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麵丸1

因萼樓隻在太陽落山以後才開門迎客,所以我們需酉時二刻到二門下應卯,從一個小角門走十餘步去到偏院大廚房便是。

來接應我們的還是露哥,到了廚房裏,先見到兩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在地上擇菜,進門便聞到一股油煙氣,隻見灶上一口大鍋燒著滾油,有個頭上罩著一尺高篾絲狄髻的中年婦人正在炸獅子頭,聽見我們進來就側了側目,露哥介紹道:“這位是掌廚的羅娘。”

趙不二便朝她略彎身打一哈哈,那羅娘也就笑笑沒作聲。露哥又引我們看另一邊,有個同樣罩個一尺篾絲狄髻,稍微比羅娘年輕一點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廝在捏點心:“這是專門做點心果子的烏糍姐,”露哥笑道:“就因為她做的烏糍特別好吃,咱都這麽叫她。”

然後她又喊來兩個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小廝:“這是阿旺和阿晉,專門給趙掌櫃的做傳送和打下手的。夫人說了,掌櫃的剛來,這裏的鍋盆碗瓢用著未必順手,有什麽需要便盡管列出單子讓人去買。”說著她又一一指點了各樣瓜菜、柴米物什擺放的地方,我跟在她身後正詳細聽著,冷不防她轉身拉起我的手:“聽說那晚的翡翠燒賣是你做的?夫人說有種特別好的滋味,讓我問你還會什麽?”

“我……”我愣了愣:“一般的飯菜點心都會做些,隻是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

露哥剛要說什麽,忽然耳後一個聲音打斷她道:“會做點心的?那就先過來幫我和麵看看!”

我循聲望去,是那個烏糍姐,她抬起滿是白麵的手朝我招招,我便走過去,她道:“聽過‘綠荷包’麽?”

我搖搖頭。

“那你會做菜汁餛飩皮麽?”

“會的。”我連忙點頭。

“喏,把那些小青菜跟麵粉拿去,和好做餛飩皮來我使用。”烏糍姐把一盆洗好擇過的青菜和麵盆塞到我手裏並不忘叮囑:“麻利些!緊等著使用!”

“是!”我不敢怠慢,朝露哥彎一彎腰正要自顧去忙活了,又想起一件事:“請問……我能用哪個灶?”

烏糍姐環顧了一下,周圍幾口灶都有人占著用了:“這樣吧,你跟我來。”說著她帶我走出廚房門外,一指院子外間靠牆一口大灶,突然就大聲喊道:“阿濁!阿濁?”院子裏暗暗的,好像沒有人:“阿濁!……那丫頭跑哪躲懶兒去了?”烏糍姐又提高了嗓門,終於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個旮旯裏跑出來:“來了!來了!姐你叫我?”

我定睛一看,竟是個頭發蓬亂,身上穿著也是髒兮兮粗夏布衣褲,跟我一樣大的女孩,正困惑萼樓裏也有穿著成這樣的人?烏糍姐就對我道:“讓她幫你擔水燒火吧。”說完就進去了。

我沒敢多問,那阿濁已經湊近來:“要我做什麽?”

“燒、燒一鍋水。”我還不習慣支使別人。

“好!”那阿濁一溜煙就跑了,我則去把灶膛裏點著柴火,待她把灶上大鍋倒好水,底下的火苗也漸漸旺盛,我在旁邊等水開好放菜,她在一旁卻很好奇似的打量我,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道:“你盯著我看什麽?”

“你是新來的吧?”她又習慣動作地湊近來:“你叫什麽?”

“我、我叫嚴月兒。”我聞見她頭發上飄出陣陣的油汗酸氣。

“噢,我叫阿濁。”她咧嘴一笑:“這廚房裏我最清閑,你以後有什麽事就叫我。”

“真的?”她說話的樣子一派率真,我頓時少了戒備,對她有了好感:“那謝謝了。”

“你要做什麽?”她看著我把青菜投入已經沸騰的水裏,我反問:“臼杵在哪兒?還有擠水的布?”

做菜汁餛飩皮其實不難,隻是這次要做的份量大,我首先燒滾水把青菜投進去燙半熟,撈起後放石頭臼杵裏搗爛,阿濁又給我打來涼水,我就用那菜汁兌涼水和麵,尤其記得麵裏要放些素油,那樣出來的麵皮才能不粘膩卻香滑。

和好的麵要靜置小半刻鍾才能使用,烏糍姐又讓我去看那一排五個小灶上熬的砂鍋裏的甜湯,首先將一鍋冰糖紫米紅豆細沙離火,並放入蜜漬櫻桃;第二口鍋裏的糯米紅糖藕粥還差點時候,要攪拌幾下繼續熬;第三口鍋裏桂圓枸杞桂花羹,一掀開蓋便香氣撲鼻已經做得;第四、第五口鍋裏的荷葉綠豆飲和鵪鶉蛋銀耳蓮子梨汁則需要盛出來放在井水裏冷浸,好待吃時清心祛火。

