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稍梅

(注:月字通肉,稍梅為燒麥之古稱)

楔子

一水滴落在枝頭,最後半顆殘凋綠萼跌入泥濘,冬去春來。

這一年江南的三月,野草漫天色,滿目淒雲抱雨,路徑兩廂不見舊日紅廖花繁,到處是灰紙般蝴蝶侵著毗籬黃花,燕子雖照舊銜泥築窩,但颯爾寒風驅著楊花柳絮,阡陌四處都料峭著傷心。

明州城,原本一派楚雲風流的境地,可自從兩年前,也就是鹹淳九年,蒙古人鐵騎踏破襄陽城,致大宋朝西麵屏障失守,鹹淳十年度宗皇帝在憂憤交加中英年早逝,稚幼的皇長子趙?風雨飄搖之際即位,改元為德祐,然這一國再沒如年號所祈那樣得到天地祖宗的庇佑,甫開春時節,傳聞蒙古人的鐵騎就已經威逼到建康城,後方雖還未被戰火焦燎過的明州城,亦早已人心驚惶渙散,即便時逢春華上巳,城中仍透底地顯出頹散來——

這一夜三更,城中月湖東畔,修竹森森掩映的一幢明瓦高牆之內,鬼鬼祟祟地翻出兩個人影。依稀是對年輕男女的形狀,二人落地後便相牽沿著青石小路飛快地奔走,牆內未幾響起幾聲犬吠,似有人呼喊。

可沒跑多遠,其中一人腳下踢到凸出石塊,“哎呀”一聲女子嬌聲痛呼,人也隨之撲倒在地。

牽著女子手的男人連忙俯身去扶她:“花鈴?……你怎了?”

“山哥,不、不礙事的……”黑暗中女子抬起麵孔,夜色微光裏依稀可見她臉上的妝容刻畫精巧,身穿水紅綃單衣和貉袖,隻是著急慌亂顯得冰花狼狽,一邊艱難地爬起來,決然將下身所係的大幅金線繡蝴蝶水綠百褶裙解下,男人驚呼:“你這是為何?”

“這裙子累贅,但不能丟,畢竟價值不菲,日後萬一還可將它典些盤纏!”說時,女子將裙子折下搭在臂彎裏,隻剩內裏一襲白襯裙:“山哥,趁高麗使館那些人還沒發現,別耽擱了!”

兩人相互牽著繼續朝月湖的柳蔭深處跑去。

而二人漸行漸遠已拋諸腦後的高麗使館內,此刻院中正悠悠揚地奏起一出樂曲,有位男子在唱道:“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

“還能行嗎?”男子攙著有些體力不支的她:“咱找個地方躲躲?”

“山哥,剛才我掉了隻鞋,腳下隔著行纏也走著生疼……”女子的眉頭緊蹙,環顧四周:“咱出來這麽久,怎還在月湖邊轉不出去?”

“別、別急,前麵就是柳汀洲了,我認得路……”男子想讓女子增添些信心,輕拍下她的背,可她剛邁出一步,就“哎”一聲彎下腰去:“好像踩著什麽,腳心刺疼……”

“嚇?沒有燭火也看不見傷勢如何?”男子如鍋上螞蟻,這時又聽得後方隱隱有吆喝聲:“看這邊!是鬆白花鈴的鞋子……”“就掉在這,他倆必定沒走遠!”

“山哥,他們那麽快就發現我們了?”女子絕望哀嚎一聲,男子還強自鎮定地安撫她道:“未必、未必就……來,我背你跑!”不由分說便蹲下身子讓鬆白花鈴趴上背後,馱起她來繼續跑。

再往前跑數十步便是一座石拱橋,男子高興道:“到憧憧橋了!過了橋那邊的樹林裏,我雇的馬車在等,咱隻要天亮前趕到城門,門一開放咱出去,便能如願了。”

鬆白花鈴卻忽然拍他幾下,指著橋下的方位:“山哥,你看那裏……那裏好像有個人?”

“怎麽?”男子循著她的手指方向仔細看了看:“哪兒有人?”

“你真的沒看到?那、那……就在那橋下麵水邊蹲著個人?”鬆白花鈴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萎縮在男子身後:“那個人……怎麽一動不動的?”

“我過去看看。”男子為了打消困惑,便放下她自己走了過去,近看那石拱橋下,隻有冒著寒氣的微微水光,聽得汨汨細流在橋洞過,確實沒有人。

他趕緊折回來挽住鬆真的肩膀:“真的沒人,你看到樹的影子了吧?來,隨我過橋去。”

鬆白花鈴猶猶豫豫又不情願地挪步隨男子上了橋,可走到橋上,卻又屈下身子雙手抱臂止不住地發起抖:“山、山哥,我好冷……”

男子正想出言安慰,身後遠處傳來喊聲:“呔!你們看那橋上兩個人,可是鬆氏?”

“嚇?追來了,咱快走!”男子不由分說拉著鬆白花鈴就跑過橋去,可衝進林中,左右四處張望一番,哪裏有馬車的痕跡?

