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血衣梅1

嫩掐蔬果知時令的話,我在萼樓這段日子裏恰能體會一些;因每日都困在這廚房裏忙活些糕點菜飯,攸忽忽從八月間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開小圓筒子花的空心兒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間的粉芋艿、黃栗子、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紅藕、糯山藥,又快是一年到末了。

這萼樓終歸隻是紅粉骷髏鄉的奢靡幻象境地,人隻待在這裏,便是與世隔絕一般的混沌,聽不見外麵的人間世道新聞如何,也不曉得流年人事的變革幾何,唯從近來萼樓不斷進來的一些北方客人中,多少窺探一二端倪;細端詳那些客人,每每操持各種口音,出手仿佛都腰纏萬貫,行事派頭皆十分豪爽,不知從哪聽得這裏幾位頭牌校書乃天仙姿色,於是為見幾位頭牌校書一麵,可競擲千金也麵不變色的!隻是飲食口味有點刁鑽,廚房裏專掌大菜廚藝的羅娘給做些拿手的煨鴨子、鹵雞肉,卻都吃得極不順口,有人就把他們自家從北方帶來羖羊、鹿幹送來廚下,吩咐要吃羖羊的灌肺、酥煿的鹿脯,我當羖羊是什麽,原來竟是有角的黑公羊,活生生一頭拴在院子裏十分凶巴巴的興頭,有人敢拿刀靠近便亂甩蹄子,根本沒人懂如何殺剮,至於用酥油做肉菜,我們這兒的人也是聽也不曾聽聞,羅娘隻能大致用豬脂油拌切碎的鹿脯,加些蔥韭鹽醬之類的煎香呈上,自然也得不到好話。後來又有嫌烏糍姐做的甜點膩味,叫做些椒鹽香的剪花饅頭來填塞的,也叫烏糍姐聽了還是作難,單隻是椒鹽味的還好說,如何剪花卻不太了了,我在一旁忽然想起先幾年在江都還未進嚴家前,一直在家巷子口柳青街的歡香館桃三娘處幫廚,她的飯館迎來送往間有不少北客,若有人思忖吃那家鄉飯,桃三娘妙手蓮花必定什麽都能夠辦到,其中這剪花饅頭也算最常見的,於是我就自告奮勇找烏糍姐說讓我試試。

剪花饅頭其實重在做肉餡和麵花,廚房常要做包子所以發麵是現成的,我割一大塊帶肥脂的生牛肉,加研末的花椒、鹽、蔥及一點醬拌勻並切細剁碎,包出圓饅頭,然後又在每個饅頭上揪起一些對稱的小點,拿小剪子剪出仿佛貓狗的耳朵、鼻子、尾巴狀,再捏一些麵塊,揉出小條做成貓狗的四肢模樣,最後用平時點壽包甜點的胭脂色給饅頭點上眼睛,青草色給繪成毛色的花紋,隻是我的手實在笨,根本做不出桃三娘那樣精致的花樣來,勉強捏出幾隻麵目歪斜的小動物,烏糍姐看著好玩,也來幫忙,虧得她倒手巧些,把包了餡兒的麵再按扁,用小剪刀沿著邊剪出花,再按上幾顆紅棗做花心,便是葵花、荷花的模樣,和我這些一起上籠裏蒸熟了給客人送去,傳回話說還不錯,大家籲一口氣才算是打發了這項差事。

看看滴漏,時已近雞鳴了。萼樓快到關門打烊的時候了。我正打算坐下歇口氣,廚房外卻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我不由得伸長脖子張望一眼,是外出送飯食的阿旺回來,他身邊還跟著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小哥給我燙三斤好金華酒,我且拿魚幹配著醒醒頭腦,方才跟金太尉那屋裏實吃不慣羊尾油澆的回回飯……”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是個臉大脖子粗黑的矮個兒中年男人,穿著綢緞的衣服但沒半點斯文,且嘴巴長得奇大,進廚房門便尖著鼻子到處嗅:“喲!那鍋裏還燜著什麽?我看看!”說著不等廚房的人反應,就自己下手去一一掀開灶上的鍋:“喲!這鍋裏的是什麽?可被我發現了,嘿嘿,酒方大肉!你們是想存著私底下瓜分了麽?”他老實不客氣地拿起鍋邊一雙筷子就要去杵那鍋裏的肉,阿旺連忙拽住他袖子:“客人!這是花塢住的那位陸員外要吃的,我這還沒來得及送去罷了!”

