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麵丸2

我給她看我手裏的裝米的簸箕,忽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頓時皺起眉頭,提著燒火棍就連跳帶竄地過來:“小月你剛才去宰雞還是殺魚了?”

“宰雞?沒有啊?”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她不信,靠近我身上又聞了一下:“你身上沒沾血,怎麽一股子血腥味?”

“血腥味?沒有啊?”我更加奇怪了,抬起胳膊聞聞袖子:“我怎麽沒聞到?”

“而且腥得重,都是死了的味道。”阿濁用手指揉揉鼻尖。

我被她這麽一說,心裏油然有些發毛,喉嚨裏本來就不舒服有什麽噎著似的,這下感覺更堵得慌,連忙用力咳了幾下嗓子,阿濁看我這樣趕緊去水缸裏舀一瓢水來:“怎麽了?喝點水試試?”

我接過來喝進一大口,不曾想涼水入喉就覺一陣刺辣,馬上俯下身去嘔了起來,還好晚飯隻吃了點粥和小鹹菜,所以沒嘔出什麽,倒嚇得阿濁拚命給我捶背:“小月你別嚇唬我啊,小月你怎麽啦?”

我好半天才緩過來,擺擺手:“沒、沒事。”

阿濁也俯下身來,卻定定地看著我,我一邊用水瓢裏剩下的水洗臉一邊不好意思說:“怎麽?我臉上還有什麽?”

“小月,”她還是那樣看著我,有些鄭重其事地壓低聲音問:“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剛才?”我愣了愣:“剛才去鴛鴦館了,因為今晚消夏宴的事去請示一下夫人。”

“她們給你吃東西了?”阿濁好像知道什麽似的,恰好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穿的這新衣服也是她們給你的?”

“是啊……”我更覺詫異:“沒給我吃什麽,不過給了我這個。”我從懷裏拿出那盒胭脂給她看。

“哦…胭脂?”她好像冥思苦想了一下:“這是吃的麽?”

“這是畫在臉上的。”我有點好笑:“那些姐姐們化妝在臉上,抹這個紅紅的會很好看。”

“畫臉上的?”阿濁登時吃了一驚,一擺手打在我拿的胭脂盒上,我沒拿穩就將胭脂盒摔在地麵,發出‘乓’地碎裂響聲,我雖然不化妝但還是覺得摔碎了可惜,趕緊去撿:“哎!這是瓷的,掉泥地上都糟蹋了……”阿濁卻一把拉住我:“別撿了小月!”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拉著我挪開兩步:“以後千萬別吃夫人給的東西,也不要接受她給的禮物!”

我看她的樣子很反常,心裏也警覺起來:“為什麽?”

“我也說不清楚,總之你別吃就是了!”阿濁雙手緊緊抓住我的兩邊手臂,眼睛還看了看周圍,略小聲急切地道:“來這裏做事的人,總是說不定哪天被她們叫去,就回不來……小月,我不想你也回不來……”

“回不來……”我腦子裏立刻閃過阿晉的麵容身影:“這麽說,阿晉就是因為跟她們去了才回不來的?”

阿濁點點頭,這時廚房那邊傳來烏糍姐的喊聲:“小月、阿濁,你們倆別顧著在那說話,快舂米啊,我這等著用呢!”

“好、好!”我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回應了她,但心裏卻‘咚咚’地打起鼓來,阿濁看我驚魂不定的樣子,連忙又拉我的手去放在簸箕上:“不過烏糍姐和羅娘在這好久了,還好好的啊……可能是我瞎猜的吧。”

“可是……”我想到方才在鴛鴦館時的情形,彎腰再去撿起地上那碎裂的胭脂盒,借著光看裏麵,那胭脂塊也已散開,我撚一撮在手裏搓了搓,那種花香中隱隱透露出的刺鼻腥味更大,我困惑地看看阿濁,她也一頭霧水地看著我,那邊廂烏糍姐端著麵盆在裏麵開始罵罵咧咧了,阿濁便拉我去石臼那舂米,我慌慌張張的當兒,連摸過胭脂的手也沒洗,加上黑天裏靠一盞小豆油燈看不清,就把米都舂好了。烏糍姐用糯米粉包桂花糖做餡兒,蒸熟後滾炒香芝麻末兒做了幾十個芝麻團子,各送去了風露人間和花塢春曉。

我起初並沒有想到這裏麵會出什麽事件,不曾想三更時分,就有人傳來話說風露和花塢兩院的好幾位客人吃喝完茶果點心就各自有些身體異常起來,風露人間的客人還好些,先是臉色紅漲進而發紫,然後全身抽搐,兩眼發直,隻想作嘔但又嘔不出什麽,模樣看來像是急驚風,跟班下人已火速奔去尋醫了;而花塢的國舅和其他幾位客人那時正在切西瓜猜裏麵有多少瓜籽以做賭局玩,當時國舅正低頭對著兩半切開的西瓜在數籽,突然大叫一聲就一臉撞進西瓜瓤裏,眾人把他拉開之際就發現他昏厥了,再灌水掐人中也沒反應,後來一摸鼻息竟然全無了!

