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回腸1

酉末,雨止,已是掌燈時分。

嚴家大門前停了幾匹馬,有兩個佩刀的官差在門首長凳坐著等候,門房小廝正賠著笑臉出來給他們遞茶。

門房的過來給二少爺搭把手下車,二少爺就急著問道:“家裏出什麽事了?”

小廝怕差人聽見,便神情閃爍支吾地不好說。二少爺就要往裏趕,玉葉一邊攙我下來一邊喊住他:“小琥,你好歹先回屋換身衣裳,現在這副狼狽樣子不好讓老爺看見。”

二少爺隻得作罷,我們仨進了家門,從側邊的小廊轉進裏屋的院子,卻碰到唐媽一人倚在那欄杆朝院子裏張望,她乍一看到我們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哎喲,少爺您這是打哪兒來?也不打個燈,倒唬得人一跳。”

“我倒是問你,門口那兩個官差怎麽回事?”二少爺攔住她。

“咳,我也不知啊,半個時辰前衙門裏的師爺帶著那幾個人來找大爺,正巧老爺和大爺在房裏說話,他們不等通報就直闖了過去,老爺不知聽了什麽,急得一氣兒暈過去了,剛還張羅著吃金箔鎮心丸呢,現在他們幾個還在老爺書房裏說話,沒鬧什麽動靜了。”唐媽說完就火燒屁股地跑了。

二少爺回到屋裏,玉葉讓我躺著休息一下,她來伺候他換了身衣服,又把臉洗了洗,頭發梳理整齊,二少爺就自己直奔老爺那邊去,玉葉看天時已晚:“你先好生養養神,我過去大少奶奶那邊,出來這大半日也沒事先跟師父說好,得請少奶奶差人送我回去。”

我一徑向她道謝,勉強送她出了門,才扶著門回到屋裏坐下,可身上骨頭一節節都生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恰好看見我的烏龜正從門檻上艱難地往裏翻爬過來,我忍不住道:“還裝著什麽烏龜模樣!現在又沒別人。”

烏龜一時沒扒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龜殼兒翻了過去,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我咬牙恨道:“該!”

烏龜伸長脖子看看我,眼皮子眨巴眨巴,就慢吞吞地轉回身來,在我麵前化為人形,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小武從烏龜變成人,看得不禁呆了,他站起身,沒好氣地甩甩頭:“你今天到哪去了?”

“我?我去……”話到嘴邊我語塞了,白天的事還真不是一句話就說得清楚的。

小武走到我麵前,在我身上嗅了嗅:“快去洗!快去洗!打遠遠兒的就聞到你身上這股子味道,有生薑、艾草最好放到水裏一塊燒開了泡一時辰再出來!”

我不忿道:“我身上有什麽味道?”

小武一手指著我的鼻子:“你是不是到那水裏去了?哼!惡心不惡心呀?你沒事往那裏跳做什麽?”

“誒?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奇怪道。

“我是怎麽知道?五十多年前我曾被人放生到那水裏,幾番差點被餓鬼囫圇吞掉。”小武皺著眉頭捏起鼻子:“你倒是快去洗呀?那水潭積的都是餓鬼的陰寒氣,很傷人的!”

我隻得忍著身上疼痛,扶著牆挪到簷廊下去燒水,並且按小武的說法,在水裏加了點生薑和幹艾葉,隻是不知二少爺幾時回來,我拿韓奶奶家做的豬胰皂來,自己關在小屋裏解開頭發趕快從頭到腳洗了一遍,然我洗完收拾好,二少爺還不見人,已經戌時三刻了,天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二少爺走時沒拿燈和傘,還是去那邊院子接一趟吧。

我對著鏡子把半幹不濕的頭發分成兩股,用杏紅頭繩束高起編了丫髻,因又還未吃晚飯,隻得去櫥裏找些早晨吃剩的餅咬了幾口,小武坐在簷下百無聊賴地看著我出出進進,我也沒工夫搭理他,點好燈籠打把傘就往老爺的院子而去。

