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回腸2

看來是人吧,怎麽這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我不想節外生枝,於是放輕腳步繼續走,卻誰知巷子路的那一邊又有一團黑影,並有些壓抑細碎的說話聲:“真重!咳……當心點!”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我連忙躲到路邊暗處,隻見黑影到了那大門邊,便停住道:“你們也出來搭把手啊?這箱子沉得很。”

我聽出這聲音竟是唐媽的侄子,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恐怕幹的不是好事,於是更不敢動。

門裏出來兩個人幫著他們抬,一個女人的聲音道:“白給你吃飯長這麽大?搬個箱子也不受力?”

這不是唐媽?我明白了,必定又偷了嚴家什麽東西出來!原來不止麻刁利,就連他們也敢這麽幹?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若這時被他們發現,難說會怎麽樣,不如仔細看清了他們的手段,回去告訴二少爺,再請大少奶奶想法定奪。我這麽打定主意,看他們進了門裏,就也躡手躡腳靠過去。

幾個人先是互相數落了一陣,唐媽說:“這傻子,方才竟嫌黑想點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麽?雖說宅子裏的少爺、少奶奶們是不會走這條路,但保不齊麻刁利那幫子人,跟大爺出去辦事,也有一、兩個偷懶回來的……”說到一半,她侄子就打斷她:“姑媽,你別叨個沒完了,趕緊將東西一分裝,咱就散!”

四個人低頭開始開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麽,隻見他們似乎早預備了袋子,各自伸手到裏麵抓,一會這個說:“這是一捆上好絨線,你別扯亂了!”那個又問:“這毛乎乎的是什麽?”“蠢材!這裘皮領子也值一兩多銀子呢!”……

我聽得心驚肉跳,這些東西想來必是唐媽這樣能進房裏做事的人,平時趁著大家不注意,選那值錢的小東西一點兩點地收羅起來的,這會子統一搬出來分贓!

忽然就聽唐媽罵了一句:“狗才!這汝窯蓋碗也是你用的?別的你盡拿,這可是我待了多少時候,才能到手的東西!”

那一個急道:“難道你配用?老爺房裏架上不還有兩套呢!”

唐媽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頭:“各人拿各人的,這裏麵你自己平時收著什麽就拿什麽,別混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銀勺子收去了,當我沒看見?”

我見他們要鬧起來的地步,便想還是立刻回去告訴二少爺要緊,帶了人來說不定當場拿住這些家賊,就輕輕轉身往角門去了。角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我進去也沒一個人影,一口氣跑回二少爺的院子,屋子點了燈,卻沒有人,估計到老爺房裏請安伺候湯藥去了?

我正站在房門口拿不定主意,屋簷上猛地跳下個人影,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這半年多來,他現身得少,也不像過去時喜歡跟我嬉笑玩鬧,化為人形的樣子,神情總多少帶些沉悶,今日尤其是板著麵色:“你盡快想個法子脫離這裏吧?”

我一時不曉得他的話什麽意思:“什麽?”

“我叫你盡快離開這裏。”小武語氣強硬地又重複一遍。

“離了嚴家?去哪?”我更糊塗。

“不是嚴家,是離開江都,一直往南走,越遠越好。”小武的表情,一點不像開玩笑,我懵了,又覺得有點好笑:“離開江都?怎麽可能?我們家、我爹娘都在這裏……”

“繼續留在這裏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說到這話時,外間天空隱隱有雷聲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待在那裏:“是因為疫病還要死人麽?”

小武抬頭去望望天,竟歎了一句:“我不可泄漏太多,知道大難臨頭,這方圓百裏的靈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已經盡數南逃,你最近難道沒覺出,就連這院子裏也清淨多了?”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往時這庭院因為有井龍神的靈氣招引,所以總會聚攏一些形跡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隻凶狠的鬼車鳥在時,它們也照來不誤,直到去年冬,子兒的出現發起鼠患,這些精魅就迅速少見了,最近除了家裏這些人事鬧哄哄外,不留意時,這些生靈怪異也已無聲無息地絕跡已久。再有誤入餓鬼道時,無形僧人所求春陽的那些話,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驚膽寒地問:“還有什麽禍事能比疫病死人還多?”

