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抱娘蒿

今年的春,竟來得格外早。

“立春”沒過幾日,潮寒的雨夾雪便驟然停歇了;那日傍晚,當夕陽的最後一點餘光走過窗紙,我還做著沉沉的夢,夢裏有小秦淮河裏流淌的水聲、柳青街上飄**的桂花糕香氣,竹枝兒巷口石縫兒中長出的紅白鳳仙花,我蹲在那學著姐姐們把花汁擰在指甲上,卻揉得滿手紅黃,還有那撚著柳絮絨兒的風氣,掠過耳鬢都帶著熟悉的味道……

“小月、小月?”

“嗯?”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窗上映出的是烏糍姐的身影:“小月,醒沒?我剛去采的幾樣野菜,都洗過掐幹水了,晚上咱包角兒小餜子?立春以後剛發的薺菜、水芹可嫩了。”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蘿卜燈,牛頭馬麵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遠遠地邊角門廊裏已經傳來戴麵具小鬼孩兒們的拍手童謠,兆示著夜晚來到。

“哦……”我眯縫著眼舍不得暖和的被窩,但還是起來披上外衣推開一條窗縫,烏糍姐的臉顯出一半眼睛嘴角:“小月,今夜是下弦月,去年這個時候,萼樓來了些古怪客人,今兒個不知還來不,咱就預備多做些野菜飯食……”話音未完,她就轉身去了,我坐在**猶發了一會兒愣。

不知為何烏糍姐要為客人預備野菜飯食,但她確實通曉很多野菜的吃法和口味製作,過去我見過好些眼熟的葉花草,在她說來竟也都是能吃的。

烏糍姐笑說因為小時候家裏窮吧,所以一年到頭野地裏能找到吃進嘴裏的東西都不會漏掉。

用二月蘭的嫩葉剁碎拌五香豆幹和肉糜,包入擀薄的水晶麵皮裏,捏成扇形花邊的角兒上鍋蒸,出來的顏色便是晶瑩含著翠色;我則用三、兩根捆紮作一小束一小束、帶著黃花絨兒的嫩蒲公英拖麵漿炸酥,仿佛金燦燦的發簪一樣,配在二月蘭角兒的盤邊擺放。

因是早春,水邊的蔞蒿還沒生出來,所以烏糍姐掐的是另一種蒿菜,這香氣更濃一些,嫩葉剁碎以後拌入泡發的冬菇木耳丁、打起膠的蝦泥,以鹽、糖、一點點黃醬等和勻,仍用水晶麵皮包成圓滾滾的石榴果形狀,捏出果蒂似的麵揪口處,再用那蒿菜中老一點的莖梗紮好,這蒸熟刷上一點香油,便是稱為翡翠玻璃石榴的餜點心。

“嗚嗚—嗚……”不知從哪個方向,悠遠嗚咽的笛聲悠忽嫋嫋飄來,烏糍姐攪著一鍋桂圓紅棗大小紅豆粥,聽見笛聲手裏停了停,旁邊的阿旺察覺她神色有異:“姐,怎麽?”

烏糍姐搖搖頭:“嗬,沒什麽,你快把那一紮韭菜切碎。”

正將龍葵葉子汆水的趙不二想起什麽:“恍惚聽到一耳朵說夫人想叫‘月船仙’兩位校書見客了。嘿!說來我到萼樓做事也有大半年,‘月船仙’那兩位連麵毛兒卻還沒見過呢?夫人把她倆關著長蛆?”

趙不二說話粗鄙,有時候我也訝異於他的為人,來萼樓做事這麽久,他似乎對這裏一切出乎常理的現象都毫無知覺,反正隻要好好做事,收得銀錢便足矣,一月前失蹤的九妹,至今仍然不見,我心下知道是被那個叫詩痕的女鬼抓去嚼吃了,而雖則我不說,廚房裏烏糍姐和羅娘也是約略知的,因此從來不多問多說一句,可不明就裏的趙不二和幫忙小廝們,卻也都沒產生多大疑惑,莫非真是這混亂世道裏,丟掉一個幾個人,都真這般習以為常了?

“聽說兩位校書是孿生姊妹?但名字有些古怪,叫、叫什麽施夷光和鄭修明的?”阿旺也湊過來:“為何一個姓施,一個姓鄭?”

“傻蛋,這點子都不懂?唱戲裏不都有嘛?那施夷光就是西施,鄭修明呢,也是跟西施一道被選入吳王那座館娃宮的美人,叫鄭旦哩。”趙不二煞有介事地教訓阿旺。

“我隻知道西施,不曉得什麽蒸蛋。”阿旺撇嘴。

突然門外就傳來軟藥的聲音:“花先生問點心做好沒有?茶果都吃過了,唱幾套曲,就好趕緊上熱菜飯和點心吧!”

“哎!知道了!”廚房裏人連忙收起調笑,羅娘速將蜜酒煨黃雀、炸酥雞、糟雞片燴春筍等熱菜裝盒,另外烏糍姐也把野菜做得的點心另盛一盒讓我提著,我與阿旺二人便提一杆燈籠往“花塢春曉”去送一趟。

正走在回廊間,螺青的磚地好像生了濕苔似的打滑,“咻咻”的風把我們照路的燈籠也吹得搖晃不定,我和阿旺都冷得哆嗦,因此一路無話,我還有意無意躲進他身後,好少吹點冷風,忽然阿旺猛地站住:“誰?”

我也嚇得一激靈,抬頭望去,回廊對麵的黑暗中卻婀娜慢慢地現出兩個雙鬟發飾的倩影,飄來個脆生生的聲音問:“是廚房的人麽?”

“是啊?”阿旺舉燈細看:“你們是誰?”

我借著光火仔細一看:“綾鶯、綾雀?”

“誒?是小月!”——一對身穿銀線刺繡水藍襦衣,下穿素白六幅湘水月華裙,粉雕玉琢般的雙鬟丫頭,就是當初在“雪鵷嶼”裏伺候鄭梅夫的那對小丫鬟綾鶯和綾雀!隻是大冬天裏,她們外加裹著一件出風毛月白色披風,嬌小臉蛋被毛絨邊遮住,我才沒一下就認出來。

“自從我倆調到‘月船仙’,就有許多日子不見了啊!”綾雀與我還算交好,拍著手走過來道:“小月,我特惦記你做的小點心呢!”

