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血衣梅2

露哥這副卑躬屈膝的模樣把廚房裏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驚住了,春陽隻是點點頭:“嗯,我姐姐在哪?”

“夫人在”露哥說到這頓了頓,眼角覷了一下我們這些人,才道:“夫人一直在鴛鴦館等候您已經許久了。”

春陽的唇角上揚了一下:“行了,前麵帶路吧。”忽又看到我還站在這裏,便又道:“你做的點心很好,往後我在這裏吃的,就都由你做吧。”

他說完便拂袖而去,留下我與其他人麵麵相覷,趙不二見露哥畢恭畢敬地引著他走遠了,才吐舌做個怪樣子:“怪怪!這十幾歲的毛孩子是什麽大來頭?”

我為免他們抓住我細問,便趕緊道:“我得換衣裳了!”就一溜煙跑走了。

落入這莫名鬼窟竟能再遇到春陽,我想到他便不由心生感慨,當年仍在江都原籍時的生活也如過影傳燈似的曆曆過目;那年我才十歲,因為貪嘴,便總愛跑到家對麵柳青街那間名為歡香館的、不大的飯館去幫廚,店裏老板娘姓陶,但大家都通稱她桃花三娘,桃三娘雖然來曆不明,卻做得一手天南地北的好菜,無論你想吃什麽,隻要找得到食物材料的,她都能做……因此,愛到歡香館來吃飯的,不止有販夫行卒和街坊百姓,還有窮奢極欲的達官顯貴,甚至靈界狐鬼、三惡妖魅,當中就有這個來自下三惡道之一餓鬼道的少年——

在我家與嚴家都遭遇家破人亡浩劫前夕,我曾陰差陽錯跌下奈何橋到過餓鬼道;親眼看到那些生存比螻蟻還不如的下三惡道眾生,它們盲目無依,終日隻被饑餓煎熬,不斷發出“餓啊餓”的慘叫,據桃三娘告訴我說,它們是六道之中承受業障之力最為慘烈的眾生。但他們當中,卻還有著極異數的一些餓鬼,是天生稟賦威德福報而性靈悲憫不泯,隻為宿世業力因果而墮生到惡道中受苦的,一如春陽,甫出生即目睹眾多親生兄弟姊妹因為饑餓而在麵前互相吞食,使得他後來不得不到人間依附於人間的權貴獲取煙火血食,以供養那些家人……

表麵上,春陽與人永遠都是冷漠疏離,可曾有兩次,我都承他救過性命,所以心裏一直是存了感激,這一趟巧遇,不曉得還能求他再救命一回,脫離這鬼地麽?

“小月,你要的冬筍、香芋、小青菜,這板栗去好殼了,還有這肥雞,我已經幫你宰好了……嘿!你還在發什麽癡呆?”阿旺將一笸籮肉菜忽然遞到我麵前,然後繼續發一通牢騷:“真想不通那個什麽春陽少爺,她們還真是在意啊,吩咐采辦去專門另買了最好的回來,還不許和別人吃的混在一起做,燉燕窩、燒鹿尾、煨海參都說不好,反要什麽西施舌燒的湯,鱘鰉魚製的白鯗……這時節哪找西施舌去?哎小月,你跟那少爺早就相識麽?他倒是對你另眼相看啊?”

我把板栗、芋頭放到滾水鍋裏蒸上,然後洗青菜,對阿旺的問話故意不耐煩回道:“他不過是愛吃個江都口味的點心,那日我送到雪鵷嶼去的,正好地震就一起跑出來了,算是早就相識麽?”

趙不二在旁邊插話:“要說最奇的是,那春陽少爺不是碧蘢夫人的親弟麽?怎麽他來以後,這萼樓上下的人,包括碧蘢夫人都對他唯恐怠慢一分半毫的?本來夫人請他來,聽說是有什麽重要事情要商量,還是幫忙的,可他夜夜隻宿在‘雪鵷嶼’不出來,嘖嘖,年紀看著不大,卻是個色中老手麽!其實按我說吧,這麽個傲慢不近人情的小子能頂什麽事?”

烏糍姐聽不下去了,畢竟她還是知道一些萼樓的內情,這時便打斷趙不二的話:“不是讓你燒一道牛乳鴿蛋湯麽?反正你連給鄭梅夫校書提鞋都輪不上,瞎嘰歪個什麽勁兒?”

我把青菜切碎然後絞汁,待栗子和香芋都蒸軟綿以後,分別將這三樣攪和入一定比例調的糯米粉和麵粉裏,再各自揉成有韌性的麵團,烏糍姐走來看我做的:“這是什麽?鹹點心?”

“以前幫廚時學的,壓成算盤子兒的樣子,三個顏色也好看,然後配上筍丁、雞丁炒。”我解釋道:“待會再做個甜的,蓮蕊紅糖角兒,先我拿了些蓮蕊去泡發了,再和紅糖、麵粉一起舂成餡兒。”

麵團放置在那醒發,我見廚房內蓄水作用的水缸裏快見底了,阿旺他們又都有事不在,隻好自己提桶去院子外麵一角的水源打水。說起這個水源,畢竟萼樓沒有打井,因此用水都靠一根長竹管從外麵引來泉水,在那牆角上鑿洞並下設幾方石板架住一個木槽接水,我提一盞小燈照路,走到那剛拿起葫蘆瓢準備舀水,忽然眼睛餘光瞥見木槽後麵一個菜盤子大的圓形黑影子,豎起個尖尖的小頭正在那接水花,我愣了一下,趕緊拿燈照近看:“這麽大一隻甲魚啊!”

