,說:“算了,別想了。博物館的事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也僅限於博物館。”

我當然不傻,宋曦陽的弦外音無非就是讓我不要打探他的八卦。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啃下宋曦陽這塊“骨頭”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一定要用慢火熬燉,等煮爛了再一口吃掉。

我塞了一大塊牛肉進嘴裏,算是下定了決心。

這一頓飯,我和宋曦陽都各懷心事,彼此心不在焉。分別之後,他讓我等他的電話。一直到了又一個周末,他才約我在博物館見麵。

博物館裏遊人不多,走到頂層的閣樓,有輕微的陰森感。

宋曦陽推開了窗戶,說:“這間房子,以前是地主的女兒住的閨房,站在這裏,可以看到最好的風景。這地主就這麽一個女兒,所以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她,但是這個地主家的小姐很叛逆,不顧父親的勸阻選擇了出國留學,然後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地主死了,這棟宅子漸漸被廢棄。再後來地主的外孫回到國內,把這棟宅子捐給了國家。”

“所以呢……這跟你的設計有什麽關係?”我嚐試理解他的話,但是徒勞,於是隻能發揮不懂就問的精神。

“沒什麽關係。”他的回答也的確夠酷。

這等於是廢話?

但他話鋒一轉:“那天我突然想到,這個地主家的女兒跟你倒是挺像的。”

“喂,幹嗎突然把話題扯到我身上啊!”我抗議。

“看吧,你總喜歡逃避。”他一針見血地說。

“宋曦陽!”我威脅他,“你再說我就生氣了!”

他聳聳肩,無所謂地說:“別忘了,現在是你有求於我。”

這個老狐狸!我在心裏暗罵,表麵卻不得不討好地笑:“行行行,你說什麽都對!”

他繼續微笑:“嘴上說著‘我什麽都是對的’,其實心裏已經把我罵了千萬遍了吧。”

……

莫非他還會讀心術?

我趕緊捂住了嘴,下意識的動作卻暴露了我的真實心理活動。他無奈地搖搖頭,走向了另一個房間。

“設計這座博物館的時候,我在這裏待了一周的時間,吃飯睡覺全在這裏,看遍了每一個角落。這是古代設計師留下的心血,所以後人在改造的時候就必須要謹慎,必須要懷著敬畏的心情,每一寸的改動都不能脫離原來設計師的理念,否則最後隻會讓這棟建築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怪胎。”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寫滿了歲月痕跡的牆,聲音緩緩,一字一句娓娓道來,我不由得聽入了迷。

4

“我一直在想,當年的建築師在設計這個建築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呢?為什麽要在這裏設計閣樓?為什麽要在這裏設計旋轉的長廊?為什麽要在天井的中間挖一個水池?想了很久,我最終知道了答案。”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回過頭來看我。我被他黑色的眼眸吸引,忘記了腳下的門檻,猛地朝前撲了過去。慌亂之間,他伸手接住了我,我這才免於絆倒的尷尬。但此刻的情形也說不上好,因為我被他抱在了懷裏。

嗯,這種過分的親密我十分享受。

他低頭看著我,皺了皺眉,問:“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我臉頰發燙,趕緊退開了兩步,還好這個地方光線昏暗,讓人看不清我的臉。

“我……我沒有。”我趕緊做出聲明,聲音卻格外膽怯。

他轉過身去,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良久才又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這棟宅子,其實是原主人送給女兒的禮物。回旋的長廊,就像是童年時期走過的迷宮,可以玩捉迷藏的遊戲。居住的閣樓剛好可以越過主屋的房頂,看到熱鬧的街景。至於水池,倒映出藍天與白雲,雖然身處有限的環境,但仿佛有著無限的可能。我去查了這棟宅子的修建時間,剛好在原主人的女兒出生後不久。這麽一想就全都通了。所以別看這棟宅子古老冷清,卻是一件溫暖的禮物。”

我不由得聽呆了,完全沒想到這棟宅子還隱藏著這樣的故事。

“所以我做改建設計的時候,給它增添了更多溫暖的元素,增開了一道玻璃天窗,讓它的采光更好一些……”

