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奈何包

自舊年底到新年開春,江都這地方,雨師不按了日夜時辰下雨,風伯也沒了輕飆清籟,不是摧花就是拔木,這樣三九寒天裏,人都快熬不過去了,可竟也阻不了城裏城外、方圓好幾百裏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漲到二兩八錢一石,各家存的那點主食,沒能好好在庫裏過上一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糧商思忖囤貨抬價,於是城南城北,關門歇業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雷驚蟄的時節,農家下了早苗,不曾想一場嚴霜又把禾苗凍得稀爛,一幕長天每日下,都是沒有雲氣、沒有陽氣,陰不陰、霾不霾的,晦暗得對麵瞧不見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這樣情景時疾時緩,一直持續到立夏前,才算收斂了些,可凶荒卻已經釀成,大戶人家有餘糧現錢的還好度日,小門小戶就真是沒得飽飯吃了,一冬裏路邊三不五時就餓死個把人,那僥幸沒餓死的,有的靠吃老鼠過日,更有慘烈的,據說還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爛草回來,磨成粉末調糊糊吃罷了。

來年春發,鼠患過後,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埋在了城郊荒山地裏,漸漸就生出瘟疫,我雖在嚴家的深宅大院裏生活,鮮少有出外的機會,但關於外麵的種種事情還是聽說不少的,加上看到嚴家裏這些下人們的言行,一個個都變得離奇侮慢頑梗起來;有一次我到廚房做菜,就見李嫂炒好幾個菜以後,跟那幾個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盤子裏揀肉挑菜吃著,自己吃完才各自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雜役事項的唐媽也這樣,老爺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餅、蒸湯麵什麽的,她來傳話時就讓李嫂她們索性多多地做,一夥人先在廚房圍坐吃完一氣,唐媽幾個能主事的,還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這麽公然地拿主家的東西做梯己。恰巧開年大少奶奶小產臥病在床,家裏上下就越發地缺了管束,以麻刁利和唐媽的侄子那幾個為首,開始成群結夥地欺上瞞下,今日搬兩袋米、明日搬兩袋麵,私自在外麵賣了換他們自個兒的酒錢。

韓奶奶是看不慣的,可經常數落他們多了,也沒個用處,反倒招人記恨。那次火災燒了整條街的屋子,他們家也沒逃過厄運,隻是還好人沒受傷,他家的韓大哥比較醒睡,聽到異常響動就起來了,把韓奶奶、玉靈和英兒全救出來,隻是屋子燒沒了,現在臨時租了一處屋子在附近住著,家境雖然困難很多,但韓奶奶仍然每天恪盡職守地進來照顧二少爺的生活起居。

轉眼就到了四月初四,這一日是文殊菩薩誕日。天氣難得晴朗了些,吹幾絲小風,涼爽又透出日陽。

大少奶奶身體康健過來,就想起到廟裏拜佛許願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過來問二少爺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過因為近來流年不好災荒不斷,既是許願祈福,所以大少奶奶叫廚房多做些幹糧包點,待會好去舍予外麵那些逃荒鬧災的窮人乞丐。二少爺聽說也有了興致,一口答應了,還叫我也去廚房幫忙做事。

廚房裏李嫂子和專做麵食的吳嫂果然在忙著和麵,旁邊熬好一鍋熱騰騰豆沙待涼,要包豆沙包的。見我來了就給了我一提籃子黃芽白菜和兩大方豬肉讓我剁餡,這倒是簡單的事,我先將豬肉洗淨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後加精鹽和適量白糖、黃酒、少許蔥薑末,用手攪拌好後,再把幾棵黃芽菜去壞葉、老根,再切碎剁細,用鹽略拌後擠出菜水,與肉餡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吳嫂把麵發好了放在那酵醒,待我的菜肉餡做好以後,她們就來動手包,然後李嫂就跟我說:“這個菜肉餡的包子和紅豆包,待會是要發給那些外邊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還要吃點好的麵食,你不是手藝好麽,去另做來?”

我知道她倆是懶怠動手了,隻得依言去做。

櫃子裏有幾樣糖冬瓜、甜桔餅、紅綠蜜餞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這幾樣拿出來切碎,芝麻用擀麵杖擀成細末,拌入白糖和勻做成果餡,但這樣果餡包入麵粉做包子的口感會差些,我就拿糯米粉和粘米粉兩樣混合以後,揉出粘麵團,再擀成一大片半寸厚薄皮,切出大小相等的圓張,把這圓張裏裹上果餡,包口束成擰花狀,燒起素油滾鍋炸製金黃,放油紙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包麵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薩,那鹹包點也不放肉吧?我記得桃三娘曾做過一道胡桃饅頭,就是把饅頭切小,蒸熟也隻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麵上嵌入一片鹽炒核桃肉,鹹味和核桃的油香氣就能沁入麵裏,蒸出來小巧玲瓏,也別有滋味。

再有現成的冬菇和木耳、筍丁、梅菜幹,我剁了個素雜餡兒,稍多拌入一點油醬,將剩下的麵全包了這種素餡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說的法子,必須在生坯包子入籠蒸時用最大的旺火,約半刻鍾左右,籠蓋要嚴實,裏麵熱氣充足了,包子才能更發得透,餡把包子裂破頭,外觀和口感都更好。

一切收好停當,我解了圍裙回到這邊院子,韓奶奶已經把出門的什物準備好,我洗了把臉拿上東西就隨二少爺出到門口,兩輛騾車早已在那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一輛騾車,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葉尼姑也在,我與她有近一年未見了,她的模樣看來比從前黑瘦不少,拉著二少爺和我高興得不了,跟大少奶奶告一聲,便過來跟我們坐同一輛車。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問二少爺最近身體好些?前些時候惠贈師太給開的藥有沒有吃?看的什麽書?……我無意中掀開窗簾往外看,路邊竟有不少衣不覆體的乞丐,或老或少,個個萎黃幹癟,都已奄奄的模樣隻剩下不多一口氣了,嚴家的一行車馬粼粼走過,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少奶奶讓丫鬟出來叫停了車,然後吩咐手下把帶的一些包點分給這些人,我也想下車去,玉葉拉住我道:“待會廟前街那邊還多得是叫花子,就怕不夠分。”

二少爺聽到這裏,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歎一口氣,玉葉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拍拍他肩頭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脫成、住、壞、空的輪轉,那天道生死淪亡都有定數,何況斯人?你又何必過於介懷?”

