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蓮舫魚1

春轉入夏的時節,夜裏最可人的就是皓月清朗,透人脾心的涼風吹送幾片流雲,花塢院裏有人借著酒醉爬到一處高高的瓦頂上白嗓子大唱:“……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我給他們送去滾燙的蘇雞,是把大斬雞塊裹上雞蛋麵粉,下油鍋炸香酥然後高湯煮成的;鹹蛋黃兜子,是將細切的半肥瘦豬肉加麻油炒香的鴨蛋碎一起,包入粉皮上籠蒸熟的;還有夾酥層,填了薺菜肉餡的爐烤胡餅,配上大蓋碗的青筍雞羹、蒸鴿蛋乳等,一樣樣端到桌上,喝得酒意正酣的客人望著我調侃道:“真個小蠻腰肢的桃花色好女兒。”

我不得已低身幹笑一笑就趕緊退出來,雖然對於萼樓這樣場麵和客人都司空見慣,但心裏還是不願堆笑應酬。不曾想那個客人拿著酒杯追出來:“好女兒,能飲一杯無?”

我嚇一跳,連退幾步:“不、不,我不會喝酒的!”一不當心腳下踩空就倒了過去,“劈裏啪啦”滾到門檻外三級台階下,不單提盒散了一地,腰臀磕在磚上疼得半天都爬不起來,還好走過的芸妞和蕙兒扶起我,那客人見狀也過來賠了幾句不是,芸妞就數落那客人道:“小月姑娘別看還年紀小,她可是咱萼樓頂尖兒的廚娘,你看人靦腆就欺負人,哼!摔壞了你賠得起麽?”

“我賠膏藥錢還不行麽?”那人倒真摸身上錢袋掏銀子,蕙兒手快搶過來撚出一塊足有三幾兩的銀子塞我懷裏:“這還差不多!”然後就打發那人進屋喝酒去了。

我想趕緊走,可一挪步子就覺左腳鑽心地疼痛,忍不住“唉喲”差點又摔倒,幸好蕙兒一把攙住,不耐煩地拉我坐台階上:“你傷哪了?”

我摸摸左腳踝,額頭痛出一圈冷汗:“好像是這,我坐一下就好。”

“人的肉身就是這麽脆弱啊。”蕙兒皺眉低聲嘀咕道:“那你今天做好春陽少爺的點心沒?”這是她最關心的,過去她和芸妞對我都正眼不看,但自從知道春陽親口說隻吃我做的點心後,這萼樓裏的惡鬼們對我明顯都客氣許多。想來不隻因為春陽是碧蘢夫人的弟弟吧,有時依稀聽到她們談論,似乎春陽如今在鬼界閻魔天殿下執役,在幽冥鬼族中想來地位不一般吧?

“還沒,不是說他子時打後才有可能回……”我話還沒說完,蕙兒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聲音陡然提高八度:“現在都快亥時了!春陽少爺一月沒回萼樓了,難得說今夜有空閑,你不事先預備下,瞎跑來送什麽東西?”

我不敢跟她爭辯,摸著痛腳,心思眼下連走回廚房都夠嗆,春陽別回來才好……一邊強撐著身子去將地上的食盒重新摞起來,蕙兒看我這樣子更沒好氣:“磨磨蹭蹭的到什麽時候去,我帶你回去吧。”說著她就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拽起我,她的力道奇大,我忍不住求饒地痛呼:“疼、疼啊姐姐!”

這春夏之交,正是花塢一帶花木次第開放的時節,桃嘴青梨花過,幾棵李子樹也結出翠尖尖的小果,這裏縱情尋歡的男女們或眠花蔭、宿柳叢,花園裏無處不風情。

我由蕙兒攙著一隻胳膊走,明知道她是個女鬼,所以走在黑暗夜路裏反倒不覺得害怕了,隻是有些驚訝她的身上並不如以為的冰涼,一襲玉帶係住鵝黃的披風,衣襟裏藏著的香囊散發出陣陣香氣,耳垂一對紅寶墜子隨著步伐輕輕搖動,那張雖是畫皮的臉頰,側麵眉目描繪精致,目光神情專注著前方,從前隻道她脾性刁鑽潑辣,不曾想還挺熱心的……斜刺裏一團黑影如離弦箭般“咻”地從石墩後麵竄出來,來不及看清又遁入一棵樹後麵,唬得我和蕙兒都驚叫出聲,我依稀看著像是隻大狗,怕它會撲過來,一後退卻觸動腳的傷處,頓時疼得“唉喲”差點又跌倒,蕙兒咬牙狠聲:“什麽東西?滾出來!”

“嗚嗚嗚……”樹後傳出細碎的嗚咽,不像是狗發出的,但尖尖細細也不是人聲。

蕙兒伸著鼻子在空氣裏嗅了嗅,立刻捂住鼻子:“哪來的騷屁玩意兒?敢來萼樓撒野?出來!”

樹後鬼鬼祟祟地伸出一個三角小頭,上麵有雙熒光寒射的小眼睛朝這邊張望,定了定,才飄出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問道:“這裏果真是萼樓沒有錯?”