眉心貼銀色花鈿的綾鶯向來乖僻些:“碧蘢夫人正在‘月船仙’跟兩位先生吃茶,今晚有特別的客要來,因此讓我們來廚房拿點心,這些是什麽?”綾鶯說時,就掀開食盒蓋看:“怎沒有供果和血食?這些我們暫且拿去,你們快宰些活物,做幾樣血湯血飯來。”

“誒?”阿旺一時沒反應過來,低頭看自己手裏空了,才怪叫道:“這是要送去花塢的……”

“我不管什麽花塢草塢,我說了,‘月船仙’有特別的客人來,隻是事先夫人忘記囑咐你們罷了。”綾鶯的語氣強硬。

我和阿旺麵麵相覷,過往各院的丫鬟來廚房頤指氣使的倒也習慣了,隻是這麽突然地冒出來奪走東西,好像還是頭一遭。

“可是……廚房裏沒幾隻活禽了,還要什麽供果呢?”我怯怯地問道。

“沒有的話,就是用人血也得做來!”綾鶯的神情一震陰測,我心裏立刻冒起寒氣,可阿旺還當她開玩笑的,還想說什麽,我就趕緊拉著他走並一疊聲:“好、好,馬上去做!”

“小月,記得在笛聲停止前做好……”綾雀的聲音在腦後叮囑,我不知道她是什麽用意,一邊快步走著回頭“哦”了一句。

急匆匆回到廚房裏察看,果然還有幾隻雞鴨養在籮筐裏,趙不二手腳麻利,宰完兩隻迅速接血時,我就淘好一盆糯米,將雞血趁熱沒凝固就倒進糯米裏,攪拌均勻後入蒸鍋蒸熟。

烏糍姐提議羅娘不要做熟鴨血,直接等待它放涼成塊後,切成長條間隔碼放在瓷盤上,灑些切碎韭菜和細鹽即可。

“嗚嗚嗚——”像風聲一般時有時無的笛聲仍汨汨地飄走在房簷屋角,我忙碌的間隙抬頭望出窗外,暗夜的天際上,一彎月光已被烏雲遮蔽。

羅娘和烏糍姐一邊另盛了兩份熱菜和點心食盒叫阿旺一個人盡快送去花塢外,一邊喊我趕快拿出蜂蜜、幹果、豆沙等,洗一鬥糯米,然後取數個瓷碗,碗內抹上豬油,碗底再鋪上紅棗、核桃、鬆子這些幹果,再鋪薄薄一層糯米,放一團紅豆沙,最後用糯米將整碗填平壓實,便可入大火沸騰的蒸籠裏蒸上,戴半刻鍾後取出整碗倒扣在瓷盤裏,撒上紅、綠絲和桂花蜜,這道討喜的五彩八寶供飯即做可。

“叮鈴鈴……”笛聲間隙,極遠又極近,恍恍惚惚裏還夾雜了嘈雜話語和腳步,像是係在衣角或靴口的鈴鐺搖響,越來越近了的聲音。莫非?笛聲就要停了?

眼看已是亥時,我急忙把血食供飯以及幾樣凍梨柿幹果子裝進食盒,便出門了。

可是……當我一個人打著燈籠走在回廊中,才思起自己竟全不知“月船仙”所在何處!

往東走,是廢閉的“風露人間”,這個路口左轉,則是去“花塢春曉”,那麽往這一邊呢?

“嗚嗚—嗚”笛聲在這清冷無人的夜色裏,顯得愈發幽寂沒有邊際,我忽然好奇那吹笛之人,必是個漂遊在人世與異界邊緣,沒有歸所的魂靈?

接近午夜,空氣中彌漫著大片水霧,這一徑廊廡上竟越走越荒涼,有些枯葉和塵土照在燭光下,我肯定又走錯方向了!

誒?笛聲停了?我走到這裏,猛地驚覺笛聲沒有了,壞了!綾雀說要在笛聲停止之前送到,這裏麵肯定有什麽禁忌——

“哎,請問姑娘?”

“嚇?”驀然回首間,眼前的情景陡然變了形象;一道平橋不知何時橫亙在我身後,方才寂靜的黑暗回廊更是瞬間不知去向,隻見橋那邊沿岸懸掛鱗次櫛比的紅藍燈火光景,有數不清的駐足人影散發出淡淡的青色,我還沒從錯愕中醒覺,那個“請問姑娘”的聲音已經飄到近前:“請問姑娘,你那盒子裏的是什麽?”

“誒?”我眼中這才看清,一個戴鬥笠的侏儒引杆殷紅燈,踩著木屐“篤篤”走下橋來,燈後從行的是位完全陌生的纖細身形,隻是黯淡的燈中無法照清那麵目,隻能分辨出是位少年的清越聲音,在得不到我的回應後,又再彬彬有禮重複發問:“你那盒子裏的是什麽?”

我眯一眯眼,畏懼地後退兩步:“你是……?”

身形垂下的寬擺衣袖抬起,露出纖細手掌和指尖笛子,卻還是重複那句:“我隻問你,盒子裏的是什麽?”

“你就是方才一直吹笛子的人麽?”我恍然:“是‘月船仙’的客人?這盒子裏的東西好像就是給你吃的吧?”

“我並不是什麽‘月船仙’的客人,但你能聽到我的笛聲?”當這人完全走下橋來,站在離我僅三步開外那裏,隆冬一般的鬼麵頓時把我驚得倒吸一口冷氣,腳下不禁又退兩步,瞠目結舌:“鬼……”

之所以說隆冬鬼麵,是因為他那張臉完全是雪塊堆砌般的青粉死白,而深凹雙目則像骷髏的眼洞般全黑,口鼻處混沌模糊,隻是身形仍是人類少年那樣普通高矮,穿一襲交領縞素衣裳,披件麻質外氅,手中那支長笛來回把玩——

“嗬,一個活人小丫頭,在這陰陽交界最模糊的時刻,獨身一人提著血食走路,難道你本身就是供品?”那鬼麵少年似乎也有一絲困惑。

“才不是!我不是什麽供品!”我連忙打斷他的話:“我隻是、隻是在這萼樓裏做事的,這些吃的要送去‘月船仙’,你、你既然不是客人那就不關我的事了!”我說到這再不看他,轉身拔腿就跑,可剛走出沒兩步,一股寒氣貼著我耳後逼近,就聽見那鬼少年的聲音響起:“等等……”

隨著他的話音,我的雙腿就像突然灌入鉛水一般沉重得邁不開步,我心忖必是惹到吃人的厲害鬼怪了!決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死在這裏……想到這我拚命低頭往前撞,可不管我怎麽跑,耳後那木屐“篤篤”不緊不慢的聲音還是如影隨形,我手裏的食盒也丟了,雙手抱著後腦勺,直衝到回廊盡頭,拐一個彎也沒看清楚,我的額頭就碰在兩扇虛掩的門上,“嘩啦”一聲雙門被我猛地撞開,眼前一亮,卻緊隨有個女人發出驚叫:“啊!誰!”