“後來呢?”烏糍姐急得扯著傳話的丫頭直問。

“後來?後來連那幾個也不知道是著急過頭還是怎麽的,也有的開始彎下來大吐黃水的,還有的跑到茅廁去瀉肚子,反正都十分不舒服起來了。”丫頭聳肩:“夫人不是正好也在風露人間麽,聽說花塢也出事了就趕過來張羅,這會兒還沒抽得空查緣由呢,若是因為廚房這裏做事不幹淨導致的老爺們得病,她可不輕饒!”說完她就走了,剩下廚房一屋子人麵麵相覷。

羅娘雙臂抱在胸前朝烏糍姐努嘴:“先幾個時辰裏,酒飯茶果都吃過,如何查呢?”

我和趙不二在一旁都還不知所以然,阿旺衝我倆齜牙:“真要查出來是廚房做事不幹淨,那輕則罰扣月錢,重的……那些老爺都跟官府有關係,莫不要送咱都到官府法辦?”

“兔崽子就別瞎攪和了!”羅娘嗬斥完阿旺,大家都默在那裏,好半晌才散開繼續幹活去了。

後半夜還好沒什麽動靜,除了各院來傳喚些湯水外,一直到雞鳴前還算平靜,我和趙不二忙完一整夜的差事,好歹能回家了。

小琥一直對我在萼樓做事而十分擔憂,聽完我跟他描述的昨晚的情形,他沉默了一會兒:“那盒摔碎的胭脂你打掃了麽?”

我有點驚訝他怎麽先問起這個:“打掃了啊,院子裏一般都叫阿濁打掃,做完工吃飯的時候我看她在外麵打掃來著。怎麽?”

“你先前不是就說過,奇怪為何萼樓那什麽夫人要請趙不二和你去做工麽?”小琥眉頭擰緊:“阿濁說的話恐怕就是答案之所在……萼樓恐怕很危險,隻是我想不通她們究竟是怎麽做的,把人叫去弄走,能做什麽呢?那胭脂有什麽玄機?”

“若有事,今晚回去便知道了。”我說這些時已經困倦得眼皮子打不開了,小琥看我的樣子不禁莞爾:“你先睡吧,我今日出去時也向當地人打聽一下,萼樓既然是那麽有名氣,問問便知了。”小琥說完便出門去了。

我半敞著門昏昏睡熟,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依稀聽見大門外有人走進來,像是陌生男人的腳步,略翻個身,心裏還想到頭羹店都關張了,大上午的有誰會來?

就聽得一個男聲說:“下毒的人找到了,看她手上指甲縫裏還粘著紅的,就是毒藥的鐵證!”

嗡——我頓時驚醒不由分說坐起來,把雙手指甲縫仔細一看,微微的紅色果然有些殘留在裏麵,是胭脂?我腦子裏“嗡”的一下響,原來那胭脂真的有毒!

連滾帶爬下床跑到院子裏看,烈日炎炎下,什麽人也沒有啊?我怔在那裏,剛才明明有人進來說捉拿下毒的人麽?哪兒去了?

我正站那發呆,趙不二的堂客從街上提一桶水回來了,看見我便奇道:“這才巳時二刻你怎麽就醒了?”

我趕緊問道:“方才有人進來麽?”

“我剛出去,從家門到那邊水井再回來這一會兒工夫,貓狗都不見,哪來人了?”女人看我的樣子“噗嗤”一笑:“看你這樣子八成是睡迷了,做夢呢吧!”看她不在意地走了,我仰頭看一看天,日陽刺目,且異常灼人,我隻好躲回屋裏,抹一把頭臉的汗重新躺下,一抬手又看見指甲縫裏的紅,驚得又坐起來,莫非他們真是吃了我經手的點心才發作病倒的?……可如何是好?若被查出來是不是真的要被送去官府法辦?這當兒小琥也不在,我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真急死人了!

頂著暴曬我走到街上的水井邊,打一桶水仔細將手洗了幾遍,把那點紅都摳得幹幹淨淨,才再回到睡覺的屋裏,進門就見我養的烏龜在地上慢慢地挪動,我心裏不禁又想起過去,心裏生起一陣悲涼,俯身抓起它:“小武,你怎麽不變成小武了?”說到這,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小武,你快出來啊?你以前不是總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就變成人麽……你快變啊?”烏龜隻是溫吞地睜著綠豆兒眼看看我,就把頭慢慢縮進殼裏了。我蹲在那裏看著它發了好一會兒愣,想想又害怕,但害怕也沒有用,滿腦子亂得像漿糊一樣,蹲得腿酸就索性坐在地上,頭挨著門檻,不知過了多久居然也睡著了,這一覺就睡到日影西斜——

“月兒、月!怎麽睡在這裏?快醒醒!”

是小琥的聲音,我睡得頭昏昏的,模糊睜眼:“誒?什麽時辰了?”

“我把活兒都做完回來了,你說什麽時辰?”小琥好氣又有點好笑的樣子:“你也不嫌地上涼?快洗臉去!”

我揉揉眼趕緊爬起來,走到院子裏水缸邊舀水洗臉的當兒,就聽見趙不二的大嗓門從外麵街上傳來:“……你們不知道,那萼樓真是名不虛傳啊!什麽皇親、國戚、巨富的大人物都有!”