此時,宋曦陽就站在那道玻璃天窗之下,抬頭仰望著天空,像尊雕塑默默不語。

陽光傾瀉而下,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了金色的光暈之中,而我卻身處陰暗之地。

那一刹那,我和宋曦陽之間好似出現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結界,那一邊是完全屬於他的世界,任何人都沒有辦法靠近和打擾。

雖然我不確定那個世界裏都有誰,但唯一肯定的是他的世界全然與我無關。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像是在逼迫我看清現實,然而我卻選擇了繼續在自己的世界裏裝聾作啞。

那天回去後,我把宋曦陽講的這個故事全部轉述給了蔣嘉逸。蔣嘉逸像是就此開了竅,在電話裏不斷地感歎:“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然後像傻子一樣哈哈大笑起來,就他那智商,我真的很擔心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但不得不承認,蔣嘉逸在攝影方麵的確很有天賦,過了幾天他就發來樣片讓我幫忙挑選。果然,這一次的拍攝跟上次相比有了很不一樣的感覺。

“我特意找了出太陽的一天,所以整個畫麵都有暖意,對吧?”電話那頭的蔣嘉逸聽起來像是在征詢我的評價,但實際上聽得出來他對自己的這組照片已經相當滿意。

“嗯,和宋曦陽說的一樣,看起來是靜止、毫無感情的建築,卻有著打動人心的溫暖。”

我翻閱著那一張張照片,腦海裏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老爸,這麽一對比,我覺得無比心酸。別人家的女兒一出生就能得到爸爸的溫暖對待,而我呢?我都活了快二十年了也沒能感受到他的溫暖。

我歎了一口氣,很快將這份失落隱藏起來。

蔣嘉逸的努力果然不負眾望,他以新人的身份拿到了攝影大賽的二等獎,這實在是不容易。

那幾天蔣嘉逸整日神清氣爽,還大手筆地請了一眾好友去市裏最好的五星級酒店吃自助餐。我對於自助餐沒有興趣,但想著或許能見到宋曦陽就還是去了。自從博物館的那次見麵之後,私下裏我們再沒有過聯係,這讓我很不安。

聚會其實很無趣,蔣嘉逸的朋友大多和我不是一類人,所以難以找到話題。蔣嘉逸忙著招待朋友,也沒能跟我說上幾句話。

我獨自端了一杯飲料,避開人群,到了酒店餐廳外的露台。這裏視野很好,能看見整座南城燈火輝煌的夜景,可惜再美的風景也隻有我獨自欣賞,宋曦陽終究沒有出現。

那一刻,我想起了之前前往北島的日子,那時我坐在天台上,看著宋曦陽也是這樣站在樓頂的天台,癡癡望著大海。

想到這裏,我不禁皺起了眉頭。宋曦陽宋曦陽,又是宋曦陽!為什麽我總是會想起他?

我明明很清楚這一切都是我的獨角戲,卻不由自主地懷抱著期盼。

真是個傻瓜!我忍不住暗罵自己。

我對自己整日患得患失的心情感到厭惡,這實在不是我以往的風格。我自認是個果決的人,一旦下定了決心就絕不會回頭。然而在麵對宋曦陽的時候,我總是躊躇,不敢輕易向前,我對這樣的自己無比陌生,也無比不滿。

不過,好在接下來期末的瘋狂複習讓我無暇再顧及其他,得以暫時將這些困擾放到一邊。

我又回歸了和雙胞胎姐妹每天熬夜奮戰的單調生活。至於宋曦陽,我覺得他差不多已經快把我忘掉了。

考完第一科,老爸竟然給我打來了電話,他抱怨我平常也不回家看看。麵對這個電話,我有些措手不及,沒有想到老爸竟然會“想”我?

“老爸,家裏不是有小阿姨和弟弟嗎,我回去幹嗎呀?”

“這麽說,你就不是我女兒了?”

“我可沒這麽說……”我小聲咕噥了一句。

老爸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說:“這周你必須得回來啊,這周你老爸我的生日,喊了朋友一起吃個便飯,你不回來,我這老臉可沒地方放。”

“隻是吃個飯?”我當然不信,“肯定又包場了吧?”