“你別紅口白牙就來哄我呢!什麽陸員外柒員外的?你曉得我是誰呀?我王員外家有良田八百畝,佃戶百八六,廣宅五七百間,家丁下人就比你家橫豎五服加起來還多!竟就吃不起你一塊肉?”

趙不二旁邊看著,許是怕這客人發脾氣,趕緊一拍阿旺肩膀使個眼色:“去拿碗筷呀!”

阿旺不得已這才去拿碗,一邊還用眼撇那客人,可那人就是臉皮忒厚的模樣,根本不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喜滋滋地圍著鍋,等碗拿來了就扒著鍋邊撥肉攪飯自顧著“呼啦啦”吃起來。

我對那人的吃相也有點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廚房門外,原來烏糍姐和一個新來不久的丫頭叫九妞的正在那嘀咕,我知道九妞是個好打聽的,便也挨近她倆,恰好聽九妞道:“那人還扯他有什麽家產呢!其實就是個幫閑,跟著花塢那個北方富商屁股後麵混進來的……蒙吃混喝的在花塢有幾天了!”

“嗬!花塢新來的那個金太尉吧?也不曉得太尉是個什麽官銜?帶進來好些人前呼後擁的,看著排場大得很,可原來也就是襯這種人做個樣子罷了。”烏糍姐冷笑一句:“可到了花姑娘手裏,憑你金的銀的也遲早銷成茅坑爛石頭!”

我聽到這,心裏還是不由打了個顫,因我來萼樓這些時日,對這裏的事物終歸有些了解了。

原來萼樓設立的風、花兩院,便專是接待各地來此花錢的普通人類,兩位紅極校書的容貌確實人間難見,那些聞名而來之人為見一麵就得先出血數千銀錢,待一見之後發現名不虛傳,自然愈加連個祖宗姓名都忘懷了,而那些紅粉骷髏們似乎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談雅論調,擺花局、茶局、詩酒局都樣樣靡費精細,就說那“風露人間”風娘的品位見識,癖以古名畫烹茶煮酒,據說客人你不必給她看到真跡,隻焚了點杯茶酒一嚐,就能說出來路真假、畫作名號,曾有人拿來灶炭灰熏染做舊的假畫哄她,她一端起杯子就皺眉說:“哪來的土人,拿鍋底灰抹的仿古贗品來髒我的眼!”下麵一疊聲便給打出去了。這話傳到外麵,反更叫那種獵奇的、風雅的、附庸的,誰不來見識?因此這等的風流富貴就不在少數,那風娘又是每試絕不落空,三言兩語輕輕點中,無論何人都叫你心服口服,莫不歎為觀止了。而“花塢春曉”處的花校書,我也是從別人口裏聽來的一些色情話,據說她容貌絕麗還在其次,尤其**風情更加無比迷人,哪個男子隻稍見她一麵,與她四目相對一下,都仿佛被攝魂取魄一般再難清醒,別說大把大把撒出銀子掙一夜良宵了,你就是要他交出身家性命都沒有二話的,所以烏糍姐那句茅坑爛石頭的話,我信……隻是我如今也深陷在這裏,不知何年月能脫身離開?

——她們其實都是些心懷叵測的猙獰鬼怪,卻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間開設這青樓營生,為了維護容顏模樣必須以活人精神血氣秘製一種玉麵丸,每隔數日就要脫皮描繪,我來此廚房做事,初迷路就無意中看到她們的畫皮情景,因此差點也被抓去做了秘藥,幸得有一些出色的廚房手藝吧,萼樓主事的碧蘢夫人後來竟放過我一命,隻局限了自由像囚犯一般住在萼樓廚房後的小屋裏,對我應許隻要不外泄這裏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時候便能放我出去……不知何年月能脫身離開嗬……

“小月?你站這發什麽愣?”烏糍姐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把我驚了一跳:“先前一忙起來卻忘告訴你,那邊采辦買的兩簍好紅林檎果,要趁著新鮮做些雕花蜜餞果子吧?記得把果核也旋幹淨。”

“是。”我連忙想起什麽:“還有今晚那些酸柑子,鮮果也實在沒法吃,還是壓實了做濕蜜煎吧?”