說是要做餛飩皮,但烏糍姐讓我把麵片切得正方,然後兩片合在一起,沿著邊把三個片都擰著花兒壓嚴,隻留一個口子撐開就扔進油鍋炸,迅速翻動幾下酥硬了便取出排列在竹籃上備用。她一邊做事一邊還不忘提醒其他人:“你去把架子上那幾個寶紅色的蓋盅拿來……你去拿十幾個雞蛋來打碗蛋漿……”

我偷眼看趙不二,他也在那“嘩嘩”地炒最拿手的五香螺螄,我這一走神,烏糍姐就故意在我耳邊大聲說:“剩下的麵皮你去做了翡翠燒賣來!”

“啊……是!”我嚇得一激靈,趕緊繼續手頭的事。

這時外麵急匆匆走來一個丫鬟,進門就道:“花塢的國舅老爺起身了,要喝碗濃濃的白魚湯,你們快做好了送來!”

這一個說完剛走,又一個跑來:“尚書公子要來‘風露人間’擺茶局,快上小菜果碟。另外尚書公子要吃炸酥了的黃雀下酒!”

羅娘和烏糍姐一邊答應著一邊更手腳不停,不一會兒幾個人都被派去送飯食了。

我剛包好幾十個翡翠燒賣放進籠子裏蒸,就見一個身材高挑,麵色異常白皙的姑娘走到門邊:“我們風校書的荔枝凍、**參須凍和玫瑰水羊羹都做好了沒?怎麽還不送來?”

說到點心自然是烏糍姐的事,她一拍手:“今天特別忙竟一時忘了,早做好就在冰盒裏鎮著。”一眼看到我:“月,你裝好了就給‘風露人間’送去。”

風露人間是一幢依山而築的二層小樓,循著長石鋪的台階走上去,便先進入一間四麵空曠的敞廳,我甫一走到廳前,就有個丫鬟抬手擋在我麵前,不做聲就從我手裏拿過食盒,我愣了愣,鼻子聞到一股特別好聞的熏香氣,並見裏麵一扇刻畫著竹林幼筍嬰戲圖的大屏風半掩著,後麵人聲走動,一個男子的聲音有些急切道:“你看我給你帶來這一摞好畫,這是周臣的……還有這個,安紹芳的蘭竹,可是難得!”

默了默一個女子悅耳而慵懶的聲音才道:“嗯,雲香,把那畫都拿去給我烹一壺荷露茶來。”

“是。”端凍點心進去的丫鬟複捧了幾卷畫軸出來,見我還站在那裏便豎起眉頭小聲不無責怪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

我趕緊說:“沒、沒什麽,我這就回去了。”剛要轉身她卻又叫住我:“銅爐裏的火都熄了,你來幫我點著那些橄欖炭吧。”

從前我並沒有用橄欖炭烹過茶,按照雲香的指點,我在爐底重新鋪了一些薄木炭,然後點火慢慢扇著,再用鉗子將一顆一顆已被燒成炭色的橄欖核放進去,待放到三四十顆時,又接著扇火。雲香把茶銚子拿來,卻並不急著燒水,而是把那些畫軸攤開,將裏麵的畫小心揭下並折疊起來,我正困惑她的動作,她竟把折好的畫紙都投入爐中,並不忘叮囑我:“動作再輕點。”然後把茶銚子架上燒水,我不禁驚道:“畫都燒了?”

雲香瞥了我一眼,嫌我大驚小怪的樣子:“我們風校書的雅趣之一便是以字畫烹茶、煮酒,你是新來的吧?沒聽過麽?”

“我是新來的……沒有聽過……”我瞠口結舌地搖頭,她便不理我,自顧蹲下看火燒畫,我想告辭回去,她沒有看我但忽然開口道:“你叫什麽?”

“嚴月兒。”

“嗯,你長得比廚房裏那些人都好看些,以後我們風露人間的東西就由你來送吧……我們校書先生眼裏、身邊都要幹淨,那種髒人醜人走近個幾丈遠都得難受半天。”雲香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蹙緊眉頭,也是一臉嫌惡的神情:“‘風露人間’的差事做好了,我請讓先生賞你個金果子都不在話下,知道麽?行了,你去吧。”

我心裏巴不得她這一句,連忙告辭回廚房去了。

依著記憶中找回去的路,在亭閣園林間卻漸走漸迷;這曲欄裏擺滿了盆景,好像方才並沒有走過,返回去幾座假山芭蕉後麵,又有一個月亮門,竟不知通往哪裏。

這一段路越走竟越荒僻似的,我待找個人問問也沒有,繞來繞去冷不防看見一群麵目猙獰的小鬼斜刺裏嘩然跑出來,嚇得頭皮一麻、全身一震——

待再仔細看清,原來是一群戴著各色麵具的小孩子,嘴裏還歡唱著:“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放紙鳶,牛頭、馬麵、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唱著唱著他們又圍成一圈,手下打著幾個千千在地上瘋轉,其餘的仍拍手起哄唱歌。

他們唱的那些話聽起來前言不對後語,更讓我疑惑的是,在萼樓這樣地方怎麽還有這許多的孩子,但還是趕回廚房做活要緊,我拉住一個問道:“請問一下……小弟弟?”