正路過廚房這爿,卻見麻刁利與幾個人用長板抬來一頭已經開好兩邊的豬,看見我便招呼道:“小月姑娘,衙門裏來的幾位官爺要吃酒,李嫂這會子家去了,莊上白日剛送來的豬,我才拖去叫菜市的張屠戶宰好,可大爺還說愁不知道找誰炒這幾個菜,我看你來做就好吧。”

我說:“下雨,我去老爺房裏接二少爺。”

麻刁利擺擺手:“炒菜款待幾位官爺要緊,二少爺在老爺房裏服侍呢,二夫人不是還要吃宵夜麽,你做來就是,大爺那我去說一聲便妥。”然後就不由分說讓人把豬扔在廚房地下,伸手攔著我的去路硬是要我留下做菜。我厭煩他一副代主人行權又無賴跋扈的模樣,隻是不願意跟他多費口舌:“那你可現在就去跟大爺說好。”

“你放心便是。”他大剌剌揮揮手就帶著人走了。

我係好圍裙、挽起袖子,剔一塊大骨扔進砂鍋,削二片火腿加滿水大火燉煮,再泡些腐竹、幹菇、木耳、蝦米,拿刀起出半斤嫩肉片,以鹽、酒、糖、薑絲等醃製,另爬到窗台上把風幹的鹽糖菜花頭取下一個,切出細薄片,滾油開鍋,把一撮切碎蝦米及蔥段略煸出香氣,再下菜花片和肉片,翻炒幾遍即可出鍋。

然而手臂背膀確實傷痛,我一個人勉強地提鍋拎勺不禁更覺難做,幸而玉葉竟走了來:“月兒,你不好生躺著怎麽一個人在這忙活?”

我也詫異道:“你沒回庵裏?”

玉葉苦笑一下:“因為大爺的事,大少奶奶心裏不暢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說說話,哎,你看你手抖的,我來幫你吧。”她說著就接過我手裏的篩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爺究竟什麽事?”我剛說完這話,就見大爺房裏的小廝來催菜,趕緊不敢再問,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將豬肝洗淨血水,切片之後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醬蘿卜條、油醬配豬肝又炒得一盤。

玉葉不願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隻幫我焯小青菜,拿醬油、芝麻椒鹽炒了一碟青菜麵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油、鹽、少許甜醬攪拌,腐皮包出十幾個結包,燒滾油炸,這時大骨湯正熬成濃濃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壇裏夾一大筷子酸辣筍進去,點幾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結包泡進這湯裏,另還有幾小碟切碎醃冬菜和醬瓜茄,則都是給大少奶奶和二少爺他們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陣,我自己餓得頭暈眼花,在櫥裏找到她們晚飯吃剩的冷米飯,下鍋炒了炒,加點骨湯和醃冬菜稀裏嘩啦吃了兩碗才算是緩過力氣來,大爺房裏的小廝又走來道:“趙師爺要吃豬心,大爺叫小月姑娘趕快弄了來,師爺還說了,得切丁,加五香粉、紅蔥頭和一點醋,燒酒下大火炒了來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隻得答應著去做,玉葉端宵夜去給大少奶奶,二少爺因在老爺房裏,按身邊人先後的規矩,還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一道豬心,便勻出一小碗來,連粥、菜一起端去老爺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兩滴地打在瓦片上,發出細微清悅的響聲,我從油煙火燎的廚房出來,聞到院子裏樹葉青草的香氣,才覺腦子清醒些,進了老爺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爺一個人蹲在過道裏的炭爐子邊給藥煲扇風,我走過去:“誒?少爺,這院裏的婆子呢,怎麽不叫她們做?”

二少爺抬眼看是我,又看見我手裏的食盒:“我出來時不是跟你說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覺,怎麽又去忙活這些?”

我記著他應還沒吃正經晚飯,便說:“剛好大爺那邊陪客吃酒,我炒了幾個菜,這裏也給你盛了一點來,還有熬的粳米粥,你吃點吧?”

二少爺聽說到大少爺,臉色就有些陰沉下來,這時屋裏二夫人走出來:“少爺!老爺的藥好得沒?”