“趙掌櫃的,那你在廚房都做什麽飯菜?不會還做你那幾碗頭羹吧?”有人寒磣他。

“嘁!我炒的菜那些老爺都愛吃得什麽似的,平時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換我這種有滋味火候的小菜調劑一下,才覺得好呢!”趙不二洋洋得意,我一邊洗臉一邊聽著,冷不防小琥走過來低聲道:“我今天也跟人打聽過,那萼樓就是本地數一數二的妓館,隻是地處得荒僻些,一般人少去,且隻接待巨富貴胄,普通人根本消費不起,所以知道裏麵底細的人也沒有。”

“昨後半夜也沒什麽了,也許隻是虛驚一場?”我想了想:“其實也不確定那胭脂是否真有毒,但按理說如果胭脂有毒,那碧蘢夫人她們自己不先被毒死了?我是太緊張所以自己嚇唬自己吧?”

小琥思忖著,困惑地搖搖頭,他也拿不準該如何,再看外頭誇誇其談的趙不二,他恐怕早就將昨晚的事件忘得一幹二淨了,這時他的堂客走出來喊我去做飯,吃完了好打發我倆去萼樓做工的,我隻得不想那麽多,按捺下不安去忙了。

據說碧蘢夫人拿出家傳秘製的丸藥給國舅他們吃,他們的急病就全都好了!

廚房裏大家都在議論紛紛。

“沒事就好。”烏糍姐拍著胸脯:“聽說夫人讓人尋查究竟,也查不出結果,有人說會不會外麵的人混進來給大人們下毒的?現在世道那麽亂……因此今晚開始各院會準備銀簪子試菜,大家做事都小心些就好。”

廚房裏大家一如平日地做事,同樣給我分派些工作,似乎碧蘢夫人沒有懷疑是我……又或許那個胭脂是有些古怪,但還不至於手指甲裏那麽一點就把幾個大男人毒倒吧?隻是我心裏仍在意阿濁說的,那些去了就再沒回來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趙不二要我幫忙做白切肉,先把黃瓜條鋪在盆底,再把薑芥水煮過的帶皮紅白六層花肉切成燈影兒裏能透亮的薄片,碼放整齊後淋鹵蝦油、醬油、糖、鹽、醋調的汁;後來風露人間的人傳話說風娘想吃粗菜豆腐,這倒可忙壞了我——

嫩紫茄子要切小丁,加青毛豆仁抓鹽過油炸熟,冬瓜、筍和藕、香蕈再另切丁,以火腿湯煮軟然後勾芡備用,再有一把脆嫩小青菜和絲瓜一起切成菜泥後以花椒香油炒,方整一塊巴掌大的鮮豆腐放盤子裏隔水蒸一下取出,周圍便按照以上製好的菜蔬不同顏色在豆腐周圍紫、金、紅、黑地鋪陳起來,最後一勺香油菜泥輕輕澆在豆腐中間,這才成功,隻是細致功夫磨人。

我把這粗菜豆腐和一些風露人間慣常要用的點心裝盒送去,一路提燈籠走時不由得一路看,總覺得心裏還惴惴的,可心裏越怕越見鬼,走到長廊半路時,借著廊上風燈就遠遠見露哥和另一個人說著話從那邊走來,我一遲疑就想避開,可身邊沒有去別處的通路,隻得硬著頭皮過去,待走得近些,平白一陣小風刮起,我手裏燈籠的火苗也一晃,再抬頭好像眼花,露哥身邊的人身影倏忽就不見了!我頓時一愣,露哥就已走到麵前,還是一副笑麵迎人的模樣道:“誒小月姑娘,我正要去廚房找你的。”

“找、找我?”我心裏‘咚咚’敲起鼓:“姐、姐姐,方才跟你說話的人怎麽不見了?”

“剛才有人跟我說話?”露哥看看左右茫然不知的神情反問:“剛才沒有人在啊?”

“剛、剛才明明有個人跟姐姐一起走著,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了?”我伸脖子望她身後,長廊上空空如也,莫不是……我又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

“沙子迷眼了?”露哥湊近了端詳我:“怎麽今天沒穿我送你的衣服?你這單衣太素淨了,昨天夫人給你的胭脂帶在身上麽?還不拿出來抹點!”

“沒、沒帶在身上。”我訥訥地答,腦子裏又似漿糊一般沒頭緒了,怕她再糾纏要我換衣服,便忙道:“我剛做的菜豆腐和點心要給風露人間送去,涼了就不好吃了,姐姐我得先去了。”說完低頭就走,不曾想她轉身跟著我後麵也往回路走:“那正好我也有話跟風娘說,咱一道去。”

到了風露人間,今日罕見的竟沒有客人。聽見露哥到了,風娘穿一件玉色垂紗披風從屏風裏走出來,我是第一次這麽近著看清風娘的正麵,雖然夜色燈燭裏仍不太真切,但她一頭高高狄髻,瓜子臉龐,纖長手臂上繞幾圈雪白晶瑩珠串,高挑的身形步子一動腰際係的玉佩絡結相碰就發出悅耳“啷當”聲,真宛如畫上下來的清淨仙女。

“夫人有什麽話要說麽?”風娘說話時微微昂起下巴,耳垂上有些誇張的細圈大翠環便一晃一晃的,她的聲音也像掠過的風聲那麽輕淡。

“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問你上回做的玉麵丸都用完了沒有?”露哥說著卻看了看我,不知她是什麽意思,也引得風娘看看我,她的大丫鬟雲香趕緊接過我手裏的食盒,把菜和點心端出來:“嗯,今兒的粗菜豆腐是小月姑娘做的吧,火候顏色看著很好。”

“先放著吧,我這會兒還不想吃。”風娘淡淡道,神情慵懶地回身走到屏風旁邊一架吊蘭下的太師椅上坐:“上回玉麵丸做了不多,各院姐妹上下一分,一埕子已經見底了。”

“那可得再做些了……”雲香給露哥遞了一把紈扇,露哥便拿在手裏看:“這緞子真水滑,小月你摸摸看?”她說著就把扇子伸到我麵前,我直覺觸鼻一陣濃香,差點就打個噴嚏,忙道:“不了,不了,我剛做菜來著,手有油。”

“最近聽說廚房新來了兩個人,就是你啊?”風娘接話道:“近來點心都是你做的?”