“你得理解一下你老爸,朋友太多,沒辦法的事。”

果然被我料中了。

“你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討厭人多的地方。何況我快期末考了,沒時間回來。”我不斷在腦海裏搜尋著借口。

“吃個飯又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老爸這次不依不饒地說,“總之我等著你啊,你要是不回來,我就親自來學校接你。”

也不待我回絕,老爸就這麽匆匆地把電話掛了。

真是無賴!我把手機扔到一邊,陷入了糾結。

回不回?這是一個難題。

就這樣,我也沒心思再上自習,收拾了書本,準備找蔣嘉逸出來商量一下。

走到樓梯口,我正給蔣嘉逸發消息,一抬眼就看見宋曦陽朝我走來。因為學校已經停課,我好幾天沒見到他了。我正苦惱著要不要叫住他,他卻率先停下了腳步。

“期末考試準備得怎麽樣了?”他擺出一副師長的麵孔。

我撇撇嘴:“就那樣唄。”然後我又嘀咕了一句,“你還知道關心我啊?”

宋曦陽知道我是在故意揶揄他,他也沒有反駁,看了看手表說:“我正好有空,請你吃午飯吧,你沒有約別人吧?”

“沒……沒有啊。”

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傻,因為宋曦陽皺了皺眉頭,有些無奈地說:“不準笑。”

但我還是忍不住笑,因為這是宋曦陽第一次主動約我吃飯。

那種笑是我無論如何都控製不住,從內心深處洋溢出來的。

“既然你今天有空,不如幫我一個忙吧?”我趁機說,“下午陪我去挑一下生日禮物怎麽樣?”

“不要得寸進尺。”

他轉身就走。

我猜他心裏肯定在後悔幹嗎要請我吃飯,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我趕緊追上去,討好地說:“放心,不會耽誤你太久的。因為是要送給男人的東西,你會比較了解嘛!”

我故意沒說是老爸,就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但他沒什麽反應,看著前方輕描淡寫地說:“我下午四點還要回公司開會,所以最好不要選太久。”

我心裏有淡淡的失落。我想,宋曦陽,你聽到我說給別的男人選生日禮物,你的表情好歹有點變化嘛。

真是不開心。

5

匆匆吃過飯,宋曦陽就開車帶著我去附近的商場選禮物。其實我並不是真的要送禮物給老爸,說實話,我本就沒打算去老爸的生日宴對著那些不認識的叔叔阿姨假意賠笑,所以我原來的計劃是隨便買個東西糊弄過去就是了。

但宋曦陽是個很認真的人,在車上他就開始問我:“你要送的人大概什麽年齡?做什麽工作?”

我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如果不知道年齡和工作,就沒辦法挑選合適的禮物。”他說。

“就三十來歲吧。”我隨口胡謅了一個年齡。

“應該是四十來歲吧?”他糾正我。

我傻眼地看著他,他握著方向盤,依舊直視前方,語氣篤定地說:“過生日的人是你爸爸,對吧?”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莫非這個人真的會讀心術?就在我思緒混亂的時候,他又說:“我在你們輔導員那裏看過你的資料,如果我沒記錯,你爸的生日應該就是下周。”

“你……你偷偷調查過我?”我吃驚地瞪著他,旋即,內心的竊喜溢於表麵,我捂著嘴,笑得有些得意。

“你想多了,是你輔導員聽說我們認識就找我了解你的情況,他說你平常不愛跟人往來,擔心你有什麽特殊的情況。”

嘩地一下,宋曦陽給我潑了一盆冷水。

“這麽說,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是我爸?”我有些鬱悶。

他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隻不過……我有些意外,看起來,你和你爸的關係不像蔣嘉逸說的那樣糟糕,你還記得給他挑選禮物。”宋曦陽片刻後開口。

“根本不是那樣好不好!”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才懶得回去參加他的生日宴,他的生日又跟我沒什麽關係。”

“可你剛才不是說讓我幫忙挑選禮物嗎?”

“我……”我咬著嘴唇,“那是因為……”

宋曦陽見我不說話了,不由得皺眉偏頭看向我,追問道:“那是因為什麽?”

因為想跟你多待一會兒,僅此而已。

我扭頭看向窗外,說:“我挑選禮物不是為了送給他,送給我自己不行啊?”

“你的生日不是還早嗎?”

“那我願意提前準備好不行嗎?”

“你知道嗎?你現在很像那種沒有拿到糖的小孩子在鬧脾氣。”

“宋曦陽!你能不能別老把我當小孩兒一樣看待。”

“可你就是個孩子。”

這個宋曦陽!明知道我最討厭被他當成小孩子,他還故意這樣說,真是讓人來氣!