二少爺答應一句:“差不多得了,我這就端來。”

我小聲嘀咕問道:“這屋裏伺候的人呢?怎麽讓你在這煲藥?”

二少爺一邊用布隔著掀開蓋子看了看一邊道:“父親病重,我親手熬藥鋪床也是應盡的孝道,這裏原伺候的張婆子據說年老手抖,前幾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氣之下將她趕了出去;至於丫鬟,文珍家裏親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個元珍……”他說到一半,臉色更加陰沉,也不往下接著講了,話頭一轉:“你別站著了,那邊有板凳,你坐一會,我伺候老爺吃完藥就一起回去。”說著他就把藥往碗裏去倒,隻是畢竟平時幹不慣這種事,未免手忙腳亂的,又不許我幫忙,說是盡孝道的事該由子女親手操辦,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來三催四催的,語氣神態也不好,似也是窩著火沒處撒的樣子,二少爺也不與她計較。

終於服侍好老爺熄燈睡下,二少爺領著我回往自己院子,途經大少爺的書房外間,遠遠就聽得裏麵好些人酒興正酣地熱鬧著,隻是幾個男子的聲音之間還夾雜了女子的聲音,亂哄哄的說什麽的都有:“大爺的事我們幾個雖不敢說做得主,卻也不是沒點頭緒的,這本賬今晚隻煩趙師爺給你做得齊全沒紕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們爺兒們幾個替你家大爺辦事,你不也得謝我們呀?”“你一一敬我們一杯才是!”“幾位大爺饒命,我隻會斟茶遞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誒!你可自己說的,隻會伺候人……”後麵的話越說越不堪,二少爺一臉嫌惡地把我手臂一拽:“聽什麽?別站著,快走!”

我已聽出那屋裏告饒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裏那個叫元珍的丫鬟,嚇得不敢再說什麽,隨著二少爺後邊就走,哪知沒走幾步還又偏生碰見麻刁利,他虛聲假氣給二少爺作作揖,就看著我道:“小月姑娘,我說到廚房竟找你不見,趙師爺還思著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說呢。”

二少爺不冷不淡地接話道:“煩你去跟我哥哥說,我乏了,小月還得回去燒洗澡水,你叫他上外頭找正兒八經的廚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駁,就悻悻地讓出路來給我們走了。

回到這屋裏,二少爺卻並不要洗澡,仍舊說乏了,明日起來再洗,隻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脫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間簾子裏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頭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墊了一**好的褥子,也不頂事,我又不敢動,迷迷糊糊挨到後半夜,大約寅時左右,按醫家說的,經絡大約流經到肺,就開始緊一下慢一聲地咳嗽起來,鼻子裏呼氣吸氣都有點堵得慌,微微地疼,還漸漸地覺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從頭裹到腳並且蜷成一團,卻還是冷得心裏很難過,想下床去把炭爐子點燃取暖,手腳卻綿得像日間在水裏掙紮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來。

恍惚間,不知是小武還是二少爺湊近床前問我:“要被子麽?”

我含糊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被子在那邊櫥裏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來了,我閉著眼把全身裹得更嚴實些,可沒多久,不知怎麽從頭到腳又燥熱起來,鼻孔裏氣息燒火似的,睜開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隻有根底裏一點意識到窗戶外透進點光亮了,快該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貪睡……口渴得要冒煙了,可就是沒力氣爬起來去倒水,卻不知不覺,鼻子裏聞到一股藥味,又過了一會,就聽得耳邊有人說話:“這是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湯,一時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劑試試?