一張畫著黃紅大花的麵具轉向我,上下看了看:“你是誰?”

“我……我是廚房做事的,請問一下回廚房的路怎麽走?”

“不知道!”那孩子大聲嚷完便不理我,繼續去看他同伴打千千。

真是沒禮貌的孩子!我有些氣結,但也無法,隻好繞過他們繼續找路,剛走幾步就被人拉住衣服,我回頭看去,卻是兩張畫著青黑色花樣和老虎王字臉的戴麵具小孩:“怎麽?”

戴老虎王字麵具的指著一個方向:“你往那邊走。”

“噢!謝謝你!”我心下感激得什麽似的,旁邊青黑色花樣臉的卻緊接著擺擺手:“不對、不對,那邊去是花姑姑家。”

“啊?”我指著另一個方向問他:“那我走這邊對嗎?”

老虎王字臉的又道:“這邊才是去花姑姑家!你該走那邊。”他仍堅持自己的說法。

青黑色花樣臉又擺擺手:“不對、不對,這邊是去梅姑姑家。”

我頓時被他們“花姑姑、梅姑姑”的弄糊塗了:“我究竟往哪才能回廚房啊?”

老虎王字臉的拉住青黑色花樣臉:“姐姐們這會兒都在那邊田裏采花草、搗顏料做玉麵丸,那邊當然是去花姑姑家的方向!”

“好吧。”青黑色花樣臉也無所謂對錯了:“我們也去看她們做玉麵丸。”他的話立刻得到周圍好幾個小孩的附和,於是就一窩蜂地跑走了。

我不懂什麽是做玉麵丸,但既然他們說有人在那邊,不妨跟去瞧瞧,說不定就離廚房不遠了。

隨著他們跑去的方向,轉過幾叢蕭疏的樹影,倒真聽見遠遠有些人聲傳來,我踩著碎石小路循聲繼續走,卻意外發現進了一爿院牆裏的犄角死胡同,哪裏還有路?莫非走岔了?方才那幾個小孩明明往這裏來的……不過人聲就在院牆那一麵,牆上有個寶瓶形的窗框,我走過去踮起腳尖往外望,幾座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燈把倚石傍溪的一片空地照得清楚,燈下展開一張長桌,桌上有許多盛滿了花草或什麽東西的簸箕,有三五個人正用乳缽在研舂著什麽,又有人走來走去運送著東西,而方才那幾個戴麵具的小孩此刻恰圍在桌邊,有一個說:“那是畫眉的青黛麽?也給老青把麵具的眉頭畫上吧!”另一個擺擺手說:“麵具上畫了沒用,得在臉皮上畫……”

我正看得不明所以,忽然肩頭被人一拍,幾乎沒嚇得大叫起來,轉頭一看卻是笑吟吟的露哥,她執著燈籠就站在我身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

“小嚴姑娘,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我……我先才去給‘風露人間’送點心,回來就找不著路了。”我不好意思道:“萼樓這裏花園子真大!”

露哥便轉身引我往來路走著一邊道:“我恰好要去廚房拿點東西,咱們一道走吧。”

我還好奇那些人在做什麽,跟在露哥身後還不禁問道:“方才我看見好些個戴麵具的小孩子……還有那些人在做什麽玉麵丸?”

露哥笑道:“不過是做些上宿妝時搽的香粉麵藥,搗幾樣花汁顏色罷了。”

“哦……”我並不通曉塗脂抹粉的活計:“露哥姐姐,什麽是宿妝?”

露哥回頭看了看我,她的臉映在紅燈籠明昧不定的光影裏,也不知是笑還是什麽表情,然後又轉回去繼續看路:“小嚴姑娘這個年紀的麵皮兒那麽水靈,哪裏用懂這個?”

