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蓮舫魚2

所謂的白鷺洲,隻是河中央衝擊擱淺的一大片沙洲,其上叢生蘆葦,當中有許多白鷺水鳥做窩,我看這水麵上攸乎間就飄來一群大霧,煙波漾著白羽和絨毛,寬闊瞬間蒙上浩渺的霧靄,有癢癢的東西飄到鼻子裏,我打了個噴嚏:“剛那麽晴朗的天,怎麽說陰就陰下來了?”

春陽將外披的月衣褪下來:“你還沒明白?這裏不是人間,你坐在衣服上,我帶你過河。”

我依言俯身跪坐在月衣之上,春陽手中攥住衣服的一角,四周頓時無風自起寒惻惻的氣旋,衣服就托著我輕輕升起來,大約到春陽齊肩高的位置,他的雙腳離地,我倆如一葉飄零到蒼茫的水麵上,耳邊偶有鳥羽撲棱的聲響,我既感到新奇又害怕,突然遠遠不知從哪傳來的呼喊:“弟弟、弟弟……”

“誒?你聽,好像是碧蘢夫人的聲音?”我小聲提醒春陽:“是她在喊你?”

春陽卻沒有搭理我,我氣悶地拿眼偷看下方,白鷺洲上除了蘆葦就是沙礫平地,忽然我發現有個人正拿著鐵鍬正在一個地方使勁挖著什麽,細看那人的個頭身量都特別狹小,我正覺奇怪,那人就抬起頭望向我這邊來,當看清他的臉我立刻驚呼起來:“是那個黃鼠狼精!”

“什麽都別聽、別看,馬上就能到萼樓,到那一切就都能清楚是怎麽回事。”春陽冷聲告誡時,半空中的雲霧將沙洲也完全彌漫掉,什麽也看不見了,我再抬頭望向前方,一堵巉岩衝天而立,春陽緩緩按下風氣,我倆落回地麵上,我幫著春陽把月衣收起:“這個……被我踩髒了,回去我替你洗幹淨再送還……”

“噓—”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霧氣,但春陽做噤聲的手勢:“跟在我後麵,別走散。”

針尖般綿密的潮濕露霜噙滿腳下的路徑,我好像是走在大塊鵝卵石鋪就的台階上,但周遭一切情景都墮入夢中,既沒鳥聲,更無人跡。

“簫娘麵薄啼目桃葉尖易得愁……”

似曾相熟的歌聲自高而低,清越如銅壺滴漏,隻是婉轉之間夾著咽聲,我一時聽得放慢腳步,前方遠遠就依稀露出一起燈火雅舍的光景;登上最末一級台階,就見彎池青蒲水麵,對岸垂落幾株大綠芭蕉,並杵立了數盞一人多高的擎枝琉璃燈,照見樹下一地瓜田,有三、兩個童男女子的身影在其中奔跑嬉戲。

“這裏……”我用力揉一揉眼睛:“這裏真的是萼樓?”

繞過蕉樹瓜田,燈光掩映中一爿紅琉屋頂,還有兩樹怒放的玉蘭樹,我和春陽依次走到樹下,白的花瓣掉落下來,輕輕打在我頭上,我用手從頭頂取下花瓣放到鼻子嗅一嗅:“好香。”

春陽不動聲色,但神情都是戒備,跨入門檻前,抬頭看那門首的牌匾,又伸手撫摸身旁的雕梁畫柱,這時從內走出一對有說有笑的翠衣童子,是軟藥他哥兒倆。

當中軟藥一看見春陽立刻過來摻住他的手臂:“少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方才梅夫先生還著人請您去喝茶呢!”

春陽和我對視一眼,我已感覺不對勁,按照以往整個萼樓裏的大小鬼們對春陽向來是恭敬而遠之的,像軟藥這樣的小廝過往見到他更是低眉順眼,絕不敢上前來牽扯他的,但春陽仍是對我再叮囑一句:“記得別走散。”便跟著他倆入內了。

蓮花池上照舊是一班小戲在那跳舞演唱,穿廊軒庭的燈紅酒色裏數不清男女在相互追逐調戲,一切皆如往常。

我們前後腳正走在回廊上,前方盡頭魚貫就走來一行珠冠舞衣的美人,一行走一行嘰喳說笑,我卻迎麵聞到一股說不出來的腐臭味道,當快到近前時,領頭一位突然驚喜地喊:“誒?是春陽少爺!”

餘下的美人立刻就像貓兒聞到腥一樣,一齊衝春陽圍上來,有的說:“春陽少爺,我是雲蘭啊!您竟不記得我了麽?”又有的往他胸口靠:“少爺,自上回一赴巫山,您怎就再也不來找我沉香啊?”