我朦朦朧朧地被人扳著爬起半個身子,碗遞到嘴邊卻燙了嘴唇,灑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經沒了力氣,倒下來繼續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聽得有人叫,聲音走得近了,強撐著拉起眼皮,一襲灰色女尼的身影,該是玉葉:“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來一遭這麽久,看見師傅恐怕還有一番責怪,隻是你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晝夜晚,可都得捂著不叫風吹,這病才好得快……柴胡湯裏我減了人參,加了幹薑、瓜蔞實和瓜蔞根,能解胸中煩渴,隻是不知道這症辨得對不對……日後,小琥竟還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話語斷斷續續,我聽得雲裏霧中,猶在夢中,有時看見她嘴動,卻聽不清說的什麽,終於見她起身要走了,背過身去,窗外的陽光金黃柔和,將她衣袍上那比頭發絲還細的灰塵都照得發光地飛,我心裏油然覺得不祥起來,待要叫住她,就是張不開嘴巴、動不得手指,眼睜睜看她走了。

額頭裏還是疼得“嗡嗡”響,汗把整個身體都泡在黏稠裏完全軟了沒有知覺,隻是眼睛上涼涼的,倒有些清楚,隻是一片黑暗,這才漸漸意識到原來臉上敷著涼水帕子,韓奶奶的腳步在簾子外走過:“昨兒莊子上新送來的幾筐新鮮瓜菜,今天就說找不見了,那等下流沒臉沒皮的貨色,敢紅口白牙說瞎話,非逼得大少爺把角門上夜的小廝給打罵一頓攆去送官,誰不知他們幾個跟衙門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裏做交情了……咳!做這損人利己的事,也不曉得積陰德,大少爺怎麽就越發糊塗了?家裏總丟東西,攆出一個兩個,最後隻剩下他們那潑皮無賴,卻不知是他們自己幹的?還有王法麽?……”

韓奶奶這樣發牢騷,也不是一日兩日,但聽見說昨晚有幾筐新鮮瓜菜,才慢慢憶起昨晚我和玉葉在廚房做宵夜的情景,連忙掙紮起身:“韓奶奶……”一起身,耳朵裏就敲金打銀地響,眼望出那邊屋外,夕陽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簷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燈時節。我嚇得光著腳就踩下地,掀開簾子,韓奶奶猛一看見我,就皺著眉頭走過來:“你起來做什麽?燒得都說胡話的火人兒似的!才好一點,別撞見風,還得再倒一遍!”一邊數落我一邊就走來把我按回**,我一手捧著頭四下張望:“二少爺呢?”

說時二少爺就從裏屋書房出來,手裏還拿一支蘸滿墨的毛筆,仔細看看我的模樣:“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幾碗藥才走的,把汗出來就能好過點。”

玉香,說的就是玉葉,她沒出家前在嚴家用的名,所以嚴家人還改不了口,仍按這叫她,我記起夢裏聽玉葉說話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沒吃中飯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韓奶奶強摁我睡下去,這時唐媽拎著食盒一邊邁過門檻一邊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麽事大驚小怪的?”韓奶奶正沒好氣。

“澄衣庵的惠贈老師姑來啦!來找徒弟呢!”唐媽生怕被人聽見似的,拿手半捂著嘴說。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韓奶奶頓時覺得不對:“專給她雇的車子去的啊?”

“可不是麽!那老師姑非說玉香出來整整兩日不曾回去,現在來找上門了!不過這事倒還是小的,”唐媽瞪著眼壓低聲,把食盒放下又走過來這邊廂間看我,摸摸我的頭:“喲!聽說小月姑娘病了,還真燒得不輕哪!還好沒瀉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時疫呢!”說完,她就跟二少爺打個哈哈,走了。

韓奶奶氣得又是一頓嘀咕:“越來越沒規矩的貨!

韓奶奶伺候完二少爺晚飯,再新替我熬下一鍋藥,收拾屋裏停當就回去了。

二少爺去老爺屋裏問安,仍是留我獨自在屋裏,吃了點東西,模模糊糊剛想睡去,外間離遠就有人殺豬似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驚得頭皮一麻,胸膛裏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麽事了?”隻是爬不起來,床頭小燈忽明忽暗,得撥下燈芯才能亮,我硬撐探起身子,卻找不到挑燈芯的扡子,無奈聽著外麵的叫聲惶恐不安,連惹得不知哪裏的狗也“汪汪”亂吠,我側耳聽去,有人在院子外麵匆匆跑過,依稀說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發現的屍首?怎麽打眼不見就沒了……”