“嚇?”我也嚇得一怔,周遭陡然安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已站在一間空落落的小房間裏,一個女人倚在麵牆的梳妝台邊,借著一支蠟燭的光火,正摟著一個寬解了腰帶的男人在親嘴,不曾想卻被不速客的我白撞進來,倆人都嚇得驚叫連連。

我趕緊擺手:“對、對不起,我……”可話還沒說完,眼睛就看清那女人的形象,隻見她一頭披散雲發,身材窈窕穿著一身兩邊開衩、長擺曳地的深紅披風便服,原本朝向我的這半邊側麵,顯得十分貌美,但我從她身邊梳妝台的鏡子裏,卻看到她另一邊側麵真實的映像,就像脫去半側的衣服,有片麵皮連著耳朵耷拉在雪白肩上,竟是牙齒森然的紅衣骷髏!

可那被迷惑的男人看不到這些,隻是摟著骷髏叱責我道:“哪來這麽不識相的,滾!”

但隆冬鬼麵挾著寒風已經追到身後了,我進退不得嚇得隻能雙手抱頭蹲下來語無倫次地喊:“對不起、對不起、別吃我……”

“嘿!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少年帶點戲謔的話音突然淡定地飄進我的耳朵:“要不是這小姑娘,真叫我好找。”

“咳!是阿青啊?你怎麽跟個活人一起闖進來了?真嚇我一跳。”女鬼慌亂過後馬上恢複如花笑顏,懷裏的男人則似乎因看到我身後的隆冬鬼麵,頓時驚駭大叫起來:“啊?那是什麽東……”

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望,隻見那女鬼用力把男人摟緊,輕聲哄道:“乖乖,別鬧。”隨即“格拉”一聲,懷裏的男人沒了聲息。

“誒?”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女鬼就發出一串銀鈴般笑聲:“阿青,時辰還早著,你讓我再玩兒會子……”說話間,她抬手一甩衣袖便瞬間不見了蹤影。

“咳!又被她溜了!”青粉猙獰的鬼麵少年追上去已經遲了,急得在那跳腳,恰甫一回頭與我對視,那張可怕的鬼臉又嚇得我快哭出來:“你別吃我、你別吃我!”

“我何時說過要吃你了?”那張鬼麵上看不出表情,但聽口氣竟多少有點無奈:“我這好幾百年來都沒吃過一個人了,隻是你提著新鮮血食走過,引得那幫家夥都停下來,我隻好過來問你一句……”

“誰?”我膽戰心驚左右張望,這時“篤、篤”幾聲,是打燈的醜怪侏儒踩著木屐走來,他手裏拎著我方才丟的食盒:“這丫頭剛說什麽‘月船仙’,是送去給鬼行官的供品血食吧?”

“嘁,那家夥平時遊手好閑,什麽事都叫我做,自己還瞅空去喝花酒。”叫阿青的鬼麵少年憤恨不已。

我聽他語氣,似乎確不像吃人的惡鬼,便試探地問道:“那……我可以走了嗎?”

“走?”鬼麵側目望我,忽然想到什麽:“我帶的那幫家夥,每回途經這餓鬼結界就會走丟好幾個,你能幫我一起去找回他們麽?”

“找誰?”我瞪大眼:“我、我隻是個普通人……”

“你不是在這裏做事的人麽?多少也比我熟悉,而且那些跑掉的才是真正會吃人的惡鬼,剛那個骨女你看到了?要是不幫我找到他們,說不定今夜這裏的人都會被他們吃光的!”

“這裏可是萼樓,鬼本就比人多……”鬼麵少年連恐帶嚇的話,我不是很信。

“那些餓鬼怨魂隻顧著做賺錢生意,哪裏會管你們這些活人的生死,但隻要有我在,那幫家夥才不會撒野。”這話倒是在情在理的感覺,我也漸漸覺得他並不可怕了:“那……?”

“你就按我說的去做!”

“燈籠裏點的,是蒿裏山的皮蠟燭,拿著它走路,便能幫你看清那些幽冥形象……這萼樓就像迷宮一樣,外鬼來到這裏容易迷路,所以那幫家夥都選在這裏脫隊並且藏匿起來……你問他們是誰?他們可是天底下最機靈又刁鑽的鬼物,我粗略看一下,跑走的有刻牙鬼、骨女、癡鬼……對了,還有個貓鬼,你能把他們都找到,拿這燈照著他,他們就動不了了,然後喊我一聲‘阿青快來’,我就會馬上過去把他們抓住的。”

我提著皮燈籠走,反複想著那個叫阿青的鬼麵少年的話,總覺得自己答應幫忙也著實太輕率,先才隻是害怕會被吃掉,所以什麽都不敢反駁,但現在想到要獨自去找那些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鬼怪,就覺得真該抽自己嘴巴……

“小月?”——

綾雀杵在眼前喊我時,我才驚覺過來:“哎?是綾雀?”

“你跑哪了?我就知道你不認得路,所以到廚房迎你,可他們說你已經出來了,害我到處找!”綾雀一疊聲抱怨:“今天船上招待的是蒿裏來的鬼行官大人,每年一次的執行公務之便才得經過進來坐一晚,是難得的貴客,如何能誤得起?”她一邊接過我手裏的食盒。

“蒿裏是什麽地方?……嚇!”我不經意間把手裏的燈籠照到綾雀的麵上,她那張粉白玉琢般的小臉頓時羽毛支立起來,說話時鳥喙一動一動的。

“我也沒去過,你怎麽了?”綾雀搖頭笑笑。

“沒、沒什麽……”我不敢再看她,低下頭跟在後麵走,忽然“嘩嘩”的水聲流進耳朵裏:“下雨了?”

“是冥河水。”綾雀糾正我道:“這西湖底下有一條與冥河相連的地水,碧蘢夫人鑿渠引來一段,‘月船仙’才能來往人間和幽冥啊。”

隨著她的話語,眼前黢黑空**的廊廡陡然急轉直下,一段台階出現在腳前方,台階直下十幾步,便孤零零立著一支挑著兩顆綠火的桅杆,杆底沒在潮流湧動的暗水裏,因此綠火在水麵映出波光熒熒的兩團,“鐺、鐺”’有個佝僂的身形蜷縮在杆下,下半身渾然不怕寒冷地泡在水中,隻是俯首在那把手裏的銅錢來回數數:“一個、兩個、三個……”

綾雀朝下眺望幾眼:“誒?引渡的船去哪了?哎!那邊待著的是誰,擺渡的船去哪兒了?”