我的話音剛落,立刻有個腔調熟悉的聲音喊道:“我不是甲魚、我不是甲魚!”

“嚇!”我驚得四下張望:“是王八寶……員外?你在哪裏?”可看了半天沒見到人,然後我再看木槽後那隻大甲魚,它正慢慢地縮進暗影裏,似乎想要逃走,我一手“嘩”地挪開木槽:“你這大甲魚是從廚房裏跑出來的吧?可真會躲啊!”

“我不是從廚房出來的,你別抓我啊!”王八寶員外的聲音又響起來,這一次很清楚的就是從那隻甲魚身上發出來,我難以置信地盯著那甲魚看:“你就是……王八寶員外?”我手裏的燈湊近了些照那甲魚,夜色裏隱隱地就見甲魚平整的脊背上泛出淡淡綢緞般金銀色光澤,像極了我先前見到王八寶員外時他身穿的綢緞衣,我想到綾鶯她們說過的搗亂老鱉,還有春陽也在找的是這王八寶鱉精無疑了。

“你就是王八寶員外吧?你這兩天都躲在這兒?”我並不想去通風報信,畢竟還不知出了什麽事,萬一春陽出手就殺了它性命,那我就罪過大了。

“是、是我……”甲魚的腦袋動了動:“你千萬別喊啊,那幫惡鬼都在找我,我可打不過他們那麽多個。”

“好,我不喊,可你明知道他們是惡鬼,又為何要來招惹?那天夜裏地震也是你弄的吧?”我蹲下身來:“你變成這模樣躲著,難怪他們都找不到你呀。”

那甲魚腦袋轉來看了我半晌,似乎度量出我真的沒惡意,它才爬出來:“這事太複雜了,我沒法簡單幾句告訴你,但這事絕對是他們不對,我來是要找回我的東西,不對,我師傅的東西。”

“是什麽東西?你知道放在哪麽?”我更加好奇。

“咳,太複雜了,我說給你也不懂。”甲魚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你這個人類小姑娘看著還挺有善心的,能去給我拿點吃的來麽?咳,酒就不必了,有飯有肉就行。”

“你這臭甲魚還想著喝酒?”我頓時氣結,但想了想還是點頭道:“行吧,你就在這等著,我先把活計忙完了,待會廚房裏的人都休息的時候,我再拿吃的給你。”說完我就提著水回廚房去了,做完一甜一鹹兩樣點心送到雪鵷嶼,回來已經是雞鳴時分,大家都困乏了,吃過飯在那剔牙閑聊,我這時才瞅空裝了一碗米飯,又在鹵肉鍋底下撈出幾塊肉,趁沒人注意偷偷跑回水源那邊。

王八寶甲魚讓我把碗放在地麵上,保持甲魚的形象就直接爬到碗邊將頭伸進碗裏“呼哧呼哧”吃起來,我蹲在旁邊雙手撐著下巴看著它吃:“你是甲魚啊,怎麽還吃會肉呢?我家養的小烏龜就不吃肉,它叫小武,隻吃米飯或者菜葉子,對了,他也能變化出人形,是個男孩子。”

王八寶甲魚就翻翻白眼看看我,然後低頭繼續吃。

“唉,不知道小武現在在做什麽呢?”我想起在外麵的小琥和小武,心裏不禁悲從中來,眼眶有點發酸,又怕被王八寶甲魚發現,趕緊用衣袖蹭蹭眼睛。

王八寶甲魚這時叼起最後一塊肉仰脖子吞進肚裏:“我和烏龜又不是一家子,我是鱉,當然吃肉!”說完又低頭把碗邊的米粒一一揀食掉:“可餓壞了我,都怪那不知道哪兒來的凶神惡煞餓鬼小子,哼!要是我師傅在,哼!一缽給你扣下去永不超生……”我聽他嘀嘀咕咕的話,忍不住道:“你總說你師傅,你師傅去哪了?”

我這一句話忽然就把王八寶甲魚帶動哭了,它腦袋看著尖尖小小,可聽我提它師傅就突然直著嗓門張大嘴哭嚎起來:“哇!我師傅……我師傅他老人家去了西天啊!丟下小八寶就去西天了啊!”

“小八寶?”我忍俊不住就想笑,但看王八寶甲魚哭得淒慘,又不好真笑出來,隻得寬慰它:“你、你還是小聲些吧,讓人聽到就壞了。”

王八寶甲魚頓時止住哭聲,低頭又看看身下的碗裏,已經吃得幹幹淨淨了,便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從碗裏爬回地麵,我看著它那樣子,不由得有些替它擔心:“你想出去嗎?我把你扔出牆外麵你就能逃走了。”

“誰說我要逃走的!”王八寶甲魚突然又提高了嗓門:“我來這裏是要收回我師傅留給我的寶貝的,那天要不是那個長頭發、白衣服的餓鬼小子突然出現,我早就把寶貝收回來了。”

“餓鬼小子?哦!你說的是春陽吧?那天晚上整個萼樓都在地震,難道就是你弄出來的?”我恍然大悟:“難怪後來他們一直都在查找你的下落,而你卻變回原型躲在這裏。”

“哼!這些惡鬼偷走了師傅留給我的寶貝,以為我就找不到麽?可惜功虧一簣啊,現在那些惡鬼都防範起來了,還找來那個餓鬼小子做幫手……”王八寶甲魚還在那絮叨發著狠,我聽著越是奇怪:“你師傅究竟留給你什麽寶貝?這幾天碧蘢夫人她們確實都緊張兮兮的,莫非說碧蘢夫人請春陽來幫忙就是為的你這事?”