“是,烏糍姐有事忙不過來,有些點心就讓我做。”這時軒外陣陣輕風貼著地掃進來,把風娘的衣衫的寬擺吹得飄飄然,把我看得有些呆了,露哥卻又用扇拍我肩頭:“風娘,你還別說,這位小月姑娘的烹製手藝可的確好,碧蘢夫人也常誇她。”

“是了,你不如來幫我做些新的玉麵丸?她們總笨手笨腳的,浪費不少東西。”風娘說完,竟沒等我答複願意不願意,就轉去吩咐雲香:“帶她去吧。”

我腦子裏猛地思起那日阿晉被雲香叫去做玉麵丸的情景,登時急了:“我、我不去!”

“嗯?”風娘和露哥她們都一齊望向我,被我喊得一愣。

“廚、廚房裏還有好多事等我去忙,實在不敢幫您這個忙……”我情急隻好隨便編個謊。

“做玉麵丸比你廚房那烏煙瘴氣的好玩兒!”露哥抿嘴笑著哄我:“就是用曬幹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兒、藥材一起搗碎,然後錘蛤粉、玉屑,調水銀霜加蜜熬一鍋便是了。不比你廚房裏的雜碎事幹淨有趣?”

“我真的不懂這些……”我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心裏‘咚咚’打鼓,怎麽辦?怎麽辦?

“你看這丫頭真是奇了,給她個躲懶的差事,她卻百般不願意。”露哥訝異地朝風娘她們攤手,風娘看著我,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淡淡的笑,然後又望望雲香,那雲香好似就明白她的意思,便對我說道:“不懂做就罷了,不過咱這前次打破了搗藥的缽子,就借你們廚房的缽子來使用一下總可以吧?”

我窘在那:“我……我回去問問烏糍姐,這些都她管著。”露哥和風娘看我的模樣,麵麵相覷下都似乎覺得好笑,見我不敢動,風娘給雲香個眼色,她點點頭,也是一副抿嘴竊笑的神情,這才過來引我出了敞軒外:“你就先回去吧,回頭我去廚房拿缽子再叫你。”

“是。”我心裏懸著七上八下的終於得以回到廚房去。

我守在正燉著蓮子鴨子的小灶旁邊,一邊扇火一邊心不在焉地走神,阿旺走過我身後時提醒一句道:“火大了,湯都沸出來了!”

“噢?哎!”我回過神趕緊拿布把蓋子掀起來,還好沒灑出多少,趙不二炒著一鍋菜一邊朝我道:“剛才叫你泡的金針呢?木耳呢?”

我這才想起這些竟都忘了,忙一疊聲跑去做,阿旺就拿我開玩笑:“方才去風露人間回來就走了神,莫不是哪位大人要賞你花兒戴?”

阿旺的話是打趣我被風露人間的哪位客人看中了,我沒好氣地回頭朝他“呸”一句,旁邊烏糍姐也笑道:“小月生得夠標致,你真怕她沒花兒戴?”

我不禁氣結,又不知怎麽反駁,這時門外有人喊我:“小月姑娘,我來拿乳缽了。”

“啊……”我心裏“咯噔”一下,定了定神才答應道:“噢!雲香姐姐,就來。”一邊故意著急忙慌地去架子上拿下乳缽跑過來再遞給她:“姐姐拿好,我這還忙,就不送了。”

“誒!還忙什麽?不是說好了你來幫我研幾樣花粉兒的?”雲香反手一把就攥住我的手臂,然後朝屋裏其他人喊道:“小月姑娘我借走一下了。”

我滿心希望烏糍姐她們誰能站出來製止,隻說還有很多事要分派我做,可她們都隻是淡淡望一下這邊,就又低頭各自忙自己的去了。雲香熱切地拉著我走:“不遠,就在那邊園子裏,現采的幾樣花瓣研成泥。”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曾經在園子裏迷路時,確曾遠遠碰見過她們在搗花泥做玉麵丸,心裏微放下一些,腳下不情願跟著她挪:“噢……還要錘蛤粉、玉屑?我聽說還有青黛什麽的顏色料?”

“除了青黛還有胭脂蟲分別調呢,你怎麽知道?”雲香笑著拉我越走越快:“咱萼樓裏上上下下都要用它畫麵妝!”

“上上下下都用……”我起初並沒覺得這話有什麽異樣,隨雲香走著,三轉二彎的路並不熟悉,就忽然轉入了一爿沒來過的花園;園子裏點著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燈,把兩張長桌照得清晰明朗,幾個有認得有不認得的姑娘已經在那擇花瓣,篩藥材,這個地方應該就是上回我隔著牆在寶瓶形窗框裏看到的吧,現在的情景與上回也並沒有什麽不同。

雲香一到就開始檢查眾人手裏的活:“二十斤桃花和十斤的木樨都籮得夠細麽?碧蘢夫人吩咐說還可以加點琥珀進去的,你們都加好了?”