二少爺默不作聲,於是我們悶了一路。

金鍾寺的廟前街,在過去每當有法會集日的時候都是人來車往熙攘喧囂的景象;賣藝或搭小戲的笙笛鈸鑼樣樣響聲,炒貨雜食的攤子色色俱全,可現如今,不過隻隔了這一年左右的光陰,就處處顯示出頹喪敗氣的樣子來。

一家賣點紅供饃和香火的小店門口,圍了半圈人在那看店主打兩個小乞丐,其中一個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還咬著一大口麵,許是被打得一口氣難上來,已經翻開白眼了,另一個跪著討饒,那店主踢著小乞丐自己卻哭了,說這做饃的麵還是借錢買的,要都發善心給你們吃了,那我家大小幾口人不也得要飯去?

再走過去些,緊挨著金鍾寺院牆北邊,有一處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關聖廟,廟前有兩棵百年大槐樹,樹下一條石拱橋,橋頭有碑但字跡模糊不清,又有兩尊蹲姿人像也是麵目難辨,橋下則是一汪深水,終年渾不見底、寒氣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薩誕日,廟裏的僧侶都會拿出寺裏蒸的饅頭包點往水裏投,做個小小的祈祝行願的儀式;於是漸漸江都的人們也學著和尚的樣子,在廟會或年節時,把些龜、魚帶到這裏放生,或又拿些包點年糕紮上紅繩到這橋上往水裏投,據說許願的甚得靈驗,因此便傳播開來;慢慢地江都城裏一些大戶起頭,秉持著富貴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餡料精致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過閑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嚐了可發些品評,也為讚那強梁不輕貧賤的風氣,可謂深表江都人之淳龐質樸的淑景,便長而久之形成了一大習性慣例。

可後不知又過了幾時,每年卻開始有些想不開的寡婦鰥夫,去往那橋下跳了輕生的,想是覺得這也算個離佛門較近的塵世難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漸漸多了,江都人於是就把那石橋喚作奈何橋。

看車子快要經過奈何橋的時候,玉葉拉開車簾朝那槐樹底下張望:“無行師傅今兒果然也在,小琥你看,這位師傅可真如大迦葉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誦經回向眾生,附近寺廟的師傅都讚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請他到廟裏住他統不去,天冷時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時能看見身上竟絲絲地冒著熱氣呢。”

我和二少爺循著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見一個其貌不揚的枯瘦行腳僧正端坐在那,手撚著佛珠半昧著雙目口中念念有詞。

我好奇問道:“什麽是大迦葉尊者?”

玉葉頌一聲佛號,才道:“大迦葉尊者乃佛陀在世時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習苦行第一,乞食不擇貧貴、餐風露宿,隻居露天或山林野塚,乃是佛門裏艱苦修行的法幢榜樣。”

“哦?”我聽著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領著我們在金鍾寺的大雄寶殿燒香許過願,就回出到寺門口去,讓下人們拿一大籠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給聚集在寺門外的窮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籠則拿去奈何橋扔下潭中許願。

時近正午,天卻有點陰沉,大少奶奶讓二少爺先往關聖廟那邊走著慢慢逛,等她這邊散完了就過去。我拿著食盒和雨傘隨在二少爺後麵一路往奈何橋走著,想起不知道娘今天會不會帶著弟弟來進香?常年在廟前街賣各種幹菜的鄉下老漢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隻有賣通草花的還在,玉葉覷見還說起原來沒出家剃頭之前,她和玉靈兩人常在一處,閑時就學著做過通草花,玉靈這人話不多手卻巧,做出精致的通草花戴頭上絕不比珠花、絹花遜色。

二少爺聽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門的人,為何還記著過去的閨房小女兒模樣?”

玉葉看看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當年了。”

我們一行仨人說著話一路走,冷不防前麵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過來,一頭撞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被撞一踉蹌,那小乞丐也倒退幾步,玉葉眼明手快在後麵一手扶住二少爺:“小琥,當心!”

那小乞丐抬頭看了一眼我們幾個,氣哼哼地朝二少爺吼了一句:“走路不長眼!”說完就要繼續跑走,玉葉指著他不平道:“哎!是你低頭走路撞了人,竟還說是別人的不是。”

二少爺搖搖頭:“先走走吧。”

小乞丐一聽更加來勁地大聲嚷道:“**尼拖著小相公逛街!**尼沒羞沒臊!嘿!你們快看!**尼拖著小相公逛街……”

玉葉氣得臉刷地紅了,我趕緊攔在玉葉和二少爺之間:“你少胡說!這位是澄衣庵的小師傅,這位是我們家少爺。”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雙手揣著懷罵罵咧咧低頭繼續走,不曾想沒幾步他又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小乞丐一踉蹌,抬頭正想罵,看清那人的臉卻住了口,乖乖地後退一步恭敬叫了一聲:“師傅。”

我們都詫異,原來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葉說的那位無行僧。隻見他手撚一串黑舊得發亮的佛珠,笑眯眯地微俯身對小乞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小乞丐回頭蹙眉看了幾眼二少爺,咬著下嘴唇,仍回頭跟那僧人搖頭說了幾句什麽,那僧人還是笑眯眯的,似乎在寬慰他什麽,我覺得很奇怪,問玉葉:“他們在做什麽?”

玉葉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終於鬆開了揣在懷裏的雙手,把一個東西交到無行僧的手裏然後就一溜煙跑了,二少爺看見那東西便驚訝得低頭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錢袋?”

我們這時才恍然大悟,隻見他緩步走過來,把錢袋遞給二少爺:“阿彌陀佛,施主,這可是你的東西?”

二少爺有點茫然地接過錢袋,那僧人對他雙手合十畢:“請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盜也是一時情急糊塗,隻因家人有病無錢醫治。請施主莫怪。”

二少爺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擺擺手:“無礙的,師傅莫介懷。”

旁邊的玉葉便對他合十雙掌念一聲佛:“無行禪師別來無恙!”