我在一旁看得臉紅耳赤,忍不住嘀咕:“還真是風流成性……”可一句話沒完,那個叫沉香的趁著貼近,猛地一手抓住春陽的衣領,張開滿口尖牙就朝他的頸上咬去,春陽的反應卻快,按住身邊軟藥的頭就往沉香麵門撞去,那一口牙頓時都插入軟藥的臉裏。

接著其他女鬼也紛紛都露出凶殘模樣,春陽不勝其煩地大聲一吼:“滾!”——

陡然間無形的氣浪將眾鬼七零八落地掀飛開去,春陽回頭一把抓住我的手:“跑!”

“誒?”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著疾步奔跑起來,我原本跟不上春陽的速度,但他的身周似乎旋起一股風,連我的腳下也隨之輕快起來,跟著他就這麽穿廊過巷,似乎是直衝鴛鴦館而去。

一路上無數的擎枝風燈因為春陽的陰風都“劈裏啪啦”地傾倒碎裂,無數的男女人麵變作猙獰鬼臉,眼看拐過這條路的盡頭過去就到鴛鴦館了,路中央白光桀桀然地化現出一個高挑潔白的身影,雖然麵色蒼白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著盤雲發髻,鬢角貼著幾朵雪粉花鈿,**的脖頸鎖骨纖長優美,尤其是那一雙微蹙峨眉深含愁怨地佇立在那,起初我以為是幻象,但當我看清她的麵目,竟然是“雪鵷嶼”的鄭梅夫校書!

鄭梅夫的麵目沒有變成獠牙鬼怪,春陽疾馳到眼前仿佛隻差毫厘之間,一怔之下驟然停住腳步,對視之下不無訝異道:“真是你?”

鄭梅夫輕歎一口氣:“少爺,萼樓現如此不更好?您又何必費心思拆穿?”

“這是什麽話?”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你不是已經魄氣散盡了?”春陽眯一眯眼。

“鬼界的鐵律,不正是放縱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麽?這萼樓現如今不更好?你又何必費心思拆穿?”鄭梅夫規勸的口氣又把話說了一遍。

“鬼界?你懂什麽是鬼界的鐵律?”春陽冷笑:“你是為了什麽存在?你又為何在此地?”

鄭梅夫的神情愈加哀婉,卻沒反駁。

“窸窸窣窣”地,周遭濃霧中又集聚起無數的眼睛和身影,我心裏十分慌亂,跟春陽牽的手握住更緊,意外的是我感覺到春陽的手心濕涼涼的,莫非他也會害怕?

“嘶嘶”的草蛇吐信聲,夾雜一些牙齒磕碰的瑣碎,有些抑製不住的興奮言語:“發光的那個是人身?”“把她的肉獻給鬼王?”

春陽身上一團風浪再度席卷開來,衣裾順風展開:“全部……給我讓開!”——

隨著他大喝,另一隻手現出黑甲長大的鬼爪,朝麵前的鄭梅夫毫不遲疑劃去,瞬間她雪色身影就如撕碎的白紙般四散開去,春陽把我拉到身邊:“其實我在這什麽都看不見,隻有你是唯一的生人,你本身的氣息就像燈火一樣能夠照亮這個封閉灰暗的地方,所以要想一起出去,就給我指引的光吧。”

“嗯。”我雖然不明白春陽的意思,但他的語氣堅定,讓人本能地相信他。

眼前的濃霧不斷擁擠深厚,我和春陽並肩地往前走,那些模糊的鬼物也再不敢靠近來,終於漸漸地看到像是鴛鴦館前的石凳了,春陽忽然加快幾步跑過去,朝屋裏喊道:“姐姐?”

屋門“咿呀”一聲推開,露出阿魚的半截身子,麵無表情地道:“誰在喧鬧?夫人在補玉麵丸呢?”

“姐姐?”春陽好像有點急了,走到那正房前的門外,又仔細看看阿魚的樣子,突然將衣袖一擺揮出一道勁風,那阿魚的半截身子就像竹編的紙紮輕輕地滾落在地,並隨即隨風變作白色粉末化去。

春陽走過去用手撚起一點粉末聞了聞,竟歎一口氣:“看來姐姐收集的豔骨都被他們找到了,她們不止是被控製,也被這樣吸去魄力,風吹就消。”

“那阿魚是又死了一次?”我大致明白春陽的意思,雖然過往跟阿魚沒深交,但聽到這還是覺得心裏難受:“對方究竟是誰?為何要這樣對付萼樓?難道是那隻黃鼠狼精?我在來的路上就好像見到他在白鷺洲上用鐵鍬挖什麽東西。”

“應該是黃鼠狼說的那個鬼王,過去姐姐曾在幽冥地界頂撞過他,現下趁著人間劫難出來混跡取樂罷了,我們姐弟與他本沒什麽大過節,但鄭梅夫說的沒錯,鬼界向來大鬼吃小鬼不需要理由,恃強淩弱罷了。”春陽說時本垂著頭,忽然他察覺到什麽地轉向我:“你剛說什麽?黃鼠狼在白鷺洲上挖東西?”