“我明明叫小六把車趕到這裏的……”男子急得在林中轉了兩圈,鬆白花鈴回頭看橋的另一邊,已有幾簇火光逼近:“山哥,走吧……”

男子一跺腳:“唉!”

兩人繼續相牽著朝林子另一端跑去,此時月斜樹後,愈發濃重的霧靄籠罩在草木之間,露濕沾染了裙裾,鬆白花鈴的腳步更慢了,她拉住男子哭道:“春夜四更的霧氣這般重,就像小時在家鄉,祖母說的“鬼霧”一般……山哥,我們跑出這許久,卻仍在月湖邊打轉,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男子盯著前方,突然眼前一亮:“誒?你看那裏!”

鬆白花鈴望去,林木疏影間,隱約有一星燈火,仔細辨識下,像是一爿棚屋,二人連忙跑過去,踏上青石鋪就的路徑,原來是一方竹竿挑起的旗幡,幡上模糊書著三個字,幡下是簡易搭的草頂泥棚屋,在這下夜時刻又不見星辰河漢的四更天裏,屋內卻有一口大灶燒得紅熱,半垂一方簾幕,幕後露出的半張方桌上,瓜盆菜蔬八仙雲集,借著牆頭一盞燈火明昧掩映間,是位窈窕女子的身影在砧板前忙碌,板上花肉骨段憑她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切刀桀桀斬切,竟好不熱鬧。

“這裏是……”男子走近幾步,在這樣了無人跡的時辰陡然看見一家小小的食店,原本就有幾絲不真實感,但男子卻不知為何覺得這裏眼熟,甚至有些親切感……隻是想不起來。

“山哥,不如我們到那裏麵避一避?”鬆白花鈴的哀求聲提醒了男子,他立即點頭攥緊她的手走到那店門口,抬頭仔細看那旗幡上的字,不知是一陣風吹過,將天上的濃霧和樹影吹開了,白色月光照射下來,那幾個字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月稍梅!

“月稍梅?”男子更加覺得眼熟,這時簾內女子側身探出半張臉來:“小山?鹽筍炒豆茶已經頓好,你們還不進來?”

男子瞪圓了眼睛:“啊!你是“月稍梅”的……月、月娘?”

春雨月

“趴趴……”顧不得腳步踩到水窪裏,晞光中一個清小身影提著空****的紅漆食盒跑來,少年的聲音喚道:“月娘?”

“小山兒?寅時還沒過你怎麽就出來了?”女子有點詫異地轉回身來,手裏正展開一麵半舊旗幡,用撐竿挑到高處掛起,幡上三字“月稍梅”。

叫小山的少年大約十一、二歲模樣,雖不算壯實但神情堅毅幹練,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朝月娘露出淳樸的笑容:“高麗使者最喜食月娘家的稍梅,廚下已經在熬稠粥,要我速買回去。”

“哦?你且等等。”月娘忽望向小山身後來路,做個讓小山噤聲的手勢,才轉身入內。

“嗯?”小山回頭看時,一卷無明風撲滿長路,那盡處竟不知何時行來一隊方整儀仗,漸行漸近時,便可看清最前列是兩位各舉一長條白幡的蒙麵長袍人,幡上的字小山卻不認得,而白幡後麵則是一對捧香執事,但滑稽的是他們踩著足有二丈多高的高蹺,頭頂與路旁的柳樹梢那般齊高,下身那長長的白褲管加上綁腿束下來,居然也走得穩穩當當。

這家人做褲子得多扯幾尺布吧?小山這念頭想著,再伸長脖子看他們後頭,卻有四個戴著猙獰鬼怪麵具的轎夫抬一竿山轎,轎上坐著位貌似鳳冠霞帔的端莊少婦,隻是夜色未散,麵目看不清楚,倒是轎兩旁隨侍著的丫鬟婆子,打著暗暗火光的白紙燈籠,大約都是常人臉孔。

這一行待走至小山跟前十步開外就停住了,其中那丫鬟便走上前幾步,望著小山這廂,卻一直閉口不開言,小山眯眼仔細瞅她,隻覺得她臉色煞白,眉眼似乎細長,沒任何表情就那樣定定站著,小山與她麵對半晌,心中就不由發怵,但還是壯起膽子向前一步:“你們……作甚?”

“別過去。”猛地有隻手搭在肩上,月娘低聲警惕的話語傳入耳中,小山竟莫名地驚得全身一震,正要邁出的腳也僵在那裏,回頭去看時,但見月娘一手端一盤覆蓋蒸籠,朝那丫鬟遞出去:“喏,這就是今日做好的,兩個時辰前才從水裏撈起的……水八鮮。”

丫鬟不作聲地走回山轎邊,向座上的婦人低聲詢問幾句,很快得到答複才又走過來,一邊接過蒸籠,一邊掀開籠蓋來看,小山也拿眼往裏一覷,內裏果然是月娘平素擅長製作的各色蒸稍梅:有表麵覆蓋一圓薄藕片,捏成小蓮蓬式的、胭紅米染色並捏做兩頭尖尖紅菱角形象的、又有青綠葉汁揉麵擀成荷葉狀,當中裹住白肉餡兒的……琳琅滿目竟很難一一仔細分辨,那丫鬟看過仍不說話,就拿蒸籠回轉去呈給山轎上的婦人,婦人低頭察看,再讚許般地朝月娘這廂頷首,便伸手接過那蒸籠,但接下來她的舉動卻讓小山吃了一驚——婦人直接伸手入還冒熱氣的籠裏,撚起一顆稍梅送入口,但並不咀嚼,而是緊接著又拿起第二個、第三個接連地塞入口!