“嘿嘿嘿,三個,”佝僂的身形發出古怪的竊笑,慢慢抬起頭來:“四個、五個……”

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老人臉,但可怖是他凸出的嘴巴,長著一把像倒插蔥白似的數寸長牙齒,且一笑起來,那些牙齒就像蛆蟲般扭動幾下,同時他的兩隻手掌裏來回把玩著許多銅錢,即便看著我們他也不忘繼續數著:“六個、七個……擺渡?你們想去哪兒?”

“我們要去‘月船仙’,你新來的麽?”綾雀皺眉斜視他,說完又極小聲嘀咕:“哪兒來這麽難看的家夥?”我見淩雀不認得這滿嘴怪牙的老人鬼,不由得心裏十分戒備起來,握緊燈籠跟淩雀走下台階,一邊小心翼翼地用燈光去照,然而很快就被那怪牙鬼發現了,他先是猛一瞪圓眼睛盯著我,接著大喊一聲:“呔!你拿著什麽?”

“啊?”我和綾雀都一嚇並驚叫出聲:“什……”話音沒出,一股寒風就迎麵而來,“喵!”頭頂上緊接著傳來一聲淒厲貓叫,我還沒來得及抬頭去望,身邊綾雀就應聲倒地,我被她倒下的身子摜得一起跌坐下來,並差一點就失去重心順著台階滾下水去,但眼前恍惚白影閃過,就聽“喵—”又一聲拖長的撕裂貓叫,有個東西似乎被彈飛出去,然後落在遠處的暗水裏發出“咚”的落水聲。

“嚇?春陽少爺!”綾雀喊出這句時,我才定睛看清前方半空中飄著的白影子,正是身穿一襲出風毛白鶴氅的春陽,隻是背對著我看不到他是什麽表情,但方才必然是發生什麽危險狀況了!

“阿貓!那活丫頭拿的是皮燈籠,快走!”就聽怪牙鬼喊出這句,水裏立刻發出連串“咕嚕咕嚕”好像沸騰開水似的聲音,春陽揮袖喝道:“敢來這撒野就別跑!”——

水麵立刻竄起大片藍火,隻聽貓聲“喵嗚”痛呼,有小團黑色從藍火裏飛起,那怪牙鬼大喝一聲“咳”,便化作煙霧跟那黑色融合在一起,然後就在半空迅速不見了。

“是、是貓鬼?”綾雀艱難地撐起身,她神情顯得無比恐懼,同時衣裳前襟被撕裂一大塊,精致的小臉上也刻下數道深深傷痕,我這時才想起低頭看自己,那食盒已完全滾在台階上,菜肴撒得到處都是,隻有皮蠟燭的燈籠杆這時還死死攥在手裏,方才那怪牙鬼就是發現我拿著皮燈籠才發難的吧?不禁心裏後怕起來:“綾雀,你怎麽樣了?”

綾雀全身瑟瑟發抖地抱著雙肩:“貓、貓鬼混進來了,怎麽辦……春陽少爺,您救救我……”她六神無主地朝春陽哀求起來。

水麵的藍火沒有滅,我看到春陽的身影輕飄飄落在火上,麵無表情地轉過來看了看我倆:“已經跑了。”

“咕嘟咕嘟”藍火下麵的水裏忽然又冒出一串泡泡,接著一具屍體像木板似浮起來,淩雀看到又是一驚:“是船夫?”

春陽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你拿的是什麽?”

我拍拍衣服灰塵站起來,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是個臉長得很可怕的鬼……說是他們出來巡行的隊伍,經過萼樓卻因這裏複雜的地形而趁機走脫了好幾個不好的家夥,但他也不熟悉路徑,所以要我拿著這燈找到走脫的家夥,用燈照見就喊他……”

春陽眯了眯眼,突然昂首揚聲道:“青鬼,你出來!”

但四下裏除了風聲,半晌沒有異動,也沒哪個鬼影顯現,春陽的臉色便不那麽好了,按下藍火他落在台階上,對綾雀道:“你回去船上待著不要出來,並且跟我姐姐說,蒿裏來的百鬼有幾個走脫了,現在正不知躲在哪裏作祟,我去把他們找出來,你讓她布置一下別再出意外。”然後再轉向我,想了想才又道:“既然青鬼給你的皮燈籠,那現在我跟你一道去先找到他。”

“是……”綾雀膽戰心驚地應諾,揮動手裏的銀白飄帶揚起一陣輕風便急忙飛去,剩下我和春陽麵麵相覷。

“方才那兩個是不是牙鬼和貓鬼?好像還、還有骨女和什麽癡鬼……”我訥訥地問,無意識將燈籠略舉起一些,燈光映照在春陽身上,他立刻皺眉抬起寬擺長袖遮住半邊側麵,我嚇得連忙用身擋住燈光:“對不起……”

“行了,這些不必你來操心,現在就去把皮燈籠還給青鬼,凡世的人不該碰幽冥的物件……”春陽似乎微微歎一口氣,拾階而上,我也趕緊在他身後跟著去。

春寒逼人的夜裏,屋牆上垂掛那些冰棱,發出不易察覺的微微光點,靜謐裏有數不清依勢而生的攀纏藤蔓,這時節還沒萌發綠芽,大團虯結的枯枝在那仿佛聚眾舞爪的鬼怪。

我小心地掩著燈籠的光,生怕光線漏到身旁的春陽身上。

他一直沒有做聲,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偷望他側麵的輪廓,總如冰棱的清冷,突然遠方寥寥傳來一點吹奏的絲竹樂聲,有琴和奏著笛聲,莫非是青鬼在那?

但越走得近,聽得樂聲委婉而悲戚,還有人聲在其中詠唱:“千尋竹,鵝溪絹,倦筆墨,不複言……”

“是哪位客人在竹林裏設宴喝酒嗎?這麽冷的天……”我奇怪地嘀咕,春陽忽然擺手讓我止聲,循著路徑繞過前麵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便是那一片不因冬寒而凋零枯落的竹林,此刻望去林子中央,無數碧瑩瑩的星點熒塵在其中環轉漂浮,將茂密的竹葉枝幹都附著冰玉銀綃般的光色;我揉了揉眼睛,原來那些星點熒塵都來自正飄逸起舞的舞人衣裙,恍惚從發飾來看,他們當中有男有女,皆穿著我從沒見過的白色皮毛深衣袍裾,在每一旋轉間,他們的衣擺就會散發出光粉,情景美如天仙降臨。

“碧雲春樹箋、粉蠟箋、蘆雁箋,蘇子作詩如見畫,桃紅天水碧人間。”

我才看見舞者當中有一位席地而坐、正在撫琴的男人,雖看不到麵目,但身姿倜儻朗俊,語聲清明,應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方才說的是蘇軾和文同因畫竹往複的風流韻事,後來說的是蘇軾用過的特製書紙名……這隻老鬼什麽來曆?”