“原來是澄衣庵的玉葉師姑。”那僧人回禮道,但他隻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麵,對玉葉沒有正目,實在是個恭謹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樣。說著話時,大少奶奶帶著嚴家下人已經走了過來,玉葉給僧人說嚴家要往水裏投包點許願,僧人正念一聲佛號這當兒,就聽見“嘩”一下水聲響來,有人喊:“呀!有個小子站奈何橋上紮下水去啦!”

我們都唬了一大跳,回頭看時那橋邊已經開始圍上人,無行僧急走過去,我們便也尾隨其後,看他撥開眾人,我們也踮起腳往潭裏看,那落水的人還在上下撲騰呢,旁人中有一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正迅速拖鞋看樣子想往水裏去救人的,那無行僧一把攔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漢子以為他意有別圖,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卻見那僧人已經把手裏一串佛珠繞緊幾圈在手腕上,大聲頌一句佛號便一頭跳下水去,那漢子一愣,旁邊人堆裏擠出方才那偷少爺錢袋的小乞丐搶著道:“無行師傅平素就告誡我們說切不可輕易接近這深潭,年年裏都有跳下去尋死的人,恐積著許多怨氣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師傅日日坐在這橋邊誦經,就是發願超度這些亡魂哩。師傅可是活菩薩在世一般的人,他不讓你下去,也是替你著想咧,恐怕你遭遇什麽不好。”

漢子才有些恍然,再看水裏,那掙紮的人已經沉下去了,無行僧人也一個猛子潛入了水下,水麵隻剩團團漣漪。大少奶奶急道:“你們都愣著幹什麽?快找根長竿子讓他們搭把手吧。”於是眾人才趕緊紛紛四下裏去找竿子,不一時竿子找來了,水潭裏還是不見無行僧和溺水人的蹤影,眾人議論紛紛,有人問跳下去的是誰,其他人都說沒看清,隻有一個挎籃子來上香的婦人說看著像是菜市那邊賣魚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他這小小年紀竟真的想不開的?還是貪玩失足掉下去的?

又是那小乞丐撇著嘴道:“他倒沒想要跳的樣子,我剛才看那小子在廟門口那邊渾水摸魚拿了這家奶奶賞的一個包子,一邊吃著一邊走過來上的橋,頭上撞腫一個大紫包跟頂個柿子似的,然後哭哭啼啼站那許願,還把咬了的半個包子扔下去,我就說嘛,吃了半個還拿來許願,要被怪罪的。”

我們都焦急地注視著水麵,活人要一口氣憋這麽久,也該到極限了吧?終於水裏“嘩”一下冒出了無行僧人的光頭,他一隻手臂彎著落水人的脖子,我仔細辨認一下,果然是賣魚家的扁頭,僧人吃力地往岸邊遊著,可那水潭並不滿溢,離岸上至少還低二、三丈左右,眾人先讓他攀住竿子一頭,一邊再去找繩索,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依次把扁頭和僧人拽了上來。

扁頭喝了很多水,額頭上果然就如小乞丐說的那樣,碰腫了好大一塊,手腳四肢全都抽筋地蜷縮著,僧人顧不得自己多喘幾口氣,將他整個倒提過來用力拍背,看著他嗆出好多水,再用力給他掐身上的好幾處穴位,玉葉也從隨身背的僧布袋裏拿出針囊過去幫忙道:“我給他針灸試試?”

手、腳幾處大穴下了針,扁頭抽搐的手腳也就見鬆緩了,漸漸眼皮子有了反應會動。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地建議要不把他送去找大夫,或者找他爹去,還有交口稱讚這出家人真是大慈大悲的,可我留心看那無形僧人的麵色,卻是幾分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不容易看著才把扁頭救醒的當兒,打遠處就見風風火火奔來個男人,很多人都認得是賣魚的李成:“孩子的爹來了!”

李成臉色沉滯,氣得紫脹,過來抱起扁頭對大家勉強道了個謝,就立馬掉轉頭急匆匆地走了,弄得圍觀的人摸不著頭腦,七嘴八舌議論一番也就散了。

大少奶奶目睹了人跳水,也就沒心思再往水裏扔包子許願,吩咐下人把餘下的包子都分掉,正尋思找個蔭涼處歇息一下,就看見麻刁利打遠處忙忙慌慌地跑來:“少夫人!大少夫人!”

大少奶奶皺眉道:“你大街廣巷的嚷什麽?”

麻刁利到了跟前叉腰大口倒著氣,半天才順過來:“我的大少夫人誒,大爺那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喚您回呢!”

“大爺有什麽急事?”大少奶奶對麻刁利誇張的模樣十分不悅。

麻刁利拿眼睛掃掃周圍:“也不能在這告訴您哪?您回去不就清楚了?”

大少奶奶沒法,隻得跟二少爺說:“我這先回,” 又從自己隨身的銀袋子裏倒出大小幾塊碎銀子塞到二少爺手裏:“知道你不肯讓別人隨從,就隻叫玉香和小月陪你逛吧?想買什麽就買,小月這兒做的包點好,就別吃外麵的東西了,現在外麵的東西都怕不幹淨。車子就停那邊巷子裏,你逛完就坐車回家。”囑咐完幾句,她自己就急忙趕回家去了。看麻刁利隨大少奶奶的車走遠,玉葉尼姑念了聲佛,搖搖頭,然後道:“小琥,你也很久沒出來逛了,有哪兒想去的麽?對了,這天一天比一天熱,不如去買點子婆律香和麝香回去配解暑清涼藥?”

二少爺搖搖頭,去看那剛剛救人上水的僧人,他這會兒已經悶不做聲自己往槐樹下坐著去了,那小乞丐用一個磕了一半的破碗盛了水給他喝,待仔細打量,隻見他的僧衣猶濕淋帶水,挽起的袖子更顯露出青筋虯結的細長手臂,看來真瘦得不比竹竿強多少。

二少爺也就過去,相互見禮後同樣席地坐下,並讓我拿出自帶的鹹甜兩樣素包請他吃,僧人隻拿了一個嵌有核桃的小包,再道謝,二少爺謙過,便問他為何告誡旁人不要近那水潭,莫非真有怨鬼拉人替身之實?而禪師每日在此念經,真為超度水中怨靈不成?那僧人搖搖頭,歎了口氣,又點點頭道:“我佛慈悲,目下接踵天降災禍,又豈止這水中怨靈?不提也罷。”

二少爺又招呼小乞丐吃包子,小乞丐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請我吃?你不會下毒吧?”