回到廚房,露哥卻並沒有拿什麽東西,隻是來回巡視了一遍,烏糍姐把一碗熱騰騰的金瓜海參羹端到她麵前請她吃時,她卻一手掩口鼻一手連連推開,烏糍姐正疑惑起來她就趕緊道:“這些好東西還是呈給各院的大人們吃吧,我這兩日臉上起些看不見卻很癢的疹子,所以隻能吃涼粥呢。”

羅娘這邊又叫我去幫忙洗烏魚蛋,因此露哥什麽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直到後半夜雞鳴時分,天雖還沒亮,但各院樓來分派的事情都已經漸漸平定,廚房裏也慢慢閑下來。

烏糍姐讓人熬了一大鍋白米粥,切了幾大碗十香瓜茄小鹹菜,擺了煮茶雞蛋、五香爛蠶豆、燒鹽芋、醃橄欖、煮菱角等幾色果碟;羅娘則叫人把飯鍋底一層鍋巴鏟出來,兌一壺溫白茶,再把做上麵大菜剩下的雞鴨魚肉或燜燒或油炸幾樣,作為下飯,廚房裏都忙了一晚上的人,從上到下這才圍坐下來歇息吃飯。

我捧著碗吃到一半時,忽然想起先前給我打下手的阿濁,這些吃飯的人裏麵沒有她,再不來的話大家可就把食物都瓜分光了。我便拿起兩個茶雞蛋和鹽芋,端著碗走出院子裏張望一下,也不見她人影,又繞到後麵磨房,周圍一時都黑黢黢、靜悄悄的;我有點害怕,正想趕緊回去,才聽得一個角落頭裏傳來有人嘀嘀咕咕的聲音,我側耳聽了聽,尋摸著靠過去幾步:“阿濁……阿濁?是你在那邊麽?”

嘀嘀咕咕的聲音停了一下,過了一會才提高一些問:“是我,誰?誰叫我?”

我鬆了一口氣:“是我,今天新來的,我叫嚴月兒。”

“嚓”的一聲,一個火星燃著了,阿濁將豆大一點的小油燈舉起來定定地看了看,我順著燈點走過去,依稀看清她蹲在盡頭的牆根下,不知道在幹什麽:“我是想叫你去吃飯的,你一個人躲在這裏做什麽?”

“吃飯?”她很意外:“他們從來不讓我進廚房吃飯的。”

“但你也一起幫忙幹活啊,為什麽不讓你進去吃飯?”我也蹲下來,把帶來的鹽芋和茶蛋遞給她。

“我是烏糍姐在路邊撿回來的,隻要給我口飯吃不餓死就行了。”她憨憨地笑,我這時才注意到她身邊地上有個缺了一大塊的碗,碗裏有點飯菜,碗口還架著筷子,我好奇道:“你怎麽不吃啊?”

她似乎被我發現了什麽秘密似的不好意思:“我想請小弟弟們先吃。”看我驚訝的表情,她趕緊解釋:“這堵牆根下麵有聲音,我來這兒不久就發現了,他們在說餓……”

我被她說得頓時毛骨悚然起來:“牆根下麵哪來的小弟弟?”

“都是姐姐們的孩子啊。”阿濁笑道,忽然她做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把耳朵貼到牆上聽了一會:“你聽,他們來了……”

“誰、誰們來了?”我雖然害怕,但又好奇,隻得學著她的樣子也把耳朵貼上去:“……誒?”還真的模糊聽到一些人聲,還有很多雜亂的腳步聲,突然腳下兩塊磚頭‘格拉’幾下動了動,阿濁立刻整個人趴在地上衝那個牆根縫隙裏輕聲喊道:“老虎?老青?”

默了默,那塊磚頭被完全推開了,裏麵伸出一個小手,含糊有個男孩子的聲音回道:“來了……”

阿濁趕緊把茶蛋遞到那手裏,手便縮了回來,阿濁又衝那個磚縫裏說道:“我這裏還有個芋頭,來拿麽?”

過了一會那小手又伸了過來,阿濁把芋頭也給了他。

我驚訝地看著阿濁,也俯下身過去看那磚縫,但臉都印在泥地上了也隻是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清:“這堵牆後麵是哪裏?他們是姐姐們的孩子?哪些姐姐們?”

阿濁搖搖頭:“我隻知道這牆根下麵能聯係到他們,但那邊是哪裏我可不知道,他們說自己是這個萼樓裏的姐姐們的孩子。”

這時磚縫裏又傳來男孩子含糊的聲音:“謝謝姐姐……”後麵的就聽不清了,阿濁趴下去聽了一會,不時點點頭,然後回道:“好、好,我會轉告的。”待到話都說完了,她像是完成重要心事一樣鬆一大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喇喇地拿起那個缺口碗狼吞虎咽吃起來,我好奇道:“你們剛才都說什麽了?”

“嘿嘿……老虎說今天來了個新姐姐,是好人,還叫我轉告要謝謝你。”

“哦?”我心裏還是困惑不解:“這個萼樓裏的姐姐們的孩子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呢。”阿濁無所謂地笑笑:“你都吃飽了嗎?你出來這麽久他們不找你?”