小山看得瞠目結舌,心中忖道:這人是餓了多久?不怕燙也不怕噎著?

不待他心思裏轉完,那婦人已將籠中八個稍梅統統塞進口,即便隔著數十步開外,但借著逐漸天色微光,也能看到婦人的腮幫子已鼓作拳頭般大,然後左右喉嚨裏咯嗽幾下,就猛地朝地上大聲“呸、呸”唾出幾口,緊接著仿似一股陰風驟起,山轎前地麵上憑空接連滾落幾個赤膊莽漢,且個個身手敏捷,隻打一翻轉,就立刻彈跳起身,手中還分別端著長槍、大刀、金瓜、月斧等兵器,小山不敢置信地用手使勁揉搓一下眼睛,一個、兩個、三個……正好是八個!

旁邊站立的丫鬟便招手令這些莽漢排列在儀仗隊伍的最末,山轎上的婦人朝月娘這邊微微頷首致意,月娘也笑笑點頭,儀仗為首舉白幡的蒙麵人便緩緩調轉方向,轎夫重又抬起轎柄,這支儀仗就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往來路上緩緩而去。

若不是月娘將手輕輕搭在小山肩上,他還在望著那各色稍梅變作的赤膊莽漢背影遠去而不能回神。

轉頭懵懂困惑地看著月娘,她依舊一如往常的笑靨如花,正欲回身入內:“照例給你盛上三籠?有春韭的翡翠肉花稍梅、還有我昨兒踩的鴉蔥,切細剁碎配豆幹炒過,再包入江米蒸的素稍梅……”

“月娘……”小山訥訥地:“剛才、剛才那是什麽……?”

“高麗行館裏的廚子慣會做燠肉、軟羊麵、桐皮燴麵這些的,我明兒個在柳芽兒上撒了糖水芝麻和花椒末兒,卷上雞蛋卷子做個甜菜龍可好?”話說到這,她回頭看向站在那裏手足無措的少年,竟不由得好笑一般朝外邊聳聳下巴:“那方才過去的是“鬼王嫁魅”。”

“鬼、鬼?”小山嚇得臉都白了:“嫁、嫁什麽妹?”

“嗯。”月娘將手抬起,捋起耳邊垂下的一縷發:“這世道麽,十室九空的荒涼宅,總會有新的主人住進去,葳蕤鬼怪成群來,白花杜鵑圖悲鳴……”她一邊又低頭去忙碌起來,話語聲音漸低,最後兩句就像小曲兒般哼唱說出,聽得小山雲中霧裏:“那為什麽要吃什麽……水八鮮的稍梅?”

月娘把幾籠花色稍梅一一挑入盤內:“近日幾場春雨裏,澆得山林水冷,又有不少凍死、餓死的,我走過城外東錢湖,看到那裏飄著好些老肉、嫩肉、男肉、女肉,趁著剛死就撈起,好歹還是新鮮,不同肉質嚼勁兒不同,湊成八樣不就是“水八鮮”麽,且把精氣魂魄能拚縫起來的做成稍梅,鬼王嫁魅的儀仗正缺些執仗,鬼王能將它們吃下再改換個模樣跟隨,也不是挺好?”

“哦,剛才那吃稍梅的是鬼王?不是他妹?”小山更聽不明白月娘的話了,他滿腦子隻有那貴婦人鼓著滿腮幫稍梅的樣子,雖然詭異但好歹並不很嚇人。

月娘聽得“噗嗤”一笑,但也沒再說什麽,把紅漆食盒盛放蓋好遞過來,小山才如夢初醒地掏出錢,接過食盒道一聲謝,在“月稍梅”耽擱這麽久,使館裏的使者大人們估計已經洗漱完畢,廚房要趕緊開飯的,念及這裏,小山再不多想,急匆匆就往回跑去。

東方既白,女子重新整理一下儀容,挽一把筷髻束好包頭走出來,地上一口炭爐燃的陶壺已經滾出白氣,擺出一張方桌上,鄭重放置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幾方殘損蓮紋瓦當,這是洗刷幹淨作為杯盞托子使用的,她倒出開水點一大海碗的鹽筍炒豆茶,簾外已有客來。

“月娘?月娘啊!”是一位形象幹練的壯碩婦人站在那:“今日的稍梅是甚麽餡兒?”