二少爺詫異道:“我怎會下毒?”

小乞丐撇著嘴:“我可是見過的,誰家原不是幹幹淨淨的種田人,不是逃荒也不會叫人白作踐,那有錢人家的拿些餿水爛飯出來打發人也叫發善心就罷了,我哥前些天就是跟他們一道去討了菜市那邊幾家人給的飯,也不知哪家如此歹毒,我哥端回來一碗,還好他自己不舍得吃,想讓給我娘,可其他當場吃完的有幾個走到半路就肚子痛,叫喚半夜就死啦!那幾家飯菜都是摻在一起的,有的吃了沒事有的吃了就死啦……”小乞丐說著眼睛就紅了,拳頭攥得緊緊的咬牙切齒。

玉葉聽了連忙低頭念幾聲佛,二少爺恨得眉頭緊皺:“這些人一點點良知都沒了麽?”

我便用幹淨帕子隔著手上拿起一個油炸果餡包子說:“你放心吃吧?這都是我做的,裏麵有糖冬瓜、桔餅、白糖和的炒芝麻,並沒有毒,若你吃壞了肚子隻管找我算賬。”

小乞丐聽我說得喉嚨裏暗暗咽了幾下唾沫,隻是嘴上還要強了幾句,才接過去,咬了一口,眼核兒都瞪大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真香!我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包子!”

僧人看著他欣慰地點頭笑了,二少爺這才安心,見小乞丐吃得高興,他也拿起一個看看我:“小月做的點心向來好食相。”

我聽著打從心底裏開心,隻是這時節,卻不由得更想起竹枝兒巷的家中,現如今世道如此,也不知有沒經受波瀾,可惜我這賣了的女兒就再跟自家沒有關係,正出神,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名字:“月兒?”

我一恍惚以為聽錯了,回頭望去,一身素雅青蓮色衣裳、挎著籃子站在那的不就是桃三娘麽!

我一時驚喜得如見了親人一般,顧不得二少爺他們就飛跑過去:“三娘!”

自去年嚴家擺宴請過桃三娘進府裏幫廚那次後,間隔至今也有半年多光景,桃三娘的姿容絲毫沒變,一如過去那般別著素釵木櫛,笑容可掬地看著我:“月兒,半年不見你這頭發長了,個兒也長高不少,三娘快不認得了,今天是跟嚴家的夫人和少爺來拜菩薩?”桃三娘說著話時,便拉著我走過樹下來,一邊朝二少爺幾人頷首問好。

二少爺也回以頷首,就仍回頭與無行僧人說話。而那僧人乍見桃三娘走來,目光忽然顯出一絲訝異,但隻是一瞬,並沒什麽表態。

“三娘你怎麽也來上香?今日店裏不忙?”玉葉笑問道。

桃三娘搖搖頭:“倒不是上香,前幾天有位熟絡的常客,家裏老大人仙逝,所以來訂下三百個八寶豆餡素包,要供養給廟裏做功德,何大現在送進去了,我自己抽空隨便逛逛。”

“原來如此。”玉葉笑道:“真真隨喜這位虔誠孝善之人。”

桃三娘笑笑並沒有說什麽,我低頭看看樹影,已是過了午後,二少爺與那無行僧人談話甚為投機,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恰好這時候見桃三娘可以問問家裏的事,哪知頭頂上倏忽間就有一片烏雲接了日頭下去,半空頓時暗了一幕,雲隙裏隱隱白光交加、悶雷滾滾,眼看樣子就要下大雨了。

“嚇!”我顧不得再細與桃三娘說話,就去問二少爺道:“要下雨了,少爺,我們是找地方暫避雨還是上車回家?”

二少爺有點拿不定主意,躊躇間突然就在街的一頭傳來人聲攢動,緊接著就聽到一個哭腔尖利的罵聲尤其凸顯出來:“天殺雷劈的不仁強盜!狗啃的漢子!爛心歪性的孤拐!你的王八兒子跳水也死不得,都賴在我頭上了!他那是妝樣子害我死哪!算不得我真跳去死給你看,別後悔……”

一個披發蓬頭、扯亂了衣服又趿拉著鞋的瘋女人一路哭嚎著就衝到橋上,玉葉看她一頭就想往水裏紮,連忙上去拉住她手臂:“女施主三思!女施主萬事好說吧!”

可那女人瘋了一般,被人拉住更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抬腳踹在玉葉的身上,把玉葉遞一踉蹌倒後翻在地上,自己就連滾帶爬地投進水潭裏,“嘩啦”濺起好大水花!

我和桃三娘急忙圍上去看時,那女人的已經像個秤砣似的沉下去不見了,小乞丐驚得在那裏跳腳大叫:“今是撞著什麽日子,都要急著往水裏去見閻王麽?”

無行僧人趕過來看樣子又要跳下水救人,不曾想天空猛地降下一道大震霹靂,就打在緊挨關帝廟旁的金鍾寺北牆的牆頭上,眾人眼睜睜看著那牆磚炸得四下飛起,“轟隆”之間就破了一個大豁口。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情景嚇得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鴉雀無聲,還沒回過神來須臾間滂沱大雨就下下來了,“呼呼”的狂風挾著豆粒大的雨點打得街上的人抱頭亂竄,我和桃三娘都帶了傘,我趕緊撐開一把給二少爺去遮上,玉葉躲在桃三娘的傘下朝著二少爺喊道:“小琥,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這時那無行僧還要往水裏去救人,那小乞丐雖劈頭蓋臉一身雨水但還是死死抱住他大腿喊:“師傅別去!這麽刮風大雨你下水會沒命的!”

二少爺也去拉:“師傅您下水太危險了!”