“是,你做甚的?”芸妞叉腰喝道。

三角頭四肢著地的身子從樹影裏走出,卻是一隻黃鼠狼,它走出幾步,抬起的前爪迅速變作人手,黃毛蛻變為一身舊色葛袍,三角頭化作一張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臉,朝我們作一作揖,用一口外地口音說道:“小可從山西雲中三頭死逆煞鬼將軍處來,有一封書信交予萼樓的餓鬼夫人。”

“找碧蘢夫人的?”芸妞有點疑惑:“還未聽說過夫人與山西雲中的什麽鬼將軍有交往,既然是信使,幹嘛做賊似的?”

“外間兵荒馬亂的,小可這些日子可遭老罪,又不識得路徑,萼樓真實在難找,先是隨一些客商來到此地,聽說逛青樓,便跟來了,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那黃鼠狼嘀嘀咕咕地,隨帶發幾句牢騷,忽然豎起鼻子指著我手裏的提盒道:“那裏盛的有雞?”

我連忙擺手:“原本盛的雞,現在是空的。”

“哎呦!我快餓死了、餓死了!三千裏路趕到這啊,半月來沒吃過半隻雞……”那黃鼠狼說話就在地上打起滾來,那模樣像個路邊死乞白賴的無賴。

蕙兒也有點糊塗了:“你是走的人間路?不懂一些遁地術麽?或者從靈界找捷徑也能快許多啊?什麽都不通還當什麽信使?”

黃鼠狼聽完愣了愣,還是執拗地問:“真沒有雞了?一隻?不,給半隻也好?”

我和蕙兒不禁相視一眼,都覺得這黃鼠狼十分古怪,她想了想:“這樣吧,你隨我去見碧蘢夫人,至於雞麽……”她指著我道:“她回廚房給你準備一隻,等信帶到了就給你雞吃,如何?”

“那敢情好咧!”黃鼠狼吸溜一下鼻子,蕙兒便讓我自己提著食盒回去,她帶黃鼠狼去鴛鴦館見碧蘢夫人。

一瘸一拐著傷腳,我還是認真做起點心;兩道甜食是涼的廣寒糕和熱的櫻桃蜜煎豆腐,雖然春夏之交沒有生藕上市,但我拿出舊年存的紅藕粉,與冰糖加水煮滾到粉色微稠,再放入一大勺桂花糖醬拌勻離火,用這桂花藕糖水衝調一定份量的荸薺碎和米糕粉,然後拿出蒸糕盆將盆內抹油,倒入糕漿上鍋蒸熟,扣出來的桂花藕糕呈淡紅色、略透明,隻待冷卻後切小方塊、澆上紅糖稀擺盤便好看了。而櫻桃蜜煎則是前一日我用偏酸的櫻桃去核,加蔗漿煮成濃稠狀的,然後澆上剛點鹵凝固的熱豆腐便是。

輪到熱點,我便做那生熟蝦雜菜卷,先用掐出的菜汁和麵,煎出攤薄的翠色麵餅,生大蝦治淨頭殼和背線,洗淨壓幹,放鹽和蔥白、花椒、水酒醃製,另打出蛋清調芡粉呈淅瀝清漿狀,拿出一半蝦肉放入上漿,然後抓一把炒過的核桃肉與蝦肉輕輕下熱油裏,陪蝦肉泡至剛剛紅熟便撈起,然後把那醃漬生蝦肉與熟蝦肉分別盛在細白瓷的敞口碗中,旁邊小方碟配切細的水蔥、芝麻鹽、拌紫芽薑絲、醬萵苣、糖燒麵筋、醃山茄兒等小菜調味做卷餅的佐料,這幾樣再在一個大盤子上碼放整齊即可。

做完第兩道,我看看滴漏,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還不見有人來傳話要上點心,勉強可以歇口氣吧,但天冷加上腳疼,人覺得頭也開始發昏起來,眼前不時迸幾星白花,真有點撐不住了。

烏糍姐在一邊似乎看出我不對勁,便過來道:“小月,還要做羹湯麽?方才我這燒的幹貝冬瓜湯有多,要不給你盛一蓋盅,你這個樣子還來回折騰做什麽?那春陽少爺嘴就那麽叼,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他能一口就嚐出來?嘁!我才不信,我這回燒得很夠火候。”

我心裏感激烏糍姐的好意,但以春陽口味的刁鑽,恐怕還真是能吃出來的,而且既然他都說過隻吃我做的,我還有何偷懶的道理?便搖搖頭:“算了,萬一怪罪下來,連累姐姐更不好,今日采辦好像進了幾樣活魚?是養在流水那邊的木槽裏?我去挑一尾起肉做圓子。”

我從柴堆裏找出一根長木棍暫作為拐杖,點一盞小燈,趁人不注意在懷裏揣一個肉饅頭,便往院外一角的水源走去。夜深了,這時不知王八寶甲魚是不是躲在水槽邊?它最近都沒做出什麽特別的動靜,偶爾會變回甲魚的原型溜到廚房偷東西吃,或者待在有水的地方發呆,問它什麽它也不愛搭理,隻說要等什麽時機。

循著路徑左彎右拐,距離流水槽還有七八丈遠,就聽見前麵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我愣了愣立刻放慢腳步,說話聲調很奇怪,但其中一個能聽清是王八寶甲魚,我又往前走了幾步,拐杖杵到石子兒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才把那對話打斷了,感覺是王八寶往這邊張望,然後看見是我,才放高聲道:“小丫頭,原來是你啊!”

“是,你在跟誰說話呢?”我見它沒什麽異樣,才放心走過去。

“哦?你的腳怎麽了?”王八寶甲魚慢悠悠地從木槽上探出頭來:“難得來一回,也不給帶點吃的?我這正有客人呢!”