“行,你一個人做不來,咱倆人趕著天亮前做得了好睡覺。”烏糍姐抬頭看天色說著,我曉得做這雕花蜜煎是有些費時,趕緊找來小刀和板凳,攤開兩簍果子一個個揀出果樣完好的,清洗一遍然後用小刀剔除果蒂和果核,烏糍姐則拿個小刻刀在果子上旋轉幾下,刻出梅花或福字模樣,牆角灶頭燒滾一鍋糖水,便將雕好花樣的果子投入進去,再溫火熬個大半時辰,加入一碗海棠花露,待水份略幹涸以後小心地翻炒至黏稠拉絲即刻。

我們這廂在外間忙碌,廚房裏那位沒禮貌的客人還沒要走的意思,吃完就拉著趙不二和阿旺幾個男子陪他喝酒、擲雙陸,倒是玩得很起興,最後還是被羅娘拿掃帚把他們趕走了。我讓烏糍姐先去睡,自己拿埕子把林檎蜜煎收好,再打水準備洗漱睡覺時,卻聽得旁邊一處堆放雜物的地方有人“噓——噓——”了兩聲,我起初沒在意,又聽得“噓——噓——”兩聲:“嘿!那小姑娘……叫你呢!”

“誒?”我嚇了一跳:“誰?誰在那?”

“別、別喊,是我,是我。”竟是那個粗黑脖子大嘴巴的矮胖客人從黑暗裏縮頭縮腦地走出來。

“客人?你怎麽還沒回去睡?”我有些戒備地問道。

“那個……小姑娘,敢問你們這柴、柴房在哪?”那人道。

“你找柴房做什麽?”我更覺奇怪。

“睡覺啊?”那人左右周圍都看了看:“我可不想回那些窟窿裏睡覺了,這廚房裏好歹有幹淨地方……”

“誒?那花塢裏的屋子都是絲綢被衾的鋪陳,你怎地不愛睡?”我隻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邊挨牆的一大間都是柴房,門栓鉤子往上提一下門就開了。”

“敢情好呀!”那人喜滋滋就按著我說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那種古怪客人也輪不到我搭理,我忙累一宿還得快睡覺才是正理。

時在晚秋天氣,天高風燥兀地涼意起來;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間都酒肉過度,容易引發瘡症和牙疾什麽的,廚房裏總要準備各式清涼小菜——

我正蹲在一行醃菜壇子邊,拿長筷子在其中一壇子裏擇鹽醃黃鸝芽,這小菜過去我在江都卻沒見過,據說是春天山野間生長的開紫花小樹葉,嫩芽摘回來生吃倒也清香但還是帶苦澀,需鹽醃過貯存著,若暑日裏下粥吃,清熱生津特別好。再夾幾碟椒鹽末紫蘇葉、豆豉拌黃菘梗、麻油調鹽漬梔子花、鹹水梅槌甜菜頭,恰湊成五色擺盤。

我端著小菜碟子去裝食匣,就見萼樓主理各項事務的總管露哥帶著兩個拿著大棒子的女人進來:“你們這兒誰看見個粗脖子大嘴的男人?”

“粗脖子大嘴?”阿旺首先怪叫一聲:“花塢住的那個王員外吧?他昨晚跑來廚房亂翻東西吃來著,今天卻沒見到他,姐姐這是怎地?”

“咳,沒錢混賴吃食的家夥罷了!昨兒就要找他,原來真跑來廚房了。”露哥咬牙道:“你們誰看見了趕緊來告訴一聲,這種人慣會偷雞摸狗的,斷不能留在萼樓裏。”

“到處找不到,莫不是已經自己跑掉了?”趙不二在旁邊搭一句道:“昨後半夜在廚房拉著我們擲雙陸耍錢,我還贏了他倆子兒,莫不是覺沒意思就從小門走了?”

“總之大家都留意著,別讓不相幹的家夥再渾水摸魚了。”露哥說完又急匆匆帶人走了,我一直沒敢作聲,想起天亮前還看見那客人說要去睡柴房,當時我給他指路來著,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那裏……便跟烏糍姐說要去後麵儲物房裏找些做點心的幹花,就一個人溜到後麵,果然走近柴房門外就聽到裏麵傳出陣陣鼻鼾聲,我暗暗驚道:“居然還在睡?”

看看四下無人,我才大著膽子把柴房門推開一些,又不敢進去隻在門上輕輕敲幾下:“客人?那個……王員外?”

裏麵的人根本沒反應,我隻好在地上撿個小石子兒朝那屋裏扔進去,本來是故意朝鼻鼾聲的旁邊扔的,但那人忽然一翻身,石子兒就“啪”地一聲鈍響,似乎恰好打在那人什麽地方了,許是猛地被驚到,隻聽“嗷”一聲怪叫,那人一疊聲高喊起來:“別打!別打!我有金子……都藏在溝裏呢!”