“是啊,我當時跟你說,你還叫我別聽、別看。”我點頭。

“看來那位指點我們從白鷺洲過是有緣故的……”春陽說時抬眼望向屋簷,就被上麵的濃綠色吸引住,我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原來是鴛鴦館慣常種的木蓮薜荔,去年夏天我們還曾摘過它的果子做木蓮凍,春陽連忙去一把扯下大段來:“是木蓮,快按她說的,捆在腕上就不容易走散。”

“那位?就是剛才在河邊給我們吃喝的老奶奶?你為什麽相信她的話?”我心裏太多疑惑,但春陽並不想回答的樣子,我隻得照他說的辦了。

當各自把藤蔓在手腕繞好打結,春陽便決定去花塢,他料定碧蘢夫人她們都會被困在那裏。

萼樓這座怨魂結界自建崮以來,按照風、花、雪、月的四角布局原本牢固難破,可惜去年“雪”和“風”二位怨魂崩潰離散後,結界自然也就失去一半的堅持而變得鬆動,開始搖搖欲墜了。

這次事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吧,鬼界中眾多鬼王大頭早就摩拳擦掌,伺機就要出來侵蝕動**的。而天下既然沒有太平之所,一個小小的萼樓,那隻是順帶著顛覆於掌中把玩的事!

春陽依舊讓我給他帶路,說這裏其實都充滿了能遮蔽鬼眼的霧瘴,隻有我因為是人界的生人,而人的肉眼,據說隻要自己願意,就一定能看清真實的途徑。

雖然霧靄沉重,但我憑記憶沿著腳下庭院的路走,隻要回到長廊上,就可以去到另一端的花塢吧?

在我們轉身離開鴛鴦館的時候,腦後即響起獵獵的狂飆風聲,仿佛那建築在頃刻間就被瓦解傾塌,我想回頭去看時,春陽就言出警告:“別回頭,不要聽,不要看!”

“哦……”我隻得愈加謹慎地往前走。

“要記得,如今我們不是在人間,也不是在萼樓,不要按照平素的方式去想、去看。”春陽目視前方,一字一字地說,路邊每一盞擎枝風燈隨著我們走過,亮起又滅去,我竟錯覺地以為這條路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道路兩旁出現了枯萎的海棠花樹,遙遠處傳來說不清模糊嘈雜的喧嘩……我自然想起那是秉性放縱潑辣的花校書,常與客人在花塢的花山或草地上癲狂笑鬧,為首的蕙兒和芸妞,有時玩鬧到假髻、裙子都散落一地,然後按住客人在涼石上灌酒的,如今這聲響恍惚與往常一樣——

“慢著!”春陽突然立住腳步,不由分說拿過我臂彎中的那件月衣給我蓋在頭上:“前麵就是花塢,但你……用它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蒙住,不要聽也不要看。”

“為什麽?”我雙手拉住衣襟,露出兩個眼睛問道。

“這裏本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再往前一步,那就是地獄的樣子。”春陽此刻突然充滿複雜而絕望的眼神,讓我的心一瞬間如驚鳥墮空般冷到穀底,依稀分辨那喧嘩聲中,終於聽出當中有無數女子想向呼喊借力發泄的疼痛,也有來自像是雄性獸類的冷酷壓抑的低吼……

“叫你別聽!”春陽立即用手蓋住我的眼,打斷我的思緒,他的話語隔著衣服飄進我耳裏:“你總該聽說過地獄吧,銅柱、鐵樹、火海……暴戾的大鬼們最喜歡的遊戲正是如此!他們會把女鬼們穿胸掛在鐵樹上強暴,女鬼們卻不會輕易死去,或者剔骨抽腸靠在燒紅鐵壁被……”

“別說了!”我全身止不住地發抖起來,春陽似乎長長歎一口氣,才放開我的眼睛道:“你就站在這,不要輕舉妄動一步。”

我見他轉身欲走,更急了:“若花塢真是那樣……就、就憑你去?”