“客人?你哪來的客人?”我奇道,一邊從懷裏拿出那個饅頭放在水槽邊沿上:“喏,還熱的。”

“鯉娘,出來吧,是這裏廚房做事的小姑娘。”王八寶甲魚朝水裏招呼道,我更好奇,湊近了拿燈照看,隻見水下浮出一條金鱗燦燦的大鯉魚,不由驚呼:“嚇!好大!”

“嘿!鯉娘是今天下午剛被買來的,那捕魚的不曉得,居然把那條河裏的魚祖宗給撈上來了。”王八寶甲魚嘖嘖嘴,我借著燈光一徑朝那鯉魚端詳,不曾想它忽然就惱了,口出人言罵道:“小姑娘真沒禮貌,拿燈照甚?”說時將身子一轉,尾巴掃起一串水花,恰好都濺在我臉上,唬得我“哎呀”一聲後退,腳下疼又使不上勁,整個人失去重心就跌坐在地上。

王八寶甲魚自顧自地用嘴叼起肉饅頭,咬了一大口然後把剩下的放到水麵上:“這裏頭有肉,鯉娘,應該對你的胃口。”

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小燈也熄了,用手摸到腳踝,才發現傷處已經隆起腫脹的鼓包,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哎……好疼!”

“誒?你怎麽了?”王八寶甲魚聽見我呼疼又探出頭來。

“剛、剛在花塢那邊崴到腳了,好疼。”我倒抽口冷氣答道。

王八寶甲魚眨巴眨巴眼:“那你還跑來這裏做什麽?”

“來找……”我正想說來捉魚回去做菜,但話到喉嚨就停住了,那條鯉魚想來便是廚房采辦買回的魚吧,誰知居然是會說人話的魚精?我一時語塞,自認倒黴搖搖頭:“也沒什麽事。”

王八寶甲魚已猜到我的來意,複回頭去那鯉魚聳聳下巴:“鯉娘,她是來捉魚的,你既然吃了她的饅頭,就幫她把那條呆草魚趕上來吧。”

“哦?”那鯉魚又“嘩啦”一下躍出水麵,對我細看了幾眼,然後我就聽見它尾巴一掃,一根軟趴趴的東西掉到我腳邊:“腳傷的地方先用這個捆住,多少會好點。”

“啊?捆住哪兒?”我摸到的是又濕又涼的草繩,正奇怪著,王八寶甲魚就接口道:“鯉娘是幫你治傷呢。”

“噢?”我半信半疑地將濕草繩綁在腳踝上,一股出奇溫和的涼意頓時滲入皮肉,疼痛果真減少許多,我找回那根木杖撐著慢慢爬起身,有點不好意思:“謝謝了啊。”

那條鯉魚不置可否又轉回水底去了,我愣了愣,河鰻隨即“嘩啦”一下露出頭:“接著!”

“嚇?”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團黑影就從水裏彈飛起來,帶著一股水花就落入我懷裏,我驚得差點就丟到地上,定睛看卻是條鮮活大草魚,把我身上濺濕了不打緊,又奮力掙脫蹦到地上“啪啪”地甩尾。

王八寶甲魚提高了一些聲調道:“你快拿上回去吧!還有……”它頓了頓,我覺得它語氣有異樣:“外麵似乎太亂了,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也趁機溜進這裏來,那個餓鬼小子回來也不一定擺得平,你自己當心。”

我心裏“咯噔”一下,正想問它是怎麽回事,那河鰻就極不耐煩:“你快走、快走!別礙著咱聊天。”

“哦、哦!”我挺怕那鯉魚又朝我潑水,趕緊拾起地上的草魚回廚房去了。

我這一晚上可算是接連的倒黴:先是被客人調戲而摔倒崴腳,接著又被一條鯉魚精潑兩遍冷水,然後瘸腿抱著濕漉漉、腥唧唧的大活魚回廚房,衣服濕透不算,還滿身都是魚腥氣,晚風吹得人身上冷颼颼,隻好蜷到灶頭邊烤衣服。

烏糍姐見我這副模樣,便叫阿濁去我屋裏幫拿來換洗的外衣,又給我舀水洗臉和手,我道感激不盡,突就見芸妞從外麵急火火地跑進來,進門就衝我嚷:“蕙兒呢?剛才蕙兒不是跟你在一道?她怎就不見了?”

“嚇?”我愣在那裏:“我、我不知道啊?”

“你剛崴到腳,蕙兒好心送你回來,可我等到一壇酒都喝完了,再派人出來各處找過卻還是不見,她還能去哪兒?”芸妞是真急了,帶著酒氣臉紅脖子粗地過來一把拽住我的手,烏糍姐她們連忙過來拉住她:“芸姑娘,我們真沒見蕙姑娘來過。”

我恍惚曾聽誰說過,這蕙兒和芸妞二人生前是相好的異姓姐妹,芸妞生前的親爹好賭,便將她賣給人家抵債,後來她被夫家欺淩毒打,蕙兒聽說後就離家跑去找她,二人夜裏逃走到野外卻遇到野狗群被咬死的,所以二人枉死後的魂魄仍靈愫相依,現在看芸妞這麽著急的樣子,莫非她真感覺到蕙兒出什麽事了?