“我才不會告訴你,你這個人類小姑娘,說了你也不懂。”王八寶甲魚倨傲地一昂首。

“還看不起人?哼!那你把剛才吃的都吐出來,吃我東西的時候怎麽不說?”我氣哼哼地站起身:“你個臭甲魚,回頭那些惡鬼再問起來,我才不替你遮掩呢,就告訴他們你在這。”

“哎、哎!你別走啊!”王八寶甲魚禁不起嚇唬,立刻就轉了口風:“你千萬別告訴去,我、我說給你聽不就是了?”

“該怎麽說呢?”王八寶甲魚支著四隻小短腿在地上繞了幾圈子,似乎在冥思苦想一番,最後看看天,東方的啟明星已經亮了,他望著那顆星星嘀咕道:“太白曉星出來了,又快天亮了啊……”

原來,在記不得是三幾百多年前,王八寶甲魚是一隻生活在西湖畔某個依山流水溪澗裏的小甲魚的時候,有一回被人捕到差點被拿去市集上賣,幸得一位路過的和尚看見並懇求加花錢買下了它,因為一隻爪子折斷了,和尚便把它放在自己化緣的缽盂裏帶回暫時掛單寄住的寺廟,它當時雖然無知無識,但本能地因為被救後待在缽盂裏,從此它就隻把缽盂當家一般,和尚給它治傷、喂它吃食,它就會爬出來圍著和尚繞圈子,睡覺時又爬回缽盂去,那和尚對待它也像寵溺一個小孩子一般,除去托缽化緣以外,也就由得它待在缽盂裏。沒多久它的傷完全好了,和尚要把它再放回當初的溪水裏,它卻死活不願意,每回把它放走它都爬回來用嘴咬著和尚的衲衣一角,和尚最終拗不過,搖頭笑道:“難道你我的因緣還未了麽?命中注定今世我救你一回,想來我也是償還了前世欠你的一因?到此還不願散,莫非仍有緣故?”

小甲魚其實聽不懂這些,它隻是不舍和尚與那個睡了好些日子的缽盂;和尚隻好繼續把它帶在身邊,而它的生命力似乎也比其它甲魚更加頑強,隻要每天有點飯食,能洗幾回澡,就可以活得很好。和尚每日參經念佛,或者雲遊行路,甲魚都跟隨在身邊。他念經,它就靜靜聆聽,他到佛堂參拜,它也會從行囊裏探出頭來肅穆地仰望……和尚有時也被它的模樣逗樂了,開玩笑衝它說,佛教有七寶,但我還有你這一寶,你這小王八,可是王八寶吧?和尚從此叫它王八寶,於是它便記住了,這是和尚給它取的名字。

不記得又過了幾個寒暑,有一天,和尚一如往常帶著趴在缽盂裏的甲魚行路,但走到一段山石溪邊就把它放下了,然後跟它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話,可惜他大多不記得了,隻有一些句子是念經的時候經常會提到的;八寶啊,須臾之間可生滅三千世界,一切皆是起心動念造作出的緣起……八寶啊,為師走後你可在此好好安住,身心安住才能生慧,才可明心見性……和尚說著說著,終於就乏了,歪在一邊睡覺,也再沒起來,據他睡覺前最後說的,他要去西天見佛祖了,王八寶甲魚覺得那必是真的,因為它看見和尚的身體漸漸縮小,最後在溪畔上空化作一道虹,連溪水裏的魚蝦毛蟹都驚動了趕來張望,虹光直上雲霄,好一陣子才慢慢消失,隻遺下和尚的衲衣,隨著溪流飄然而去……王八寶原本懵懂無明的心地,在看到那道虹光後也像雨過天晴的天地一樣逐漸明朗起來,過去在它眼中混沌的事物也像擦去塵垢那樣頓時看清了麵目,還有許多它從前根本不會去想的事,也都自然在腦海裏生出了形象……隻是它也突然明白,和尚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他把生前一輩子化緣用的缽盂留給了它,這個是它擁有的對和尚的唯一念想。

從此,它又像其它野生甲魚一樣在溪石間生活。隻是,它的心性不再那麽無明無知,望著兩岸林葉的顏色它便知道四季輪回,聽著林間走獸彼此呼應它便曉得它們的交談,閑時對著日、月、星辰,它會默默念誦過去在和尚那裏聽熟了的經文,也許有許多錯字、白字吧,但它把這視作是對和尚的追思和供養。隻是,沒有和尚給它喂素菜米飯了,它肚餓便在水中捕食魚蝦,吃肉以後它的個頭就飛快地長大起來,但神奇的是那個缽盂也會隨著它的身形越來越深長寬大,永遠都能盛得下它的身軀,它覺得這是和尚還在冥冥之中繼續庇護它呢。

又有些歲月過去了,它一天發現自己被日月照射的腹背軟甲顯現出金銀顏色的紋理,又有一天開始,它能變化大小,然後慢慢琢磨著,甚至能幻化成人形,那套金銀色的軟外甲恰好變成身上衣服,就連模糊艱澀的口舌之間都漸漸平順,能發出清楚的人類語言;於是它化成人時坐在溪水邊,學人樣裝作垂釣或休閑,缽盂縮小回最初普通水碗的大小,渴了舀一遍水澆在身上,有時路過些人與非人,它也都隨意地攀談幾句,請人家喝一碗水,日子倒是增添了不少興味。

可是有一天,它偶然看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這一帶山石草木之間徘徊,隻見她方二八且衣飾華麗,初看像是位人間的富家少婦,但細看時她的眼眶一圈黑氣,唇內藏著獠牙,原來是個鬼女。看破她的真身,起初它也沒在意,隻是那鬼女總背負著一個花紋錦繡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裏麵裝了什麽,可能是偷了人家的小孩?或者是一口大豬?它反正也沒有管閑事的習性,看過幾眼也就罷了。

那鬼女三年倆月時常經過溪邊,她那個口袋也始終背著,看著越來越鼓大。有一天黃昏,她又路過溪邊,忽然停下來跟王八寶甲魚搭訕起來,不外是關於天氣和附近山野地氣的詢問,王八寶甲魚也隨口問她:“你那口袋裏裝的是什麽?”