我在一旁看著,似乎該研磨或者籮篩的物什都齊備,且這幾個人已經把各色細料都快做好了,還有我什麽事呢?

“小月姑娘,”站在長桌邊,此刻臉是背對我的雲香忽然道:“接下來的就該你了。”

“該……我了?”我就在一愣的當兒,“咻”一陣風把四周風燈的光影吹得一晃,驟然錯覺般火光有些漸入螢綠起來,長桌邊幾人都望向我,齊齊都在笑——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放紙鳶,牛頭、馬麵、追陀螺……”一群戴麵具的小鬼不知道從哪兒突然奔跑出來,一邊用鞭子追著地上的千千一邊“嘩”地一下都湧到我們當中,我被當中兩個走路不看路的當腰撞一踉蹌,後退兩步差點坐在地上:“誒?又是這些戴麵具的小孩?”

“老虎的王字掉下一塊色,姐姐有筆給描一下麽?”似乎有個小孩跑到雲香麵前去跟她說話,但雲香隻是氣急敗壞地嗬斥道:“誰叫你們跑來這裏的?誰叫你們跑來這裏的?”

那些孩子根本不在意她的話,照舊圍著長桌周圍打千千追逐著玩,我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情景有些茫然,但是耳朵裏聽著那些不成韻調的歌謠:“大鬼、小鬼、打千千……”我腦子裏又想起做玉麵丸就沒回來的阿晉,方才雲香她們的神情頓時讓我背脊寒毛都倒豎起來,不對,雲香說的該我了,可明明該做的都做好了,卻非要拿我來做什麽?阿濁早說過那胭脂有不對的氣味,還有被叫走的人都再沒有回來,莫非……不行,我得回廚房去,鼓足了勁兒我朝向雲香的方向:“雲、雲香姐,我剛想起還有點事,先走……”話還沒說完我掉頭就跑!

“老青,那邊有隻耗子跑了!”戴麵具小孩中有一個忽然尖聲大喊,接著一群孩子都附和地:“哇!去追!”

我心裏又是一驚,不知他們會不會說的是我,腳底更不敢沾地,循著印象中的來路往回逃也似的跑,耳朵就聽著後麵那群小孩跟著也跑,還一邊喊:“耗子!追耗子!”

我拐入一條長廊時差點被台階絆倒,恰好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飛過來砸在我肩上,我回頭一看是個千千,那些小孩“嘩”一下就圍上來了,老虎麵具的衝我道:“看見耗子哪去了嗎?”

我都傻了,下意識在周圍地上看看然後搖搖頭,那小孩忽然又指著一個方向:“到那去了!”說完他們一幫人又“嘩”地朝那邊跑,我慌不擇路的竟也跟著他們跑,轉過個彎,長廊那邊有個房間半開著門,小孩子好幾個在門前跑過去了,屋裏有燈但靜悄悄的,我心裏卻想的是雲香她們會追來,索性就放輕腳步入了門裏準備躲一躲,不曾想屋裏有人,我大氣不敢出,怕被人發現,可這單間的屋子畢竟不大,中間隻有幾扇拉折的竹屏風隔著,我定睛看看,後麵似乎擺著一張桌子並站著一個人影,小孩子們還在屋外喧嘩,屋裏那人倒低頭忙於什麽根本無暇理會。我想這裏靠近風露人間,屋裏的人不會也是雲香她們一夥的吧,偷看一眼要是眼熟不如立刻開溜,於是躡手躡腳走近屏風的縫隙間朝裏麵看去——

如螢燈中,竟然立著一個齒夾盛長、渾身膿翠並凸著一對紅絲眼泡的猙獰鬼怪!

“啊……”我惶恐震詫得差點頭腦都空白了,還好屋外孩子們的喧嘩蓋過我的驚呼,而那獰鬼此刻撚一支纖細毛筆,正聚精會神地描畫著桌上一張人形……光線太暗,但人形上麵似乎眼眉口鼻清晰,獰鬼又轉而蘸了蘸筆尖,仔細反複端詳一番,時而再添幾筆,忽然外間傳來“桄榔”一聲脆裂聲響,傳來一孩子的聲音:“老青的千千上房頂咯!”另一個聲音反駁:“是耗子上房頂了!”

那獰鬼一頓,便急走兩步到窗邊,也不開窗便開口發出人聲嗬斥道:“死小鬼頭!都到別處玩去!”

那人聲居然如此耳熟,我腦子裏有些僵硬,好半晌才迸出個名字——就是風露人間的小玉香!

這愣神之際,那獰鬼已經回到桌前,將桌上人形好似衣服一般雙手抻起,然後張開幹窟窿模樣的嘴在上麵輕輕吹氣,才小心在意地披在身上,手腳也如穿長袖與小衣那樣套進人形裏,片刻之間果真就是風露人間裏那個與我年紀相仿,活蹦亂跳的小玉香站在那裏!

這時“哐哐當當”,好像是屋頂的瓦片掉下來一塊,小玉香穿好了皮卻還沒穿衣服,聽見了還是氣得雙眉倒豎,把一頭散發也來不及梳就一手攏起露出前額,然後衝到窗戶“乓”地推開朝外麵喊罵:“滾回你們的坑去罷!誰讓你們院子裏亂跑的?回頭拿鏈子鎖你幾個琵琶骨再吊到炭上烤來嚼了,剩下幾個才肯安生吧?”