“自我出生至今,經曆過多少回生死早都不記得了……當初掉落餓鬼道最深處的焚淵地火,我用數月的時間才從淵底火海中爬出來……可雖我不怕死,卻怕看到至親在我麵前生不如死,鬼界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你就待在這,如木蓮的藤斷了,那我就是死了,但你也不必亂跑,有人自會來救你出去。”說到這,他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猙獰,我看到與他手腕之間的木蓮藤蔓緩緩發出青綠的光,隨著他走去,那看似不長的藤蔓便漸漸延伸長出更多新藤,我最後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霧靄裏,才蹲下身來用衣物死死包住頭,閉上眼睛再不敢去聽和想。

春陽走後,莫名地那些暗處蟄伏的鬼怪們也都消失了,但迎麵而來的勁風呼嘯,周遭卻靜得讓人打心底害怕……我一度覺得自己會永遠蹲在這黑暗深邃裏,再也找不到方向出去,寒涼的風透過衣服刮在臉上仍是生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腕上的木蓮藤仍在慢慢地生長,我的眼睛即便隔著衣服,還能看到那點點清淩的青綠光芒在閃爍。

又不知過了多久……

有一隻手輕輕搭在我頭上,一個熟悉的溫和聲音問道:“小姑娘,你怎麽自己一個人在這?”

“嗯?”我心中先是一驚,但頭發很快感受到那手中傳來的溫度,是人?

我抬起頭,從衣縫中露出眼睛去望,先是看到粗麻布衣裳的花色,接著是一張布滿溝壑但神情溫潤的老婦人麵孔——就在大河邊茅屋裏的佝僂老太太!

“婆婆?你怎會在這?”我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姑娘,你快起來吧?”老太太伸手來攙我,我卻害怕地縮了縮肩膀:“不、不,我在等人……”

“你是在等那個小夥子嗎?”老太太依舊笑眯眯的,舉起手中的竹籃:“對了,小姑娘,你會收拾魚嗎?”

“魚?”我忍不住伸脖看那竹籃裏,果真躺著草繩穿的幾尾大青魚和胖頭鰱,我腦子裏突然又亂了,慢慢站起身環顧四周,濃霧不知何時已散去,我眼下就站在一處草木蔥蘢的山道當中,仰起臉就碰到不知名的樹枝,幾隻鳥雀在上頭“嘰喳”跳躍,我徹底傻眼了:“這、這、這是哪裏……”

再趕緊低頭看手腕上的木蓮藤,幸好這藤蔓還在,此時正長長地拖在山道中,向遠處黛色的山巒方向爬去,我本能邁步就想順著藤蔓延伸方向走去,卻被老太太攔住:“姑娘啊,你會收拾魚嗎?”

“啊?會倒是會的……”我心裏惦記著春陽的生死,實在不想應承這位老人,無奈她竟拉住我衣袖道:“小姑娘啊,你來幫幫我老太婆吧?我在河裏下了大網,黃昏時分收上來,恐怕不少呢!可我年紀大啦,沒人幫忙做不及啦!”

“可是婆婆,我還有急事啊?從這條路走下去就是萼樓對吧?我正要去那……”我想掙開她的手,但老太太還是笑眯眯的:“你不是要等那個跟你一起來的男孩子嗎?他既然沒帶你去,就肯定有他的理由,你不如跟我去收魚,然後做些魚肉菜等著他,你看哪,這再過一兩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老太太說話有點顛三倒四的,但似乎卻在理,我猶豫了下隻好點頭:“那好吧。”

“姑娘,你知怎做釀菜麽?過去老早以前官家就講究吃釀炙白魚和胡炮肉,複雜精細但卻香美異常,不過咱今天就用這現成的魚肉做些簡單的蓮舫魚好了……”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帶著我回到河邊,河麵上依舊像先前來時那樣,水鳥飛羽漫布天際,日色漸向西走,雲絲蘆葦的水麵清清灑落一把金。

老太太從衣袖裏摸取出指頭大一顆翠綠色的東西,見我疑惑的目光她卻笑笑:“這是蓮子。”說罷隨手就拋進水裏,然後雙手合十哼著道:“花菩薩呀,快開花!花菩薩快開花……”

雖然我明知道這裏是不屬於人間的異世界,但眼看見灑滿夕陽餘暉的河麵上,陡然冒出眾多小荷尖尖角,緊接著張開無數蓮葉,次第延伸並盛放出的那些比平常還要碩大一倍的紅白蓮花,還是霎時看呆了!

老太太看花都開好了,便滿意地抿嘴笑著又徑直走到另一處水邊,那裏定有幾根杵,是支著撒到水底的大魚網,我聽老太太一邊用愉快的聲調喊:“魚菩薩快來!魚菩薩謝謝了……”

我納悶地走過去:“婆婆,什麽魚菩薩蝦菩薩?”

老太太沒理會我,繼續慢慢收網,我不自禁地伸手到臉上掐了一把,使勁掐得生疼……寬廣的河麵上飄**著潮濕涼氣的風,吹亂我的額發,把我臂彎裏春陽的那件月衣也吹得往後飛起,回頭再望那好像已遠在數裏之外,山色深沉的墨染孤柱峰,春陽還在那裏吧?