“是我走了好多地方收撿的豔骨。”鬼女神秘一笑如是答道。

“什麽是豔骨?”王八寶甲魚更好奇道。

“你想看麽?”鬼女賣個關子:“這可是人間最美的東西,輕易不能亂看的。”

“人間最美?那怎麽才能看到?”王八寶甲魚是個直腸子,它沒想太多。

“至少得放在一個潔淨的地方才能打開,你看這道路上都是泥土,石頭上都是鳥屎……嗯,你那缽盂不錯,我把它攤開在裏麵正好放得下。”鬼女指了指它身邊的缽盂。

“也對,這缽盂幹淨。”王八寶甲魚不疑有他,大方地把缽盂拿出來,鬼女把錦繡口袋從背上卸下,就往缽盂裏一送,然後她自己也突然奮身往缽盂裏一跳——

“然後呢?”我急了:“她往缽盂裏一跳就怎麽樣了?你快說啊?”

“然後?”王八寶甲魚沮喪又失神地望天長歎一口氣:“你眼下不也就在我的缽盂裏麽!”

燕窩清蒸鵪鶉羹、手剝鮮蝦青蒜芯兒釀燒賣、縐紗雞肉餛飩、紫蘇糖果子糕……我每日變著花樣做出湯水點心,在廚房其他人眼裏我是刻意去討好春陽,但我心裏打定主意隻是以此報答他從前的救命之恩吧。

自從在王八寶甲魚那裏知道了關於這鬼妓院萼樓的來龍去脈,除了震驚之外,細想來心裏也著實有說不清的五味雜陳;王八寶甲魚想拿回和尚留給它的缽盂,但缽盂已被鬼女,也就是開辦這家萼樓的碧蘢夫人所掌控,她奪取缽盂是專為她這好營生建設一爿穩妥的世外秘境用的。王八寶甲魚說,先前她不知走過多少各地州府村鎮,尋訪並收斂那些冤死、橫死的年輕美貌女子屍骸,也就是所謂的豔骨。

因為這些女子都死前或遭受莫大冤屈、或橫死不平,她們的魂魄深陷水火一般的執著中不得歸去地府與輪回,因此成為遊**世間的孤魂野鬼,借助這些女子的怨憤冤屈,碧蘢夫人便在這缽盂天地之中設下了怨魂結界,分別以四處最大的怨魂鎮守;一如“風露人間”的風校書,她生前是英宗朝時身份高貴的正三品官家千金,因閹宦王振弄權,父親在瓦剌入侵之時隨帝親征,後英宗皇帝被俘,王振被錘殺,她父親作為從征文官也死於戰亂之中,然而沒想到的是,事後朝廷誅殺王振一黨時,將她父親也莫名其妙算入進去,導致家族老少男子處斬的處斬,充軍的充軍,而近親女眷悉數貶為官婢,也就是做了妓女。風娘當時年方二八還未出閣,正是青春自負的年紀,何況其容貌極美又富有書畫文才,遭遇這樣的家族巨變下,她本想一根白綾吊死,卻又被人拿住,之後不斷反抗於是受盡多番汙辱淩虐,最終被人關在黑屋裏活活餓死了。因此,她的怨憤餓魂已然淪為餓鬼凶靈,在按捺著一股對世間富貴與男子都固執根深的仇恨,被碧蘢夫人在一處亂墳崗找到屍骨後,甘心被其掌握以得到這報複的機會……所以我所見到的風娘總有一派清高孤傲,偏執於富貴風流畫煮酒的奇特雅趣,勾引世間男人和一切金銀富貴,原來也隻為是填補她那吃不夠的餓殍魂靈罷了。

王八寶甲魚還告訴我說,它先前一直被碧蘢夫人的結界阻隔在缽盂之外不得其門而入,是因為四位怨魂的執念穩固,但近一年間,人世各處都不斷發生刀兵禍害,一切預兆都顯示即將天地變色、江山易主,不久後整個大世道都將塗炭一般完全烏黑顛倒了,所以這氣運皸裂,人間千百萬人的生死疲勞能傳導至天上地下九萬裏,何況地麵任何結界淨土?因此趁著這裏傾坼出縫隙,它才終於混在客人裏溜進來的。

可我對王八寶甲魚謀劃奪回缽盂的事還是很擔心,畢竟萼樓上下有大大小小那麽多惡鬼呢!提著一食盒點心,我又站在“雪鵷嶼”對岸的廊廡下,想著這些事心裏七上八下的,連綾雀什麽時候拋來腰帶橋也沒注意到——

“嗨!小月,你發什麽呆?”綾雀近來與我混熟了,又特別愛吃我做的小點心,每回接我都急不可待地要問:“今天又新做的什麽好東西?你不知道,今日‘小雪’了,也是我們梅夫先生的死壽,方才正彈琴有些傷神呢,春陽少爺不在,據說是大閻魔天處有事召他回去了。”