“原來是徐大姐兒,快坐下喝茶,你不是喜愛有嚼勁兒的口味麽,我今做的是五香粉風肉泡的糯米稍梅,還有要你家大人愛吃軟和的,就有半肥瘦水白肉剁碎蒸加一點的春韭翡翠稍梅。”

“嗬,月娘做的稍梅,怎麽都好吃。”這婦人一邊說道一邊把預先帶來的一方帕子攤開遞給月娘,仿佛不經意地繼續拉家常:“月娘啊,你看你這幾年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明州城討生活,每日若不是我徐大姐明的暗的看顧你,你都不曉得附近多少浪**徒龜兒子們惦記你呢!我可是叉腰罵過他們數不清多少回,我說你們誰的眼珠子都不許蘸月娘呢,人家一個小寡婦本分守正,天不亮就開店做營生的,想吃稍梅的隻許拿錢來買,連月娘的手都不許碰的,不然我家大鐵耙子不是隻會叉糞呢,別讓我將你們這幫龜兒子一個個屁股涮幾道道,才曉厲害……”

月娘已將兩種稍梅各裝出十個放在徐大姐的帕子裏,並麻利地四方打兩個結:“是啊,要不是徐大姐看顧,我這小婦人家家的如何過得日子?今日這稍梅就算是我送給大姐的,千萬別提錢的事,不然就是要趕小妹出了這明州城呢!”

徐大姐伸手就要接過,但礙於麵子還是推讓幾下,才揣起稍梅趕緊走了,

“嗬,月娘真是不怕做虧本生意的?明知道她是不想給錢吃白食的。”——

說話的是一位身形削瘦,身後背著一副舊匣子,臉上畫了白鼻梁和兩道紅臉頰的中年男子。

“是傀儡串串家的二哥啊!”月娘熱情地招呼道:“來,喝一碗熱炒豆茶吧?可對不住,今日沒有酸餡兒的稍梅了,給你拿幾個春韭的月稍梅吧?”

“嗬,如今這世道……月娘你還有那麽多的肉可做稍梅,她拿你幾個白食吃了還覺得揀大便宜似的……也罷了,明日還請做幾個酸餡兒的,那肉怕吃不慣……”男子即便滿麵油彩,也掩飾不住說話神情間的愁苦,畢竟身上已有多年的病痛,每日風雨無阻背著傀儡匣子走街串巷表演賺錢,那腰身看著就日漸佝僂下去,但他倒是看得清月娘做稍梅的肉,月娘一邊嘴角帶著笑,也不反駁什麽,用幹葉子裝起幾個遞給他,照舊招呼下一個生意。

不知從哪一年,好像也就是鹹淳元年前後,明州城裏月湖畔的哪一天早晨,這家挑著“月稍梅”幡子的小吃店突然就冒出來了,掌店做廚的隻有一位年輕少婦人,自稱從北方逃過來的,問其名姓也隻搖頭不語,街坊想來也是經曆過變故坎坷不願提起,就沒人追問下去,隻因她做的稍梅極好,且能因著季節時令做出不同式樣和口味,物廉價美又童叟無欺,所以大家也就慣了喚她為“月稍梅”的月娘,時間一長附近無論官宦還是走卒都能時常光顧,她的收入穩定也就暫時安駐下來,但怪的是從不見她到哪裏賃屋居住,偶爾雖到市集上添置衣物用品,回來卻還隻蝸住在那湖邊的簡易草頂棚屋裏,不與什麽男人交往,有人想前去打些主意的,後來也莫名就收斂手腳無功而返,數年間大家漸漸也就對她習以為常,並不見怪了。

秋蓮月

“新羅繡行纏,足跌如春妍;他人不言好,我獨知可憐。”

高麗使館的花院中,武林箏的聲韻繚繞,有位女子抑揚頓挫的一曲《雙行纏》罷,座上數位官員便皆鼓起掌。

“不愧是鬆蓮玉奴!高麗女鶯啼善舞,名不虛傳。”說話的是位漢官,他上下打量著席前微躬身行禮的高麗女子:“南大人很會打扮你,這綠帛衣、絳紅裙、翹頭履,如畫中走出一般……隻是,似乎還缺個點睛之筆……”

旁邊的高麗人奇道:“何為點睛?”

“廝兒,去將我的禮匣取來,當中那顆夜明珠,就贈予你鬆蓮玉奴了!讓南大人為你鑲成珠勒子,紅綃帕縛頭綴上,豈不點睛?”這漢官大方一揮手,鬆蓮玉奴連忙跪下答謝。

宴席間繼續觥籌交錯,那鬆蓮玉奴讓人在場地中央鋪就幾段數丈長的寬白紗帛,然後脫下繡履,將一雙雪白嬌小的赤足踩在紗帛上翩翩起舞,一旁遞送酒觚的小山幾乎看傻了眼睛。

這夜風色清輝月秀,正是秋八月氣爽時節,歌舞一度落幕後,鬆蓮玉奴便退下出到外間稍事歇息。

管事的因說看見鬆蓮玉奴的婢子去替她準備下一場歌舞的衣道服具了,便讓小山將桂花露熬的蜜水和蟹釀橙、胡餅及林檎果端去她休息的廂房。

偏院燈火不如花院通明,廂房的門大敞,鬆蓮玉奴側在一張榻上,似乎因為貪涼,那裙子也毫不避諱地撩起到膝蓋上,看見小山進來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招手讓他拿著東西到自己麵前來,就著他手上的托盤看看,卻撅嘴皺眉:“這些有什麽可吃?端走吧。”

小山心中惶恐,隻得躬身退出,但走到門邊,又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榻上的鬆蓮玉奴,腳底竟像生了膠似挪不動了,那鬆蓮玉奴明知道也不嗬斥,反問道:“你還看我做什麽?”