我跌回枕頭上,腦子裏又是一陣紛亂轟鳴;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經大少爺書房外聽到的那些話,隻是不知那些人又怎會拉了她去陪酒?昨兒在水下餓鬼道時,桃三娘說過那話:許多鍾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淨的下場,徒呼奈何……看來真是應驗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婦人的家人,說是與嚴家大少爺私販公糧的案子有關,看來也是真的了,大少爺現在極力討好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濟事罷了。

我胡思亂想著,昏昏沉沉間不知不覺睡去。

我這一程病,總是夜裏交子時左右發熱咳嗽,發完一陣冷又接著一陣熱,非得捱到清晨才安穩些,一連三日吃不下什麽飯,二少爺把平日裏替他瞧病的大夫請來看過我兩次,藥方子換著加減吃幾服下去,也沒太大效驗。

我怕病氣傳染二少爺,便請韓奶奶幫忙,將我床鋪被褥又搬回先前剛來時的小屋,但二少爺卻不讓,說起緣故,多半也是前兩日惠贈來嚴家找玉葉未果後,嚴家第三天派人各處去查訪,果然玉葉一個大活人生生不見了蹤影,既沒回師姑庵,江都城裏到處也問不見去向,找當日雇車的下處,那些人也都不見了,官府推斷趕車的是拐子,想是看玉葉一個幹淨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暈帶走賣了也未可知,於是草草結案。二少爺氣結,去找大少爺說,大少爺口上答應,但照舊忙自己的事去,去幾次二少爺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爺罵了一通,說二少爺終日隻做個閑人,家裏出了關乎家道前程的正經大事,這節骨眼上還死了個丫鬟,已是官司纏身焦頭爛額,二少爺不知道輕重和分憂,還在這擾亂,究竟有什麽大不了的,這不過丟個出了家的舊人,算什麽大不了相幹的?

二少爺一時無言語可對,回來隻有自己生悶氣,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溫和些,見我要去別處睡,就說他也慣了屋裏多一個人,玉葉不見了,我現在病著,還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裏空落落的,還是叫我繼續在這隔間裏養病才好。

玉葉突然不見,我心裏除了擔憂難過,其實還更勾起深一層的焦慮,就是家裏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鍾寺,其實很希望娘也來上香就能見麵,可惜還是沒碰上,因按家裏慣例規定,已將身世賣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屬至親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絕不能無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捱過五、六日,身上的寒熱漸漸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雖然還覺腳輕頭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會就歇歇,這日吃完午飯,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門邊看外頭院子發呆,二少爺忽然走到我身邊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沒、沒有啊?”

他笑道:“果真沒有?夜裏都聽見你說夢話喊娘來著。”

我不好意思起來,隻得點點頭:“嗯。”

“近來天氣熱,我的咳嗽也好些了,總在家裏也煩,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歡香館坐著喝茶也不錯?叫韓奶奶別漏給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爺這麽說著,我才明白了他的話,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爺點頭,做個叫我噤聲的手勢,便走出門外喊韓奶奶,跟她說明緣故,即刻讓人去叫車夫備車。韓奶奶起初強硬反對,說外麵最近猛地鬧開時疫,兩三天裏就有死人了,二少爺不聽,仍堅持要去,她看拗不過,隻得一邊打發我收拾出門要帶的東西,一邊數落:“小月的病剛好,你又帶她出去逛,平日裏也沒見你這麽愛往外出跑,偏偏這時候……你雖然近來身體好些,還是別出門的好,出去了也別胡吃東西。”正絮叨著,就有個小廝跑來說道:“外麵有人找二少爺房裏的小月姑娘,說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時怔住了,和二少爺麵麵相覷,他問那小廝:“來的是幾個人?別是白撞的。”

“一個人,在那邊角門下等著呢。”

我心下驚異不定:“少爺,那我就先去去就來。”

隨小廝出了院子,徑直出到角門外,邁出門檻瞧那牆下低頭站著的高大漢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過去叫了一聲:“爹?”

我爹抬起頭:“月兒?”