聽他這麽喊可真把我嚇一大跳,萬一要招來人怎麽辦?

“噓!噓……你、你別喊了!”我急得跺腳用手拍幾下門邊,屋裏那人似乎才醒過味來,靜默了一下:“是你啊小姑娘?”

我一邊又張望一下四周,一邊好心提醒他道:“你是王員外吧?方才萼樓的總管帶人來廚房找過你。”

“嚇?你沒告訴她們我在這兒吧?”那人一下跳起來,但那黑乎乎的屋裏都是雜物,他一動就撞在什麽東西上發出“砰”的悶響,隻聽“唉喲唉喲”一連串慘叫:“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啊!如何是好……”還好這回沒敢高聲,我手心都替他捏著一把冷汗:“你、你撞到眼睛了?你放心吧,我沒告訴她們。”

那人聽我說沒告訴,立刻又忘了疼:“哎?真的?小姑娘你真是好人啊!”他說著就從屋裏三步兩步跳出來,我看見他那張大嘴巴的臉從黑暗中伸出來,心裏就一陣發怵。連忙後退幾步:“別……不、不用謝。”

那人探出門外朝四下張望,然後又抬頭看看天色,用力吸溜著鼻子道:“哎,今夜要下雨啊,是好時候。”

“下雨?”我也不由得看看天,隻有些星光閃爍著:“這天色不像要下雨啊?”

那人嘖嘖扁嘴:“你這小姑娘懂什麽!”說著他伸個大懶腰,自言自語嘀咕一句:“先找吃的去。”

我見他抬腿就要走,趕緊叫住:“你往哪兒去?要被發現的!”

“不打緊,看我王八寶的身段!”那人說著話就突然腳底抹油一般閃到前麵排屋下的陰影裏,借著黑暗的掩護,幾下就沒影了,我追過去看時,若不是他身上穿的綢緞衣裳在夜色裏有微微反光,我還真不知道他那麽快竄到那廂長廊門裏,就不見了。

看來真不是普通的客人,像是又往花塢去了?萬一被抓了說出我來可就麻煩了呀?我心裏生起幾分忐忑,想起廚房的事,連忙到儲物房拿出幾包幹藥菊和紅、白、綠萼諸色幹梅花,裝作沒事的樣子回到廚房交給烏糍姐。

“這一包黃瓣**,花心微赤,乃是錢塘本地的特產;而這包白瓣菊,花心蕊黃,則是滁州的名品,消暑祛火的良藥……先前配蜂蜜或參須做的凍點心怕是吃膩味了,換換做法吧?”烏糍姐兀自在那思忖做點心的新點子,我也幫著想了想:“那些北方來的客人不是不愛吃甜麽,就把**泡軟錘碎然後和進魚肉麵粉裏做鹹的小煎餅吧?梅花就撒點在煮好的肉羹上,不是挺好看的?”

“你說的法子也好,梅花還可以做醒酒冰,熬化石花菜放進梅花和冰糖,涼以後切條擺一碟放冰匣子裏送去。”烏糍姐一板一眼地扳著手指,數出好幾樣點心樣式,這時卻因沒有足夠人手,羅娘指派我去花塢送一提盒熱菜了,我心想去一趟花塢也好看看那個王員外什麽情境,便立刻接過東西往花塢走去。

長廊裏的穿堂風“咻咻”地把我手裏燈籠吹得忽明忽暗,對麵有兩個有說有笑走來的姑娘,是花塢的蕙兒和芸妞,她倆都隨花顧年校書的性子,最是風流潑辣又促狹的,我曾見過她倆灌醉一桌男客人後,就散開頭發坐在他們身上提壺喝酒,連頭皮脫下一塊竟也不覺,生生露出半邊紅黑爛肉的骷髏相,累得我去送醒酒湯時活活被嚇個臭死!所以每次看見她倆我都心有餘悸不敢正視。

“高柳春才軟,凍梅寒更香……”清冷的歌聲隨風而至,又是從流水對岸那假山高處的“雪鵷嶼”飄來的,就聽得這廂芸妞道:“那梅死人夜夜唱得吊魂離喪的,也不嫌晦氣!”

“你別胡說,我先聽誰講起,今夜‘雪鵷嶼’有貴客,似乎是碧蘢夫人家裏那位少爺……”她正說到這,忽然覷見我走近,便閉口不語了,隻是“哼哼”地漱了漱嗓子:“金太尉要吃的羊血燒粉條兒、羊肉韭菜盒兒有做來麽?”