那無行僧人一心救人勉力掙脫他們,我和玉葉看左右相持不下,生怕二少爺一個不小心失足滑下水去,隻得上去勸阻,一時還沒解開糾纏,就在女人奔來的方向,幾名男人急惶惶地趕來,到了岸邊,一個看起來年長些的見二少爺他們幾個的形狀,大聲喝問道:“方才是不是有個女人跳下去了?”

我們慌不迭點頭,那年長者狠得一跺腳,旁邊一年輕點的後生說:“姓李的作踐人!咱告官去!”又一個後生道:“先救人要緊!”可眾人看看水麵,半片人的影子也沒有,年長者罵道:“那你下去?”那人就不言語了,而剛說告官的後生不耐煩道:“給那些要飯的幾錢銀子就肯下去撈人了。”

小乞丐聽見這話第一個跳起來啐一口唾沫道:“呸!誰稀罕你那臭錢!”

說話間,風雨愈發激烈,傘都被掀翻了,接連不斷的雷聲蓋過渺小的人聲,雨點打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桃三娘催促我和玉葉,三人不由分說硬是把二少爺拽走到距離水潭幾十丈開外的金鍾寺北角塔小鍾樓下避雨。

小鍾樓下能躲雨的地方有限,我們來到時這裏已經站了七八個人,加上我們幾個就顯得十分擁擠,二少爺還在擔心那僧人,玉葉一邊讓我替他絞衣袍上的水,一邊忍不住數落他:“小琥,你也太胡鬧了,你這身子本就易感風寒,回去要是又病倒,你叫小月怎麽擔待得了?”她說這話時,其他躲雨的人卻在議論方才跳水的女人:“那尋死的是李成家的吧?”那一個說:“續房,第一個去年冬死了。”“怎麽死的?”“好像跟他家那小子有點關係,去年冬那小子給某家送活魚去,那時不是剛開始鬧鼠災麽,他送到人家廚房時,老鼠竄出來唬得他碰翻地上一口爐子,爐子上正燉著一鍋肉呢,人家心痛啊,就不肯給兩條魚的錢,這小子的娘是潑辣貨,知道以後就找那家人撒潑去了,嘿!錢要不回來,跟人拉扯時撕破臉還崴了腳,夜裏不是幾條街都起大火麽,他娘愣是沒逃出來,被掉下的橫梁砸死啦!”“嚇!真夠慘的!李成也是的,娘們兒的心眼比針眼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好勸勸。”“後來就續娶了這位啦,早聽聞這女人進門後尤其精打細算,幹脆就找茬克扣扁頭的口糧,嫌他多吃不幹活啦!有今日這事怕也是他們自己人才知道的積怨、積怨啦!”“嘿,扯上官司大鬧一場才好……”

這雨是一時半會停不了的,從這裏也看不見奈何橋那邊的情形,不知道那僧人後來究竟有沒有再下水去救人,此刻的天色晦暗得猶如夜晚,偶有幾道慘白的閃電劃清一瞬,但厚密的雨簾仍然阻隔著人的視線,我身上濕透,心裏也被雷聲震得慌,便低聲跟桃三娘說話:“三娘,今日菩薩誕日,竟也有雷劈廟牆?諸天佛菩薩這時節怎不庇佑?”

桃三娘的發鬢被風雨吹得濕亂,但她神色還是一如往常並沒有十分慌張,反問我道:“是諸天佛菩薩的警示也未可知吧?天有不測風雲。”旁邊一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路人順著這話頭說:“咳!西北旱完、江南又澇,真是到哪都沒有太平日子過啊?聽說西北那邊的農民判軍都已打出陝西,現下經已兵臨開封、襄陽了。”

“判軍?”我平素鮮少聽說這種事,以前在歡香館幫忙的時候,倒也聽聞過西北邊有數萬饑民舉旗造反,但與己無關也都不會放在心上,進嚴家隨侍嚴家二少爺以後,偶爾聽聞他提起些關於京城、朝廷的人或事,可西北邊打仗的事,似乎知道的還是很少,開封、襄陽這些地名,倒是說書的人講故事時會常常提起。

“打到開封、襄陽以後會怎麽樣?”我不禁問道。

那人瞥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我是個解釋也聽不懂的小女子,就翹起嘴角笑笑轉去和另一人說話,我有點氣結,桃三娘這時看了看天:“這風雨看來還長著呢,對了,月兒,你盛點心的食盒呢?”

我一怔:“呀,忘在槐樹下了!我去拿!”

玉葉拉住我:“等雨小一點再去。”

我急道:“那螺鈿食盒是大少奶奶最喜歡的一個,據說還是名聞天下的漆工江萬裏所做,別說損壞,就是髒汙了也不行!……我去去就回!”說完我就撐傘跑出小鍾樓,桃三娘在身後喊了一句:“月兒!別靠近水潭!”

密布的灰色雨簾之間,兩棵高大的槐樹遠遠看去就是兩大團黑影,而大的黑影下麵,又有好些個活動的小黑影,再走近些看,是方才那些個人,披著擋雨的蓑衣,用力扯著一股粗大繩索,我近些才看清那繩子的一端在水潭裏,似乎拖住什麽重物,繩子拉得筆直,而這岸上的幾個男人都使出好大的勁,臉上都是如臨大敵的神情,我一邊到槐樹下撿起螺鈿食盒一邊對他們的情形疑惑不解,尤其是看到那個小乞丐,竟都在這些人中幫忙拽住繩索,必然是那無行僧人下水救人去了?可他一人之身再怎麽重也不過百來斤,不必這幾個大男人如此費力吧?我正這麽思度著,水潭的方向斜刺裏刮來一股歪風,不單吹得我的傘翻了過去,水潭邊幾個人更是怪叫連連著身子七扭八拐,其中一人大喊道:“真的有東西在下麵拽,大家腳底下站穩了!用力!別鬆手啊!”