“是了,方才在花園裏遇到一隻黃鼠狼,它變成個人的模樣,說是從山西什麽雲中的什麽鬼將軍那來的,給這裏的……夫人送信……”我一邊說著就覺得不對,眼睛餘光就看到阿旺他們的臉色,這才想起廚房裏大多數的人並不知道萼樓背後的秘密,舌頭不自禁就打起結來,芸妞也從我的神情看出話不對,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一把將我從凳子上拉起來:“現在你就跟我去見夫人,蕙兒若在便罷……”芸妞威脅的話隻說半截,但眼眶已經擠出紅絲,仿佛快要流出血來似的,我嚇得隻好說:“那你且等等,我把幾樣點心裝好盒子一道送去。”

縛彩的青瓦紅門,燈燭上下相照得兩廊熒煌。數位羅絹粉紫的濃妝伎人在院子裏擺弄各色絲竹,地上還有幾個七、八歲的上了醜兒妝的小伶在練習翻滾。

“這些人看著眼生,都是新招來的?”芸妞正嘀咕一句,就看到蕙兒和露哥從屋裏掀簾子出來,芸妞上去重重一巴掌拍在蕙兒的腰上:“死蹄子害我等你這許久!”

“哎?”蕙兒被她打得莫名其妙:“我這兒陪夫人見客呢。”

“我到處找不見你,一時也尋不到你的魂氣……”芸妞雖氣急敗壞,但這句話說半截還是咽了回去,就一勁兒拍打蕙兒。

“嗬,來的是雲中三頭死逆煞鬼將軍座下的黃鼠狼管領,它身上帶著臊屁味兒的毒瘴呢。”蕙兒用手遮著嘴壓低聲音俏皮地道,芸妞立刻湊近她身上聞,果然立即皺眉捂鼻:“你這都熏成什麽樣兒了?趕快換衣裳去!”說罷也就“噗嗤”笑了,一旁露哥看我還站著對她倆發愣,便朝我麵前擺手:“春陽少爺早回來了,謝絕應酬就自個兒到西廂房歇息著,我這好多事忙,你把點心送進去?”

“哦。”我點頭,過去在江都初識春陽時,他在我印象中是會害人、吃人的惡鬼,可到後來卻幾次在危急之時得他出手拯救,才覺得他其實是個冷麵熱心腸的,尤其對自己的手足家人更是關切備至,來萼樓做事大半年間,碧蘢夫人有事都隻會找他來商量調和,他也從不貳話的。

西廂內,春陽穿一襲白縑的道服,外披白地緇色布邊的月衣正倚在長榻上,手中執一卷書在燈下看,我把食盒內的點心一一擺到他身邊的矮幾上,忍不住道:“你倒真像個書生……”話沒說完,春陽覷我一眼,我後半截便生生咽了回去。

春陽放下手裏的書,淡淡答道:“最初來到人間時識字看書,隻是為了接近那些達官貴人,能夠投其所好揣摩他們的意思,後來時間久了,發覺這些書卷內確實有許多意趣。”

“哦。”我故作不經意的樣子繼續拿出碗箸:“剛才出來太著急了所以沒做羹湯,現給你泡一盅芽茶?要雀舌還是鷹爪?”

春陽點點頭:“鷹爪。”

我轉身到壁櫥架子上取茶葉,拿眼偷看坐在那邊的春陽,意外的是他也正看著我,我連忙把臉轉到燈影的暗裏,他卻開口問道:“你的腳怎麽了?”

“腳?”我一愣:“剛在花塢不小心崴到的。”

“你腳上綁著的是什麽?”春陽用手指了指。

“這個?”我才想起腳上綁著那條鯉魚給的水草,想來是有些靈力的東西,所以被春陽察覺了,隻得盡量敷衍:“是水草,腳踝腫了,用它綁著舒服些。”

春陽似乎想說什麽,卻被外麵突如其來一陣嘈雜聲打斷——

“我要吃雞!我就要吃雞!”

“哎,黃管領莫著急,已經去廚房取了!”是露哥的聲音。

“我要吃雞、吃雞……”

我看春陽眉心一蹙,便解釋道:“是那個黃鼠狼精,從什麽雲中的鬼王處來,方才我和蕙姐在花園裏碰到他,說是來找碧蘢夫人的,也一直嚷嚷要吃雞。”

“雲中?”春陽的神情十分意外:“你們在花園裏碰到它?”

“是啊?它說是跟那些客商一起進來的,還說找不到路,先問是不是萼樓來著。”我一邊說時一邊取燒水的銅壺看:“哎!沒水泡茶了,你等著,我現在去燒。”

當我出到院子,就看到那黃鼠狼正在當中軲轆似打滾,嘴裏還喊著:“我要吃雞!我要吃雞……”忽然看見我了,就地“蹭”地坐起來指著我罵道:“你!方才是你說去給我拿雞的!雞呢?”