“校書今日死壽啊?”我背脊一涼,綾雀曉得我對萼樓的內情有些了解,說話也就不避諱那麽多,但乍一聽到這個我還是有些膽顫,所謂的死壽,也就是她們為人時去世的忌日,萼樓的女鬼們有講究的話,都把這日像陽間人過生辰那樣隆重祭奠自己一番的,隻是……像鄭梅夫這樣怨憤死去的冤魂,到死忌必然想起的都是生前不平和冤屈,就根本不是什麽好開心的事。

果然,“雪鵷嶼”的梅林裏,鄭梅夫校書一如平素般穿著那襲斑斑血跡的衣裙坐在琴案邊失魂落魄的模樣,四周梅樹都枝椏花朵零落滿地,也不知是她懊惱自己掰扯掉的還是催動陰風吹散的。聽說,她前生半世飄零,母親是本朝禮部屬下金陵教坊司藝伎,不知與什麽人契合有了她,因夫籍不詳,她隻能繼續隨母為樂籍伶人。從小其母一邊親自教授她琴歌書藝,一邊卻又告引她看懂勾欄坎坷,不要趨利逐勢、不學以色媚人,隻願日後求一有心人能幫忙脫籍婚嫁才是最好了結出路。然而世事總與願違,鄭梅夫十三、四歲便出落得姿容出眾且歌藝非凡,無論雜劇小令或古今樂府詞都能唱出獨特韻味,一時止不住便聲名四播了。連當時的教坊大總管都親自為她起藝名梅枝秀,是寄望她的歌藝繼續精進,有一天能與前代名伶順時秀和珠簾秀她們比肩……由此慕名來尋梅枝秀的王侯子弟、士人清流日漸增多,她的纏頭身價也隨之高漲,到十七、八歲時聽歌一曲甚至要價在數十兩金以上。可她心裏惦念著尋一位真心郎君以求帶著母親脫離樂籍,便選中一位家道殷實的青年儒士,初時二人山盟海誓,她是樂籍出身不能為士人正妻,那儒士還信誓旦旦說日後必不娶妻,可不到二年那人又反悔,以梅枝秀無所出為由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正房,可這還未完,婚後才曉得那位正房性妒有心機,不到半年便把她逐出家門,梅枝秀帶著母親無處可去,一邊嗟歎男子薄幸一邊隻得又回到教坊司。還好她年紀尚在妙齡,因此身價仍在,隻是遭遇變故後人的心氣已經灰了大半,性情變得愈加冷僻起來。後又因數次拒絕一位六十歲老親王的邀約,引致那老親王惱羞成怒,動用勢力手段不許她再在公開飲宴雅集地方表演,還派人誣陷她母親盜竊,受到手指插針的酷刑,梅枝秀情急之下為救母親隻得接受老親王的深重羞辱,即當眾脫去簪環外衣,隻穿貼身的扣身衫子和小衣,背負一大束荊棘條跪爬到老親王的腳邊懇求贖罪才罷。這事過後,她母親氣鬱成病纏綿病榻,她的聲譽身價受創生計開始每況愈下,追捧她的男人更隻剩尋花買肉之流……到這,梅枝秀作為伶人的前程已成破敗定局,再無翻身之日。翌年初冬時節,她與病情稍有起色的母親乘車到郊外散心,不曾想又冤家路窄碰上那位老親王率家人族丁出行,當時他那府上的前任老管家剛去世,家裏隻遺下一癡呆兒子,已四十餘歲還未有婚娶,老親王一時不知是出於憑吊故人還是看到梅枝秀想起過往的事餘怒未消,就派人喚梅枝秀來到跟前,提出要拿銀錢將她贖身然後嫁給管家的癡呆兒子,好替管家延續家族血脈香火。梅枝秀當場跪下回絕,那老親王卻駁斥梅枝秀說,她一介藝伎可以作為自己管家兒媳已是意外恩典,堅決不會收回成命,她的母親在旁也苦苦請求老親王改變心意,一再被拒後,竟情急衝到他的馬車駕下,驟然驚動了拉車的高頭大馬,兩匹馬當場蹺起馬蹄便將她母親踏在地下,梅枝秀眼看母親罹難,奮不顧身就撲上去想救出她來,哪曉得連自己也被馬蹄踢中倒下,等車夫拉緊韁繩控製住兩匹躁狂的大馬,她二人已經浸在血泊裏奄奄一息了;梅枝秀的母親臨死前拉住她的手,連句話也說不出,很快就咽了氣。而梅枝秀當時還活著,隻是胸腹肋骨幾乎都被踩斷了,藥石無用,之後極苦痛地捱了數天,到“小雪”那天夜裏才斷氣,死時雙目圓睜絕不瞑目。那老親王目睹這樣慘烈的變故,良心過意不去自然是出資分別厚葬了她們,還請來高僧做法事超度,可直到下葬,任何人在她墳前點燃香火都會無故熄滅,傳說是死人心懷怨憤深重,所以絕不肯收受生人供奉之意,那老親王更是經常在睡夢中見到她一身血衣化作厲鬼的模樣來討命。最後無法,隻得請來會法術的道士,將梅枝秀的屍骨和魂魄都鎮梏在一個陶壇內,以符咒封存好後重新安葬於地底……少說也有數十年吧,老親王作古已久,碧蘢夫人才尋到她的陶壇,把她釋放出來,既然錯過輪回又無處可去,她隻得依從碧蘢夫人留在這萼樓。