我聽到春陽這樣自言自語,但他說的內容我都不懂,隻是忍不住小聲接了一句:“有這麽好看的鬼?”

這時男子撫琴一曲完罷,眾舞人中有對男女走近他身邊,變戲法般手中多了一支簫和一麵鼓,先是“叮咚”的鼓點敲響,然後簫聲悠揚響起,眾舞人再度緩緩行走繞圈,汨汨地吟唱:“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天空中仿似一霎那吹起苔色的雪片,竹枝高低上下,雪影婆娑。

“這是什麽?”我雖害怕但仍舍不得移開視線,春陽看見那雪飄來,便伸手接住一點,放到鼻端聞聞,突然抬袖擋住我的口鼻:“小心,那青雪是老鬼千百年來積攢的幽怨所化,凡人吸入恐有性命之憂。”

“嚇?”我嚇得趕緊抓住春陽的衣袖用力捂住口鼻,卻引得他皺眉不耐煩地瞥來一眼,我顧不得那麽多,索性躲在他身後:“那、那鬼是你要找的麽?”

“噓—”春陽盯著那竹林深處:“他若是存心走脫,便不會在此大排歌舞了,倒像是在等誰。”

“興許他就是喜歡歌舞,你和他第一次見,卻怎能猜到他的心事?”我更奇怪了。

“蒿裏百鬼之中有個癡鬼,據說生前為周時下層貴族,迄今已有兩千餘歲,擅歌舞而情長,原是地仙鬼物,但他癡寐甚深,束縛於人間執念無從離去,所以隻好隨他留在蒿裏台下,澆淋日月天長,隻埋在每年人間焚化後落在蒿裏台的字紙裏度過時光,鬼界也隻等他自生自滅算了,我這樣聽說過,如今看見他,就估計是他吧。”春陽聳聳下巴,好像又輕輕歎口氣。

“噢……你怎麽說話像個讀書人似的?”我訝異地看著春陽。

“噓!不想死的就別說話,盡量也別吸氣。”春陽突然一把按住我的頭,將我往旁邊一棵大樹背後塞去,就在他做這舉動時,頭頂上天空劃過一道鮮血長虹,緊接著竹林邊沿的枯石上,開出一朵數丈高的紅光花形,我一邊用自己衣袖掩住口鼻張望,那花中現出位低身以紅袖掩麵的女子,因離著有點遠,好半晌才看清那是先前在小屋裏見過的骨女,她手裏照舊像抱著玩偶似摟著另一個男人,這時男人可能因為被拽著飛行而晃得七葷八素的,好半晌才清醒看看身邊的骨女,又看看周邊的環境,便嚇得大叫:“這是什麽地方?我怎會在這……”

骨女用手點在他的上唇,哄孩子似的道:“姐姐的紅果兒還沒喂你吃呢。”說時,她那一襲大紅的下裙無風而起,像一幕風幡展開然後迅速從頭到腳罩住男人,男人頓時發出驚駭無比的慘叫,在紅裙裏拚命掙紮,但不消半會兒,骨女將裙擺一揚,“呼啦”裙子依舊垂下,男人的蹤影也不見了。

“嘖嘖”,骨女露出滿足的表情,從懷裏取出一塊銅鏡對月梳理幾下發鬢和儀容,又翹起尾指用細長紫蔥色的指甲剔一剔牙,突然眼角朝春陽和我所在的方向一掃,紅光陡然大盛,我還沒反應過來,那股淩厲的血紅瞬間就逼近眼前,“咣”一聲電光火石爆裂,就見春陽徒手攥住三尺大紅絛帶,骨女站在離他僅三步開外的近處,媚眼如絲正上下端詳他道:“何來這如月姣童,絕美姿容?”說時,她緩緩靠近,並伸過手來輕輕碰觸春陽的臉頰和下巴。

我躲在樹後大氣不敢出,看到他倆這情景不由臉熱到耳尖,可春陽沒閃避也沒有動,那骨女的笑靨如花,慢慢將落在春陽手裏的紅絛一端繞回腕上:“姣童,你叫什麽?”

奇怪的是春陽手中纏著絛帶,卻任由那骨女收短並靠過來,幾乎近身貼在一處時,他才淡淡一笑,忽然反手一把抓住骨女那正摸自己臉的手,骨女嬌哼一聲:“你弄疼我了……”這時她似乎真的因疼痛縮了縮肩,那一側原就**的衣襟自然滑落下來,恰好將雪白的肌膚和精致鎖骨展現在春陽眼前:“姣童兒,你且輕點。”

春陽的身高與骨女相比略矮大半頭,他嘴角仍帶著那一抹不知何意的淺笑,此刻竟略微湊近骨女的頸項間輕嗅,另一隻手已無聲遊走到她心口,用食指在她鮮紅衣襟邊沿掠過,指尖沾染上濡濕的紅,他將指頭放到唇邊舔舐一下,骨女柔聲道:“喜歡血的味道?”

夜裏無形的風圍著他倆打轉,春陽的目光與她對視,沾血的手繼續摸下她的腰間,我看得麵紅耳赤,心忖春陽不是來查找這些鬼的嗎?怎麽卻與骨女卿卿我我起來?正想轉開之際,春陽的手已經“剮啦”插入骨女的腰間,隨著血肉開綻的一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從中拽出一顆小兒拳頭大的紅色物件,臉上不動聲色還掛著那笑:“若沒有這顆上古的血玉髓,你馬上就變回一堆白骨了吧?”

我依稀看見那血玉上還拉著的筋膜連肉,骨女頓時麵如死白,想要驚呼出聲卻絲毫不敢動彈:“你、你……”

“他隻有情,而你隻有欲。”春陽似乎說的是竹林裏的癡鬼,但那一幕青雪散漫間,翩翩佳公子依舊吟詠著一段段不知何物的文辭,舞人們奏著各式樂器起舞相和,完全不知近在咫尺的林外發生何事。

“他?他是誰?”骨女慌張四顧,但她明顯不知道春陽在說什麽,並且她眼裏好像更看不到竹林中的癡鬼情景,而是驚慌失措之餘,整個人也軟癱在春陽身上,那褪去血色的嘴唇吐出一口口白煙,我看著她那頭撩人的頭發居然也在漸漸變成白色,真是將死一般模樣,終於忍不住探出頭擔心地道:“她……怎麽變這樣了?”

