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昆侖觴1

“風露人間”的雅興,經常是讓人費解思量的;這幾日入冬時節了,便常有傳話說些古怪的菜名來叫做好呈上,可聽著總叫人一頭霧水,比如什麽天竺酥酡、梅花湯餅、百合麵、煨金煮玉……叫人雲裏霧裏的摸不著頭腦,可再詢問詳細,原來那天竺酥酡,是指的紅燒蘿卜;梅花湯餅,則要用初開白梅花與檀香沫煮水,然後和麵壓出餛飩皮,卻並不包餡兒,隻把薄皮又用梅花印模子印刻出花片形象,最後以清雞湯煮熟,青瓷大海碗盛放,那飛薄半透的梅花片隨清湯漂浮,據說真有幾分梅花韻味;還有那百合麵,是用幹百合搗碎篩細,和麵及蜂蜜、豬油,做出小餅油炸或上竹籠蒸,有鹹有甜的小點,用以佐酒助茶;還有那煨金煮玉,其實不過是用上好的鮮冬筍塊,調糖鹹味並拖麵,煎炸成口感甘脆的金黃色,然後再用青筍煮米粥,兩種筍相互佐食,也就算是什麽煨金煮玉了。

“那些菜飯說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讀書人的風流竟都如此刁鑽麽?”趙不二一邊炸筍一邊忍不住發牢騷。

我其實過去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早看慣這些繁瑣做事了,在一邊準備小菜,聽到他的話隻是笑笑,旁邊的烏糍姐就道:“你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小月要做多少樣這些小菜?還不到‘立冬’,就傳話說要吃各色齏汁,什麽齏汁呢?脆紅藕齏,嫩藕切小然後用花汁染紅,再澆上鹽、醋、芹根,還有忘憂齏,用萱草加油醬什麽的,冬天沒有萱草啦?那就勉強用幹的黃花菜代替唄!嘖嘖,磨人。”

我擇好六色齏,再挑六樣火腿做的羹、燒賣、卷子等,盛好一摞食盒,便提著送去“風露人間”。

庭院裏的花草樹葉已經落盡了,但廊廡小路兩邊的枯枝上,卻都用彩紙折出紅花、紫花貼上,靡費地將一段段綠綢、紅綃剪裁後,裹束在樹身,並掛上一盞、二盞的琉璃風燈,將枯木妝點得比原先還要精彩。

可這寒冬夜裏,依舊是滴水成冰的孤清氣息,我嗬出白氣,冷得脖子拚命想往衣領裏縮,前些日“雪鵷嶼”發生變故,那裏的鬼校書鄭梅夫因為生前冤屈難忘,導致死後執念發作而魂魄失守,使得萼樓主人碧蘢夫人苦心經營出來的怨魂結界崩破一角,現在碧蘢夫人暫且把那裏關閉了,鄭梅夫魂軀也葬藏在“雪鵷嶼”內,可這事算告一段落後,王八寶和春陽卻也失了蹤跡,好些時候沒見。

“溪源新臘後,見數朵江梅,剪裁初就。暈酥砌玉芳英嫩,故把春心輕漏……”

走近“風露人間”,已聽到有男子彈琴唱歌的聲音,這幾夜接待的都是一位京城來的年輕貴公子,據說是極其飄逸倜儻的人物,隻是因為世道傾坼的變故,性情十分沮喪消極,身攜金銀財寶無數,一味散漫花費,夜夜笙歌酗酒無度,丫鬟們都議論他是大有醉死南鄉不回還的勢頭。

敞軒下,幾位身穿雪色長衣的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裏間兩大口紫銅炭火映照的雲母屏風下,風校書與一位披衣散發的男子相偎在床榻上調琴,我覷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把食盒交給小玉香:“還要吃什麽嗎?”

小玉香努努嘴小聲道:“有啊,小菜小點吃膩了,讓明夜裏準備一隻整乳豬和小羊羔,要在這裏架爐子自己烤著吃。”

我奇道:“不怕油煙氣熏燎了屋子?”

“三千兩銀子扔下了呢,還不是要什麽就是什麽了,大不了把屋子陳設都換一遍新的。”小玉香滿不在意,拿著食盒去了,我剛抬腳要走,忽聽得那公子大聲問道:“這位姮娥為何不把手露出來?”