“先生,小月姑娘送點心來了。”綾雀小心翼翼地向鄭梅夫稟報。

“哦……拿到屋裏去吧,春陽少爺這時不在。”鄭梅夫幽幽歎了一口氣,似乎漸漸從往事裏抽離回來,她的話語溫柔美妙,待人接物又十分和順周到,讓人見著就覺得心裏綿綿密密化不開,實在想不到她命運多舛到如此地步,想起俗話說的“造化弄人”,便是她這樣的吧?相比起來,我和小琥逃離江都城至今,都還能吃能睡地活著,已是萬幸了。

“先生不如也回屋吧,‘月船仙’的修明、夷光二位送來那樣有意思的賀儀您也不去瞧瞧?是活骷髏戲匣子呢!據說會演《包待製三勘蝴蝶夢》和《單刀會》等好幾本,我去烹一壺露茶,您再嚐嚐小月姑娘的點心。”綾雀故意說些別的引鄭梅夫高興,半催半促就把她拉進屋去,綾鶯在裏麵果然正擺弄那骷髏戲匣子,原來是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子,將一麵打開就是個舞台,有幾個約半截手臂那麽小的活骷髏忙忙碌碌地打點戲台、敲鑼試鼓點,另還有好些個各穿上生、旦、淨、末、醜的戲袍蹲在箱子的隔麵裏,臉上或粘或化好妝,貌似準備開場了。

“既然這麽熱鬧,小月姑娘也留下看會子戲吧。”我正看那骷髏戲台子有趣,不知待會唱得什麽樣,鄭梅夫這麽一說,我巴不得趕緊答應了。等鄭梅夫坐好又擺妥茶水點心,小骷髏把鑼鈸一敲正式開始——

一個嘴上粘著胡子的骷髏裝作老頭的樣子走出來,尖細的聲音念白道:老漢來到這長街市,替三個孩兒買些紙筆。走得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

原來這演的就是三勘蝴蝶夢,講包龍圖為民伸冤、救孝子的故事,我等著看是哪個小骷髏演大清官包拯,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聽得窗戶外間隱隱傳來雷聲,似乎是要下雨了吧,我沒在意。

後來妝成正旦的骷髏上來唱:“苦孜孜,淚絲絲,這場災禍從天至,把俺橫拖倒拽怎推辭!”

我心裏一緊,一邊拿眼偷看鄭梅夫,這麽慘兮兮的劇情她看下去會不會又觸景生情?還好她這會麵無什麽表情,繼續看下去,本該是王婆婆跟兒子對話,卻忽然一聲馬嘶,有個骷髏坐在一輛由木棍、竹節拚的馬拉的車慢悠悠出來,頤指氣使地指著地上站的兩個骷髏:“梅枝秀,孤王賞你一件好事罷,先拿一千兩金與你贖身,然後你便嫁給我那去世老仆人的兒子為妻如何?”

“啊?這、這如何是好?……請王爺開恩哪!”飾旦的骷髏嚇得以袖遮麵,隨即立刻匍匐在地:“這斷乎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你一介教坊司藝伎,嫁與我管家為兒媳,還能辱沒了你?他雖然有些愚癡,但好歹還是殷實正道的子弟,門戶而言你是高攀,何況再複多言?敢不怕治罪於你?”那骷髏更聲色俱厲,我看得驚呆了,再看鄭梅夫,隻見她手中緊緊攥得青筋暴突,死死盯著戲台上,正旦旁邊那個淨角不知什麽時候就換上一副老旦的抹額和發髻,見正旦哀求一陣都不得獲釋,便一頭衝到馬車下,那竹節馬挺身而起一聲馬嘶,前蹄落地頓時把老旦踏在地上!

“咣當”桌上的茶壺被嚇懵了的綾鶯碰倒滾落,我嚇得望向她,她則一臉慘白看著鄭梅夫,那鄭梅夫的雙手的骨節被她自己扼得“咯咯”作響,但她沒有發作,我們都不敢做聲。

“娘親啊!”正旦展開雙臂撲到老旦身上,隨即又被竹節馬踢翻,兩人滾在地上徒勞無助地四處伸手慘叫著“救命”,其他妝成跟班模樣的骷髏這才上去拉馬和救人,馬車上的骷髏伸長脖子問:“都死了?”一個跟班答:“還沒、還沒,隻是老的滿口血水噎著一口氣沒上來。”“罷罷!帶去找個郎中醫治醫治罷了……”一個跟班過來拉著車走了,幕後場景布陡然變成全黑,就出現一個穿著血痕白衣的骷髏鬼旦從半空吊下來,幽幽地唱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黃泉路,該尋著仇人的頭顱點盞燈才好照路走。”最後一句唱得一字一頓,我聽得背脊惡寒,接著又憑空落下指頭大的一盞燈火,骷髏旦神往地問道:“那是什麽?”空中有個聲音:“是你心中的仇恨燃起的心火。”骷髏旦困惑道:“這心火可照路?這、這是去往何處?”那聲音又道:“去的是你心裏想的去處。”

一點心火在前麵浮動著飄,骷髏旦隨著後麵走,背景布幕慢慢拖著換作一道橋,橋下畫著滔滔血河,有人畜的手足伸上來,像是希求救命;又走入一座城門,這時奔出一個拿大耙子的骷髏鬼卒,衝骷髏旦粗聲粗氣道:“這裏是轉輪王殿,枉死鬼不得入內。”那骷髏旦似乎被嚇了一跳,‘撲通’跌坐在地:“這裏莫非是幽冥的地界?”“去、去、去!最不願與爾等枉死之鬼說話,淨是腦路不分明,不是隻記得前世仇怨,就是不曉得眼前身後,一些兒沒條理。再告訴你一遍,此地乃幽冥轉輪王殿,正東來路便是五濁世間,你從哪來便回哪去罷。”那鬼卒一徑驅趕,骷髏旦驚慌失措,幸好城門裏又走出一鬼卒:“且慢!轉輪聖王有旨,叫殿外這孤魂進去。”