“嚇?”我一怔:“我、我忙別的去了……”

“你個卑鄙的人類!”黃鼠狼暴怒起來,攤開雙手現出尖長的指爪:“既然雞肉還沒送到,我先喝點人血解渴!”說時就凶神惡煞地要朝我撲來,我下意識環顧四周,露哥正轉過身去跟別個在說話,好像壓根沒注意到我這邊,眼看它縱身一躍,我嚇得拿壺就衝它麵門扔過去:“你別過來……”

“啪—”的一聲,黃鼠狼“呀”地發出誇張的叫喊就彈落在地,立即又一骨碌爬起來,更加生氣地跳腳吼:“膽敢冒犯本管領,肖小人類是活膩了?”說時它那個尖尖的三角頭上兩個眼睛冒出紅光,頭顱像吹氣般猛地增大數圈,張口就要朝我咬來,這時西廂的門“嘩啦”被推開,我還沒看清楚,就覺白影一晃,“噗”的悶響,黃鼠狼“啊啊——”大叫,竟飛出足有三丈多遠,春陽不知何時就站在我前方,垂手而立的姿態,好像從未對黃鼠狼動過手似的。

“哎呀,春陽少爺您怎麽出來了?”露哥趕緊過來張羅。

“隻是一畜生,仗著誰在這撒野?”春陽的語氣冷峻不容置疑。

“嘿,這位又是哪兒出來的?嘿,這一腳好力道……”黃鼠狼“哼哼唧唧”’的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用毛爪子搔著半邊臉一邊拿眼上下打量春陽:“原來是個餓鬼小子……嘿嘿,這立眉霸眼的架勢是嚇唬本管領呢?本管領可是個皮善人,就不與你計較了。”

“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去燒水給我泡茶!”春陽故意朝我覷一眼斥責道,我趕緊答應:“是!”就去撿起銅壺跑開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黃鼠狼精後來並沒惱羞成怒地跟春陽開打,倆人在院子裏說了什麽,在我取了水和燒炭爐子回來時,那黃鼠狼精用圓滑的腔調正說道:“三頭將軍自上回與修明、夷光兩位校書交際,便從此牽腸掛肚的,派我這趟是來提親哩!”

碧蘢夫人和露哥在旁邊,也附和幾句什麽,我在西廂門階下放好爐子燒水,春陽還是淡淡的,卻見那許久不見的詩痕急匆匆從外麵跑來:“夫人、夫人……花塢那邊出事了!有幾個客人發瘋,在那咬人砸東西,有個把芸妞的頭發連皮都扯掉一塊,真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看看!”露哥和碧蘢夫人來不及多話,就急火火跟詩痕去了。

春陽對這些閑事雜務毫不上心的,轉身回到屋裏,我則盡量讓自己不起眼地縮在一旁扇著炭火燒水,一邊望那黃鼠狼精,它衝遠去的露哥身影又在喊:“哎!雞呢?雞呢?”幸好阿魚已從廚房帶著食盒跑轉回來:“來了、來了。”

看來黃鼠狼是不會再找我的茬了,我稍微放心一點,燒好水為春陽沏好茶,收拾回廚房不提。

阿濁打赤雙腳穿著剛過膝的褲子,獨自坐在庭院一塊涼石上,一邊哼著小調兒一邊對著一大簸箕赤小豆在挑揀。

忙碌的一宿終於又過去了,我也鬆一口氣,拖著瘸腿拿上幾個熱騰騰的菜肉包子走來:“這豆子是做什麽的?蒸豆包?”

阿濁笑嘻嘻地接過一個包子:“遲些有用處的。”

“這麽黑又沒點燈,你能看清?”我用力咬一大口包子,對她的話也沒深想:“哎,我今天才叫倒黴,不但崴到腳,還差點被一個黃鼠狼吃掉。”

“黃鼠狼?”阿濁天真地笑:“黃鼠狼吃雞不吃人吧?”

“是個黃鼠狼精,”我說時看看左右,壓低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專門來到這的,哎!突然就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嚇我一大跳。”

“那後來呢?你受傷沒有?”阿濁馬上急了,拉起我衣袖察看。

“沒有,多虧春陽出手製止它了。”我搖搖頭。

“春陽?哦!我聽弟弟們說過,是碧蘢夫人那個很凶的弟弟吧?對了小月,再過倆月就到中元節了。”阿濁在黑暗中撚起一顆豆子:“這個有蟲眼兒。”

“這麽黑你怎能看見蟲眼?”我詫異起來,可話還沒說下去,“嘩啦”一陣瓦片跌落摔碎的聲響從數丈開外的圍牆上傳來,阿濁猛地一把拽住我:“小月,小月快跑!”

“啊?”我還沒明白怎回事,就聽到嘶啞不明的人聲和一股像是血腥的刺鼻味道,阿濁用力把我拉起來:“快!”

我什麽也沒看清,隻得被動跟在她後麵,一邊跑她一邊還朝廚房方向喊:“姐!烏糍姐!”

恰好羅娘出來洗手,借著屋裏的燈光她望向我們的神色一變,趕緊從門後拿出大捆掃帚戒備地讓我們迅速躲到身後並大喊:“什麽人?”

我這時借著屋裏透出的光轉回頭去看,才發現大約數丈開外有兩個乘著夜色的男人模糊身影,隻是行止怪異,衣衫在光裏透出價值不菲的質地光澤,但束容淩亂全不像個正常的好人。

好像被羅娘的陣勢唬住,那兩人遲疑地立住腳,屋裏的趙不二、阿旺也聞聲跑出來:“出什麽事了?”

“那邊有兩個人……很奇怪!”我指著說。

“嗨!你們幹甚的?”阿旺大聲衝那倆人喊了一句,那倆人立刻退回暗處,很快消失蹤影。

“那人不對勁兒!”阿旺想追過去,趙不二一把拉住他:“你一個人打得過他倆啊?”