“小姑娘呀!”老太太突然又喊我。

“哎?”我頓時回神,意識到應該去給老太太打下手幫忙來著。

“你去采些蓮花回來,要連蒂整朵的,什麽顏色無所謂。”老太太朝一個方向努努嘴:“那邊地上有備好的砧板和刀,再把魚連骨剁塊。”

“噢,知道了。”這個老太太雖然很莫名其妙,但總歸不像是壞人妖怪一類的。

我用鐮刀將那些大朵的蓮花和蓮葉小心割下,並排列在數個竹篾簸箕裏,按照老太太的指點,拿小刀把花中的鵝黃嫩割下來,挖去內裏的絲穰,蓬上的蓮子孔剔空,然後把籃子裏的魚取出,我正要去鱗開肚,老太太又連忙擺手製止:“用刀直接斬塊吧,連肚腸一起。”

“還有苦膽呢,怎麽吃?”我訝異道。

“這不是吃的。”老太太微微笑,她的力氣奇大無比,漁網已經完全拉上來了,果真又收了數十尾大魚。

我驚奇道:“不是吃的?那是做什麽用?”

“做這蓮舫魚,你知道是為了什麽?”老太太轉目看著我問道。

“為了……什麽?”我腦子裏有什麽靈光一閃而過,但沒捉住。

“你想想看,魚菩薩在河裏都吃了什麽?那片沙洲底下都埋著什麽?”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一邊把活蹦亂跳的大魚從網裏擇出來一邊含著笑意繼續問道:“把魚斬塊,加酒和青鹽醃好,然後放進花心蓬裏,完整的一朵蓮花,這是在幾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蓮舫魚,天黑後將花上點燈燭並放到河裏,魚菩薩們以自身為犧牲,帶著那些豔鬼的女魂一道,就會隨流水去彼岸了。”

“是超度?”我終於恍然大悟:“婆婆,您是說豔骨都在水裏?不對不對,是豔骨埋在沙洲底下?而這些魚吃了她們?所以我們要用這種方式為她們超度嗎?”

夕陽金黃色的光落在老太太的半邊麵頰上,她指著遠方:“順著水流而去啊,也許就可以到達往生的彼岸。”

“誒……真的?”我忽然好像心中燃起一種希望:“對了,當初三娘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那年端午節的時候她還做許多饅頭,扔到河中去喂蛟龍和魚,也說那些魚是吃了水裏先人的屍骨呢!”

“喔?是吧。”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笑著:“得抓緊時間,月亮升到天上,月光可以為亡魂指引該去的方向,那時就往水裏放蓮舫魚了。”

“是!”我立刻幹勁十足起來,下刀前還不忘朝魚雙手合十拜一拜,再利落地將魚切塊,說起來也果真奇怪,魚肉身裏沒有血,肚腸都是灰白而凝結的,更不會因為躺上砧板而垂死掙紮,我仔細地把魚肉分別塞入每一朵蓮花的嫩蓬裏,直到最後一縷日陽的金線隱沒到山的那一麵……

涼風再度吹起的時候,河麵上籠罩一層淡淡靛青的水汽,我捧著一朵蓮花站在水邊,在把它放進河裏之前,再回望一眼孤柱峰的方向,雖然我不太懂鬼界生存的殘酷,僅有的一點認知也都是從春陽身上得來的,但心裏真的希望他和萼樓裏的那些女鬼們都能脫離眼前的困境……

“來,把這燭火點上。”老太太從身後拎出一個口袋,從中抓出幾顆短小的蠟燭頭,將其中一個用嘴輕輕吹口氣,蠟芯上驟然亮起半星清黃火苗,我看著她把蠟燭頭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中蓮花的花蓬上:“這是鮫人油脂製的蠟燭,到達彼岸之前都不會熄滅。”

我忽然忍不住問道:“婆婆……您是在幫助春陽和萼樓的女鬼嗎?”

“算是吧。”老太太繼續去點第二個:“把它放在蓮葉上,就像放河燈那樣讓它順水飄走。”

“是,婆婆。”我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意把蓮葉托的蓮舫魚放到水麵,那汨汨的水輕輕漾起漣漪,我看著蓮舫魚往河中飄去,那微微的火光中——

我揉揉眼睛,遠去的火光之上攸乎出現一位女子淡淡的身影,沒有穿著衣物且依稀還布滿暗色的傷痕,她像是迷惘地站立,老太太又把第二顆蠟燭點亮遞給我:“這些,都用你的手放到水裏。”

“好。”我這次沒再多問,陸續地,把每一朵蓮舫魚放入水中,它們無一例外都化現出女子的身影,隻是有的缺少胳膊、或者沒有雙腿、甚至隻剩下半邊頭顱……

“這些殘缺的魂魄,往後的道路還很長,”老太太的話語飄入我的耳朵,像是在歎息:“即使將來能夠轉生,一時也難歸人間道吧,但留存一點性靈未泯,再托生禽鳥畜類,曆經幾世後總還是能有機會做人的,也比當這孤魂被天地歲月遺棄,銷蝕殆盡的好。”

“她們……”我隻覺得喉嚨裏湧上難以言喻的酸楚,一直以來心底都無比畏懼萼樓和這些怨魂,但真到看著她們遠去時,怎又覺得不舍呢?