“轟隆隆”屋外的悶雷聲比先前更響烈,戲台上的情節也愈演到緊湊處,隻見一個頭上插著王帽的骷髏端坐當中,下麵兩個公差模樣的押著個鬼跪在那裏,骷髏旦走入,一眼看見那跪地的便失色尖聲道:“你個殺人賊!我上天下地尋你,竟冤家路窄在這裏見麵。”“呔!小鬼,大殿之上休得造次!”解她進來的鬼卒厲聲嗬斥。

“到這幽冥陰司,不論你生是國戚皇親,還是龍孫帝子,也要承因受果,不是現世現報,就得來生後報,天網恢恢,絕不疏漏。”那戴王帽的按著鼓點念白,我才驚覺這還是在演戲。

“想我這草木之人,活生半世隻掙得個落葉入紅塵,隨波逐流去的命,不想這陰曹地獄裏還有不分貴賤,報應不爽的說法麽,那我的冤屈能夠了斷?”骷髏旦抽泣跪下道。

這時跪著的骷髏突然跳起來喊道:“既是我欠下她一段殺人公事,你說如何償了便是!哪怕刀剮頭皮、刷刨背肉也罷,快快完事我好幹幹淨淨投胎!”

“你倒爽快。”戴王帽的骷髏威嚴一肅:“念這二人的善惡因果薄來!”

一個演判官模樣的骷髏立刻從後台鑽出來呈上一本簿子,翻了幾頁就清了清嗓子道:“伶人梅枝秀,今世橫死某王馬蹄之下,實為了卻三世前公案;其三世前本為江南士族子弟,娶侯門女為妻,因婚後無所出故暗侮欺淩,且性情耽於聲色**樂,終日廣與樂籍為伍而棄絕仕途,侯門女妻則終生篤信釋家虔誠但被其夫虐至抑鬱成病身亡,死前生起大嗔心念,願後世親自報應一命,隻是梅枝秀前世仍有福報餘慶,故二人際遇安排今生,梅枝秀轉投女身,福消是為伶人下賤,果報如前已畢,侯門女與梅枝秀前緣了斷,下世可各行各路不再糾纏……”那骷髏判官還在一板一眼地讀著,一個茶壺就飛到戲台上陡然將它砸個正著,發出“呀”的尖叫彈到幕布上,我這才驚覺身周陰寒驟起,轉向鄭梅夫,她那原本妝容分明的人樣已變成灰白猙獰的鬼臉,咬牙切齒恨聲說道:“誰……胡編誰的因果?”

綾鶯嚇得趕緊站出來擋在她麵前:“校書不要動氣,我這就去把匣子扔掉!”

綾雀也想拉住她:“是啊,是啊,綾鶯去扔掉就是了……碧蘢夫人千萬叮囑您不要動氣的,咱去告訴她,月船仙送來什麽勞什子!”

屋裏的燈燭全部變作熒熒的綠光,我害怕得奪門就想逃,鄭梅夫一揚起手,門窗全部“啪啪”合上,耳畔聽見她厲聲道:“你想做什麽?”

“我、我……”我撲在門上,不敢回頭看她,嘴皮抖得不能自抑:“沒、沒想做什、什麽……”

“啊呀呀呀!”匣子裏的骷髏也嚇得抱作一團在那發抖,我若不是已經害怕到極點,就定會被它們的樣子逗笑。鄭梅夫站在那裏好半晌沒有聲音,我憋不住了悄悄回頭去看她,隻見她立在那裏,一雙深凹的眼眶竟流下兩行紅黑色,莫不是血淚吧?綾鶯和綾雀也站在那嚇傻了。

“轟隆”屋頂上傳下一聲暴雷,將屋內的鬼火也炸得熄滅,眼前一黑再出現大片刺目白光,我下意識覺得屋頂被炸開了,立刻抱頭蹲下身子,果然一陣“嘩啦啦”磚瓦碎裂,但無一落在我身上,反倒是一股邪風從地卷起,把我也連人帶身邊門板都掀翻過去——

“砰”一下,我仰躺在屋外的地麵上,還好腦袋沒撞到,隻是肩膀摔得生疼,為免被繼續倒下的東西砸到,我顧不得疼痛趕緊爬起來往空地上跑,隻聽身後綾雀驚呼道:“先生,看!那天上是什麽?”

我回頭望時,眼前的房屋就像剛被龍卷風掃過一般,連屋瓦帶牆壁竟都已被掀去好大一片,露出仍站在屋中間的鄭梅夫、綾鶯、綾雀她們三個,不遠處那個骷髏戲匣子已經碎裂成一地雜渣滓,而在她們上方七八丈高遠的半空,一片光雲如同無聲綻開的煙花,迅速擴展至四麵八方而去,鄭梅夫的長發與一身帶血衣袂在風中飄散開來,她抬頭眺望,好似終於明了什麽:“原來是你在作祟……是你一直不肯放過我!”

光雲凝結得更亮,當中團聚厚重後光澤如擦光的鏡麵,接著鏡麵上顯出一張怒目圓瞪的男人麵目,他朝著地上張口便吐出一道閃電:“梅枝秀,幽冥陰司早有定奪你之前命因果,你卻不服仍要追赴人間傷我再投生人世時為人的性命,致我淪為枉死魂魄,這怨仇該如何了斷?”