我想起方才在鴛鴦館處詩痕來稟告的話:“花塢那邊說有幾個客人發瘋打人、咬人了,碧蘢夫人和露哥都趕了去看,不知……”

“誒?烏糍姐先送東西去花塢,還沒回來?”阿旺的話音沒落,阿濁撒腿就飛奔出去,我趕緊去拉:“你要去哪兒?”

“姐……有危險!”阿濁急著甩開我的手,我也急了:“什麽危險……別自己一個人去!”根本拉不住她,隻得就跟她前後腳一齊出了院子。

東方的天幕已經微微擦亮,很快萼樓就會在日陽下顯露出它原本的麵目,慣常這個時間裏,該散的散去、該睡的也自然就睡了,然而那兩個奇怪的人與今夜花塢的不尋常**有關?

花塢內燈火依舊,但花園裏靜悄悄的,我拽著阿濁低聲告誡:“你別冒失,這裏的姐姐們都有點凶。”

“嗯。”阿濁握住我的手:“我擔心烏糍姐,找到她就回去。”

正說著話,我腳上好像絆到什麽,恰好就在之前崴到的傷處,我疼得“哎呀”一聲,阿濁低頭去看立刻驚呼:“姐?”

果然是烏糍姐,她匍匐在地上,正好伸手抓住我的腳踝,我倆趕緊扶起她:“姐!你怎麽了?”

烏糍姐連忙做手勢讓我們噤聲,又指指下身用極低聲道:“膝、膝蓋骨撞得生疼……你們來時沒碰到人麽?”

“沒啊?花先生呢?還有蕙姐和芸妞她們?”我一疊聲問:“剛才碧蘢夫人和露哥不是也過來了嗎?”

“蕙兒跟那幾個客人突然發瘋,把芸妞的頭發帶著皮都扯下來了……我跑出來時就被一個人抱住腿,他還朝我膝蓋上咬了一口,正好夫人和露哥來到,那人才丟開我自己跑了,後來裏麵鬧哄哄的我躲到這裏,卻走不動……”烏糍姐的腿似乎疼得緊,一邊說話一邊抽著氣,我把她的裙子掀起來借著晨曦的微光察看,居然膝褲的膝蓋部位汪著一大片血跡,阿濁焦急地喊道:“了不得!姐你這得趕快包紮一下?別人的管不著,咱自己先回去吧!”我倆於是分別從兩邊攙著烏糍姐起來,幸好她的另一條腿還能走,我倆便架著她回到她自己住的屋子去。

我讓烏糍姐靠坐在床邊,給她撩起裙子和褲管,點燈仔細照看之下,像是被撕下一塊肉,就想去打水給她擦洗傷口,她卻又拉住我:“別、別去,天大亮再出去……你不是說先前也有兩個可疑的人來過廚房麽?恐怕他們都是一夥兒的!”

“是啊……”我和阿濁麵麵相覷:“而且花塢裏為何那麽安靜,碧蘢夫人她們和那麽多客人都去哪兒了?”

“我也全不知發生什麽事,所以我讓你天亮再出去。”烏糍姐歎一口氣:“萼樓在日間恢複原本模樣,但那些外來的不知是鬼怪還是人,你要當心。”

我隻好點點頭,再過一會兒,天色完全透亮後出去打來水,又到廚房找些吃的,由阿濁照料烏糍姐的傷勢,我十分困倦便打回屋睡一覺。

從烏糍姐的房間走出來,要轉過一爿圍牆再穿過數丈草徑,才能拐到我所住的小屋。

此刻初夏的日頭清爽不熱,遠處望向山坡的墟墓間偶有幾隻小獸賊頭賊腦,看來與平日一般的寧靜,夜幕中發生的那些燈紅酒綠、富賈佳人,好像都與眼前的一切不可能關聯。

我打了個嗬欠,崴傷的腳幸虧有那鯉魚給的草繩,後半夜這樣來回奔跑折騰竟也不太覺得疼,隻是眼下實在太困。

走過草徑,突如其來地從中衝出一個人:“救、救命!”

“嚇?”我驚得倒後幾步跌坐在地,定睛才看清原來是昨夜爬到高處唱“贏得青樓薄幸名”的那位客人,他好像經曆過不少生死曲折,此時衣衫淩亂肮髒、臉上沾染血汙,神情驚恐又恍惚:“你、你是人嗎?救救我……”

“你、你怎麽了?”我這也是明知故問。

“有鬼……好多鬼在吃人……鬼還吃鬼……”那男人嘴唇抖擻地說著,我心下猜測他跟烏糍姐一樣是從花塢那場混亂中逃出來的?

“蕙兒突然就發了瘋,抓著芸姑娘的頭發一扯……芸姑娘的頭發帶著臉皮就撕下來了,變成個血糊糊的骷髏頭!”男子雙手抓住自己的臉,指甲都**得摳進肉裏:“然後有幾個不認識的人衝過來,變成尖長獠牙的嘴,逮著人就咬……”

我聽著他的話,腦海中自然就想起先前王八寶甲魚曾告誡過的話:有外麵不好的東西也混進萼樓來了。

“這青天白日,這萼樓怎就沒了?你呢?你是人是鬼?”男子指著我,眼神愈加迷離,好像想要靠近點看清我似的,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走避:“你別過來!”