“我、我……你倒是想吃什麽?告訴我去尋來?”小山急切地張口就說了這話,臉也漲得大紅。

鬆蓮玉奴“噗嗤”一笑:“我跟隨南大人坐著大船漂洋過海來到你們宋國雖然也有大半年,但你們這兒的飲食我確還吃不慣,隻是……若有那心肝子切得細細的,與米飯蒸得一起吃,倒還算無上美味。”

“心肝?”小山愣了一愣:“是羊心肝還是牛心肝?或是……”

鬆蓮玉奴已經笑得如綻開的花朵一般,招手道:“小小兒,你過來。”

小山期期艾艾地蹭過來,鬆蓮玉奴眉目流傳:“我要吃人心肝你也會替我弄來麽?”

“人、人?”小山嚇了一跳,瞪大眼睛:“你要吃人的心肝?”

“哈哈哈……”鬆蓮玉奴笑得花枝亂顫,伸過手來摸摸小山的臉頰:“多少人都說挖出他的心肝給我,我且不想要呢,倒是你這小小兒……”

“玉奴!玉奴!南大人喚我來問你換好衣裳沒?下一曲蓮盤舞別讓貴客們等太久。”管事的親自跑到門外來問。

鬆蓮玉奴朗聲應一句:“就來。”完後又看小山,順手從盤裏拿起那盞蜜水慢慢仰脖飲下半盞,然後又把盞送到小山口邊:“你也喝?”

“不、不、不敢……”小山整個人窘得想鑽下地底,但鬆蓮玉奴一手托起他下巴,一手將蜜水半強製地灌給他,完畢才笑著說:“你出去吧,倒是想想怎地幫我弄來人心肝吃?”

鬆蓮玉奴跳的下一支舞,是在院中擺上一方碩大蓮花銀盤,盤內淺淺地注入些清水,鬆氏隻穿著白色紗帛,額頭綴滿水晶,手臂腳踝配著銀釧,低垂兩側飄帶便姍姍而來。

夜風將紗帛吹起,她赤足踩入盤內,足尖挑動水痕,慢慢地委婉旋轉地踏進去,水漸漸濕了衣帶和裙擺,她的舞姿漸漸柔功盡展,如白練蛇姬般於蓮盤上交纏,直到紗帛濕透,鬆蓮玉奴那白玉般玲瓏無瑕的軀體也幾乎在銀盤水上顯露無遺。

小山的耳朵中已經聽不到武林箏的“琤琤匆匆”挑撥聲,也聽不見鼓樂擊打、琵琶協奏,那席間飲酒觀樂的男人們或讚賞或驚豔的神情也模糊了,隻有鬆蓮玉奴頸項、指縫間掛的流珠水線,發絲濡濕打成圈圈彎彎的縷兒貼在膚上,那沁水的冰肌玉膚在燭光映照下,閃爍出不真切的玉寶珠光……

秋夜原本清冷肅殺,然而月湖畔的高麗使館內,歌舞笙樂直鬧到五更多,天色擦蒙蒙眼看就要亮了。

小山整宿沒睡竟也不困,他惦記著鬆蓮玉奴要吃人心肝的事,思來想去他估摸著隻有到月娘這裏,興許才能找到飯蒸的人心肝,月娘做稍梅總是切得十分精細,油、鹽、茴香恰到好處地醃漬一下,泡些陳雜的黏米,最後蒸出來的稍梅香糯好吃……

他在遠處看著南大人命鬆蓮玉奴隨那位漢官大人去了後院廂房,看看天仍不及亮,他便洗淨一摞食盒,從使館邊下的小門出去,徑直跑到“月稍梅”。

“月稍梅”的白幡在如輕魂般一如往常地飄在湖畔棚屋上。

“月娘!”小山掀簾子進去,月娘果然在!

她站在大灶旁邊,灶上一鍋正蒸騰翻滾地冒出白氣,事先五香粉鹽水泡發的糯米,和入肥瘦適宜的肉糜已經拌好,擀作巴掌大、張張荷葉形邊的粉皮攤在掌心,那廂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餡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轉眼間即捏好一隻金錢布兜樣的稍梅放到藤製蒸籠內,明知道有人進來了,她也毫不在意:“小山,今日怎又這早來?”