當我手中這一朵蓮花再隨波逐流而去,當中映現出一個戴著麵具的孩子模樣,我驚訝地脫口而出:“老青?”

老青似乎知道我在喊他,用手把麵具摘下來,露出一張瘦小而清澈的娃娃臉衝我一笑,我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朝他用力擺擺手:“老青……下輩子要做個好孩子……”

天角邊的顏色從深紫轉為深藍,一輪黃色月亮垂掛在那方,好像在繼續照亮大河上遠去人們的路。我再將一盞蓮舫魚放到水裏,燭光中出現一對相擁的姐妹,興許就是夷光、修明二位吧?哦不,應是蕙兒和芸妞,我能認出芸妞的模樣,但蕙兒脖頸處的整個頭都沒了,隻剩下一手一腳的半截身子,但她倆依然緊緊擁抱著對方,我用衣袖連抹幾把眼淚,還是忍不住蹲下抱住雙膝哭起來,直到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以為是老太的催促,回頭去看,卻是春陽。

他看起來披發淩亂,胸前的衣衫破裂,數道紅黑深刻的傷痕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臉頰,我不敢再細瞧他別處的傷勢,但瞥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木蓮藤發出淡淡綠色的光,曳地的一段就像最初摘下時那樣蔥鬱。

“來,月上中天之前,必須把蓮舫魚都放完。”老太太又將一盞蓮花遞給我手中,我用力擦擦眼睛點頭接過來,當這一盞蓮花放到水中,化現的是鄭梅夫,她在火光中褪下一身血跡斑斑的衣,並無聲地向岸上的我們附身叩別……

我噙著眼淚陸續再把最後的數朵蓮舫魚放到水裏,河上漸凍的風將我的眼眶幾番吹幹,最後我朝著流水的方向,跪地雙手合十默默祝告,直到所有光都消失的遙遠的盡頭……

“嘩嘩”身邊忽然聽到一陣淌水聲,我驚覺去看,卻看見一片金燦燦鱗光躍入河中,末尾的驚鴻一瞥掀起光閃的水花,便消失不見了。

“快走吧。”春陽一手將我攙起來,我還在懵懂地四下張看,河畔早已看不到那位老太太的蹤影:“婆、婆婆呢?”

春陽聳聳下巴:“方才跳進河裏的那條鯉魚就是,她先走一步了。”

“鯉魚?”我還迷糊摸不著頭腦,人已被春陽拉住淩空而起,眼光前刹那間投入一幕昏暗裏,隻有耳中鼓**著鞭笞般的犀利呼嘯風聲。

但幾乎也隻是一瞬,待我腳再踏到實地時,鼻端已經聞到熟悉的夏夜味道,睜開眼環顧這周遭,我們二人如先時一樣好端端站在水槽邊,隻是抬首天空已陷入月色彌漫。

我錯愕半晌:“回、回來了?”

我卻沒發覺身邊的春陽慢慢失力地委坐到地上,我隻顧摸著水槽一疊聲地問:“真的回、回來了?那剛才我們是在什麽地方?”

“剛才在那竹管裏……”春陽倒吸一口氣才啞聲答道:“從那竹管再進到她的肚子裏……”

“什麽肚子裏?”我聽得一頭霧水,轉身看他的樣子才知道不對勁:“你怎麽了?我扶你起……”後半句話到口邊立即生生噎住了,因為我看清春陽隻是用一隻手撐著身子,借著夜裏微弱的光,我看到他另一隻衣袖完全濕透著黑血,幾乎連成線的血珠從空****的袖口滴答下來。

我腦中霎時間空白:“你……你的手……”

春陽煞青的一張臉滿額的冷汗,但輕輕搖下頭,鬆垮的衣襟卻因他低身而“啪”地落下一個東西,他似乎怕我看見似的趕緊撿起,但我借著月色已經看清,那是一隻齊腕斷掉的手掌,春陽一邊將斷手揣回衣服裏,口上還故作平淡地說:“不礙事,我姐姐方才回餓鬼道為我去找母親的頭發了,隻要用她的頭發……就能把這斷手縫上……我總得把你送回人間,這也是饕……桃娘娘囑咐過的。”

“桃……?”我疑竇頓生:“哪個桃娘娘?”