我轉眼望去,原來是一位舞女向他奉酒,雙手卻仍拖著長袖,這時正要躬身退開的,被他的話說得一愣,卻站那並不動。公子端著酒杯眯縫眼睛點她道:“留意你好幾次了,傳遞東西或整理發鬢,都隔著衣袖,是手有傷疤麽?”

那女子聽說,趕緊應道:“因為從小不懂事,不慎被滾水燙壞留下難看傷疤,所以不敢顯露。”她說時,旁邊一個似乎是公子同行來的男子卻過來拉她的衣服:“生得如此標誌,手壞了堪可憐見,來給我看看……”這人還沒說完,女子就猛地抽身後退兩步,一瞬間我見她的臉上隱現惡意,心想這女鬼興許是手上真有什麽殘疾,若這男人發現什麽真相好歹,恐怕不好收場。

果真那男人還不依不饒地貼近過去:“乖乖,用冰蠶絲給你做一副手套戴著可好啊?”

我所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那舞女的身後,她退時一邊將雙手藏於背後,並一邊將長袖撩起,借著燈火半明,我依稀看到那袖籠內隱隱露出的是一雙骷髏骨爪,恰巧這時小玉香回身把食盒交給我,我顧著看竟沒接住,食盒“嘩啦”跌落一地。

響聲引得屋內人都一驚,目光齊齊投向我,我尷尬得滿麵通紅,連忙賠幾聲不是,彎腰去撿食盒,不曾想那鬧著要看手的男子,也把注意力轉向我,走來盯著我問旁邊:“這是哪裏的丫頭?怎麽前幾日沒見過?”

有人告訴他:“這是廚房裏做點心的幫廚丫頭,不在“風露人間”當差。”

我眼角瞥見那個骷髏手的舞姬趁機就溜走了,不禁鬆口氣,撿好食盒起來又衝眾人道一聲歉要走,那男子喝得睡眼惺忪的:“你叫什麽?”

“我、我麽?”我錯愕:“小、小月。”

“嗬,萼樓果真名不虛傳啊。”這人忽然長長感慨一句,他的年紀不大,一襲紫衣清俊模樣,隻是言狀有些放浪輕狂:“一個幫廚丫頭也生得如此水靈剔透,嘖嘖。”說著也就踱著步往裏走回去了,我雖在萼樓日久,多少也見慣這場景,但還是臊得著急忙慌逃掉了。

出到花園路徑裏,吸幾口冷風,定一定神。

突然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飄到我左近:“謝你了。”

“哎!”我嚇得差點大叫,待看清楚原來是方才那個舞姬,這麽冷天她隻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質舞衣,眉間鬢角妝點著銀色花鈿,纖瘦肩膀和腰身盈盈弱弱,確實就顯得那拖長的衣袖紮眼:“是你呀,哦不謝,不謝。”我擺擺手,找路就想走。

“你叫小月吧?我叫詩痕。”她又追問一句。

“屍……痕?”我立刻就想到她鬼怪的身份。

“是詩詞的詩,”她莞爾一笑,我忽然覺得她並不那麽可怕了。

“你別害怕,其實我曾見過你,那回我隨‘月船仙’去地府,回來的時候正好在後門那兒看到你,當時你嚇得小雞兒似的,”她說到這似乎想到我當時的狼狽相,就忍不住以袖捂嘴“吃吃”笑起來:“總之方才謝謝你替我解圍了,不然我都想幹脆一口吃掉他算了。”

“啊……吃、吃掉?”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漫不經心的樣子,她卻又一甩袖子:“說說罷了,他是竹公子的好友,現在竹公子又是風先生的心上人,我總不能掃了風先生的興致。”

“我、我得回廚房了。”我再不想跟她說話,低著頭趕回廚房去了。

穿著湖藍色夾襖,翹著牛皮小靴的露哥在廚房裏正悠閑地坐著喝茶,見我回來便異常熱情起身拉我的手:“小月你可回來了。”

“啊?怎麽?”露哥的笑容有時候叫我背脊生寒氣。

“沒什麽,夫人專門讓我過來交代一下,明晚春陽少爺回萼樓小住,都說你的手藝最得少爺讚許,就讓你費心準備幾樣少爺平素愛吃的江都點心罷了。”露哥說著用手拍拍我肩膀,我點點頭:“好,記下了。”

露哥走後,我對著鍋台發了一會愣,直到烏糍姐叫我去院子裏舂糯米粉,才醒悟過來,匆匆抱著糕粉盆出去,阿濁已經刷幹淨窠臼,因為我倆人都身矮力氣小,每回舂米就必須我倆同時攜力進行才可。

阿濁看我不怎麽作聲,試探地問:“萼樓是不是要出什麽變故?”