那些小孩也沒反駁,一個喊:“老虎,看你的千千跟耗子跑了!”

我已經被嚇得四肢發軟,隻曉得貼地往屋外躡手躡腳挪出去,又怕被小玉香在窗戶裏看見,隻得順著牆根往長廊爬,那些戴麵具的小孩都看見我了,但還好他們沒說什麽,仍繼續拿幾個千千在地上死命抽打,聽那‘咕嚕咕嚕’瘋轉。

我想起了前日在鴛鴦館被蓬著頭發、氣急敗壞的阿魚指責偷聽,她說天氣暑熱麵皮都糊了所以回屋畫幾筆眉毛的那種話,現在琢磨著莫非也是這般脫出一張人皮來畫?所以忽然發現我才有那麽激烈的反應……莫非這萼樓裏的女子都是披著人皮的獰鬼?阿晉他們都被獰鬼抓去做可以幫它們化身美人模樣的“胭脂”或玉麵丸了?對了!阿濁應該是知道什麽的,她上回就說那碧蘢夫人給的胭脂有死人的味道……目下唯今之計趕快回廚房去,從那邊偏門逃吧……又或者強裝沒事的樣子等放工的時候逃?但雲香她們還會去廚房找我的吧?她們肯定也是那種穿人皮的鬼怪!逃吧?逃!

我揣著“咚咚”狂跳的心一徑飛奔回廚房,甫一進門就差點裝在阿旺身上,他正提著食盒要出門送東西的模樣,往回一避:“嗨!別撞灑了東西!怎走路的你?”

“我、我……”我氣喘籲籲又欲言又止,這時看看廚房裏其他人,大家都一如往常般忙碌,根本沒有異樣,我呆了一呆,趙不二就喊我:“小月啊,方才你一走,夫人房裏的露哥就帶著賬房來發月銀了,五百個錢我代你領了,還有份例裏的夏布做的一身新衣裳,我都幫你收著放那邊櫥子裏啦。”

“又是新衣裳?”我心裏涼嗖嗖的,她們到底想幹什麽?

“月,阿濁在那邊磨米漿,你去把磨好的漿擠幹水拿來,我要使用。”烏糍姐吩咐道,我正想去找她,連忙去了。

阿濁還是不修邊幅蓬著亂發的模樣,看見我來了就咧嘴大喇喇地笑:“小月?”她話沒說完我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壓低聲結結巴巴道:“阿濁、阿濁,你知道麽?那些人都是、都是鬼怪!風露人間的小玉香,還有她們……做什麽玉麵丸就是為了畫臉麽?脫下人皮就變成鬼怪了……你告訴我吧,你肯定知道的,這裏究竟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怪?……也不對不對!阿濁,我們逃走吧!這裏恐怕就不是活人該來的地方!”

“鬼怪?”阿濁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我,她的神情似乎並不驚訝,但思忖了一下的神情,又搖搖頭:“我沒有地方可去,逃走……外麵難道就沒有鬼怪麽?”

“可是……我剛才親眼看見小玉香把身上的皮脫下來了啊?”阿濁鎮定的模樣讓我不敢相信:“那天是你說的,她們把人叫去就回不來了,剛才她們也叫我去做玉麵丸,那情形不對的……我、我就逃回來了!”我急得又說不清楚,攥緊了拳頭不由得直跺腳:“你要我怎麽說才信呢?現在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

“小月,”阿濁伸手抓住我的拳頭道:“你聽我說,你別急,眼下你是逃不掉的。”我更加錯愕地看著她,她忽然微微歎口氣:“據我來到這裏以後發現的……隻要進來萼樓的人,就再也走不掉的,隻要你發現了什麽,有了想離開這裏的念頭,就走不掉了……羅娘,你看羅娘就是,但也有願意留下的,就像烏糍姐那樣,她也沒地方可去了,索性就在這裏做事吧,她說外麵兵荒馬亂的,不如在這裏可以安生過幾天太平日子。”

“不對呀!她們、她們要拿人去做玉麵丸的?”我拚命搖頭。

“但她們會挑人的,能夠幫她們做事,又做得好的人,她們不會有加害的意思……隻有些不斷新招來跑腿的小廝,或者像你這樣的……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她們是怎麽一回事,隻是來到這裏日子久了,看著應該是這樣吧?”她雖然不太確定,但又很想安慰我的意思,我卻不肯領情:“她們是鬼怪!鬼怪會吃人的!”說到這我鼻子一酸,眼淚都要掉下來:“早知道是這樣我就該聽哥哥的話,不來這裏做事了……”我想起小琥,白日間他還那麽擔心我,可我卻還覺得他是想太多了,以至於現在陷入這樣的危險:“為什麽走不了?出了那個偏門就能到外麵了。”

“你盡可以試試。”阿濁有點無奈地道。

我將信將疑,在江都城時確也曾見過那些鬼神們使用的障眼法,但歡香館的桃三娘說過,那些障眼法大多隻能一時的……平時這個偏門沒有人把守,而廚房的人都在屋裏忙碌,根本沒人會發現我這時就跑出去的,我熟練地找到偏門,那門一般都虛掩著,這會兒也不例外,輕輕一推就發出“吱呀”的聲音,我屏住呼吸把門推開一道僅容我一身的寬縫,就側著身子悄然無聲地溜了出去。

偏門以外,夜靄深沉,通往河溝石橋的蜿蜒雜草路徑在黑暗中依稀辨得清,這樣的炎炎夏夜,居然連蟲鳴都沒有。我快走了幾步,卻覺得腳下有些軟塌塌的不太舒服,站定抬起腳試試,才發現褲腿都濕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又往前走幾步,卻發現越往前水越深,已經淹到我腳踝的高度。我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是鬼怪的障眼法,是假的……”並繼續小心翼翼往前走,很快水就“嘩嘩”地沒到膝蓋,還有路上生長的雜草這時也在水中漂展起來,不時像是活物一般絞纏住人,這感覺頓時讓我想起了數月前曾經落入隱藏有眾多餓鬼的深潭的經曆,心生餘悸不敢再往前走了,但略站一站,又想到如果回去更會被鬼怪抓住,倒不比腳下的水草怕人?