我生氣地瞪著他,但他完全不在意,泰然自若地說:“既然你喜歡小孩子的方式,那我們就用小孩子的方式來解決如何?如果你願意回去參加你爸的生日宴,那我就給你補習功課,怎麽樣?”

“成交!”我完全沒有遲疑就答應了。

“你確定你不再考慮一下?”他問。

我為什麽要考慮?有見過大灰狼不吃送上門來的羔羊的嗎?

“幹嗎要考慮,就是回去參加生日宴而已,根本就不算什麽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剛才的話可不能反悔。”我得意地看著宋曦陽,方才的怒氣一轉眼就消散了。

對於我態度前後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宋曦陽簡直哭笑不得:“你今天的表現,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宋曦陽不知道,能和他在一起,我耍一點手段又算得了什麽?他大概沒有想到,他就這麽被我給“纏”上了吧。

不過,宋曦陽真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即便每天都很忙,但仍然願意抽出一個小時的時間給我講題。

通常我們都是在晚飯後見麵,在一些僻靜的書店。偶爾我做作業的時候,他就做自己的工作,除了作業,他很少會跟我聊別的事情。

即便如此,我仍舊覺得滿足。

老爸生日那天,為了“監督”我真的有去參加老爸的生日宴,宋曦陽親自把我送到了酒樓門口。

我拿著禮物站在車門前,還是很不情願。

他坐在車裏,朝著我揚了揚下巴,說:“說話可要算話。”

“我知道。”我回頭對他笑,“不如這樣吧,你幹脆假裝我的男朋友陪著我一起去,吃了午飯再走,怎麽樣?”

宋曦陽抬眸望著我,沒有說話。

我繼續逗他:“如何?來都來了,男朋友,一起進去吧。”

他臉上的表情微微一變,然後淡定地開著車,立馬離開。

我笑得直不起腰來,看著他遠去的方向,大喊:“哈哈哈!宋曦陽,你是落荒而逃嗎?”

之前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這次總算是扳回了一城!我的心情變得特別好,那天對老爸百依百順,讓老爸簡直是受寵若驚。

自然,他又賞給了我一筆巨大的零花錢。

我老爸總以為什麽關係都能拿錢來衡量,雖說俗氣,但合我胃口。

宴會結束後,宋曦陽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問我有沒有感覺跟我爸變得更親近了一些。

我無奈地回答他:“不好意思,和事佬,讓你失望了,完全沒有,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那麽令人討厭。”

他對我的回答並不意外:“你和你爸隻是缺乏溝通,多一些時間相處的話,就能夠彼此理解了。”

“我才不想理解一個隻懂工作賺錢的父親。”我說。

“他也隻是想要給你更富裕的生活。”

“我才不在乎。”

“我和我爸的事,你不會懂的。你從小就在父母的關愛下長大的,對吧?你不會明白那種被人丟下的感受。”

或許是我說得太過直白,語氣也有些衝動,電話的那一頭忽然陷入了沉默。

漫長的沉默讓我想到了那日在北島的情景,我的手不自覺地緊握,頓時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

“宋曦陽?”他一直沒有說話,這讓我擔心起來。

“放心,我還在。”他的聲音一如往常般平靜,但情緒明顯和剛才不太一樣,聲音變得很沉很低,仿佛透露著無限的疲憊,“早些睡吧,晚安。”

說完這句話他就快速地掛斷了電話,我實在是不明所以。

我愣愣地盯著手機看了許久,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中斷了聊天,難道真的是我說話不小心又觸及了他的某段回憶?

難道是……白穆雅?

我的腦海裏沒由來地想到了蔣嘉逸那天提起的名字,到底她與宋曦陽經曆過什麽事才會讓宋曦陽對此絕口不提,一直珍藏在心裏,即使一直未見其人,她也能撼動他的情緒?

我想起宋曦陽在天台上望著茫茫大海孤獨又落寞的身影,仿佛一直在等待著某個人的歸來,明知道遙遙無期,卻仍舊等待。

那個人,就是白穆雅,對吧?宋曦陽?

意識到這一點的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手機。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在嫉妒,嫉妒那個人不僅占據著宋曦陽的回憶,也有可能會占領他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