幾個人果然鉚足勁拉住繩子,最末的那一個幹脆把繩在自己腰間繞一圈,但似乎水下的力量同樣不斷加大,小乞丐赤著腳踩在濕滑路麵上,因為拉扯整個人幾乎摔一跟頭,他索性坐在地上用身體的墜力去牽製繩子,但眼看繩子還是一點一點往水裏伸,岸邊為首的第一個人,腳都快撐不住要往水裏陷,我趕緊放下傘過去幫忙:“無行禪師在水下嗎?”可大風大雨加上閃電霹靂,那人也沒聽見我說話,我雙手緊拽住繩子的最前端,一起用力往後拉,我想看看是否那僧人在水下,但無奈雨點把水麵打得紛亂,什麽都看不清,我使出全身的勁兒去拽繩子,繩子的那一端沒有繼續往下沉了,但更離奇的是,繩子又開始在水下左右遊走,就像釣魚時魚線那頭有咬餌的大魚在繞圈掙脫一般, 我回頭朝那幾個人驚呼:“水下的到底是什麽?”

那人一臉驚惶,嘴巴半張著說不出話來,然後我看到他的眼猛地瞪大,盯著水麵,我循著他目光再看回來,潭中的水麵開始冒出大朵大朵氣泡,我連忙更用力拉繩:“是禪師溺水了麽?”卻冷不防旁邊那人這時不知是因害怕還是震驚之餘,鬆開了手,我再回頭看他時,他已經完全變了個人的樣子,嘴巴大大咧開像笑又像哭的樣子,眼珠子在眼眶裏往上一翻滾,隻用一對眼白看向我,突然伸手將我往水裏一推——

我被這人動手一推的時候,腦子裏還一片空白毫無反應,整個身子往前失去重心撲下去,我隻來得及意識到即將掉進水裏,鼻子不敢吸氣,“嘩”地滿眼昏暗的水色便包圍在我身邊所有空隙……

寒冷,水裏徹骨地寒冷,透過衣服,仍然如無數針尖在刺;手腳用力向四麵八方伸展,期待抓到什麽可以憑依的實物,卻徒費力氣。水裏往下而去,彷如黑魆魆的深淵,我怕……

我向上掙紮,終於好不容易把頭伸出水麵,朝岸上的人喊:“救……”一口水湧入喉嚨,然後就看見那推我的人回頭正去拉另一個男子,我想去抓住繩子,但同時水底的雙腳好像被什麽堅硬冰冷的東西碰到,我忍受著口鼻塞滿水的窒息痛楚拚命地把腳亂動,碰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並且還箍住了我的腳踝,向下拉扯,我整個人就這麽毫無抗力地被拉扯下去——

“咕咚咕嚕嚕”耳朵灌入的水聲漸漸也都變得模糊了,唯獨感覺到堅硬冰冷的東西越來越多地聚集在身邊,依稀聽見像是牙齒磕碰的瑣碎,還有無數吞咽的喉嚨的響動,含糊不清的囈語:“餓、餓……吃的……”

這些聲音?我的頭腦疼痛欲裂,恍惚之間最後能夠憶起的一抹似曾熟悉的顫栗,是陡然打從心底生出的寒意,這些聲音……無數大小扭曲的混沌頭顱在黑暗中擁擠疊壓,比蒲扇還大卻枯瘦無肉的長甲幹手伸到我周邊,不斷發出嘶啞低沉的悶聲:“餓……給我吃的……”那些嘴有的隻有針眼大,饑渴煎熬的眼眶裏都是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光——餓鬼?我僅存的一點意識想到這兩個字時,窒息前最後的昏暗徹底蓋過我所有的知覺。

做夢一樣,身體不受控製地浮在虛空,沒有了聽覺、嗅覺,隻感覺到一點點似有若無的煙氣一樣幽幽的風在飄動,眼睛好像也被蒙住,隻有透過一條不寬的縫隙看到西斜邊遙遠處,如落日殷紅漫散的黃昏雲霞,一行延伸無盡頭的焦灼殘垣斷壁,燥土硬石遍地差陳……那是什麽地方?

眼角邊都是黑暗,我是死了麽?腦中空白,隻憶得最後一幕驚悚,在暴風雨之中被那神情扭曲之人推進深潭,我在混沌暗湧裏求生掙紮……現在卻連指尖都失去知覺,難道我已成了沒有軀殼的魂?頭腦裏像裹著一團亂線找不到頭,斷麵連接不上,更無從想起。

毫無征兆地,西角邊上原本靜怠的黃昏天,霎時間無數道電光白雷交錯,那急雨就如大盆傾注而下,但雨色看來十分特異,待仔細再看去,那淋淋密密下的竟俱是無數尖刀利刃,頓時有一些怪異的“嘶嘶”聲隱隱在我四周圍極度不安地湧動,我的耳朵好像有點恢複過來,但仍無有四肢存在的感覺,怎麽辦?我隨著漂流,就要進入那刀雨火海的境地去麽?怎麽辦?我模糊之間心中生起煩惱,忽然,一個並不大而又清晰沉穩的聲音突兀地傳來——

聲音有時如洪鍾,有時又被那些“嘶嘶”的怪聲掩蓋,好像是佛經?我曾不止一次聽過寺廟裏的僧侶念誦這樣的句子,發出怪聲的又是什麽?

聽到那些佛經的句子,我腦子裏逐漸有些清醒了,才發覺“嘶嘶”的聲音其實遍布四周遠近,到處都是,我開始著慌起來,用力掙紮,把手腳亂蹬亂甩,想喊,又喊不出,所幸的是那念經的聲音並沒止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是無行僧人的聲音!我猛然驚覺,沒錯,他先已進入水潭救那跳水的婦人,現在想必也一樣被困在此!他恐還不知我也來了這裏,我得喊他,但嘴巴無論如何都張不開,我拚命轉動脖子,牙齒把舌頭都給咬破,血腥味滿口,痛楚也使我愈加清醒,身邊簇簇擁擁的“嘶嘶”聲,圍繞那念誦之聲,還有夾雜些竊竊私語:“嚼不動,這是出家人的身子……嚼不動……”眾多模糊混沌的臉,隨時就意欲回轉過來把我圍撲,都是魑魅鬼怪吧?我又驚又怕,禪師!無行禪師!……念佛的聲音一絲不紊有如泰山一般堅定:“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反複念誦這幾句,聲浪綿綿不絕,周圍的“嘶嘶”有所怯退,我身上的桎梏略有所鬆。

“月兒!桃月兒!”有個女子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依稀像是桃三娘,肯定是三娘來找我了!我心中一陣欣喜,無奈答應不得,急得胸口憋慌。

可就在這時,正前方的半空中突有平地炸雷般響起一個人聲暴喝道:“兀那和尚!吵死了!”