我有點畏懼她倆,低聲答:“菜是羅娘做的,我並不知道。”

芸妞撇嘴道:“罷了罷了,你跟她囉嗦什麽?露哥那邊還等著呢!”說完倆人就匆匆走了。我暗暗長舒一口氣,把東西徑直送到花塢,還好金太尉要的菜式都有,我拿回空提盒走時,四處打量一下院子,到處也不見那王八寶員外的蹤影,心下更升起不小疑惑,但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隻管低頭做好自己的差事算了。

回到廚房剛倒杯茶還沒喝到嘴裏,烏糍姐在那邊拿著一摞木質糕模“啪啪”地敲打一邊喊我道:“小月,快來與我做糕,你們江都的柿糕、栗糕、山藥糕?”

“哎?來了!”我趕緊應道,困惑她怎麽忽然說起江都的糕。

“先來人傳話,今日有自家來的貴客……你別望我,我也不曉得誰是自家來的貴客,隻說今夜宿在‘雪鵷嶼’,要吃蘇州排骨、江都糕點,我想這江都糕點不外就是這幾樣吧?由你來做便穩妥了。”

“噢,原來這樣。”我想起方才看到蕙兒和芸妞她倆也說起過什麽自家來的少爺,不過口味倒也不算刁鑽,既然是江都糕點,本是容易做好的,我請烏糍姐蒸些山藥泥,自己則去找出十來個大幹柿餅,切條去核,然後再入舂臼內搗爛,另篩一升糯米粉、粗糖,加少許水與柿餅拌勻揉成團,特意挑兩雙如意、和合圖刻印的糕模板子,將柿糕嵌入印好後,上甑蒸熟。

烏糍姐搗好山藥泥,我拿糖攪過豆沙餡,又印出幾籠山藥糕,後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鵷嶼”,就擇出幾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幹白梅散在雪白的山藥糕上,這時羅娘管辦的蘇州排骨也做好了,烏糍姐手腳麻利地把肉菜點心裝點好,再外撿四樣蜜煎雕花紅林檎、青柑、荷葉青梅肉、酥筍櫻桃果子碟,全都打點好後,就朝我努努嘴:“你再去一趟吧,若看清是哪樣的貴客,回來跟咱們也說說?”——

自我來萼樓做事數月,向來都不曾見聞“雪鵷嶼”和“月船仙”兩處叫過任何熱菜或者點心飯食。廚房裏其他人閑磨牙說起這事,也因誰都未曾去過這兩院子,所以估摸二處是另有設廚房吧;隻有我,因初來不久時得悉這萼樓乃是非人鬼魅聚集的地方,心內不願逗留,趁夜色私自逃跑時卻意外碰到乘坐靈船自虛空鬼蜮回來的“月船仙”兩位校書,算是見過一回正麵,當時無計可施被強行留在萼樓後,卻也再沒到過所謂的‘“月船仙”這一院,想來這兩處本就不是接待凡間情場的境地,才這般行跡成謎吧?至於“雪鵷嶼”……我站在長廊流水邊,望著對岸梧桐樹影遮的那一行台階,該怎麽過去呢?

正發愣,就覺有陣涼風驟起,那叢梧桐樹“沙沙”地輕輕抖擻幾片枝葉,有一片雪白飄帶先是從樹身後麵晃起又落下,緊接著一個雙鬟發飾的女孩兒伸出頭來,見到我便朗聲問:“你是來送糕點的麽?”

我連忙點頭:“是的,我該怎麽過去?”

“你等著!”女孩兒這才從樹後走出來,我頓時有點驚異,隻見她身穿一件銀線刺繡的水藍襦衣,下穿著素白六幅湘水月華裙,腰間所係垂地寬長的一大段雪花白紗宮絛,上麵並沒串玉佩或寶件來壓裙幅,因此走起路時那宮絛便自飛起飄飄然的,一時映襯在水畔樹影婆娑下,竟美如絹畫上的月宮仙子落凡塵一般,我不禁揉揉眼睛定定神,訥訥隻知道“哦”的應一句。

隻見那仙子一樣的女孩走到水邊,雙手將腰間的宮絛捧起往空中一拋,那輕紗就似活了一般生長展開並朝我飛來,我嚇得“哎呀”連連後退幾步,但輕紗卻輕輕地落在水麵上,正好一頭接上我腳下的岸邊,那女孩招招手:“別怕,踩著它走過來吧。”

“踩著它過去?”我不敢置信道:“這又不是橋?”