“對啊,我都忘了!”我別了她跑回廚房去,還好大家吃完飯都在那四散閑坐著,趙不二正巴結在羅娘旁邊賠笑說話,羅娘卻話不多,總黑著臉不苟言笑,趙不二正沒趣,看見我就衝我伸著懶腰道:“哎哎,交五鼓了,咱回去吧,忙了一夜我都困乏得緊了。”

於是我隨趙不二一起辭了眾人,從小廚房的偏門出去回頭羹店不提。

“大暑”民諺有一候腐草為螢、二候土潤溽暑、三候大雨時行的說法,明日就是“大暑”了,今夜院子裏果然就飛來好些螢火蟲。

羅娘今晚宰了幾隻鵝鴨雞兔,分別做幾種熬肉和熏肉,趙不二則負責切肚絲、燒鱔絲,還有腰腎雜碎湯,是給各院的大人們滋補的,但因是暑氣最盛的時節,所以最主要的還是做槐花涼水麵和甘菊冷淘麵。

錢塘這附近一帶槐樹不多,所以那幾筐槐花據說是國舅老爺讓人從北地摘好,就火速快馬送來的,蕊黃粉白的極好看。

烏糍姐帶著幾個人揉麵切細麵條,煮熟後就放入冰塊涼水裏浸漂,然後鮮槐花加鹽裹麵蒸熟,再拌入雞油炸的香蕈,椒鹽水酒醃漬的生青蝦肉、油醋汁、香油炒的萵筍脆絲、蔥芯碎等,以備吃時配那涼水麵條的;還有甘菊冷淘麵則是把錢塘本地有名的白**瓣汁和麵,配以蟹粉海參段或藕梢糟魚塊,精致漂亮地呈去各院。

風露人間的飯食現在都依例由我送去,我一個人拿不了太多,便求阿晉跟我一道去,兩樣麵食還有趙不二做的鴨血瓤糯團,烏糍姐做的蛤蜊油餅等小菜點心就裝了兩大提盒子,我和阿晉都小心費力地慢慢走,還好這幾日已經把萼樓裏大概的路徑摸熟了,順著流溪回廊走下去,看到長石鋪的台階上去就是。

阿晉來萼樓做事的日子隻三個多月,其實並不比我長許多,為人嘴巴有些輕佻但做事麻利,心眼又很好,廚房裏誰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他都會主動過來沒有二話的;這會兒走著路,他嘴皮也不閑著:“你知道住在花塢那個國舅吧?嘁!什麽國舅啊?你知道?大明朝已經完了!他哪個姑姑親姨是皇貴妃也沒用!再說他哪有什麽親戚是當皇妃的?”

我好笑道:“你聽誰說的?”

阿晉壞笑一下:“花塢的蕙姐姐說的唄,那國舅是個嘴裏吃著、手裏攥著、眼裏還得看著的老色鬼!花校書不在眼前一刻鍾他就往蕙姐姐、芸姐姐她們房裏鑽。我常去蕙姐姐那送東西,她沒事的時候也愛關起門來單獨留我喝兩盅……”

“呸!呸!”我聽不下去了就啐他:“你瞎編的吧!他再糊塗也不會說自己不是真國舅啊?”

“他有次喝醉了時說的,他有個表妹是新入宮不久的選侍,按說有機會親近龍顏吧,可沒幾天這皇帝老兒就遭難啦!他們家因為有官路門道做生意,所以錢多得是,逃到南邊來仍舊能過他的好日子……”這時兩個人迎麵走過,阿晉立刻壓低了聲音,我沒當他說的是真事,聽過也就罷了。

“景蕭索,危樓獨立麵晴空。動悲秋……”嫋嫋的歌聲如水一般傳來,我的腳步不由地慢了:“可惜當年……落花流水忽西東……”

“是雪鵷嶼的梅夫先生在唱柳三變的詞《雪梅香》。”阿晉也聽得一臉神往。

我有點驚訝:“你懂那唱詞?”

“咳!這有什麽,我雖然沒讀過書,但校書們唱的曲兒我從小就聽過不少。”他不無得意地正說著,這時我倆已走到回廊盡頭,路旁一棵大半藏在夜影裏的桂樹蔭裏忽然閃出一人:“你們來得真慢。”

我和阿晉都嚇了一跳,把燈籠舉起定定照一下,看那細挑兒高個身段,穿一襲綠地纏枝金茶花比甲、手中執一把紈扇半遮著臉的女子,原來就是風露人間的雲香!

她似乎正因促狹嚇到我們而高興得‘嗤嗤’笑,阿晉向來與各院的姐姐關係洽好,便靠過去:“雲姊姊,你竟躲在樹後麵嚇人!”