一道夾風帶電的暗雲刹那近在咫尺處顯現,霹靂劃開了我身周整個黑暗的虛空,風雲之中隱約顯現一人形,我害怕得閉上眼睛,好半晌才睜開一條縫去看時,接連不斷的電光一閃一閃照出眼前的情景,這裏……是地獄嗎?黑糊糊的身影數之不盡在蠕行爬動,其中有的體型尤其巨大,不清五官的頭臉,有的隻一個碩大滾圓的頭顱,沒脖子和身軀,唯有拖在嘴邊一條垂涎的大舌,還有如罹患鼓脹病的大肚子,上方生著一顆小小的沒嘴頭顱——這些都是餓鬼!我見過的!我才發現自己之所以不能動彈,都是被這些餓鬼所製,他們有大如蒲扇或小如鳥爪的枯手,牽製住我的四肢和頭臉,我的眼睛隻能從它們的指縫中間看見外麵;然在這時,誦經聲戛然而止,高處那雖被餓鬼纏身卻仍站立身形筆直,手執一串念珠通身隱隱發出金光的,不就是無行僧人?正麵對一團洶湧而至的暗雲毫無懼色。

“貧僧無行,擅入焰摩天王所轄閉戾多世界,施主見諒。”無行僧人沉聲答道:“隻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貧僧希求施主放歸適才溺水之人身軀與魂魄,使之以得超生。”

“溺水之人?”那聲音略微一怔,隨即好像知道僧人所指為何,不屑道:“原來你便是常坐那水邊念經超度之人。人間與下三惡趣連貫之路千萬條,有來無回,你單憑一人之力膽敢擅闖餓鬼界?豈不知純屬徒勞?何必癡心不改至此境地?”

“奈何橋下怨魂路,我佛慈悲之德,既證無我又何懼阿鼻無間之間?”無行僧人雙手合十歎息一遍。

這裏果真便是餓鬼道?這些盲目無依助終日隻被饑渴煎熬發出“餓啊餓”慘叫,承受業障之力最為慘烈的餓鬼眾生,我都是曾見過的,過往我從來都刻意不去記起,那一年江都城冬夜裏的一幕幕,有一位曾於大火和崩塌的屋簷之上救過我命的餓鬼少年,他天生稟賦威德善心未泯卻因投生於罪深業重的下三道而受盡身心煎熬,尤其是甫一出生時即目睹眾多親生兄弟姊妹因為饑餓在麵前相互吞食,使得他後來不得不到人間去依附人間的權貴獲取煙火血食供養——桃三娘說過,餓鬼道焦土貧瘠,且有刀山火海,是惡道之中除地獄以外最苦的去處……現如今,我竟也陰差陽錯地來到這餓鬼道入口了,要被這些餓鬼分食掉?我想到這裏由不得寒透了背脊。驚恐萬狀之下,我奮力扭動身子掙紮起來,雖然嘴被掩捂,發不出聲音,但我把頭用力抬起,那些餓鬼的手指幾乎摳進我的皮肉,我也要掙脫它們!

可是也許因為我的掙脫,周圍鉗製我的餓鬼反而全都留意過來,竊竊私語的小聲話語我聽到:“吃這女孩的肉吧,何必獻給鬼王?”“但她身上有不對的氣味?”“修行人的肉咬不動,她的肉肯定鮮嫩……”

原本死死鉗製我的鬼爪短暫鬆開了,但眼看更多餓鬼眾瞪著一雙血紅眼眶揚起枯長鬼手都朝我圍攏上來,我絕望之際掙紮大喊出來:“三娘救我!”

暗雲之間陡然閃電四濺,黑風大作滾旋開來,所有餓鬼登時畏懼得作鳥獸散,我懸空的身體沒了支撐,立刻被旋風卷起,整個人沒個定心地不停反轉打滾,意識一概又陷入模糊空白一片。

醒來時,直覺得頭痛欲裂,全身的骨頭好像都碎了一般疼,眼睛昏脹幾乎不能睜開。耳畔聽得無行僧人慈定安詳的話語在不遠處道:“阿彌陀佛,可見施主悲心未泯,貧僧隨喜。”

我凝神半晌才慢慢睜眼,先覷見的,是混沌灰暗之間有一角白色衣袂掠過,似曾相識。

“你們走吧,這裏不是該來的地方。”一個少年淡漠的口吻。

我再看自己,雖然周圍一如方才那樣黑暗虛空,但原來身下已是落在一塊實地,腦子裏還是“嗡嗡”的耳鳴眼花,我慢慢手撐著頭爬起身,嚐試動動腳,還好沒有折斷,剛才救我的是誰?

背對著我的,著青蓮色衣裳女子便是桃三娘吧,還有那與僧人對麵而立,一襲白衣、長發披蓋著清雋側麵的,竟也是認得的……一如從前那樣掛著不動聲色淡漠氣度的少年:“春陽?”

聽到我叫出這個名字時,白衣少年並無反應隻冷笑睥睨著僧人:“你這和尚每日坐那大槐樹下,不就為念經超度水脈貫通來此的餓鬼世界?六道規矩,尋死之人歸屬所在亦當此下三惡道,何有還複之理?你等先代佛家僧人建寺廟不正為鎮壓此通路不使餓鬼越界,每年往這水潭投食,也為慰藉餓鬼之意?她自願尋死,這落水之物豈有返還之理?況且,她那肉身在你來之前,早就被分吃幹淨了,魂魄丟落餓魂山隘,此刻應已生成新的餓鬼了吧。”

“南無九華山幽冥世界 大慈大悲 地藏王菩薩。”聽到春陽所說溺水婦人已死的話,僧人閉目念一聲佛號,春陽臉上立刻顯出無比厭煩神情,厲聲喝道:“別念了!餓鬼界最不願與你等佛門中人交道,請回吧!”