“它就是橋,過來吧。”女孩兒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樣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來她本也是通曉神通的鬼怪吧,便小心翼翼地伸腳在水麵的紗上試了試,觸感仿佛是踩在微微柔軟的草地上,便大著膽子踏在上麵,果真沒有沉下去,於是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對岸。

“都說了沒唬你吧。”女孩兒順勢拉我一把,然後反手將長宮絛收回:“摸你的手是暖的,你是人間來的活人吧?我都好久沒見過活人了,來!隨我這邊走。”

她的話頓時讓我全身打一冷戰,但她若無其事的模樣轉身就引路,我站在那走也不是,想回頭逃也不是,她好像隨即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又回頭看到我那樣子,不禁“噗嗤”笑出聲來:“你別怕,我叫綾雀,快隨我來吧。”

這女孩兒的名字挺好聽的,倒無形中消除了我心裏一些忌憚,再定定神深吸一口氣,跟著綾雀拾階而上,走了三五十步卻還不到頂,心中暗暗驚異,想不到這一座看似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山,並不隻是作勢修葺得高聳,再往回看那底下對岸的回廊燈火時,都顯得淡遠朦朧了。

“……望虛簷徐轉,回廊未掃,夜長莫惜空酒觴。”一段歌聲忽然字字清晰飄到耳畔,我再轉頭看時才知已經走到台階頂端,麵前竟豁然開闊出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幾十本枯枝白梅樹錯落林立,有幢飛簷紅窗小築在其中燭火通明,隻是門前立一根高杆懸掛三丈飄揚白幡,讓人看著有種很不吉祥之意,我揣著惴惴不安待走近小築,到那垂白帳簾幕的門外時,綾雀停步回頭打手勢示意我噤聲,然後接過提盒再走到門邊,屋裏立刻有個女子挑開簾幕露出半個身子,我仔細看去也是個裝束跟綾雀很像的女孩兒,隻是眉心貼著一朵銀色花鈿,神情同樣俏皮:“怎麽才來?”

綾雀回頭朝我努努嘴,我隻好道:“東西都是現做的,會遲一些……”我的話還沒說完,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過提盒進去了,綾雀便轉來牽起我的手:“綾鶯就是性子急,你別在意,進來喝盅茶?”

我就隨她進了屋,原來裏麵也是一間外室,陳設十分素淨簡單,我在門邊一張長凳上坐了,按慣例等裏麵退回提盒就走,綾雀說是進去給我拿茶,卻很快又回轉出來:“你且進來一下。”

我隻好隨她轉入一扇菱花門楣,裏麵是一方蒼白格地的天井,正中直對一大間掛滿幾重白色帷紗的敞屋,看不清裏麵的人,隻聽綾鶯的聲音在裏麵道:“剛唱的是《紅林檎近》,難得廚房居然也送來這一碟紅林檎。”

“綾雀,你來倒一杯荷露茶給外麵那位姑娘吧,勞煩她走這一趟。”一個輕柔的女聲這時在裏麵吩咐道,綾雀答應著進去了,不一會就用小托盤盛著一杯茶出來,我心下對鄭梅夫校書的溫順和善十分驚訝,接過茶時不由得伸頸朝帷紗縫隙間細看,隻見那屋內陳設琴案燈柱,鋪陳卻都是一色的素白,多少叫人想起仿佛人家祭奠的靈堂模樣,而手持酒酌的綾鶯侍立在一個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二人圍在一張八仙桌邊,卻看不清那坐的是什麽人;忽然綾雀的臉擋在我眼前並小聲道:“看什麽?讓你來喝茶就好好兒喝你的吧。”

“哦、哦!”我趕緊低下頭把杯子送到嘴邊,就聽得裏間盞箸觸碰之聲突然停了停,梅夫校書有點意外地問道:“少爺,這點心味道不合胃口麽?”