那雲香不笑了,卻仍用扇子擋著臉把身子往樹蔭裏退了退:“今晚有貴客來閣中與我們風校書消夏,茶過三巡隻等吃麵,小月,你還不快走著兩步,再晚點挨罵了。”

“哦,好!”我趕緊答應著走,不曾想雲香卻叫住阿晉:“你先站住,把食盒交給小月先拿上去,我那邊幾人還在趕做玉麵丸,急著缺味引子,你來幫忙做一副好了。”

阿晉看看我,其實我曉得他能有這樣差事心裏早樂開了,隻是礙於幫我提食盒,我雖為難但不好逆雲香的意思,空出一手:“給我吧,就這幾步台階而已。”

阿晉把食盒給我,又把燈籠把柄別在食盒的把手裏,不忘叮囑兩句:“好生走路,到了上麵就喊人接過去。”

我一一應了,他隨雲香走另一條路,我繼續拾級而上;敞軒外早有人迎候著接過東西,我站在那裏歇下腳的當兒,一陣風挾著大捧茉莉花清冽的香味便撲麵而來,我不禁用力吸了吸鼻子,旁邊年紀和我相仿的小玉香小聲道:“香吧?今天來的客人白日裏特地包下近郊所有花農田裏的茉莉,叫織娘把鮮茉莉花串成四大張簾子,這會兒將風露軒四麵都懸掛起來,不論東南西北風輕輕一吹,都香得什麽似的。”

看我驚歎不已,她嘖嘖嘴:“這算什麽?我們風校書的雅趣高貴且刁鑽是出名了,越這樣那些人越願意來圍著她花銀子,還打趣說古有褒姒笑聽裂帛,今有風娘喜畫煮酒。”說罷,她趕忙著自己手頭的事去了,我想起來了風露人間這麽多回,還沒有正麵見過風校書長什麽模樣呢,現如今外麵世道混亂糟糟不成個道理,萼樓裏倒這麽一派歌舞榮華升平的景象。一邊這麽胡思亂想著,我一邊往回走,阿晉幫忙捶藥,肯定得要一些時間,我還是自己先回去了。

“咣……梆梆”遠處悠忽傳來打更人的敲梆聲,進入丁夜四更了。

我正拿著海碗淘洗燕窩,這是待會要加入冰糖在瓷罐子裏,隔水用極小的火燉下的,得一直燉到明晚。“阿旺,你去瞧瞧阿晉回來沒有?真不知道死哪去了?他明明曉得明晚的消夏節宴要做很多準備,還跑出去躲懶?”這是趙不二第三次叫阿旺出去看了,他在做夏凍雞、釀藕,他負責的十幾道涼菜,大多都得在五更前做好然後下放到井沿裏冷浸著,時間緊迫,他急得兩眼都要冒火星了。

這也怪萼樓的規矩,因為是入夜才開的營生,所以最遲到五更天時這裏各院便熄燈打烊了,從裏到外大小一道道門庭都上鎖緊閉起來,我們在廚房做事的人這時也必須從偏院小門出去各回各處。

“你叫阿旺到門外看有什麽用呢?小月說他是被風露人間的雲香叫去的,你不如叫阿旺去那找他一趟。”烏糍姐說完又“噗嗤”一笑:“去了這麽久,那小子回來時估計也腿兒軟了,還得你給他做碗補湯吧?”

一眾人拿這話打趣,阿旺卻不肯去叫阿晉,趙不二自己一個更不願去,一邊罵阿晉一邊趕著做完手頭的事,五更敲正時與我一道回頭羹店不提。

黃昏日落時,順著桃柳蔭裏的湖畔走,遠近明暗的水麵蒲間有好些螢火蟲在飛轉,想來便是我滿腳踩爛的草莖所化生?

趙不二步子很快,他仍憤憤地記著昨晚的事:“待會看見阿晉那小子必定要敲他的頭殼!今晚罰他洗完所有鍋碗才準吃飯,還有搬西瓜……各院的西瓜都由他搬去!”

突然一陣“劈裏啪啦”,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照我們一頭潑灑了下來,趙不二一手擋頭撒丫子就跑,我跟在後麵跑了幾步,前麵就是河溝石橋了,過橋就能看見萼樓前麵的蕉樹和瓜田,我剛踏上石橋的一階石磚腳底就一滑,險些撲倒在上麵,還好一手撐住,頭朝下之際望見了橋底,原本那不寬的河溝都長滿了雜長的草葦而已,我低頭的一瞬間卻瞥見草葦根底下似乎有一些眼光轉動:“嚇!”

我趕緊站直了身,再仔細看時,橋底下黑黢黢的,天色已經因為暴雨而完全陰暗下來,什麽都看不清。是錯覺麽?橋下那光景似乎哪裏感覺很熟悉……我已經被雨澆得落湯雞一樣,心裏又害怕,連滾帶爬地跑回廚房,甫衝進門,卻發現廚房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轉到我身上,我心裏“咯噔”一下子,顧不得頭發還滴著水,站在那不敢動:“怎、怎麽了?”

阿晉就這麽不見了!