再深吸幾口氣,度量著距離,再多八、九丈遠就到石橋了,就算是真水也可能是橋底湧出來的,應該沒不過我的頭頂吧?隻要憋一口氣上了橋也行……一邊心裏計算著一邊又走了五、六步,冰涼的水已經到我腰上了,而且聽著水下還有“咕咚咕咚”的暗流在湧動,看來還在不斷上漲!

“是障眼法,假的……”我還在安慰自己,可帶著草泥腥氣的水花已經撲騰到我的臉上,四麵八方幾股小風掀起一點浪就朝我身上亂撞,一個不小心腳底就在打滑,我又站住定定神,回頭再望向出來時的小偏門,還是那樣虛掩著,縫裏麵透出熒熒淡淡的光,接著門扇好像還被風帶得輕微開闔幾下,仿佛招手叫我回去,我的背脊都涼透了,轉回來暗暗罵自己:“千萬別回頭!什麽都別看!都是鬼怪的障眼法……”水底不知從哪湧來一陣滑蛇般急促的寒流,我全身都忍不住打起顫,胸口都被水沒過了,我開始大口喘氣,整個人都控製不住地要浮起來,走一步都倍加艱難,就在這時腦後傳來阿濁的呼喊聲:“小月!……小月?”

我眼盯著黑魆魆的前方什麽都看不見,水聲再加上她的呼喊,我以為都是幻覺,直到她喊了五、六次我才忍不住又回頭看時,見她露出半個身子在門裏,背著光也看不清表情,隻覺得她很著急地喊我:“小月?你在哪?聽說附近的山坡垮了……山洪爆發了……小月……萼樓是高處,淹沒不了,你別再往那邊去了!”

是山洪?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不是鬼怪造出來的……可是,也許那個阿濁也是假的呢?我記得曾經掉入過餓鬼製造的幻境裏,他們還化作我爹的模樣要帶我走……這萼樓裏的鬼怪恐怕也有這種本事吧?我咬咬牙仍然不理會,繼續往石橋方向走,可越來越激烈的水浪打在頭上、臉上,我手邊連個扶的東西都沒有,很快那水就會漫到我的脖子了!我心急之下不管許多,雙臂拚命向後劃動幾下,人往前又挪出幾步,就在水已經快蓋住鼻子的當兒,腳下終於碰到個熟悉的硬東西,是台階!

手腳並用地爬上幾級台階,我身上全都濕透了。還好橋麵是幹的,可按照那水漲的速度,再不停止的話淹過橋麵也仍是遲早的事。我茫然無助地一邊抹臉上的水一邊四下張望,這麽黑洞洞的夜色自然什麽也看不到,隻有奔騰流散的水聲——

“滴裏裏裏滴——嗒滴滴裏……”是絲竹的樂聲,近來在萼樓裏聽得多了,漸漸不知從哪處飄來,悠遠而動聽,我正疑惑,腦後“嘩”地幾下巨大的破浪聲,我回過頭看時,一艘燈火通明的樓船以略微傾斜的姿態竟從距我大約數丈開外的地方分水而中!

“啊……鬼、鬼……”我已經驚異得說不出話來,隨即就見船頭站立兩位珠衣銀裙的美貌女子,各手裏還舉著一盞風燈,一邊朝這邊喊:“是‘月船仙’夷光、修明先生回來了!還不快出來迎候!”

我聽得是“月船仙”名號,才終於曉得為何來了萼樓一段時日,都從沒分派過去那送飯菜的活,原來隻聽說“月船仙”在湖中,但萼樓裏的大小蓮花湖、池上也並未看見有住人的軒閣,眼前看來這“月船仙”還真的是一艘行船,不對,應是一艘鬼船吧?

我傻子一樣搖搖頭。

“怎麽這樣怠慢?”其中一女子登時怒目圓瞪:“兩位校書到鬼界各處君府周還這些日子,先已定好今日歸期,夫人不來人導引,月船如何入樓?還不快去通報?”

“通、通報?”我更加傻了地看著那人,旁邊另一個則已看出我不對勁:“誒?怎地是個活人?”她的話一出,船裏頓時傳來些幾個女子喧雜的聲音:“有活人?有活人?”幾個身影說時已經奔出船頭,同樣是幾個看著漂亮模樣的少女,但她們爭前恐後來望我時卻露出一口不是人模樣的長牙:“好久沒吃到人肉啦!”“這能吃嗎?”“給我幾根手指頭也成!”