“就是變成那條鯉魚的,”春陽苦笑:“她變化出不一樣的皮相,你自然不會認得,就是你過去在江都城時相識的那個歡香館老板娘。”

“三娘?”我差點跳起來:“你說那位婆婆是三娘?不對、不對,如果是她,為什麽還要妝成別的樣子?啊不對,我先扶你去包紮一下!”

“你現在就離開這吧,萼樓的女鬼都送走了,你也不必再停留此地。”春陽搖頭。

“不、不,我帶你去廚房,燒點熱水……先止血!”我用他的月衣為他裹住淌血的傷臂,並小心攙著春陽起來:“還能走嗎?”

“這種程度還要不了我的命。”春陽咬牙點頭

我倆踉蹌地走,果然就如春陽所說,萼樓的結界破了,夜裏也不再出現修整的瓦房圍牆和磚地,隻有那荒草徑通往的廚房還在,快走到時我意外地看到廚房屋裏透出一如往常的燈光,還有人——

烏糍姐和正在灶邊生火的阿濁突然看見我和春陽進來,都像驚嚇的兔子一樣跳起來:“小月?”

大致說清原委後,阿濁奔去盛熱水,烏糍姐瘸著腿也要過來幫忙,春陽卻擺手隻是讓我解下他腕上的木蓮藤:“用它緊緊綁住這邊胳膊上就行。”

“好!”我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和他腕上的木蓮藤,然後全部緊緊繞在他那血肉模糊的傷臂上。

“這是從桃娘娘腹中帶出來……”春陽點點頭:“看來昨夜眾鬼作亂的時候,她索性就把整個萼樓吞下,若不是你說起鯉魚和王八精的事,我也想不到去竹管裏窺視,那裏原本就是外界和萼樓結界貫穿的一個空隙,她用自身把萼樓藏在管中,估計是怕傷及更多無辜人命,或者……就是怕那些惡鬼傷到你,並且她料到我會發現竹管,所以在管中的流水邊等著。”

“那婆婆真的是三娘?”雖然我絲毫不懂春陽說的事件前後原委,但我隻覺鼻子湧上酸楚:“可她為何……”

“這事本不該將你牽扯進來,但她說也許是天意,何況通過你這心中沒有過多雜念的凡人的手,把藏在沙洲裏的豔骨用蓮花和遊魚為媒,她隻要打開通道,可容易將她們送往超生,我隻需要在當中斡旋一點時間……”春陽的神情複雜,不知是感歎還是別的什麽:“我想她是知道你在萼樓的,想要將你帶出去的,不然又怎會化身鯉魚出現在這,卻正巧碰到萼樓出事,所以幫忙了。”

“三娘會是……因為我嗎?”我心中五味雜陳,其實上一次分別時,她就曾說過今生相見緣分已盡,人世幾十年,前塵古舊總歸還會忘記的,不必強求也不必埋怨……但她知道我身陷在這萼樓,又知道萼樓遭逢大難,還是出手相救了,真不知該如何感激她……

碧蘢夫人趕回時,已是一副脫去金釵玉環,作素衣素麵形女子的形象;我訝異她沒有那些刻意雍容粉飾的裝束時,看來竟隻是一位年約二八的少女,且麵容與春陽一樣清秀好看,略顯淩亂的長發也是隨意約束,竟完全沒有過去那副深有城府的犀利女主人氣勢。

她進門後直奔春陽身邊,一邊流淚一邊為他探視傷勢,我和烏糍姐、阿濁便自動退出屋外。

拿一盞燈閑散到荒草頹敗的院落之間,沒有以往堂皇屋舍的燈紅酒綠,沒有籠罩在圍牆內的人聲喧囂,這夜色中很輕易就眺望到遠處山坡的風搖動草木、天空流雲掠過的星辰。

阿濁扶著烏糍姐坐在一方傾坼的磨盤上,烏糍姐說著笑:“羅娘是知道的,所以收拾包袱已經走了,可趙不二、阿旺先時回來,看見萼樓的情景都嚇得麵無人色,你說我該怎給他們解釋呢?是說偌大萼樓一天內就搬走?還是著火全燒了?可都說不過去呀!”

“趙不二沒心疼他的工錢?”我笑道。

“前幾日不才發過麽,還有兩塊做衣服的夏布,銀錢上夫人倒不會叫大家吃虧,隻是……”說到這時她二人麵上卻泛起憂色,阿濁過來拉起我的手:“小月,你的腳還疼嗎?天亮之後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不疼了……誒?你們不走嗎?”我奇怪反問。

“天下之大,又能去哪?”烏糍姐苦笑搖頭:“其實我倒期望這萼樓能長久開張下去。”

“外麵……總有互相牽掛的人啊?”我想到小琥和烏龜,轉向阿濁:“那阿濁你呢?”