我走到麵前,仔細看他的臉,一年不見,爹的臉都瘦削下來了,麵色不太好,眼睛爬滿紅絲,眉頭緊擰出很深的溝痕,我拉著他的衣袖:“爹,您怎麽來了?我這還正想回去看你們呢。”

我爹仔仔細細地看著我:“月兒,長高了啊,怎麽瘦了?臉青青的沒睡好覺麽?”

我有點不好意思:“前幾天菩薩誕,跟家裏大少奶奶和少爺去燒香,淋雨著了涼,現在都好了。”我說著話時,卻見我爹的神情愈發地掩飾不住悲戚,眼眶也紅了,我嚇壞了:“爹,您這是怎麽了?”

我爹有點無措地拿手抹一把臉:“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麽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現在到處都鬧疫痢,他也得了這病……前天夜裏就發汗發熱,肚子痛得滿地打滾,天亮開始瀉,一天瀉了幾十次,最後都、都瀉出膿血來了!”

我聽得眼淚就下來了:“那、那大夫怎麽說?”

“起初給開的湯藥,吃了也不見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說得用點犀角,可這藥太貴……月兒,爹是沒法了,隻能來找你,要是你弟弟沒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當初為著幾兩銀子賣了你來這,爹是對你不住,可……”

我急忙攔住他哭著道:“爹您別說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們也是擔心這件事,來嚴家這一年發的月錢我都一分沒動,攢下也有好幾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蕭條,我在這好歹能溫衣飽飯的,你們在外麵卻受罪……”說到這我怕越說越傷心得不像話,就拍拍我爹的手背:“這救命不能耽擱,我進去取錢,您先等等。”說罷我就急急跑回屋去。取了錢,拿一塊布包好,二少爺過來問:“真是你爹麽?出了什麽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現在等著錢買藥。”我說完就奔去角門,把錢交給爹,再跟他說好我待會也回趟家去,他憂心忡忡地似聽非聽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爺就說:“車備好了,走吧。”

從嚴家到柳青街,有八、九裏路,車子路過鹽阜碼頭時,卻被密紮紮一夥運貨的人擋了去路,一問才知是幾家大鹽商的船在卸貨,隻得我們繞路,隻是仔細看了一下他們從船上搬下來的眾多物件,卻全是些樟木大箱,以及打包好的大小家私物件,怎麽看也是搬家的模樣,岸上有一個操著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聲吆喝:“你們這些人當心著點,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東西,碰壞一件,連你們家老爺都擔待不得!”

二少爺聽了,嘀咕一句:“京城的這些人都往外逃了麽?許久沒與王家通信,不知遠椹兄近況如何?”

車子多走了一截路,終於拐入我從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時光,竟沒半個行人,但兩行柳蔭仍如舊時一樣,我一時恨不得跳下車徑直跑回竹枝兒巷裏,到了歡香館門口,我先跳下車,歡香館還是老樣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歡香館裏一個客人也沒有,以往每日這個時辰,周圍鄰居街坊也有不少人愛到歡香館閑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著,桃三娘就從裏麵迎出來:“哎!今日可是來貴客了!”

引了二少爺落座,桃三娘道:“我這正有熬的梅鹵茶、剛蒸得的青團,不知合二少爺口味不?”

我便告辭出來,跑過對麵竹枝兒巷,我家大門卻是上鎖緊閉的,我拍幾下門沒人答應,就走過幾步到矮牆邊往裏張望,看樣子爹娘是帶著弟弟去大夫那裏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嬸娘在不在,打聲招呼也好問一問,誰知隔壁家的門也鎖了,這就怪了,怎麽都不在家?

我悶悶地回到歡香館,二少爺看我的樣子:“怎麽?沒人在?”

我點點頭,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麽人影都不多見?我爹娘是帶我弟弟去看大夫還沒回來麽?”

桃三娘看著我,略歎息一句道:“前幾日這附近幾口井的水都不知怎麽汙了,喝過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陸陸續續有些人都收拾些東西,或投到同城別的親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還看見你爹走過去,這會子是去譚大夫那了吧?”