那瀕死形狀的骨女就在這一瞬間,陡然睜圓雙眼,同時朝我伸出紫蔥色長指爪一指,她腕間纏繞的長紅絛帶立刻像蛇一般昂起飛來,迅速旋上我的手腕,我隻覺整個人刹那被一種濃重不可描述的血腥氣籠罩,雙手不聽使喚伸到腦後,將固定角髻的木簪抽出,任由剛留過肩的頭發披散下來,卻把木簪削尖的一頭不假思索地戳向我自己的喉嚨——

這一連貫的舉動都在電光火石間,我下意識以為必死無疑,不曾想喉嚨處一緊,原以為就要穿破我喉嚨的簪尖卻刺在鈍處,我難以置信地瞠視著春陽,他反身一掌就掐在我脖子上,雖然力道奇大令我都不能呼吸了,但木簪的尖頭刺入的是他的手背!

匍匐在他身上,仍被攥住要害血玉的骨女,此刻麵容幾乎貼近我的鼻尖,那張轉瞬間已經煞白的臉,在我眼前即刻如水墨散開,說不出的酸楚也同時沁入我的眼睛裏,我雙手自動鬆開木簪,“哎呀”叫喊出聲,但身體更是完全不受掌控,張口就對春陽喝道:“你是誰?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暗算?”

我的口中說出自己都陌生的話語,同時我就覺得口中舌頭不自然地打轉,春陽似乎也察覺不對,又一把掐住我的臉頰,不使我的牙關咬緊,那張原本清冷麵色漾起盛怒:“想咬舌?骨女,我乃此地幽冥惡鬼,你等蒿裏百鬼行經此地,若在我地界上為非作祟,莫怪我不以禮相待。”

我分明感覺到體內骨女驚恐又暴戾交雜的情緒,但無奈口不能言,這時隨她的目光一起低頭看,因為骨女方才卯足力量反抗,又將靈魄降到我身體裏,留下披著紅衣的原型便現出骨骸形象,這時軟塌塌從春陽身上滑落到地,隻剩玉石上和骨腔之間還有拉長連續的筋肉,隨著骨女的力量減弱下來,我心中聽到她在反複念著:“血、血……”

原來她是靠那玉和鮮血存活的嗎?所以迅速附身於我就是想取血作法?我駭然望著春陽,他的眉間深鎖,目光些許透露猶豫,慢慢放開抓住我臉的手:“你全然不記得,你與他本是一體的麽?”

竹林傳來一陣急促的鼓點,癡鬼高聲一句:“既見君子,我有嘉賓。”

“什……”骨女猶不知他在說什麽。

春陽轉頭望向竹林,忽然嘴角冷笑道:“如果我把這玉髓扔過去,你們就又能在一起了……”

“什麽?”骨女果真困惑了。

“人的魂魄可長存,但魂為陽氣,主思想才智,魄為陰神,主人的感知欲覺,所以這血玉是他的魄力凝結,當年你死時魂魄消散,他為了能跟你屍鬼相守,便請方士練出自己的魄力,放在你這副白骨之中,助你成鬼,且幽冥難以判斷你二人的魂魄交錯,隻得任由留在蒿裏,我在閻魔羅殿後藏檔裏翻看過你們蒿裏百鬼的記事,想不到今回見到真身了。”春陽說這些話時,竟帶點玩味戲謔:“所以人間、鬼道皆有如此多有趣之事,隻可惜一個隻有魂,一個隻有魄,兩廂眼耳口鼻舌觀都缺失,相互不得感知不得見,這樣過著千百年,還有何意義?”

說時,突然那拿玉的手用力一扯,漫天血色紅光飛濺而去,我體內的骨女發出無比淒厲的嘶吼,隨著他將那血玉朝竹林拋擲,骨女也連帶被抽離出去,轉瞬間“轟隆”抖震,天地變色,那綠光的竹林立刻化作煉獄般猩紅,束縛的紅帶鬆脫,我耳中“嗡”的一空,目眩顛倒之際整個人就萎倒下來,卻沒有預期中的摔在冷硬地麵上,似乎順勢就靠在旁邊的什麽東西上,好半晌眼前黑白翳蔽才散開,那一幕紅光卻不減反增地燒在眼裏,我畏懼地將臉轉過一邊,不期然額頭差點就撞在春陽臉上——

“誒?” 我與他不期然四目對視地愣在那裏,終於明白自己正挨在春陽身上,是方才暈倒時他好心接住的吧……我頭腦猶一片白茫。

“住手!”

頭頂半空中突然傳來一句爆喝,攸乎掀起陰風慘慘,待抬頭望去,半空中竹林紅火的映照中,侏儒引著穿縞素長麻大氅的鬼麵人淩空飛來。

“你終於肯露麵了,青鬼?”春陽毫不在乎地揚聲打個招呼。

“哎呀!你這廝……”青鬼雙腳才點地,就望著竹林裏的紅光跌足:“你竟幹的好事!這下如何是好?”

我並不明白方才春陽的舉動會帶來什麽後果,這時定了心神,再望那竹林刺目的紅光內,紛紛起舞的舞人全都不見了,隻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麵對麵在相視佇立,也不知說些什麽,女的雪白一頭長發被風吹起,然後一束一束地又隨風化成灰燼消散,接著就到形銷骨立的軀骸,漸漸在縮小。

“他們在消失?”我忍不住問道。

“你醒了?”春陽低頭麵無表情地看看我。

“嗯。”我點點頭,連忙識趣地自己站好,若不是夜色裏,他準能看到我臉燒得跟紅蟹一樣。

侏儒默不作聲“篤篤”地走過來,撿起我掉在地上的皮燈籠,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朝侏儒道一聲歉。

“這些家夥都居心叵測,你有什麽過意不去的。”春陽盯著鬼麵,口氣絕不友善。

“居心叵測?多虧你,我們蒿裏百鬼又少了兩個,你倒說我居心叵測?”鬼麵指著春陽一通責備,但我總覺得這他倆隻是故意在拌嘴。

“你現在出手,還來得及。”春陽反駁一句,那鬼麵也不真惱,仍隻是將笛子在指尖把玩:“咳!反正少了就是少了,這筆賬算在外鬼的頭上,回去消案子的時候好說。”

當最後一縷紅光如絲消散,鬼麵走過去從地上拾起一個什麽東西,在手裏搓搓又吹了幾口氣:“這些癡魂執念啊,倒是能煉化出不錯的寶石,就拿這回去交差吧。”

我以為還是那血玉,但他撿起的石頭顯得更小,微弱的夜光中更現出五彩的晶瑩色澤,我看著鬼麵一邊把寶石收到袖裏,一邊又抬頭看時辰,我突然想起已經離開廚房好久,還有那麽多忙不完的事,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了,於是急忙草草告罪走了。