自我昨晚與阿晉去風露人間送東西分開後,廚房裏的人就再也沒見他回來過。阿旺正打算去風露人間找雲香問問,想來她們也不會把阿晉留在閣中一整天。

我連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烏糍姐皺眉阻止道:“阿晉的事還不是第一要緊的,本來今夜要各院齊聚院中大荷花池邊飲消暑宴,這會兒突然下雨,一時也不能停的模樣,你不如去鴛鴦館請示碧蘢夫人的意思。阿旺自己去‘風露人間’就是了。”

廊廡間數盞照明的擎枝琉璃燈被夾著雨水的穿堂風吹得火光搖曳,即刻就會熄滅似的奄奄一息;蓮花池中平素亮紅的絹紗船燈也被雨水打滅,池中砌做蓮花形態的戲台上,樂伎生旦們也不知躲到哪裏避雨去了,原本喧囂迷離醉畫般的萼樓,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一時間黯淡沒了活氣。

我一個人打著燈籠尋摸到碧蘢夫人所住的鴛鴦館,走進院子裏,也不見平時在門首接應的小丫頭,且房門緊閉,屋裏燈火通明,有女子的身影在燈前走來走去,像是仍在梳妝打扮。

我知道萼樓的大小規矩,到各院沒有通傳丫頭幫忙遞話,我是不好直接過去敲門的,便站在廊簷下等著,這鴛鴦館的庭院不大,隻有七八步的長寬,雨水打在屋簷垂下的木蓮藤蔓,翠色的葉子發出輕微悅耳的叮咚聲。

我為了避雨,把身子往裏麵靠些,卻無意中聽到裏麵碧蘢夫人的聲音:“這回做玉麵丸竟那麽費事,耽誤這幾日,差點就……”聲音小了下去,聽不清說的什麽,然後接著是露哥的聲音:“今晚讓下的這場雨,把各處的燈都吹滅了……各院校書還有丫頭們都好待在各自屋裏……”穿堂風“咻咻”地時而掠過我的耳朵,聲音又聽不清了——

“嘿!什麽人在那偷聽!”突然腦後一個尖利的聲音大叫一聲,我嚇得全身一顫猛回頭,是鴛鴦館的通傳丫頭阿魚,她蓬著半邊頭,一隻手捂著額角和散發一隻手凶狠狠地戳著我繼續大叫:“夫人、夫人!有人在外麵偷聽!”

“我、我沒有偷聽!”我急得連忙分辨:“我隻是進來屋簷底下避雨,剛才、剛才又找不見你,我真的沒偷聽!”

房門這時打開了,露哥匆忙出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似乎微微舒了一口氣,便朝屋裏回道:“夫人,是廚房新來的小月姑娘。”

阿魚咬牙切齒道:“我就進屋畫幾筆眉毛,她趁我不在瞅空不聲不響這麽溜進來,肯定不知懷著什麽心呢!”

露哥卻走去一手拍在她肩上:“誰叫你進去畫眉毛的?這個時辰來請示夫人事情的人自然會多。”

阿魚不服氣:“今日大暑嘛!熱氣把臉皮都蒸糊了……”露哥更用力拍她一下:“臉髒了洗!妝糊了就畫!還頂嘴!”

阿魚捂著臉進去了,露哥這才轉過來,臉上掛著慣常的笑向我道:“小月姑娘,來找夫人有什麽事?”

“就、就是問問下這麽大雨……今晚荷花池的消夏宴該辦不了了,廚房的羅娘他們叫我來問夫人怎麽好?”我總覺得露哥的反應有點古怪,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但方才確實是我不對,我不做聲就待在房門外,別人沒把我當賊就算好的:“露哥姐姐,我真沒偷聽你和夫人說話,我真的什麽都沒聽到。”

“嗬,下這麽大雨還難為你跑這一趟,衣服都濕成這樣子,待會讓客人看見就不好了。”她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似的,隻自顧拉著我說:“來,換件衣服別著涼了。”

我不好違逆她,隻得跟著她來到側邊廂房,那裏像是茶水間,但也有衣裳架子、五鬥櫃,櫃台上有妝奩鏡子和梳子、篦子一類物件,她讓我在一個臉盆裏把臉洗一下,濕發用布抹一抹幹,然後對著鏡子讓我塗香粉和胭脂,我隻得說我沒怎麽塗過,不太會,且也沒有修眉,再說待會回廚房一做事,油煙氣就把妝髒掉了。她卻非得拉我在鏡子前左看右看:“女孩兒的皮肉就是生得好……”

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姐姐……看著就比我大一些,如何就誇我好……”

她抿嘴一笑,又摸到我身上衣服還是濕的,又轉身去櫃子裏取出一件豆綠緞子交領、小桂花紋樣的短衣,一條淺玉色的百褶裙:“這是我新做的衣服,偏窄小了些,看你肩膀腰身應該穿上正好。”

我一驚趕緊推辭道:“廚房裏做活的人不能穿這麽好的衣服,姐姐你留給別人穿吧!”