“譚大夫那?”我想也不想,就轉身往外跑,二少爺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車一起去!”

譚大夫的生藥鋪離這不太遠,但馬車不能走巷子裏,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藥鋪前麵巷子口,就聽見傳出一大片哭聲,我掀開簾子看去,巷子裏地上橫七豎八鋪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邊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麵孔的大叔和嬸娘,我衝進巷子,氣味惡臭,一個個看過去,並沒有我爹娘,進了生藥鋪,地上更是躺倒十幾個,差點連下腳的空隙都沒有,我終於找到譚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裏地上對著竹榻上一動不動、麵如死灰的譚承拭淚,我呆了——

“小譚哥哥……”我訥訥地叫了一句,走到譚大夫身邊,抓住他的衣服:“譚大夫,小譚哥哥怎麽了?”

譚大夫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興許也看不清我是誰了,嗚咽著拿袖子擋著臉搖頭:“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譚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兒啊!我爹和我娘呢?”

譚大夫這才轉過臉來看看我,又低頭擺擺手:“罷了!罷了!管你是誰家,左右不過一個死……這些日子死的還不夠多麽?”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爺還在車上焦急地等著我,見我出來就問:“找到他們了麽?”

我搖搖頭。

打遠處來了幾個官差,個個拿布包著口鼻,推著板車,帶著像是仵作模樣的人走進巷子去,吆喝著地上哭嚎的人:“還不快把死人送上車,到衙門後邊空地集合,晚了趕不及運出城去!”

然後那個仵作便一個個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過來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卻不敢攔。

馬夫看見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這待下去,便說:“少爺,還是快離了這裏吧?這時疫誰躲都躲不來呢!”

二少爺看看我,有點拿不定主意,我想他這番陪我出來讓我回家,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繼續拖累,便央告說:“少爺您還是先回,今日這麽出來一趟已是不容易,我隻求見爹娘和弟弟一麵,稍晚點一定趕回去。”

二少爺沉吟一下,便點頭答應了。我別過他,便又朝府城衙門趕去。

雖說早兩年,這天時氣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釀成的,但我自進了嚴家,在那家資還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關了一年,不曾想外麵已經到了這樣慘烈的情形。

從前熱熱鬧鬧的街巷,現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過一些店鋪人家,也無一不是關張大門的;偶爾有一兩個人出來,都是菜色的麵容,就算有那大戶人家端著轎子或騎騾子出行,也隻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後就有疫鬼瘟神跟著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涼下去,再想起那日餓鬼道中無形僧人對春陽所求之事,那僧人雖是凡人,卻果真是有修行的,對世間這一切早都預見到了,隻是無力回天,到了求餓鬼的地步,也是多萬般的無奈?

我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衙門,卻見那石獅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見麻刁利在那叉著腰說話,嚇得連忙躲到一邊,再仔細看去,竟是嚴大爺帶著麻刁利一幫人,還有幾個也是熟麵孔,就是那日來奈何橋救跳水婦人的幾個男子,還有幾個來過嚴家的官差,我離得遠也聽不清他們說什麽,生怕被看見,就從另一條路繞到衙門後麵去。

衙門後麵的空地,觸目驚心地列了幾行用席子包裹的屍身,官差在那點燃大堆艾草藥香以消毒病氣,仵作則拿著本子清點人數,跟來的家屬在一旁照舊是哭得淒慘,任誰聽了都會辛酸,我的心也寒到穀底,口中念著阿彌陀佛,眼睛一一在這些人裏看過去,隻願爹娘並不在這,可終歸還是看到最靠邊的一處角落裏,一個麵容枯槁的婦人正在給一個小人蓋上草氈,並用包繈褓的手法子拿草繩在那細細裹了打結,我腦子裏頓時就像天塌地陷地響了一聲,跑到麵前去“撲通”跪在地上:“娘!”