“誒?為什麽?”

“自從上回‘雪鵷嶼’震塌後,有些姐姐的身體也開始不好了。”阿濁也很困惑的樣子:“我這幾天在花園子裏看見不止一次,有幾個姐姐身上的皮肉慢慢化掉,靠玉麵丸隻能補色,卻不能補皮……”

我立刻想到方才見過的詩痕,莫非都是結界被破壞後造成的?

“如果萼樓沒了,大家又無處容身了。”阿濁若有所思地輕輕歎息。

“那、那你呢?”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一直以來知道萼樓裏的女子幾乎都是鬼怪,但對於髒兮兮被大家嫌棄的阿濁,她跟這裏的姑娘是不太一樣的。

“我?”阿濁難為情地搔搔後腦:“我是烏糍姐撿回來的啊。”

“烏糍姐撿的你?”我十分意外,趕緊伸手拉住她的手掌捏了一下:“你是活人咯?”

“我……”阿濁話還沒說完,突然烏糍姐就在裏麵喊:“阿濁,去搬些大塊的鬆柴進來!”

“哎,來了。”阿濁答應著也就跑開了,我想到原來阿濁也是活人,竟多少在心裏添加幾分人間溫暖似的感覺,給自己鼓一鼓勁,不懈怠好好努力幹活吧。

丹桂花糕和紅糖水團,是萼樓在秋冬時氣裏常備的點心,我另外用新買回來的甜橙子挖空,裏麵釀入打發的冰糖鴿蛋漿,入鍋蒸成鴿蛋羹盞,又用蜂蜜、香油摻和篩細的糯米粉,包入芝麻鬆仁或棗泥餡兒,揉棋子大,炸熟後浸紅綠絲的稀麥芽糖裏,四樣甜點心就做好了。

另外再做一道鹹的繡球燕窩湯,是用剁細肉糜攪豆粉、花椒末、蛋清,擠成丸子,然後清肉湯燉燕窩,待好時將丸子汆熟落入進去,再點幾顆蔥花和炸黃的幹貝絲即可。還有一道叫素黃雀的小菜,是用軟腐皮包裹筍尖、香菇、魚泥,然後用蔥段捆住造成大概小鳥兒模樣,然後油炸金黃,點上兩顆芝麻當小眼睛,也就是了。

還有碧蘢夫人要吃的鹿蹄筋烏雞湯,裝好兩大提盒,看看外麵,居然紛紛揚揚就飄下小雪來。

烏糍姐提醒道:“你拿東西沒法打傘或者提燈,讓九妹跟你去吧?”

九妹是新來不久的幫廚丫頭,跟我年紀一般大,但性格活潑、眼明口快,在旁邊一聽說要跟我一起送東西去鴛鴦館,立刻蹦起來:“我去點燈籠,小月你等著。”

蕭厲的北風交纏驅逐,蒲公英絨兒般的雪把樹上的假花都打濕了,我小心翼翼走路,生怕腳下打滑會側翻手裏的食物。

“故都迷岸草,望長淮依然繞孤城。想烏衣年少……”忽聽到一個男聲哼唱,定睛一看前麵廊廡拐彎處,有小廝提著盞精美宮燈引路,一位身披紫金毛裘的男子正從那邊走來,我起初沒在意,兩相正好迎麵而過,我低頭讓路,對方卻突然停住:“誒?這不是小月姑娘?”