露哥卻還是硬逼著我換上衣服:“你看萼樓裏那個女孩兒穿粗布的?你的模樣比她們都好,又常在各院走動,自然不能穿太差。”她一邊為我係衣襟的絛帶:“再打上薄薄一點胭脂就很好看了。”她說著話,那邊房裏傳來碧蘢夫人的聲音:“露哥,你帶小月進來吧。”

露哥這才不再擺弄我了,進到碧蘢夫人的房裏,夫人倚在榻上,正用塗滿鮮紅蔻丹的手指撚起一顆李子送到唇邊咬著,我在燈燭下似乎有些眼花,好像看見夫人的嘴角還有絲絲血跡,心裏困惑李子肉也有那麽腥紅?

“外頭下大雨,消夏宴自然是不辦了。”她懶懶地開口道:“正好你來了就帶個話回去給廚房的人,那個叫阿晉的夥計今天家裏來人有急事,說是他哥嫂給他在哪裏說了一門親事,要他即刻回去相見,相得好了恐怕就立刻準備擇日成親了,所以萼樓的差事也就辭了不做了,若人手不夠也先暫且等等,明後日再叫人出去找個頂替的回來。”

“阿晉就走了?”我一時難以相信:“他昨晚在風露人間被雲香姐姐喚去幫忙做玉麵丸後就沒回來過,他怎麽今日說走就走了?”

露哥在一旁道:“咱這裏人多事雜,排場又大,多少人來人去都是常有的事。各院的校書說不準哪天就被贖身出去的也未可知,到時候照樣說走就走。”

忽然碧蘢夫人伸手讓我走近一些,我還茫然不知道,露哥推我過去,夫人笑道:“你給她穿這衣服很好看,待會去那邊屋子裏找那塊杏紅的料子再給她做一件這樣的,我記得還有柳綠或者蔥黃的緞子和紗?就給她做條裙子,你前日做衣裳剩下的櫻草色綢子就給她再做條膝褲……”

我嚇得趕忙擺手:“夫人我穿不來那些好衣服的……”

露哥一拍我的肩:“夫人給你就拿著,幾件衣服也不值多少銀子。”

碧蘢夫人朝她使了個眼色:“去把那邊桌子上那盒胭脂給她。”

露哥抿嘴笑:“是。”

“胭脂?”我瞠目結舌,真是越著急推辭她們就越要以此拿我作弄開心似的,一時間再不曉得該說什麽。

“哪個女孩兒家不愛美的?”露哥硬把一盒胭脂塞到我手裏:“你聞聞看?這胭脂可香了。”

“香?”我隻得把胭脂盒攤開在掌心裏,掀開蓋子,果然一股說不出濃膩的甜香登時散出來,看著裏麵一灘殷紅,我吸了吸鼻子,卻嗅到另一絲腥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連忙合上蓋子不好意思道:“謝……謝夫人,可我並不懂用它……”我抬頭望向碧蘢夫人之際,分明見她看我的臉上閃過一點詫異神色,心裏也不由升起疑惑,身旁一直喋喋不休的露哥這時也沒作聲,我轉頭去看她,她也有些錯愕似的看著我:“露姐姐,怎麽?”

我想了想,過去在江都家裏時,跟家對麵那歡香館的老板娘桃三娘最熟稔,幾乎每日都和她在一起,但也未見她搽抹過這些胭脂水粉,隻是她的麵容顏色比那些搽了的人還要白淨清澈、還要紅潤好看,我跟在她身邊也就一直沒興起過這個心思,後來到了嚴家做丫鬟,隻伺候小琥一人,整日大多隻在他那院裏待,旁人極少接觸,所以也沒與人交接過這些,隻得道:“我娘從不叫我搽胭脂。”

碧蘢夫人便有點意興闌珊,擺擺手:“總之給你的東西你就收著吧,你把我剛才的話帶回廚房,再叫羅娘燉一道燕窩肥雞、煮醃蓴風雞肉、鹵野雞爪子,送到風露人間去,過一會我去那與風娘他們喝酒。”

我終於如獲大赦搬出了鴛鴦館,揣著胭脂又穿著露哥給的衣服灰溜溜地跑回廚房去,趙不二他們一邊忙活一邊還在那等我,見我回來的模樣都有點豔羨,對阿晉離開的事談論了幾句但都沒太上心,我卻自從聞了那胭脂味以後心裏喉嚨裏七上八下說不出哪裏不自在,直到烏糍姐讓我到外麵院子裏舂粘米做芝麻團子,我見到在那裏燒水的阿濁——

她還是蓬著亂發,臉蛋髒得稀裏糊塗,隻有一雙眼睛在夜色中的灶火邊映得犀亮,看見我走來便笑道:“小月,你今晚要做什麽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