“我?”阿濁睜著圓溜的眼疑惑地看著我:“姐到哪我就到哪,我是姐撿回來的小骨頭,永遠都要給姐作伴。”

“什麽小骨頭?”我還沒明白過來。

“我和姐會留在這,又安靜,還有廚房和那兩間瓦房……雖然在白天,我不能現身,但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出來幫姐做所有家務活計,做飯、洗衣。”阿濁扳著手指一邊數著,一邊天真地笑。

“白天?晚上?”我用力一拍自己後腦勺:“怎麽阿濁你也……”我的“鬼”字說不出口,來到萼樓許久,有時也懷疑過阿濁非人,但好像因為心裏不願相信,所以也從沒細想。

“阿濁和萼樓裏的女鬼不一樣嗬。”烏糍姐撫摸著阿濁的頭,卻笑得有些慘然:“當初在街上看到她時,已經帶餓連病得快死了,我想帶她回萼樓吃碗水飯,就算要死,也別做餓死鬼吧……這孩子喝了兩口粥,還是咽氣了,我隻好把她埋在後院一處角落裏,誰知她的魂魄出不去,隻能陪我留在這裏。”

“原來……如此。”我伸手捧住阿濁的臉,將她蓬亂的發都往後捋去,好像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阿濁的模樣,她個頭跟我相仿,但臉卻那麽尖小,隻有一雙大眼睛那麽澄淨,我忍不住鼻子酸楚,阿濁瞠著晶亮的目光對我:“小月,你怎麽了?對了,你餓不餓?我剛看到櫃櫥裏還有幾盒果餡兒酥餅,要不要去拿給你吃?”

“夫人和少爺在裏麵呢,我還是回屋去收拾東西。”我抹下眼睛站起身,再有一個時辰就該天亮了吧?雖然一天一夜沒睡,但此刻居然都不覺困意,回到我那睡了大半年的小屋裏,其實能拿的隻是幾件衣裳、梳子頭繩什物,以及攢下的幾串散碎銀錢,我用枕巾將東西打個簡單的包袱,崴腳的患處因為三娘給的水草,似乎竟已痊愈,我又呆坐片刻,卻整理不到思緒,隻得回到院子裏,遠望那東方發出魚肚白。

廚房中的燈火還在影影綽綽,但屋內沒有一個人。

春陽那件染血的月衣還搭在他坐過的竹榻靠背上,想來碧蘢夫人為他治療過傷勢後,倆人就起身離去了吧,一件不被在意的衣服就丟下了。

也是……眼下再說什麽道別的話,除了徒增傷感也毫無意義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茶壺,裏麵還有微溫的茶水,便倒出一杯喝下;低身覷那灶膛裏,清冷沒有半點火星,再掀開鍋看,空空如也。

一切都像是夢一樣;其實我是在這陌生錢塘城郊的山野間,做了個光怪喧囂的長夢吧?夢裏有一隻方麵大口的王八蹲守在它唯一賴以生活的缽盂上,而缽盂裏有無數翩翩起舞的美人,她們在繁華前笑、凋零後哭,又在人不經意的轉瞬間,那些絲綢織錦包裹的曼妙身姿,於紅綃雲霧中漸漸消散去,酥酥地化作枯骨粉末,“呼”地一陣風吹,就連王八精和缽盂也隨之看不見了,隻留下我還沒來得及醒來……

燈油慢慢耗盡,門外透進清晨的晞光,我挎上包袱步出門外,遠遠地聽到驢子發出的“額—啊額—啊”的嚎叫聲,我側耳傾聽了一會,立刻朝出口飛奔出去,直到河溝石橋前,才看見小琥牽著兩頭驢正等在那條滿布草葉的小路上,似乎他也看見我了,丟掉手中牽著的韁繩,連忙跑過來石橋,便緊緊拉住我的手,半晌才道:“回來了?”

我迎著他關切的目光用力點頭:“嗯,回來了。”

“我聽趙不二說萼樓不見了,所以我想你一定也能脫身離開了?那現在……走吧。”小琥的衣襟忽地攢動幾下,從中伸出一個尖尖的烏溜溜小腦袋,小琥笑著將烏龜拿出來遞到我手裏:“小武也急著要見你。”

我趕緊把烏龜接過來摟在懷裏,小琥含著笑意再不多說什麽,他拉著我走過橋,並扶我坐上其中一頭驢背,走時我還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萼樓的方向,那石橋的另一邊,碧幽幽的荒草蘿徑,哪還有半點曾經燈火闌珊處的景色,隻是唯獨那石橋之上,露草滴落的第一縷陽光裏,不知何時多了頭盤口大的甲魚,正悠然地趴在泛金的缽盂上,仰頭半暝眼曬著背,我想它總算又能開始自己閑散的美妙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