“月娘……”小山欲言又止,走進來幾步,因為從小是孤兒,被人撿回就在高麗使館裏做小雜役工,吃睡不定時所以他雖長滿十二歲,也仍不比大灶高出多少:“月娘,我今日不想買肉的,能沒能有人心肝做的稍梅……”

“人心肝?”月娘手中並未遲疑,轉眼一籠都做好,攢齊一摞便上火悶蓋,還是淡淡口氣:“人心肝做的未必好吃,心瓣兒一熟就老硬了,倒不如拿七、八個串作一串兒,風幹等到“冬至日”再片成風幹脯子下酒。”

“可是……”小山為難地低頭:“可是她說想吃……”

“她?”月娘眉頭輕挑。

“是……鬆蓮玉奴,跟隨高麗使者從高麗國來的。”小山如實答。

“哦,這樣。”月娘不置可否地繼續忙手裏的活。

小山站在那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月娘究竟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他又覺得若是月娘的話,什麽樣的食物都肯定能辦到的。

直站到簾外天光大亮,人聲來客漸多,月娘開始忙碌招呼買賣,小山則訥訥地站在旁邊,眼看一籠一籠稍梅被賣掉,他心裏計算著還有多少賣完,等那些來買的人都走光,他才好再鼓起勇氣詢問月娘……

終於時至中午,月娘把籠屜裏最後兩個稍梅包起遞給小山:“你怎還在?看兩個黑眼眶子,整宿沒睡?吃吧?”

“謝謝月娘……”小山接過稍梅,似乎能感覺到月娘並不想幫自己找人心肝,雖然心有不甘卻不敢強要,隻得雙手包著兩個稍梅,默默地往回走。

“月稍梅”的各色稍梅,在月湖一帶是特別有名氣的,不論內餡葷還是素,“水、旱八鮮”的粉糯香甜,應時應節的城外雷菌、城北樹瓜,添加些味道濃厚的秘製紅、白肉,所以明州城裏上至達官,下至走卒,沒有不愛吃“月稍梅”的。

小山懷裏揣起兩個稍梅,想著往回趕,鬆蓮玉奴通常要睡到午後方起,他擅自跑出來許久,丟下眾多雜役沒有做,回去恐怕也免不了管事一頓數落懲罰,但大不了就是少吃兩碗飯罷了,下午等鬆蓮玉奴起來前,廚房會做好飯菜,自己就拿這稍梅去給她做點心……

可當他跑回到高麗使館正門前,卻見門前停著兩頂四人的垂簾肩輿,門內南大人正送昨夜見過的那位官人和梳妝整齊的鬆蓮玉奴走出。

小山的心登時冷得像冰坨一般“咯噔”掉下穀底,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南大人對鬆蓮玉奴說些離別叮囑的話,鬆蓮玉奴的婢子在旁邊則拿著她的包袱,還有小廝用扁擔抬出一隻衣箱,那全是鬆蓮玉奴的貼身什物!

那漢官揮袖坐進第一頂轎子,鬆蓮玉奴坐進第二頂,在簾子放下之際,她好像在一瞬間看到街角站立的小山了,當時嘴角微微一上揚,那簾便無情地隔斷了兩人的視線,小山倒吸一口冷氣,看著轎子走遠也不知醒悟,直到有人過來在他後腦勺狠狠拍一巴掌:“山子兒偷懶跑哪去?”

小山茫然抬頭看是管事,接著頭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但隻是覺得更懵,後來接連好些天都是如此失神……

那是他此生見鬆蓮玉奴的最後一麵!

“翩翩黃鳥,雌雄相依。念我之獨,誰其與歸?”——

才過中秋望重陽,**剪凋梧桐老。

後庭裏每日皆有新來藝伎隨著琴聲練習唱著據說是高麗古歌《黃鳥歌》,小山聽不懂詞意,隻是每次聽到總覺歌聲悲愴讓人十分難過。

而且在那之後,不記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銷聲匿跡了。就如來時那樣,月娘走得同樣突兀,就如鬆蓮玉奴在小山腦海中的印象,偶爾憶起也如那月湖一帶的秋去蓮花萎,殘藕根沒進淤泥裏。

月湖的時光,就在使館後院裏,樹蔭下晾曬女子們的紅團絞纈衣下流過,小山每日間灑掃、修伺花草,一晃眼過去數年……

直到、直到忽然一天,南大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走下後院的台階。

雖然年僅八、九歲模樣,但那神情眉目,卻完全印自鬆蓮玉奴一般,小山驚愕之餘,聽到南大人向大家說,這孩子是鬆蓮玉奴所生的女兒,那位漢官大人遭逢事故舉家皆歿,剩下這高麗妾的女兒因為無可在意,他便托關係領了回來,又因父族覆沒因此仍舊改隨母親鬆氏,南大人便為她取名鬆白花鈴。

從此在這高麗使館後院裏,伴隨著清商曲辭,與她母親當年一樣,唱起那“新羅繡行纏”。

小山心中不知是該大喜還是大悲,對鬆白花鈴也就十分留意照料,恰逢這些流年世事的曲折動**,官場逐漸冷清下來,鬆白花鈴也得安安穩穩地在這高麗使館生活長大。

尾聲

白色月光下的“月稍梅”。

兩碗熱氣騰騰的鹽筍炒豆茶端到麵前,被春寒浸透的人卻不敢接受。

月娘一如數年前,是小山少年時印象中的模樣——粗素白縑的衣袍裹著窈窕身段,隨意挽一把筷髻,雖不事妝容卻在顰笑間朱唇瀲灩,歲月竟全未在她的身上留下過痕跡。

“月娘,真的是你?”小山緊緊攥著鬆白花鈴的手,此話問出口,帶著試探與畏懼。但月娘絲毫不在意,看他倆不敢接碗,便笑著放下在灶台,轉身又去忙她的:“這些年不見,小山你都長這麽高了。”

小山哽聲道:“月娘……這十幾年……你到哪去了?怎麽你……都沒有變?”