“不對,昨夜在花塢見過你,你好像就是來送飯菜的丫頭……你也不是人?你的皮一撕就破?”男子口中語無倫次地自問自答,伸出手朝我的麵前揮舞,我拖著傷腳跑幾步差點又絆倒在草裏,回頭看那男子,他突然就“呃”地瞠目凝住,隨即一頭倒在地上,我嚇得“啊”地抱頭喊叫出聲,才發現男子身後站著一個人,是春陽!

我愕然地看看春陽,又看地上的男子,才發現男子正麵看來沒明顯外傷,撲地後露出整個後背,全都是鮮血淋漓的爛肉,連當中的數根肋骨都支杵出來了,我掩口忍住欲嘔的衝動,指著春陽:“你、你殺了他?”

春陽陰沉著麵色:“他已經是個死人了,隻是還不知自己已經死掉,撐著這副皮囊到處跑。”一邊說時他一邊在男子身邊附下身,用手指在傷口上抹一點血跡放到嘴邊嚐嚐,又“呸”地吐掉:“這絕不是萼樓裏的女鬼們做的……”

我看他的樣子好像也在猶豫什麽:“花塢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我剛才到花塢去尋廚房裏的一位姐姐,卻不見花先生,也不見其他人?難道連你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麽?”

春陽望向我卻搖搖頭:“你天亮之前到過花塢?你和我姐姐是前後腳從鴛鴦館走的,起初我並沒對這事在意,後來察覺到不對時,周圍已經被設下了迷障,我找到路徑出來也費了不少時辰,姐姐也不見了,如果隻是幾個混進來搗亂的外鬼,她不會應付不來。”

“你再去花塢確認一下?”我下意識裏好像覺得沒有春陽處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從那過來的,看到這個死也不肯死的人,本想把他就地埋掉,卻不曾想你也在這。”春陽皺眉看著地上的死人:“難道是那王八精做的?”

“應該不是他……”我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春陽立刻抬眼盯著我:“你怎知不是他?是了,上回你就曾說過,這裏原本是他的,隻是那回我還想著朱公子的事,竟忘記再問你。”說時,春陽的眼光已經落到我的腳上,我畏懼地後退,他卻突然走到我麵前蹲下身,一手抓住我的傷腳撩起褲管,將草繩解下來掂在手裏,再站起身看著我:“這是什麽?”

“這是……草繩,水槽裏用來捆活魚的。”我期期艾艾地答。

“這上麵有殘餘的靈力,你分明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草繩,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春陽真的慍怒了,我隻得如實道:“是跟王八寶甲魚聊天的鯉魚給我的,我是認識王八寶,但並不曉得他在做什麽,有時候他會恢複甲魚的樣子躲在廚房附近的水槽裏,讓我拿些吃的給他。”越說著,我就覺得自己像是個叛逆,明明知道王八寶與春陽及萼樓之間是對立的,卻還一邊在萼樓做事一邊暗地裏幫助王八寶:“可是……王八寶隻是想拿回這屬於他的缽盂,他也沒有要加害誰的意思啊?”

“那我姐姐到哪去了?”春陽猛地把草繩用力甩到地上衝我大聲吼一句,我頓時啞口無言地望著他。

“你現在就帶我去水槽看看。”春陽一把攥住我的手臂就走。

“哦……”我沒敢多說什麽,隻得帶著春陽繞到水槽去,平素白日裏我也沒去過那兒,走到才知那裏並沒有夜間所見的圍牆,隻是長竹管照舊橫亙,“淅瀝瀝”的水注入幾方石板上的大水槽內,當中照舊浮遊著幾尾魚,倒沒有什麽異樣。

我扒著槽邊朝裏看:“昨晚明明是一條很大的鯉魚在跟我說話,今天卻不見了?”

春陽圍著水槽察看一下,好像並沒有發現異樣,然後將手放在竹管的流水下,立刻想到什麽:“這水?”

“這水怎麽?”我看春陽把竹管拿起並往當中窺視,我看他的樣子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麽?”

春陽不知看什麽竟看得目不轉睛,隻是擺一下手叫我別出聲,我隻得在旁邊幹等,抬頭看看天,今日清風和煦,我卻困得要命,真想倒下就睡啊……萼樓發生這嚴重的事,本應與我也沒關係吧,但為何我有說不清的負罪感?

春陽立刻伸手就要來推我,大喝一句:“別過來!”——

可這話剛出口,他那隻捂住竹管的手就莫名地被吸入管內,他的麵色也驚惶起來,我因為被他用手一推,整個人站立不穩就往後倒去,便伸手去扯他的袖擺,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麵前猛地揚起一股颶風,同時什麽也沒看清就被風卷著紮入一團混沌之中!

睜開眼便是一派天空碧澄如洗,耳中傳入不遠處“嘩嘩”的流水聲響,但腮邊有些痕癢,我用手撓撓,原來是尖尖細嫩的草葉。

“年輕人,給你嚐一碗我阿唐婆親手做的木蓮凍吧?”

“木蓮凍?”我立刻坐起身,原來自己躺在泥土溫和的草地上,右側數十步外,就是一條寬廣洶湧的大河,河麵上鳥鷺飛鳴,河對岸群山濃綠,間隙或升起嫋嫋炊煙,零落田園和草頂人家錯落其間,竟是好一派悠然水色山鄉!