僧人歎息一聲:“唉,各有自緣法。”說到這,他轉目看我:“隻是想不到姑娘在此遇見故人,看來也是有因之緣。”

西邊那片刀刃劍雨的殘暴風雲,此時漸暫平息下去了,如落日殷紅漫散的渾黃雲霞重又沉靜無有生氣地照徹天地。

我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雙臂和頭臉,餓鬼們明明已經抓住我了,為何卻沒有當即把我吃掉?我心存這樣的疑惑,看看春陽,走到桃三娘身邊,桃三娘輕輕攙住我是一隻胳膊:“沒傷著哪裏吧?”

我搖搖頭,小聲道:“三娘,我是被人推下來的……先我看見那些人一起拽著水裏的繩子,我去幫忙,哪知其中一個人突然就動手推我的,我與他並不相識。”

“那人被水裏等待供養的餓鬼附身了。”桃三娘笑笑道:“我剛就叫你別靠近水邊你不聽。”

我們親密說話的樣子,讓春陽著實不耐煩,一甩袖擺轉身:“你們還要待到幾時?快離開這!”說罷便往那片殷紅天地走去。

無行僧人卻突然雙手對他合十道:“施主,江都城有大浩劫在即,你具慈悲威德,可否屆時施以援手?至少在這水潭路徑,以免餓鬼乘虛而上,加重人間災禍?”

春陽背對著我們,臉上什麽表情看不到,但卻沉默了一下緩緩道:“人間氣數的薄惡皆來自人心,妖鬼頂多不過做個為虐的幫閑,你有這功夫怎不去遊說那些權欲主導之人。”

“春陽救我?”我驚疑不定地看看春陽,又看看僧人。

“施主此話有理,貧僧隻是希望或可減少生靈相伐之苦,於願足矣。”他正說著話,我們頭頂上方黑暗的虛空之中,間隔很遠之處有一陣“轟隆隆”震**響聲傳來,春陽頓時警惕地望上去,後退一步大聲道:“叫你們快走,那些餓鬼怕是去報給大閻魔來了!”

再不由我們再分說,他周身一團風浪席卷開來,衣裾迎風展開,如一隻大鳥展翅般升起至半空,隨後猛地朝我們一個俯衝,寬袖下現出黑甲長大的鬼爪一把抓住了僧人的肩膀,帶到了半空,我還沒明白發生什麽事,腳底一空,便也與桃三娘一道隨春陽其後淩空而去。

迎麵而來的勁風呼嘯,前方黢黑深邃看不到頭,我嚇得雙手緊緊捂住耳朵閉上眼,但那透骨寒涼的風衝撞進鼻孔裏頂得人透不過氣,加之全身凍得像跌進冰窖,我差點覺得就要憋死了,可猛然間耳邊“咕嚕嚕”一串水聲,我又回到方才跌落的水潭之中,頭頂上隱約有光,我顧不得更多下意識地就手腳並用往上遊去,在胸口最後一口氣快沒有的時候,終於把頭“嘩”地伸出水麵。

“月兒!月兒快抓住這繩子!”岸上傳來玉葉和桃三娘熟悉的聲音。

我大呼好幾口氣,用手抹去臉上的水,但天雨依然傾盆,我眯著眼伸手幾番亂抓也碰不到繩子,幸好同時從水中出來的僧人率先抓住繩子然後再抓住我的手,好歹先拉我靠岸邊,然後拽了上去。

我上岸以後全身軟得跟棉花一樣站立不得,幾個拽住繩子的男子也是狼狽不堪的樣子,還有幾個戴著遮雨鬥笠的皂吏在那裏指點吆喝,先前推我下去的人此時也倒在一邊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樣。

這裏剛發生了什麽……我仍猶在夢裏一般,桃三娘和玉葉二人攙我坐在地上,玉葉急道:“月兒你哪裏受傷?怎麽那麽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是把我們嚇得不輕!小琥剛才都想下水去救你了,還是三娘勸住,現在他去找馬夫來幫忙……”

哦?三娘原來一直在岸上啊?我怎麽覺得下水再上來已經過了好久似的?怎麽這才一小會兒的事麽?我心裏這麽想到,嘴動了動想說話,卻不由得劇烈咳嗽起來,喉嚨裏翻騰一時吐出好些酸水。

那些人立刻嚷嚷要皂吏先去李家鎖李成,皂吏不允:“你們幾個雖是這死主親戚,李家若真是逼人致死,那他也脫不得定罪收監的下場,但按照事情前後,你等偷公糧私販在先,乃是罪大於斯,再不許拖延時候,省得我等用武力拿你。”

那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還是不服氣:“公糧私販,我等也至多是個從犯,首頭的可是那嚴家大爺,你等欺軟怕硬,怎不去拿他?”

他嚷嚷這話時,恰好嚴家二少爺指領著車夫趕車過來,聽見這話頓時變了顏色,跑過去那人麵前:“你剛說什麽?”

那人正跟皂吏說話,冷不丁見他跑到麵前,有幾分詫異:“我就說我等公糧私販是那嚴家大少主使,如何?”

“嚴家?哪個嚴家?”二少爺緊著追問,玉葉連忙過去拉他。

“還有哪個嚴家?當然是倚水街那個嚴家啊!”

二少爺登時臉都青了,皂吏不管他,催促著那幾個人把躺在地上那個一起抬著就走了,玉葉安慰道:“也許是那人想脫罪胡說的,咱先回家,你看你這一身都濕透了,先回家是要緊。”

趁玉葉走開,桃三娘低聲對我說道:“月兒,方才在下麵聽到的話必要三緘其口,千萬別漏給任何人知道,月兒,過去我說過的話你都還記著?造化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後論結果,無緣不聚,無聚不散;往後無論嚴家如何,江都如何,三娘隻囑咐你一句,好生看待自己。”桃三娘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我心頭湧上很不祥的感覺:“三娘,嚴家出什麽大事了?李家也有相幹麽?接下來會怎樣?”

桃三娘笑著搖搖頭,玉葉勸好了二少爺上車,又過來扶我,桃三娘打著傘一路給我遮雨直到送上車去才罷,我戀戀不舍地望著她,車子慢慢向前走去,我掀開車簾子,雨已略小了,豆大的雨粒兒化作細細蒙蒙的雨煙,她站在奈何橋畔,微微笑著朝我點點頭。

天開始黑下去,我的心裏卻比初次離家進嚴府時難過更甚,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