“變?”月娘手中拿起一撮鮮紅肉糜,塞入一張麵皮內,然後在手窩間轉動捏邊成花狀,又從一個碗中拿出一顆圓形仿佛果子的東西,按在稍梅上頭,卻朝鬆白花鈴聳聳下巴:“她不也沒變?”

“她?”小山幹笑了笑:“月娘許久不來月湖,怎會認得花鈴?不過她倒是跟她娘親極似,她娘當年在高麗使館待過……”

“你們這是打算出明州城嗎?想好去哪兒?”後一句話,月娘是望著鬆白花鈴說的:“回高麗?”

鬆白花鈴一時語塞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小山,又看看月娘:“不……不回高麗。”

月娘將手中做好的這一個稍梅碼放到蒸籠內:“可有想好的地界?”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小山搶著道。

月娘莞爾笑笑,話頭依舊是對著鬆白花鈴:“當今亂世,想吃多少人心肝,再換幾副軀殼都是易事,但你又何必拉這不知前後事的活人與你上路?”

“嚇?你、你說什麽?”鬆白花鈴的麵色煞白,不禁往小山的身後躲去,小山也正困惑,簾外卻傳來追趕呼喝聲:“那邊有光,去那看看!”

小山頓時也六神無主,拉著花鈴就想找地方鑽似的在屋裏瞎轉,月娘淡然地看著他道:“你們就在這等,我去看看。”說著她便拿布隨意擦一下手,挽袖走出去。

小山心中升起許多困惑,走到簾子邊以指撚起一點往外偷看,月光不知何時又被夜霧迷惘,那遠處幾星燈火在朝這邊飄近,想來就是追人。

月娘的身影半隱入夜霧,小山緊張得手心冒汗,但還是安慰花鈴:“別怕……月娘她……應該會幫我們的。”

“嗚嗚—滴答”好像有樂聲傳來,但草頂的棚屋上,又有雨濕滴落的細碎敲打聲。

鬆白花鈴驚恐地抬頭張望:“山哥……那是什麽聲音?”

“別怕、別怕!”小山趕緊摟住她的雙肩。

“咳!我們是高麗使館的人,來尋夾帶私逃的下人!你看見了沒?”有個粗暴的男聲對月娘喝問。

小山從簾內往外偷望,確實是使館內幾個自己從小玩到大的雜役,雖說多少都是有情誼的兄弟一般,但自己今番帶著鬆白花鈴出逃,卻是打死的大罪,即便情誼也大不過理法。

“我這是開門迎客的小店,並不迎你們夾帶私逃的什麽人,請到別處尋吧。”月娘道。

“開門迎客?這三更半夜的你這迎什麽客?”對方人都麵露疑惑,紛紛端詳起月娘,忽然有人指著一側遠處:“你們看那是什麽?”

眾人轉目望去,竟皆露出瞠口驚訝神情,接著就從那方“咻咻”刮過來無故大風,四周樹木都搖撼起來,小山驀地想起多年前曾在“月稍梅”見過的那一幕“鬼王嫁魅”,當時情景留在腦海中一如夢幻般不真實,這鬆白花鈴直往他懷中靠:“山哥,那是什麽?”

“又是……鬼王嫁魅?”小山雙臂擁緊了花鈴顫抖的身軀。

“淅瀝瀝”天空果真落下雨點,那幾個追人以手遮頭,猶在懵懂地張望:“是哪家大人夜間出行嗎?”“抬著轎子怎會走這小路?”“可那不是過來了麽?”……

月娘就靜靜地站在那,小山在簾內覷視她的身影,輕而薄的白在夜色裏時隱時現,月娘究竟是什麽人……他忽然想到什麽,回身到灶台前,將她剛做好的蓋籠掀開,借著微弱燈光看清內裏稍梅,忍不住驚呼出聲:“啊!——”

數十個稍梅上,都嵌著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但更甚的是……這些眼珠會動,在稍梅的粉皮中左顧右盼,蓋籠掀開瞬間,也陡然驚動到它們一般,所有眼球竟在同一時刻“刷”地轉望過來!

“啊啊!”小山手裏的籠蓋掉地,踉蹌地後退幾步,身旁的鬆白花鈴也湊近過來,但她看到籠裏的稍梅卻並沒有發出異樣呼聲,反倒是立定在那與籠中眼珠對視半晌,小山嚇得想過來拉她:“花鈴,別、別看……”

“山哥……”鬆白花鈴出奇鎮靜地回頭看他一眼,臉上露出半絲莫測的笑意:“這裏麵有人心肝呢?”