裏間又靜了靜,我看一眼綾雀,她也一臉茫然,我的心頓時提到嗓子,卻忽然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少年人淡然的口吻道:“沒什麽,隻是有些奇怪,這裏廚房的手藝竟然跟當年在江都吃過的那家有點相似……”

屋裏人的話還沒說完,我的腦子裏也還未轉過彎來,猛然外麵震天一聲“轟隆”巨響,緊接著一片延續呼喇的山石崩塌聲,我頭頂的瓦礫連帶我腳下的方磚都晃動起來,綾雀受驚了一個沒站穩靠到我的身上,我和她倆人一起跌坐在地,我驚叫:“怎麽回事?要地震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背後“咻”一道寒風刮起,數張帷紗登時被卷起豎直向天,就見白影一閃掠空而去,綾鶯和一位臉色蒼白的白衣麗人奔出來,隻聽那麗人朝天喊一句:“少爺當心!”綾鶯則攙住她的身子道:“校書,咱先到外麵空地處等等吧?”然後她又彎腰拉綾雀和我起身:“走,快到外麵去。”

這回真幸好綾鶯做反應及時,她將我們幾個拉出小築外麵,就聽見背後屋裏“嘩啦啦”地一通零落砸碎,我們幾個站在空地當中,腳底震顫更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著這白石地麵已經迸開不少斑駁裂紋,綾雀急切道:“這萼樓是碧蘢夫人一手建立的結界,怎會忽然崩裂?”

我見梅夫校書眉頭緊鎖,似還在思忖什麽,旁邊綾鶯就道:“先不說這個,要再震下去恐怕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對麵人間平地去?”

梅夫校書隻略一點頭,我還沒明白她們接下來要怎麽做,就覺腰間被什麽寬長柔軟的東西纏住,接著一股陰柔力道將我整個人扯到空中,我本能嚇得雙手一邊揮舞一邊大叫起來,但身邊同樣飛起的綾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別叫,對麵就是‘風露人間’和‘花塢春曉’,驚動到那裏的人就不好了。”

當我隨著她們的白衣輕袂一道落在長廊上,驚魂甫定時,身後的流水卻像煮沸的鍋水一樣冒出大串泡泡,長廊的屋簷同樣“嘚嘚”地抖顫,但比在“雪鵷嶼”上的震**似乎小許多,鄭梅夫校書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與人間的聯係,這邊人間地麵的撼動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處看著這位鄭梅夫校書的形容,雖然麵色蒼白有些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著盤雲髻,鬢角修飾得尖齊,貼著幾朵雪粉花鈿,耳垂處掛下兩滴青金墜珠兒,恰把纖長脖頸映襯得十分優美白皙;額間剃掉眉毛用青黛化出一雙微蹙娥眉,胭脂色淡抹了唇點,倒使得秀削麵頰更雍容端麗了。我心裏不由暗暗歎服,這樣的女鬼真比天仙還要美啊?隻是再往下看她的衣著,雖然同是輕羅白衫褶裙,但從衣襟到裙擺處,都散落著不少血色痕跡,仿佛有意暈染出來的花團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團,就該用絲線繡刻邊沿才對,她這卻明明都是從內透出來的血跡……我背脊發寒不敢往下細想,就聽綾鶯道:“不知碧蘢夫人和少爺抓到搗亂的老鱉沒有,真是掃興啊,難得少爺來一趟……”

她的話說一半就停住了,目光撇向我,似乎是不想讓我知曉太多她們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趕緊找個由頭跑掉:“我、我該回廚房去了,不知道那邊有沒有震壞東西……”我一邊說一邊就轉身往回跑,綾雀卻喊住我:“哎!你別把‘雪鵷嶼’看到、聽到的告訴人!”

“我不會說、不會說。”我隻得又轉而朝鄭梅夫躬一躬身,鄭梅夫並不在意,擺擺手就讓我走了。

廚房這邊廂果真亂了套,我走進院子裏就看到羅娘和阿旺正把一大口熱氣騰騰的鍋搬到空地中央,趙不二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拍著大腿:“屋頂的瓦片都砸到我使用的鍋裏了,砸漏了都,再怎麽炒菜?”然後又罵一個給他幫廚的小廝:“愣著作甚?快去撿那些沒砸爛的瓷器碗碟啊?萬一又震起來怎麽是好?”

烏糍姐讓阿濁把一筐筐的瓜果和壇子盛的醃菜都搬出去,她自己和九妞則在地上裏撿蒸籠,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點心和麵粉,烏糍姐連叫可惜,九妞一邊順手拿起糕,撥了撥泥灰就塞進嘴裏,一邊繼續收拾。我走進去,大家也沒空暇搭理我,我便和阿濁一道搬壇子,阿濁挨近時看看我,又在我身上聞了聞,小聲問道:“你到哪去了?”