趙不二正讓小廝和麵,擀極薄的麵皮攤在平鍋上,不加油地熱成餅皮,自己去切極細的牛肉絲,醃漬後加同樣極細的冬菇絲,以滾油炒嫩熟,另外再用一大把春韭菜和藠白、腐皮絲,加酸蘿卜條一起炒熟,便將熱攤好的每一張麵餅卷入這些配菜,兩端折攏成枕頭狀,做出數十個碼放在一個大平盆中,便是夾春餅。

我回到時,露哥正坐在屋裏喝茶,她吹著蓋碗裏的水沫,眼角覷見我就笑著揚手招呼:“小月姑娘回來啦?聽綾雀說你跟春陽少爺走開的,這會兒才回來,本想你再做兩樣江都點心的,現在烏糍姐在做幾樣野菜點心就罷了。”

我覺得露哥的話有點刺耳,便笑笑不說什麽去幫烏糍姐的忙。

在灶台邊,烏糍姐讓我將一些用剩下的野蒿梗子洗淨煎湯,然後下入切碎的嫩豆腐絲做素羹。

“攪時要盡量輕,舀勺在湯麵上順方向輕輕熨過就是。”她一邊囑咐我一邊自己做韭餅,是用帶肥的豬肉剁丁,然後油炒半熟,早春韭菜一把同切碎以芝麻油和鹽拌勻,然後擀大張麵皮,包成盒子煎酥黃即可。

因我告訴她之前做的點心都被外來的不速之客打翻了,大家都有點緊張,連忙再去蒸那蒿菜的翡翠石榴餜子,隻是又都不明白為何烏糍姐非要以這些野菜供應今晚的客人,我則雖知那“月船仙”的客人是什麽蒿裏來的鬼行官,但為何非要吃血食和野菜?

再次收拾好的食盒裏,是一份野菜豆腐羹、春餅、韭餅和翡翠餜子和方塊鴨血,打點好居然已是寅時,臨行烏糍姐還突然喊住我,加了一壺水酒和三個小杯,說也許用得著,我摸不著頭腦,但他們就開始準備廚房大家自己的飯食,我得趕緊把“月船仙”的差事做完。

拎燈籠走著,我隻覺今一宿人特別疲累,聞到夜露濃重,想起不知道那剩下兩個走脫的鬼怪找到沒?

“大鬼、小鬼快快跑,牛頭馬麵追陀螺……”院子圍牆裏外,有孩子們來回跑動的影影綽綽,似乎還玩得正歡,快走到近前,突然聽到其中一個喊:“老青,你看那邊有隻貓!”

“會不會把我們一口吃掉?”

“快跑啊……”

“誒?”孩子們說的話一貫顛三倒四沒條理,但我聽得一愣,還是不由停下腳步,循著他們說話的方向仔細望去,果然那數個戴麵具的小鬼“嘩啦”一下就從一堵白牆裏穿出來,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

“哎,小心!”我生怕他們撞翻食盒,趕緊用身體護著,耳畔卻真的聽到“喵、喵”幾聲,不禁立即抬頭四下張望——

“嗚—喵!”突然斜刺裏貓聲嘶吼,就在那堵牆上方,一雙金藍的貓眼足有拳頭大,我驚得後退幾步,身後卻聽到個更讓人毛骨悚然的銅板晃動聲音“鐺、鐺”,蒼老的聲音:“一個、兩個……”

刻牙鬼?我嚇得轉頭去看,卻什麽也沒有。

“喵嗚”貓鬼已經撲了過來,但目標卻不是我,而是落在跑最末的一個孩子頭上,隻聽“窟嗤”奇怪的鈍響,我借著燈籠看那貓鬼猛地張開奇大的血盆口,那孩子戴著麵具的整個頭就被它咬在嘴裏,隨著啃噬斷折的聲音,當貓鬼那大嘴含著頭輕飄飄落到地麵,那孩子的身體猶不知發生變故似的,仍在拔腿繼續跑。

我看著貓鬼將孩子頭“咕嘰咕嘰”就咽下了喉嚨,貓肚子立刻撐成個圓球狀,驚愕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天……”

“老黃,老黃!”前麵的孩子偶然回頭才發現夥伴沒了頭,停下來驚慌地大喊,那個沒頭的孩子好似聽不見也不到,因此身子還徑直往前跑,一下就撞在其他孩子身上,其他孩子有的被撞倒,有的還盡量去拽住他。

“嗚嗚,老黃!”好幾個孩子這就哭起來。

“嘿嘿嘿……”冷颼颼的刻牙鬼的笑聲忽遠忽近,我心裏既害怕又擔心孩子們的安危,連忙帶頭跑並喊:“快跟我來啊!拉上老黃快跑!咱去‘月船仙’……”

“哦,快跑啊!”那些孩子立刻響應,三兩個拉著老黃,一窩蜂就跟著我後麵,我一邊小心手裏的食盒別再傾翻了,一邊打著燈籠看路,耳後聽到刻牙鬼陰惻惻地道:“貓鬼,再吃掉幾個整的,帶回去賣給大鬼頭,反正行官和青鬼他們也不能奈何咱,回去了賺個好價錢……”

“這也能賣?”我心裏訝異,回過頭去看,那貓鬼正從半空撲來,在一眨眼間就像吹氣樣從普通的貓身變成一頭小驢的大小,高舉爪子“呼”地拍在跑最後的兩個小鬼身上,他倆“啊”地被按倒在地,貓鬼張開比方才更大的尖牙大嘴,“嗷嗚”就把兩個小鬼噙住,小鬼們拚命哭喊著把小手用力擺動,眼看貓鬼再度吞下兩個孩子,身體長成比黃牛還大的體型,我看那全身倒豎起來的黃黑雜色貓毛像錐子般尖長,心下驚慌失措間手裏的燈籠也劇烈晃動幾下,內裏的火苗大約碰到籠紙,就迅速燎燒出來,我害怕之餘順手就將燈籠朝貓鬼甩了過去,想不到這一下還真的砸在貓鬼的鼻子上,貓臉上的幾束胡子碰到火後,一瞬間就燃了起來,大貓許也是猝不及防,“嗷嗚”一吼就把口中兩個小鬼吐了出來,然後用爪子不住撓臉,我連忙喊:“快跑!”

我們依著一麵牆根跑,前方黑憧憧看不清去路,轉頭看貓鬼幾下就把胡子的火撲滅了,隨即會更加凶殘撲上來,到時恐怕會先把我撕成碎片吧?