我娘並不抬頭,也不看我,臉上泥塑的表情,手裏仍在慢慢地繞著繩,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兒啊!娘!”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理我,我瘋了地把草繈褓撕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見繈褓露出裏麵的手臂,也瘋了,立刻尖叫起來推搡我:“你是誰?你要幹什麽?這是我兒子!在睡覺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兒啊!”可我娘完全聽不見我說話了,她一手緊緊抱著草繈褓,揮起另一手拚命沒頭沒臉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瘋地亂叫:“不許帶走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我爹趕了過來,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別打了!這是月兒,你真是瘋了麽?”

我娘被他吼得一時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嚨裏才噴出一口哭腔:“月兒啊,我的月兒,娘對你不住,才有今日這報應吧?你弟弟離了我去,這日子我也活得沒什麽指望……”

我哭著上去抱住她:“娘,別說了!別說了!”

我轉而對我爹哭道:“弟弟怎麽會這樣?買的藥沒效麽?”

我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唉,我拿了錢回來,你弟弟已經、已經斷氣了……官府的人挨家挨戶都在搜,有得時疫死的都必須來這集合了當日送出城去……燒……唉!”

我娘聽到燒字又瘋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屍身,把身邊所有人鉚足勁往外推:“不許燒我兒子!不許燒我兒子!他隻是睡著了,早上還跟我說話,會喊我娘……”我娘的這些肝腸寸斷的哭訴,引得周圍的哀慟聲更響徹了一片。

我隻得跪到我娘腳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別這樣!弟弟已經去了,您就讓他走得沒有牽掛點吧?聽見您這麽難過,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話興許說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聲一滯,慢慢低頭看著我,人也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又看看手裏的草氈繈褓,眼睛直直地淌淚,我爹拉我起來,流著淚給我把褲子上的灰拍了拍:“這是嚴家給你做的好衣裳,別弄髒了回去挨罵。”

我聽了這話,心裏竟一時恨不得就當場死在爹娘麵前,過去一年在嚴家生活的種種小心謹慎,一時都湧上心頭,隻覺得娘方才那些厭世決絕的話也不無道理,放眼開去,滿目多少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真不知何時到頭,確實不如不活著好……“爹!”我悲從中來,無法遏製地哭著投入爹的懷中大哭起來。

末後,官府的人將死者名錄清點完畢,共有三、四十具屍身,便一張草席一個人地卷起捆好,分別壘疊入幾輛馬車之內,不準親屬跟隨,由官差押送運出城去,擇個僻靜地點燒淨了事。

我和我爹好說歹說,才終於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屍身交給那些人,然後分別左右一起攙著我娘,我們一家仨口隨在一眾嚎哭的人群裏看著幾輛車子遠去。

之後,我再隨著爹娘回到竹枝兒巷的家中,已將至酉時。我爹怕我回嚴家晚了挨罵,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後,就一直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何嚐又想與他們分開?於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幾件,又相偎著哭一場。還是我爹再三說,既然嚴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你也不要過於耽擱,辜負他的信任。

我聽了他話,隻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門,他本想徑直送我到嚴家,但我覺得放任母親一人不妥,就拒絕了,我爹又拿出我給他的那幾吊錢來還我,我更是不要,畢竟在嚴家衣食不用自費,我也不私自買什麽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錢,隻願爹、娘能夠溫飽,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辭別他們,我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台階前空****的,敞開的門裏仍沒半個食客,想起從前這柳青街上來往喧囂,歡香館裏人頭擁簇的情形,真覺得恍如隔世,叫人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著太陽完全下山之前趕回嚴家,又是徒步,也就來不及與桃三娘話別了,我在歡香館門前看了兩眼,便匆匆上路。

我緊趕慢趕到了嚴家,已經戌時初了。家規有定,下人自己平時出入,是不允許走正門的,隻能從大院後邊兩角門進,隻是我走角門,就得進入旁邊那條巷子,自去年冬,這條巷子裏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車鳥的血,而牽五掛六地燒個罄盡,小戶小家一時無力籌錢蓋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遷往別處居住去了。

每當入夜後,這條巷子裏便顯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門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種拖長或短促的蟲鳴,在這時刻都會顯得比往常更加詭秘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