“啊!”我起身就想逃跑,可抬腿才知全身抖得像篩糠,根本再無一絲力氣,便又“撲通”一下跌倒險些掉到橋下水中,卻聽那發現我是人的女子大聲嗬斥幾個吃人鬼:“看你們像什麽樣子?滾回去待著!”可那幾個吃人鬼都饞得口水直流,紛紛伸長了脖子,其中一個更是手腳並用地爬上船桅作勢就要撲下來——

就在我已經嚇得快要魂飛天外的當兒,突覺身後一片綠光大綻,我惶恐回頭,隻見露哥手拈一根長長飄動的白綾立在青光之中,朝白船這廂微微躬身然後笑著揚聲道:“接引來遲還望二位校書及諸位姐妹恕罪!”說話時就將白綾拋擲半空,那白綾飛起就自動散成一幕灰白閃爍的霧色,巨大的白船趁著霧色就朝我的方向駛來,眼看就要迎麵撞到小石橋和我的身上了!我隻覺撲麵而來一股寒入骨髓的陰風,眼睜睜地看著大船竟從我身上一瞬間穿透而去,再反應過來時,它已穩穩當當地停泊在我出來時的那個小偏門前。

小橋四下裏傳來“窸窸窣窣—咕隆咕隆”的聲音,好像橋下有什麽在迅速吸水,我借著大白船泛著的淡淡熒光看到船下的水線果然在飛快地下降,不消轉兩個念頭想明白怎麽回事的當兒,原本高於我整個人的水就全部流入我身下的橋底不見了,而船上桅杆也忽然輕飄飄地變作三尺白綾落下,再看大船也沒了蹤影,隻有一行約七八個穿著珠光琳琅衣飾的女子立在那裏,站在末後的幾個就是方才在船上嚷著要吃我的長牙鬼怪,這時仍在不住回頭朝我的方向看,那目光敢情隨時就會撲過來一般!我心知逃不掉了,從我這裏能看見露哥掛著一張笑臉跟那些人說話,說了幾句那為首的幾個也都朝我這邊望,然後露哥還是笑的朝我招招手,我頭皮一麻,從地上爬起身,卻木木地站著不曉得挪步。

忽然耳朵有一個聲音飄入:“放心過去吧,不會吃你。”

“我不去……”我想反抗,但禁不住她的力道奇大,幾乎就腳跟拖地那樣被她拖到露哥麵前。

露哥對我驚怕的樣子完全不在意,斯斯然地抬手給我引見旁邊的二位銀裝高髻的美人:“小月,快來見過,這是‘月船仙’的夷光、修明二位校書。”

“啊?什麽?”我被露哥的話弄糊塗了。

“方才夫人吩咐我來找你的,讓我好生寬慰你,勸你暫時就留在萼樓做事吧。你可知,夫人可少有的那麽褒獎一個人啊!她既誇你做事是難得的好手藝,又是少有的幹淨人品,目下雖留你在萼樓做長些差事,但自然不薄待你,等忙過這一陣自然多給些銀錢就放你回去的。”露哥笑吟吟地解釋道。

“不……我不要留在這裏!”我急得眼淚奪眶而出:“我還有個哥哥在外麵等著我的!”

“你必須留在這裏。”露哥的語調一冷,打斷了我的話:“夫人已經說了不會薄待你,就是不會動你分毫的意思。眼下萼樓最是缺人手做事,所以留你下來就隻是做事罷了,到了時候,自然不會食言便放你出去的,可如果你現在不願留——”說到這露哥嘴角微微一撇,跟其他人相視一笑:“為免你把這裏的秘密泄露出去,你,還有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就隻能立刻帶去給姐妹們做玉麵丸了。”

“玉麵丸……你們這些吃人的鬼怪……”一直緊拽住我的珠衣女子這時放開手,我卻順勢癱軟跌坐在地,頭腦裏還有點沒轉過彎來,隻有一個念頭在轉,可以不被做成玉麵丸了?條件就是不說出真相並繼續在這做工?我想到以往天亮就可以走的慣例,心裏剛萌生出天亮就可以逃離這裏的想法,露哥似乎馬上就看穿了:“以後你就住在廚房偏院的房間,這些事我會跟趙不二說明,就從今夜開始……至於家常使用的衣裳什物我們這裏都會給你準備,就像羅娘和烏糍姐一樣,你們幾人還可以作伴。”

“可是……”我想到小琥:“可我哥哥怎麽辦?他一個人在外麵,他看不到我回去肯定會急死!”

這時那兩位叫夷光和修明的校書已經顯出困乏的神色,露哥連忙躬身請她們進了門裏,待她們所有人都走盡了,她才回頭睥睨著我道:“那你便讓趙不二帶他來這看你就是了,隻要他別生什麽旁的心,被哪位姐妹哄去做了玉麵丸,你也別來找我哭。”

遠處不知從哪傳來的雞鳴,恍惚已經是第三、還是第五遍了;東方的天空很快就要泛起白來?我將一摞洗好的盆勺逐一用幹布擦淨水汽,旁邊挨著井沿站的烏糍姐便端起油燈:“小月,來,我帶你到你睡的屋子去……這邊走,別踩濕了鞋。”

晝間的萼樓,洋洋烈日頭底下,能照清所有障人耳目的幻象;那裏皆是些頹階殘斷和荒草蹊徑罷了,一爿連山而下、大多數歪斜無名的墳塋分布池水林間,偶有三兩個赤身**地摟著骷髏酣睡在墳洞裏的男人,我知道他們還在做著紅粉溫柔的美夢,或許就此再也不會醒來。

《玉麵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