我忍不住伸一懶腰,再循那“木蓮凍”望去,左側不遠處竟有一爿茅草小屋,有位穿著粗麻布衣裳的佝僂小老太太正用托盤盛著兩碗東西,對簷下長竹排杌紮上坐的人殷勤供應。

“好啊,謝婆婆了。”——坐在那正一反常態在彬彬有禮回話的卻是春陽,隻見他起身恭敬地雙手接過碗,阿婆又把托盤裏的另一碗也拿出來放到他身邊,然後轉眼向我:“丫頭,你醒啦?來吃碗木蓮凍?”

“嚇?好、好的。”我雖然搞不清狀況,但看春陽的樣子,似乎眼前並沒有危險,便起身拍拍衣服走過去。

春陽好像沒看見我似的,隻是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專注吃那一碗東西,我沒敢坐春陽身邊,隻是拿起碗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春陽,見春陽不動聲色的舉止,我也就嚐試地舀一勺放進口,這木蓮凍清涼的、帶點甜絲絲桂花石蜜糖味,像清泉般流入我幹渴的喉嚨裏,我忍不住一口氣喝個底朝天。

“年輕人,這是自家釀的米酒。”那小老太太又端著一個鋸掉口的葫蘆和酒碗出來,春陽趕緊又站起來連聲道謝,那老太太遞來酒碗,他就雙手接著,再老太太拿起葫蘆為他的碗裏仔細倒入漿色渾濁的米酒,春陽道謝後又一飲而盡。

“年輕人啊,這偏僻地方山酒粗鄙,若不嫌棄就再來一碗?”老太太看著他喝完,喜滋滋地問。

“恭敬不如從命。”春陽似乎由衷感謝不已地將碗遞過去,那老太太倒一碗,他就喝一碗,再倒一碗,他不含糊再喝一碗……我看著他來來回回這般足足喝下七、八碗米酒,有種不安自心底油然而生,趕緊走上前去拉住他伸接酒的手臂:“你喝太多了吧?”

“上好?”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酒碗上,旁邊的老太太立刻又給倒滿:“這位姑娘也嚐一碗?這是此間山泉灌溉,春天插秧、秋季成熟的脂米所釀,清甜醇香,飲一碗更能抵饑擋餓。”

我不信任地搖搖頭,看看周遭的天地山巒:“春陽,這是哪?我們剛才明明不在這……”

“不如你也嚐試一下?這酒當真是好。”春陽居然硬是將碗遞到我麵前,我隻得接過碗望著他:“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姐姐嗎?”

春陽抻袖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天:“這般奇景盡獲的山水境地若辜負了,豈不可惜?”

“你還有這閑情?”我由不得瞠目結舌,旁邊的老太太這時湊近我道:“姑娘再有事,且喝一碗水酒不遲?”

“這……”我疑惑地看看春陽又看看老太太,以我對春陽個性的了解,他向來行事沉穩謹慎,且喜怒從來不易形於色的,怎麽來到這麵對這位老太太卻一反常態地謙和順從?莫非受到什麽蠱惑了?但看他的神色和目光,又不像……

“喝吧,沒事。”春陽似乎很清楚我的疑慮,朝我輕輕點一點頭。

“好吧。”我低頭捧碗抿了一口,入喉甘甜柔潤,吞到肚子裏不但沒有先前擔心的怪異,倒確如老太太所說,這酒中米香濃鬱,必定是用糯性良好的上乘江米所製,想起過去還在江都城爹娘身邊的時候,就常跑到家對麵柳青街歡香館裏,幫店主桃三娘一道製作這樣的米酒,因桃三娘做菜肴手藝考究,那米酒的藥曲也是由她自己親手配方,必須選用新造的糙米粉、淨水及新鮮的幹辣蓼草粉混合,再上臼框壓平、切塊、滾角等,最後上蒸、曬藥十幾道工序,無一不細致。有時候我就到野草地去替她采辣蓼草,揀那整束不髒爛的帶花葉長莖,味越辛辣濃烈越好的,取回來曬幹貯存,若偶有哪裏腫痛拉痢疾的,用它煎水溫服也很有效驗。

“姑娘你在想什麽?莫非這山釀真入不得口?”老太太的話在耳邊響起,才把我飄遠的思緒一下拉回來,我訕訕地趕緊道:“不、不,這米酒的味道很好,我隻是想起過去一些事情……”

我們說話間隙,春陽朝四周眺望,好像心有所想恰能印證,嘴角現出一絲笑意:“是了,請問下?”春陽朝那老太太作揖然後問道:“往萼樓怎麽走?”

“萼樓?”我怔住了,但看春陽振振有詞的樣子,興許當中有許多我並不明白的根由吧,隻得閉口不添亂。

“萼樓?你往河那邊的孤柱峰下去看看?”老太太遙指著大河對麵的崇山峻嶺,當中有一支凸高的綠岩,尤顯得巍峨挺秀。

“這麽寬的大河怎麽過去?有橋麽?”我把手放到前額向河麵探看,似乎湍急的兩端河麵上都沒有橋的影子。

“謝婆婆的指點。”春陽拱手對老太太道別,便朝著她所指方向走,我忍不住提醒道:“酒水錢你忘記給了?”

“不必了,年輕人。”老太太擺手示意。

“老人家都說不必了。”春陽轉眼看看我:“倒是你,還跟來做什麽?你待在這。”

“啊?那不成!我又不懂路回去!”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傻子一樣貼在春陽後麵緊走,春陽聽我這話,回頭與那老太太互望一眼,老太太隻是抿嘴淺笑,當我們走出數十步,老太太還大聲提醒:“要是怕山路難行,記得用木蓮藤挽著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