“哎?”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昨夜在“風露人間”險些發現詩痕骨手的那個男人。

“嗬,在下封離梧,唐突佳人了。”這男人衝我作揖道。

“啊?封、封公子……”我也連忙屈一屈膝,但手裏提著東西沒法行禮,隻得告一聲罪。

“小月姑娘這是去哪兒?”封離梧沒有讓我走的意思。

“去鴛鴦館,給碧蘢夫人送夜宵,若沒什麽事,我先去了。”我這樣說時已抬腳就走,卻沒想到封離梧突然伸手牽住我的衣袖:“小月姑娘。”

“哎?”我一驚,差點手裏提盒也鬆脫了,將身體側一下掙開他的手:“公子還有什麽吩咐麽?”

“姑娘別誤會,在下並非歹人,”封離梧好像被我退避的樣子弄得很意外:“隻是身處這軟草香媚之地,卻得見姑娘這般冬夕曉月一般的人物,在下不由仰慕……”

“誒?封公子,您這是仰慕誰來?”一個爽亮的聲音突然打斷封離梧的話,竟是碧蘢夫人不知何時來了,就站在七、八步開外那裏看著我們笑,露哥與侍女在前各提一盞琉璃燈,照著她一身珠光寶氣。

封離梧有點訝異道:“我看這萼樓雪夜好景,便想踏雪尋覓可有梅香的。”

“嗬,封公子好雅興,不知可尋著沒?”碧蘢夫人說時卻拿眼光瞟我。

“自然是尋到了,夫人這真有清淨小梅花呢。”封離梧笑著衝她作一揖。

“露哥,讓人去把我窖藏的好醪酒熱幾壺送到‘風露人間’,想來是竹公子和封公子喝得還不夠。”碧蘢夫人說完,又淡淡吩咐我道:“小月,把點心送到鴛鴦館,記得往炭火裏加幾星香。”說完,就要引著封離梧回“風露人間”去,那封離梧看我一眼,也就不多說什麽,隨之走了。

我暗暗鬆下好大一口氣,目送他們一行人走遠去,才低聲催促九妹:“咱快走吧,不然飯菜都涼了。”

一路上,九妹小聲問道:“小月,剛才那個封公子說的什麽梅花什麽香,是甚意思話?莫非看上你了?”

我紅了臉:“瞎說什麽呢,‘拜把子的梅香,都是奴才’,那有錢人公子拿咱們說笑的。”

鴛鴦館裏安靜悄悄的,隻有負責看門傳遞的阿魚在正房的門簾外走來走去,見我來了忽然使勁擺手,我湊近過去:“怎麽了?”

阿魚做個噤聲的手勢,極其小聲道:“春陽少爺在裏麵呢。”然後看我拿的食盒,又連連擺手:“你送進去吧,我怕。”

“怕什麽?”九妹問。

我沒作聲,以春陽的為人和身份,在阿魚她們眼中也許是比較可怕的。

讓九妹和阿魚待在外麵,我獨自提盒進到屋裏,正房的外間沒人,隻有那隻熏籠焚著氤氳的嫋嫋香氣。我把食盒裏的東西一一擺設出來,左廂橫陳的刺繡牡丹百鳥絲綢屏風隔斷裏,那斜塌上依稀歪著一個人影,像是睡著了,我不敢驚動,按碧蘢夫人的話,從香盒裏拿出幾星香投入炭火中,就抽身出來。

眼看這夜雪飄飄揚揚,已經越下越大;我冷得直打哆嗦,催著九妹一起快走,可不想到半路又撞上“風露人間”來的小廝,是我剛來萼樓時候就認識的軟藥,隻因他為人輕佻,我素不結交。

“小月,正好你在這裏,我就不必去廚房那髒地兒了。”軟藥特別有幹淨的習性,他以往去廚房都怕踩那地上會髒汙鞋底,更別說聞到那裏的油煙氣。

“你找我?”我奇道。

“今夜烤小羊肉喝酒呢,封公子總說惦記你的手藝,想叫你去當場做幾樣小菜。”軟藥說著就指著我的臉竊笑:“你看你那頭發,跟雞窩似的,快回去換身好點的衣裳來,我可不等你。”說完他就跑了。

我心裏暗暗叫苦,不會真惹上什麽麻煩吧?