“磅”閃電打在殘牆亂柱上,激起木屑和瓦礫飛濺,綾鶯和綾雀尖叫著擁護鄭梅夫也往空地這邊躲閃跑來,我的腦子好半晌才轉過來:那光雲裏的就是鄭梅夫的仇人?那個王爺?……誒,他不是找人把梅枝秀的魂魄鎮壓在陶壇裏了麽?怎麽還有梅枝秀把他再投胎轉世做的人給殺了的後續?骷髏戲匣子也不是月船仙送來的,而是他的鬼魂糾纏變化來的?莫非戲匣子裏演的是真事?轉輪王判那王爺再去投胎,然後梅枝秀的仇怨不解,再去把他殺死了,再然後兩人都成為枉死鬼繼續互相追討仇恨麽?不行、不行,細想之下又成漿糊了!

猛然被綾雀一把按低我的頭將我拽得一個踉蹌,彎身在地:“小月,快逃啊!”順著她的話,森冷的利刃白光在我頭上幾乎挨著發梢劃過,我連忙緊緊攥住她的衣角,一起往梅林裏跑:“綾、綾雀,怎麽辦……快去告訴碧蘢夫人吧?或、或者如何去找春陽回來?”

“我試試!”綾雀一邊答應一邊將腰間緞帶拋向高處,那白蛇似的長練朝前方飛延出數丈,就碰到無形障礙立刻反彈回來,綾雀絕望道:“這裏已經被禁錮了!”

“怎麽辦?”我心頭急切籠罩更盛的不安,再看鄭梅夫,她正推開身邊的綾鶯,一襲白地血衣如鬼域羅刹女般的身影在煙塵動**的白光裏展起雙臂,飛揚而上的波濤黑發升起刺目青火,隻聽綾鶯爆發出駭極的呼喊:“先生——”

“梅枝秀!此番必要你魂飛魄散!”震耳欲聾的咒罵伴隨硬雷劈帛的電閃噴湧直下,連同光雲都爆發開來,一瞬間整座雪鵷嶼都湮沒在這雷霆攻擊裏,眼看就被化解至無形!

綾雀與我相互挽著對方的臂膀,造成衝擊的白光來時都本能地抱頭蜷縮在一起,我倆都以為今番是必死無疑了,可四周如白晝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我卻並沒如預期那樣被拋到半空,一切仿佛霎時間都跟停滯住一樣那麽靜寂:“誒……怎麽回事?”我抬起一點眼偷望,雪鵷嶼一片白茫茫的情景並沒有變,除了倒塌的房屋和東斜西歪的梅樹,以及懸在半空中一段奇特不動的綢緞色雲片,此外就隻剩下鄭梅夫一人孑然獨立在那,像是抽走魂靈木頭人,風吹動她零散的發和衣襟,一長節撕碎的白絛“咻”地順勢飛去,我的目光不由得隨白絛轉向更遠處,那裏有一丈混沌色慢慢顯現成無形的門扇,從中走出一個人來,白絛恰好被他手中接住,但他的嘴角也隻是微微牽動一下,沒有過多流露,我訥訥地道:“春陽?”

那邊地上的綾鶯還未明白發生事,急切站起身去拉鄭梅夫:“先生、先生?”見她沒任何反應,轉而向春陽:“春陽少爺,校書她受傷了麽?方才來了個大怨魂……”

“好了、好了,春陽少爺回來就沒事了!”綾雀這時攙我一道起身,可我看春陽的模樣,覺得事情不是這麽簡單,走近些看鄭梅夫,她還是一動不動,雙眸蒙上了一層白翳,一絲流動的光彩都沒有了。綾鶯還在試圖叫醒她,春陽忽然有點不耐煩地一擺手:“不必喊了。”

他這樣說時,憑空間碧蘢夫人的身影也出現在他身邊,她眼望著那高處口吻無奈道:“想不到她執著的妄念竟在自己死壽之日發作到如此地步?”

“她的妄念?”我和綾雀麵麵相覷,還有些懵懂,春陽低頭看手裏的白絛,碧蘢夫人則輕歎一口氣:“這結界一角崩壞了,可惜……也是命中注定吧,偏偏就是弟弟你不在的這會兒,不消那老鱉動手,她自己就先將這裏斷送了。”

春陽將手攤開,白絛輕輕飛起,在離開他的掌上之際便化作灰燼消逝而去:“若無貪戀六塵境界的虛妄之心,又如何會有這天上地下?”春陽如是說。

末後,我才知道雪鵷嶼所發生的一切,是梅枝秀由始至終一直都沉浸在她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無法自拔,其實在她的黃泉路上,並無陰司轉輪王的生死善惡判斷,就連那老王爺死後再投胎被她所殺也不過是她自己深陷仇恨中想象出來的,骷髏戲台演的所有的所有,包括連我肉眼都能看到的光雲和那張男人麵目,全部來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顯現,就如她身上那襲從未脫下過的血衣,在死壽這一天,她魂靈的怨憤又將自己所有深重的不甘和痛楚都重複一遍罷了,怨憤一時發泄盡去,以她鎮守的結界一角也就崩壞掉了——

誤打誤撞倒幫助了王八寶甲魚,他一直在尋機會要將萼樓的四角結界逐一破壞好奪回缽盂的,這下總算找到出口了。但他又對我說因梅枝秀想起過去,常聽老和尚念誦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從前諸多不解,現在思想來,果真所有物相、心相都是不該執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