“我去送飯菜啊?”我明知道她指的什麽,便裝作沒事答道。

“老青和老虎他們都不見了,我好擔心他們……不知道都怎麽回事。”阿濁憂心忡忡地道。

“是因為地震,他們都躲起來了?”我想了想反問道,其實來萼樓這麽久,我也明了那幫戴麵具的孩子必然不會是正常的人類小孩,但阿濁每日都堅持把自己吃的飯食分出一部分給他們,將他們當做弟弟一樣看待和照顧,我也就不多問什麽。

“為何會震起來呢?”阿濁嘀咕著,我想起方才遭遇的情形,也不禁歎口氣:“是啊,為何呢?”一時走了神,手裏抱的半缸糟米酒傾側過來,竟然潑到自己前半身衣服上都是酒水,我“哎呀”一聲,阿濁趕緊接過酒缸:“真不小心,快去找水洗一洗吧?”

“唉,倒黴!”我忿忿地抖著衣服,打算回我自己睡的屋子去換一件上衣,可走到後院路過柴房門口時,就看見一個黑乎乎的矮胖身影正在那門邊地上匍匐著,一邊還伸手去撥那門上的栓子,我認得那身微微反光的綢緞衣色,不無驚訝地走過去:“誒?你不是王八寶……員外?”

“啊?”那男人嚇了一跳地轉過頭來,一見是我,立刻把手指放到嘴邊:“噓!”

我更奇了,便湊近些小聲問:“你怎麽又回來了?”

那人更焦急起來,拚命打手勢:“噓-噓!”

“啊?”我還未反應過來,突然隻覺腦後驀地旋風大作,寒意噴湧而來,我下意識回過臉去,一把蒼白骨節、徑尺長黑色尖利指爪已經送到眼前,我喉頸間一緊,連驚叫都發不出——

“誒?怎麽是你?”半空夜色中依稀能看清一張煞白鬼臉,但那疏朗眉目和話音都似曾相識,我瞠目啞口,半晌才結巴出聲:“春、春陽?”

就在這時,地上一直蜷縮狀的王八寶員外忽然直起身大喝:“呔!”

一幕煙塵就地彈飛而起,我的眼睛、鼻子全被遮迷住了,就聽春陽淩空返落地麵似乎一手拍擊地麵發出“嗙”的震響:“想逃?”

但王八寶已經沒了蹤跡,我手捂住口鼻往旁邊躲開好幾步,喘了好幾口氣才借著淡淡月色看清院子裏,身穿寬大白色鶴氅,卻散著頭發的春陽站在那裏,他麵前的地上空空如也,王八寶員外確已不知了去向。

“又跑了!”春陽咬牙低聲恨道。

我仍不敢置信地看著春陽就站在我的麵前,腦中恍然想起先在雪鵷嶼送點心的情景:“……原來方才在雪鵷嶼要吃江都點心的人是你呀?”

春陽似乎正凝神在尋找王八寶的蹤跡,聽見我的話,默了默,才微微側目:“你怎會在這?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我……”我正不知從何說起,遠處趙不二和烏糍姐還有阿旺他們舉著燈就一疊聲跑了出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什麽聲音?”

“啊?”我更加錯愕地望向他們,他們顯然並不認識春陽,見到我二人在那,還好此時春陽已經收起猙獰鬼臉,恢複一如從前那樣掛著淡漠氣度的清雋少年;我不知所措看看春陽,又看看他們眾人:“沒、什麽事也沒!”

“這位是……哪來的客人?”趙不二看看春陽又看看我,那說話語調明顯有些曖昧起來:“小月,你在這做什麽?廚房裏大家都忙成那樣,你還有空跟人在這閑聊?”

我連忙解釋:“方才和阿濁在搬米酒的時候潑灑了一身,我想回去換身衣服的,碰到這位少爺,他許是走岔路了……”我不太會撒謊騙人,所以說著說著臉都漲得通紅,還好夜裏趙不二看不太清楚吧?我又看看春陽,他自然不必在意趙不二的話,方才身上那件彩繡雲芝紋的白鶴氅沾染到塵土,於是他將雙手收在長袖裏,低頭將衣擺兩邊各自撣了撣。

“哦,走岔路?”趙不二和阿旺他們幾個的臉上果然露出竊笑的神色,他們肯定是把我和春陽想成在這裏苟且私會的關係,但這也就罷了,我更怕他們再說錯什麽,萬一惹怒春陽會招來殺身之禍的!幸好這時又有一陣急匆匆腳步聲傳來,是露哥舉燈帶著一行女人跑來,她們所有人一見春陽立刻驚惶地迎上來齊齊躬身行禮:“春陽少爺,原來您在這,小的們來遲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