“什、什麽……”小山不可思議地看著鬆白花鈴的臉,但她已經不再看小山,而是雙手去將麵上一籠眼珠稍梅拿起,露出下麵一籠稍梅,每一顆卻直豎著一段手指,鬆白花鈴嘀咕一句:“這一籠也不是!”

再掀開下麵一籠,裏麵蒸的不是稍梅而是一個海碗大的肉饅頭,她立刻欣喜地一拍手:“就是這了!”

小山看她伸出雙手就要去拿那肉饅頭,忍住喉間幹嘔的衝動,趕緊撲上來拉住她:“花鈴,你別碰這……”

鬆白花鈴掙開他,一字一頓地道:“你懂什麽?”

“啊?花鈴……”小山看著花鈴雙手毫不在意鍋中滾燙的蒸汽,雙手捧起那碩大的肉饅頭,並將它從中一掰開,露出白麵當中紅撲撲正在跳動的東西,血液就如溢出的湯汁那樣順著她的手掌滴下,那當中包裹的真是一顆完整猩紅的人心!

“啊!——”小山不可遏製地大叫,直退到牆角雙手胡亂揮舞,鬆白花鈴卻隻是笑著咬一大口那人心饅頭,嘴角帶著血絲而神情滿意地咀嚼起來,一口下肚,她的舌頭舔舔嘴唇又再咬下第二口,人心在她口中發出“咯茲咯茲”的脆響。

簾外的風聲和雨聲更大,那些人明明該聽到小山的呼喊,卻無一人衝進來察看,小山此刻反倒希望有人進來搭自己一把,因為他的小腿已經軟得站不起來,隻能手腳並用往簾子挪去,可爬到簾子前正要伸手,月娘已一手撥簾走了進來,她的衣擺雖然遮住小山一半的視線,但他仍看到那踩著高蹺、足有樹高的白褲子形象走過去,接著是麵戴鬼怪麵具的轎夫,不過這次轎子上坐的不是鳳冠霞帔婦人,而是一位黑頭黑麵的金甲大漢,儀仗正在遠去,月娘低頭看著地上小山,眉頭微蹙滿腹疑難事的模樣道:“原本說好的稍梅,今趟無法交差了,鬼王隻好將那幾個人帶走了。”

“都怪你帶來這小狐狸吧?”月娘似乎真的無可奈何。

“狐狸?”小山順著她的目光望回鬆白花鈴。

“那一家人也是被你吃掉的?”月娘這麽朝她發問道。

“什麽都瞞不過月娘你的眼睛啊。”鬆白花鈴用力嘬了一下手指頭,目中射出異樣的精光:“可惜惹出禍端,差點就被發現了,隻得躲回高麗使館來了……這幾年都沒吃過一口人心了,總得躲避人多和耳目嘛,隻得又逃出來了。”

“你想帶這男人上路,留作幹糧麽?”月娘說時看著地上的小山:“可惜現在你從南到北,都無路可走的。”

“無路可走,我就出海回高麗。”鬆白花鈴已經把一整個人心饅頭咽下,滿意地長出一口氣:“這人心夠鮮脆,不老不嫩,必是剛死時就取出,恰到好處……反正我也出來了,這個男人我也不要的,留給你就當償這顆人心饅頭吧?”說時,她就在抹布上擦淨手指,整理一下衣飾,好整以暇地就要往外走。

“我何時跟你說過,你可以用這個男人,來償我的人心?”月娘淡淡的神情口吻,輕輕抬手攔住鬆白花鈴的去路。

“嗯?”鬆白花鈴一愣,連忙軟下口氣:“月娘,您不是怪我吧?”

“以往看在你是出自扶餘國的白山狐族,千年歲月四處飄零,也就不與你計較多少,但今番擅自吃我的東西,你是真不曉得規矩麽?”月娘竟歎一口氣。

鬆白花鈴戒備地看著她,後退一步:“你、你想要如何?”忽然似乎想到什麽,她轉身撲到地上的小山身邊,直往他身後躲:“山哥!山哥救我!”

小山從頭到尾,聽著她們的話,頭腦裏一派空白,隻是木然地看著月娘走過來,手中高高揚起再一揮,便眼前一黑失去知覺了。

大宋國德祐元年秋,蒙古元軍兵至鎮江、又分兵進取臨安。明州也已危在旦夕了,高麗使館的使臣整治好行裝,願意跟隨的下人,他也都讓其上船。

小山隨行在側,上船之際回望大陸,月湖已遠在天邊看也不見了。他心中隱隱有什麽作痛,數月前那一夜,他分明記得自己帶著鬆白花鈴逃跑了,但第二日在高麗使館後院的柴房裏被人拍醒,才知道昨夜是另外的人帶著鬆白花鈴逃走的,自此再也沒有追尋到他們的蹤跡。

風起揚帆,小山覺得心中一團揪得緊緊地痛,有些東西越是想不起來了,就如月湖一色的風景,看慣那麽多年的,如今卻都想不起那具體是什麽模樣,隻是那記憶裏還有一張輕輕擺動的長幡,幡上書著幾個大字,他也記不清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