九妹見我不動:“小月,你愣著幹嘛呢?按他說的去換衣裳嗎?我替你回去跟烏糍姐說好了。”

“哼!不換!”我賭氣跺腳,把食盒什麽的交給九妹:“我去去就回。”

“風露人間”的台階下,果真生起明火架大鍋在煮羊大骨和雜碎的湯,敞軒前用鐵釺子叉著整隻小羊、小豬在燒烤,小廝在負責割肉,一時熱香四溢。

“那昆山石外觀不甚雅致,但冬日裏種些水仙在石下倒是可看的。”封離梧的聲音傳來:“你這‘風露人間’在冬天裏也隻能是個‘凋零人間’了,倒不如把那些光禿的樹拔掉,重新種些栝子鬆,但又不能對偶種,顯得呆氣……”

“嗬,離梧在山石方麵略有研究,堪可聽取。”另一個男聲道,想是那位竹公子。

小玉香把我引上台階:“小月姑娘來了。”

“嗬正好,竹公子方才不是想吃北方的麵食泡羊湯麽,小月在這裏新鮮做來,省得在廚房做了端來卻都涼的。”碧蘢夫人隨口道。

“是,公子想吃什麽樣麵食?”我恭謹答問。

“咦?何如買個胡餅藥殺著?小月姑娘還會做北食?”封離梧露出驚歎神情。

“曾學過的……”我隻得道。

“離梧這話我就不懂了,竹公子給妾解釋下?”風校書身穿銀白絲綢的身子倒在竹公子懷裏。

那竹公子笑:“離梧這是說的《雞肋篇》,宋時南人罕作麵食,有戲語雲:孩兒先自睡不穩,更將擀麵杖拄門,何如買個胡餅藥殺著!蓋譏不北食也。甚至當年金人攻宋失敗後北撤,遺棄了如山的粟米,宋軍多湖廣江浙人,因不能食粟,竟日有餓死者。”

“那不知,是寧願餓死也不吃北食,還是脾胃嬌弱消化不得北食呢?”風校書嘴角泛起笑:“竹公子生得像南人卻能北食,難怪文武雙全呀?”

“風娘身材高挑,卻也像北人呢。”封離梧接了一句,又衝我問:“你會做什麽?”

“回公子話,會做饅頭、扁食角兒、鹵麵、燒麥……”我一邊想一邊數著,那封離梧早就興奮得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真的?那快做來!”

“嚇!”我嚇了一大跳,連忙把手收回來:“我、我這就去做。”轉身已經滿麵通紅,強打精神喚:“小玉香,幫我去找家夥什兒……”就腳底抹油躲開了。

燒麥做時需要剁餡兒,我把半肥瘦豬肉手打成不太細膩的肉泥,再加入菇丁和浸泡過的糯米,揉在一起呈膠質感覺,便包入事先擀好的麵皮裏,捏起不封口,隻是按出花邊皺褶,大約就是北方所謂的三鮮燒麥了;而扁食角兒則是包的剁羊肉餡兒,當中摻入蔥花,煮好後加入鍋裏熱滾滾的羊肉湯,撒花椒和胡椒麵兒、生蒜苗碎碎即可,據說他們煮的羊湯,講究的還要是所謂“捶羖”,也就是閹割掉的公羊,取羊油滿厚、羊肉香濃吧。

封離梧看著我和麵做切麵:“前兩日吃的什麽火豬肉,聽說是你們這兒上好的臘物,用冬至後殺的肥豬,趁熱砍下肩腿,然後炒鹽抹……究竟我卻不記得許多,隻記得最末用竹枝熏煙,便可不生蟲,放置一年以上才可……”

“三年以上才好。”我嘀咕了一句。

“咳咳咳……”忽然聽得裏麵竹公子一陣嗽聲,碧蘢夫人搖著骰子:“竹公子,這關鍵時候怎麽就裝咳嗽呢?到底是幾啊?”

風校書就反駁道:“竹公子這兩日是真病了,總沒睡好過。”

碧蘢夫人就關切地道:“那少喝兩杯吧,要不搗點梨汁攪在熱酒裏?”

“萬萬不可,《瑣碎錄》裏說的冬月勿以梨攪熱酒,會令人頭旋。”封離梧說到這,話鋒一轉:“況且有風娘的照顧,長君不吃藥也就慢慢好了,哪像我,沒個人疼……”

我專心快速地切好麵條下在鍋裏,盛到碗裏便澆上羊骨髓的鹵和素酸湯呈上去,對封離梧盡可能敬而與之,不想在這時突然出了亂子,假山下麵有人突然高喊:“有人偷肉吃!快,拿住他……別跑!”