突然前方出現一盞藍藍的螢火,馬上又亮起第二盞、第三盞……照到路徑中一道模糊的光影,閃爍扭曲還沒看清形體,突然淩厲冷風撲麵而來,我還顧著低頭逃命,卻聽見腦後貓鬼發出前所未有的哀嚎,有小鬼嚇得絆倒在地,也撞得我幾步趔趄差點又把手裏食盒摔出去,好容易扶牆站穩回頭去望時,意外卻看見春陽與貓鬼僵持對峙在那裏,他一頭披散長發,現出蒼白骨節的鬼手,正抵住貓鬼的上下大口,那貓鬼的一隻眼睛上被劃了深深的黑色溝壑,深赭色的黏液淌下不少,但它似乎還在用力張口試圖吞噬春陽的架勢,旁邊刻牙鬼也隨即現出實象,飛身跳到他的背上手腳死死環住:“小子兒!別多管閑事!”說時朝春陽脖頸處一口啃下去。

“嚇?”我和眾小鬼都驚得一齊驚呼起來,但春陽卻好像沒有知覺般,隻是手上猛一使勁,指爪插進貓鬼的上顎裏,接連又“噗”地劃開,貓鬼吃痛吼叫著向後彈跳開去,春陽這才空出一手反扣住那刻牙鬼還咬在他脖子上的頭,想來那爪尖同樣也穿透了他的麵目,但刻牙鬼悶聲喊叫卻死死不鬆口,貓鬼在一邊喘息一邊舔著貓爪洗臉,那眼睛上和嘴上的傷痕使它模樣無比猙獰,死死盯著春陽的眼神,隨時準備再撲上去,我看著春陽應付這兩隻鬼多少顯得吃力模樣,想起方才第一次在水邊見到交手,他們好像也是因為看到我手裏的皮燈籠才閃避的,估計他們最怕的是青鬼或者蒿裏的皮燈籠?一念及此,我抬頭四顧望天大喊起來:“阿青……青鬼!你出來啊!貓鬼和刻牙鬼在這裏!阿青……”

“嗷嗚”貓鬼機警地轉而衝我大聲威脅似的吼叫一聲,看樣子是要我閉嘴,我才不管繼續喊:“青鬼!青……”

“嗷嗚—”貓鬼拱起身子,全身毛豎起尺多長鋥亮鋼針倒刺樣,揚起爪子張開大口就朝我飛撲而來,眼看著碩大貓頭逼近麵前,我嚇得大喊:“春陽救命!”

原以為春陽無暇分身的,我這聲喊也是徒勞,不曾想刻牙鬼突然斜刺裏飛來恰好砸在貓鬼身上,兩個家夥借著慣性都一起彈了開去,我驚魂未定望向春陽,他身上的白毛氅衣已經硬生生撕裂一大片,半邊身子都淌滿黑血,這時咬牙切齒把外衣扯下,隻剩下裏麵一件白色交領窄直袖上衣,但一側衣襟上更被撕扯爛了,裏麵血肉模糊湧出黑血,想來就是方才刻牙鬼咬的傷處,隻是不知道怎麽刻牙鬼就被他扔到貓鬼身上,還順帶救了我的。

“春陽,這回可辛苦你了?”青鬼的話語意思不無調侃:“怎樣?見識到咱蒿裏百鬼的厲害吧?”

春陽不理他,隻是徑直朝那始終看不清麵目的大人作一揖,那大人頷首,春陽便回頭轉向我:“把吃的都在這擺出來吧?”

“在這?”我訝異道。

“是,就在這。”春陽過來幫一道將食盒打開,然後對著那平橋方向的地上,將幾碟食物依次取出擺在地上,恰好還有烏糍姐預備的水酒,他示意我把三個酒杯斟滿,那邊橋上站的大人卻像個影子般佇立不動。

待春陽和我做好這一切,他才抬手示意青鬼,青鬼忽然伸手將臉整個向上掀起,我才發現他原來一直戴著麵具,麵具下是一張跟春陽年紀相若的朗眉清目少年人臉,他回頭朝隔岸的身影示意,便輕快地將笛子放到嘴邊,悠然吹出一段我從未聽過的憂傷的旋律,春陽讓我把三杯酒灑在地上,我才恍然這就是祭奠形式的水酒吧?即使地方簡陋,但灑完三杯後,我看到隔岸的身影都慢慢轉回身去,刻牙鬼和貓鬼也無聲跟著上了平橋,隨眾朝一個方向走去了……

當一切情景恢複如常,我回過神來時,隻看到春陽還站在那裏,他似乎還出神不知想什麽,好像馬上意識到我在看他,可能以為我仍在為方才的事困惑,便淡淡地解釋道:“你是人,所以你供奉的食物和水酒才能送到他們那裏……我是餓鬼,通過餓鬼的手中送出去的任何東西,都隻會是火焰或汙穢。”

“我知道……曾經歡香館的桃三娘告訴過我這些……”我說這話時有些於心不忍,更知道春陽一直以來都深為自己這出身而備受煎熬,靜默了一下,我撿起食盒打算回去了,卻忽然又被春陽叫住:“這裏麵都有野生的蒿菜?”

“是,廚房裏的烏糍姐昨日特地去摘回,好像是專為今晚的客人準備的。”我點頭答道。

“是抱娘蒿。”春陽好像歎一口氣:“如果還有,明日你再做這樣的拿到‘月船仙’去。”

“抱娘蒿?”我沒明白:“有什麽作用嗎?”

“倒也沒什麽特別的,隻不過明日是她姐妹兩個的死忌。”

“又是死忌……?知道了。”

“抱娘蒿,結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不肯放……”——

“萼樓開張也就這三、兩年的光景,我確是最早就進來的,去年蒿裏百鬼夜行途經萼樓,那位鬼行官大人就曾進來坐臥一夜,天亮前臨走時碧蘢夫人讓我給灑水送行,所以我知道。”烏糍姐笑笑:“兩位校書的墳塚是碧蘢夫人在別處移來的,她們原本連名字也沒留下,在當地就叫‘雙女墳’,生前的事也不大記得清楚了,隻有在與親生娘親分別時,曾唱這《抱娘蒿》的歌謠,她倆銘記至今,怨憤猶深。”

我聽著這些話,腦海中卻想起留在江都城中的爹娘,不由悲從中來,當初爹娘為給弟弟治病而將我賣給嚴家時,心中同樣有過不小的怨憤,但現如今思起,更多的卻是對他們的記掛和今生無法再見的悲痛啊。第二夜我再送野菜點心到“月船仙”時,正逢夷光、修明二位先生帶著眾小伎在排練歌舞,當中歌唱的小詞卻是一首挽歌,據說名字就叫《蒿裏行》,我隻記到最後幾句,說的說:“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