“誒?”我聽得一愣,這時碧蘢夫人吩咐:“露哥,你去看看怎麽回事?”

“咕咚”一聲水響,好像有重物落水,眾人都微微變色,就聽有人喊:“他跳進水池子裏不見了!”

露哥的神情頓時異樣起來,立刻奔出去:“發生什麽事了?”

一個小廝回道:“剛跑出個人來,撞倒烤羊的架子扯一條腿子就跑,一轉身跳進水池裏就不見了!”

“胡說!池子頂多一尺深,一個人怎麽能不見了?”露哥一疊聲急步去察看了。

“咳咳咳……”竹公子又是一陣咳,風娘連忙給他拍背,一邊就朝碧蘢夫人抱怨:“這些人是白吃飯的麽?看公子受驚不適了,怎能就有雜碎混進來偷肉吃的?”

我見碧蘢夫人的目光掠過一絲寒霜,但隨即就漾出笑顏:“風娘真是對竹公子用情至深了,竟舍不得公子受半點委屈。”

“哎,夫人這話是取笑風兒了。”竹公子擺手,順勢把風校書擁入懷中:“我與她之間,自然是互相都舍不得的……”

我如芒在背,那些話再聽不下去了,拿眼偷看旁邊,好些人都去台階上舉燈張望,我便也裝作去看的樣子,把腳挪到敞軒外,心中陡然冒出一個念頭,剛才偷肉吃的會不會是消失數日的王八寶呢?

有人拉我衣袖:“小月?”

“嗯?”我回頭看時,是詩痕。

“我那出了點事……”她很焦急的樣子欲言又止。

“出什麽事了?”但我不敢去碰她的手,怕摸到骨頭。

她就拉著我往一邊人多的地方去,並附在我的耳畔:“剛才鬧事的你知道是誰嗎?”

“誒?你知道是誰?”我心頭一震:“這人跟你有什麽關係麽?”

“嗯,你來。”詩痕點頭,拉著我下台階往園子走:“你看見就知道了。”

我心下詫異,如果真是王八寶的話,莫非詩痕也與他相識?

我倆沒帶燈也沒走回廊,詩痕路熟,由她帶我繞好幾彎小徑走:“這有假山,別撞到頭……這轉彎了。”

我在露天寒風裏凍得全身發抖:“還有多遠啊?到底去哪兒?”

“就快到了,那邊的大槐樹就是。”詩痕走著走著,猛地收住腳:“誒?那邊什麽聲音?”

“哪兒?”我按她指的望去,黢黑的夜色裏什麽都看不到。

“不是,你再仔細看看,真的有東西。”詩痕的聲音透著緊張。

我極目細看,隱隱約約的陰風呼嘯處,果真從暗處飄出兩盞幽藍鬼火,我頓時頭皮發麻:“那、那有鬼火?”

兩團鬼火的光芒“騰”地冒起三尺高,我嚇得腳都軟了,卻聽一個威嚴冷峻的聲音:“你們在這做什麽?”

誒?聲音很熟悉,借著鬼火的光,我再細看,那火中站的一個頭束逍遙綸巾、身著直裰、披月白色鶴氅的少年,是春陽!

“原來是你呀。”我舒一大口氣:“嚇死我了。”

春陽一貫神情淡漠地慢慢走過來,目光斜在詩痕身上,詩痕把臉低下深深作禮:“少爺。”

她不像阿魚她們那樣看到春陽就戰戰兢兢,反倒行完禮就仰起臉:“我帶小月出來散散,夫人在‘風露人間’,方才那裏出了點小亂子,夫人正讓露哥料理。”

春陽的眼中似乎飄過一絲凶狠的冷笑:“那你現在去跟夫人說,叫她不必找了,明的是找不到的,這事我會處理。”

“是。”詩痕也不敢多說什麽,瞥了我一眼,隻得轉身去了。

我冷得雙手抱著肩膀,嘴唇也打著抖:“那我回廚房去烤火了,凍、凍死人的天……不過這兒是哪裏,我該走哪個方向回去?”

我說話時,“沙沙沙”不遠處的灌木叢後突然響起一陣童謠和小孩兒的歡聲:“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放紙鳶,牛頭、馬麵、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

一群戴著猙獰麵具的孩子唱著歌就這麽跑出來,並旁若無人地在我和春陽中間跑過去,春陽一把抓住其中一個的衣領,單手就把他像個木偶一樣拎起來,小孩子嚇得哇哇地手腳亂動,別的孩子一看這架勢,就“嘩”地四散到黑暗中不見了。

春陽把他舉到麵前:“讓他帶你去就行。”然後把小孩往地上一扔:“去吧。”

“你下手太重了吧!他還是個小孩子。”我趕緊去扶起地上的小孩,麵具後的小孩果然“嗚嗚”哭起來,我把他摟進懷裏:“哦哦,不哭不哭。”

春陽有一絲意外:“你知道他是什麽?你就這麽對他?”

我氣得反駁:“就算他不是人,但他也是孩子,你比他有力氣,就能隨便欺負他?”

春陽眯了眯眼角不做聲,我說完心裏又後悔了,心裏轉著小心思,以後還指望找機會求春陽幫我離開這裏呢,萬一惹怒他以後不肯幫忙怎麽辦,把抽抽噎噎的小孩扶起來,我悻悻地改口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要還想吃什麽,就叫人來說一聲吧。”

說完便拉著小孩走,小孩也很乖,用童稚的聲音說道:“去廚房的路這邊走。”

聽說因為竹公子的不適,加上偷肉的賊一直沒有找到,接下來幾日“風露人間”算是消停一些了。

我要提前一日準備材料做杏湯,就是將杏仁浸泡煮去皮和尖,然後再泡一日,當晚磨好後,連漿裝在專門的細密布口袋裏,懸掛在陰幹處瀝幹水,然後用一點酥油和甘草煮滾,離火後點幾滴蜂蜜倒出即可。

而近日吃的豬牛羊肉多了,傳話來不要肥膩肉食,采辦便給進回兔子,羅娘收拾了兩隻,以良薑、茴香、橘皮、川椒、酒鹽等於兔塊拌勻,在瓦盆內紙封蓋沿,清油柴火燜熟了。

趙不二做的蝦鮓,是用去掉殼須的生大蝦,每斤一兩鹽壓幹,然後加入香油、椒、炒過的蛤殼、蔥薑封閉一段時間貯香的。

烏糍姐做了一鍋佐以冬瓜幹、葫蘆幹、冬菇的魚湯鹹糯米圓子,加上其它幾樣菜式,便裝好一大提盒叫我送到“風露人間”去,我實在不想見到封離梧,便推說要做醬梨,求九妹代替我去。

在院子角落裏一邊削梨,雙手雖然凍得冰冷疼痛,但腦子裏卻莫名地想起過去冬天時候,在家對麵的柳青街歡香館裏,桃三娘冬天常做醃冬芥菜梗子,那口味脆響鹽鮮,佐粥下飯都是無比美味,隻可惜以後吃不到了吧?我不禁抬眼看天,在萼樓的時日過久了,竟連心酸也減淡,除了時常擔心在外的小琥,我把每月工錢叫趙不二傳遞給他,他也會捎來幾個字的小信,多少算是最可欣慰的事。

大約忙活了近一個時辰,烏糍姐忽然走來說:“小月,九妹一直不見回來,不如你去找找她?正好把風校書要的燕窩粥送去。”

“好吧。”我不知怎麽,聽到這話時就覺得心裏一沉,有很不好的感覺;果不其然,到“風露人間”後,拉小玉香她們幾個婢女詢問,都眾口一詞說九妹早就回去了,往後再沒人留意過她去哪裏,我一急之下道:“難道、難道被帶去做玉麵丸了?”

小玉香鄙夷地看著我:“嘁!夫人早就說過再不拿廚房的人做玉麵丸了,還怕你們人手不夠呢,活人去哪兒不好找?”

“什麽活人不好找?”封離梧的聲音突然斜刺裏響起,才真的把我們幾個嚇得差點大叫起來,小玉香一口氣憋在喉嚨裏瞠視著他:“封、封公子?”

“誒?小月你來了!”封離梧看到我便高興起來:“好幾日不見你來,還以為你病了,正要去看看你。”

“嚇?”我也一口氣憋在喉嚨裏瞠視著他:“看我?不必了、不必了!”我拚命擺手。

“上回吃過你做的梅花醒酒冰,確實很醒脾胃,不如你再去做些來?”封離梧一邊說時一邊把肩上披的大毛衣服脫下來,走過來卻往我身上圍住:“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就穿這麽薄的襖子?”

“嗯?”我肩膀的寒毛都立起來了,縮身就往旁邊躲:“公、公子,我是做粗活的人,你的衣服太貴重……”

“貴重?”封離梧的手僵在那裏,臉上忽然泛起苦笑,任由衣服滑落地麵:“什麽貴重不貴重,這天地以萬物為芻狗,我是什麽東西?天下都可以瞬息間翻雲覆雨,這麽一件衣服,有什麽貴重可言?”

我看他有點瘋瘋癲癲似的,小玉香趕緊寬解道:“因為竹公子這些天病勢有些加重,封公子急得心裏不好過吧。”

“哦,原來是這樣。”我也隻好順著話打圓場:“我還得去找九妹,她出來已經一個多時辰……”可我話還沒說完,小玉香突然朝裏間屏息肅立:“先生。”

原來是風校書走出來,她身穿一襲杜若白花紋襦裙,長長的露草藍係帶有些淩亂地垂下拖在地上,發髻也鬆散了:“不是去請大夫麽?還沒到?”

小玉香頷首:“是,從城裏再回來,可能得等到寅時。”

我從未見過風校書這副模樣,似乎那位竹公子的病情不輕,她也十分在意關切;我不由想起她過往的行徑,至少在我來萼樓的這段時日裏,她一貫都是世事厭煩、慵懶倨傲的姿態,這回竟如此失去常態?

“先生,廚房送來燕窩粥,我拿進去給竹公子盛上。”小玉香乖巧地去做事了,風校書猶自站在那,目光有些飄忽不知在想什麽,這邊廂封離梧俯身撿起地上的衣服,我卻聽到他輕輕歎一口氣,我還惦著九妹,這時抽身就欲走,不曾想剛轉身就有人拉住我的手:“小月姑娘……”

“啊?”我一驚,回頭看時果然是封離梧,但他隻是溫善抿起嘴角:“能陪我喝一杯麽,咱就坐台階上,在下……並無冒犯之意。”

我默了默,隻得點頭答應。

封離梧轉身去拿來一瓷壺熱酒,風校書看他的行徑,居然也隨他身邊過來,我便隨他二人沒作聲地一排坐在台階上,封離梧仰脖喝下一口酒,風校書拿過去也喝一口,我側著看他倆神情,皆是壓抑愁苦。

好半晌封離梧才訥訥地自語道:“今夜這北風,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他的話矛盾得很,風又如何會有盡頭?我心下不覺將他這話琢磨幾遍,卻也不得要領,風校書好像冷笑了笑,但神情又一滯,我就聽見腦後傳來若有似無的琴聲,有男聲在緩緩唱兩句:“露草白兮山淒淒,鶴既唳兮猿複啼……”

風校書眼眶泛著紅,用裙擺抹一下眼角就趕緊進去了,我也起身,卻又被封離梧拽住衣袖:“別去。”

“嗯?”我不由去看他手裏的酒壺,方才隻說陪飲一杯,可才發現他根本就沒拿杯子啊?

“他早就說過……家國亡了,家人離散,他一人苟活也無意義,”封離梧沒頭沒尾地繼續在那說話:“小月姑娘海涵,我是醉鬼,喝太多了說的都是醉話……我自幼隨侍宗親世子們念書,與他尤其融洽,這趟一道從京城逃出至此,生死也看得淡了,縱有這千金裘馬又如何?無力回天!他自然是病入膏肓,無力回天!”他又長歎一口氣:“露草白兮山淒淒,鶴既唳兮……唐代這個李華雖然在‘安史之亂’期間屈從安祿山做了他幕下的偽官,但寫這幾句詩時,心中怕也是這樣悲憤的念頭?隻是他還能屈從,我們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