小武卻搖搖頭,突然他好像看見什麽似的,說了一句:“這家的大人要沒了。”

“誒?”我又一愣時,就聽遠處那廂院子裏傳出震天的哭聲:“老爺——”“爹——”

我頓時明白了,撒腿朝嚴家老爺所居的院子跑去,一進院門,裏麵明燈搖晃,正有個大夫從屋裏走出來,韓奶奶送著出來,已是老淚縱橫的模樣。

我白日裏才經曆完弟弟的死,一時強壓下去就為了趕路回嚴家,不曾想嚴家竟也發生這事,聽那同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心裏原壓著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淚一時湧出,韓奶奶送完大夫看見我,也忘了責備,仍用衣袖掩著臉哭著進去了。

我隨她身後也進屋去,隻見那挑起帳子的床裏,被子從頭到尾蓋了一個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爺都哭倒在跟前,還有她們二位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著,隻是單不見大少爺。

二夫人忽然對大少奶奶罵道:“若不是大爺在外麵做那見不得光的事,氣得老爺這樣,老爺康康健健一個人怎會說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駁,隻是哭得更凶,這時外麵有人一疊聲大喊跑來:“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聽到別氣得跳起來大罵:“沒規沒矩的東西!這是什麽時候?敢在這撒野……”

門簾子一挑,進來的卻是麻刁利,他才不理會二夫人的罵,隻急著跟大少奶奶說:“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爺被收進牢裏了!牽扯人命,怕是要判個死罪!”

大少奶奶聽了幾乎就要昏過去,幸得二少爺和丫鬟在旁邊扶住,半晌才睜開眼道:“先不是趙師爺說改了賬本,收得二千兩便可了事麽?”

麻刁利跺腳道:“說起來是和那菜市裏賣魚的李成相關,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邊幾個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爺一起插手公糧買辦一項,他們幫著跑腿,前、去年的幾批米、麵就是他們去鄉下四處收了來的,其實都是水泡爛了的壞糧,大爺就照舊讓管賬的買辦師爺按上等的收了,再把倉裏好的拿出去賣了不少,他們這夥人自然也跟著賺了不少,去年隨大爺去莊上的時候吃酒不還誤殺了人?當時也遮掩過去了,他們也說得好好的,無論如何不會供出大爺的名。這回北方打仗,上頭籌軍糧為頭等大事,這事查出不對,就責令真的認真辦起來,原本確如趙師爺所說,帳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關節人身上打點一番,也就混得過去,可現在這幾個人卻不肯真的出來頂罪,今日不就在衙門吵了翻天?大爺把原本的話咬死不變,那些人也沒轍,可府太爺不知怎麽聽見人說李成知道點這事,因為當初他老婆就幫著這些人藏銀子,還拿出去放點給別人使用,收點利錢,現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時想不開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來審問,他怕老婆家這些叔伯說他逼妻致死,於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幾番幫他們收多少銀子,去年莊上死人又是怎麽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麵傳的、裏麵說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講了一遍。現在府太爺隻信他的,也不信大爺的和那夥人了,於是都收押起來。”

麻刁利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所有人都聽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罵,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撲到床前哭嚎:“老爺啊!您這一去,隻剩下我們娘兒們都沒了主意啊!老爺,你怎麽忍心丟下我在這裏受苦,大爺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聽得眼淚直流,轉向麻刁利:“那你可打聽到,還有什麽法子麽?再花錢也好歹把大爺救出來啊?”

麻刁利點點頭:“我回來正為這事呢,趙師爺剛跟小的說,府太爺也不是不想幫大爺,還是上麵來了巡察,以及京城裏掌管刑獄的侍郎大人的親信這幾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說嘛,再有多少錢,也抵不過大爺的命重要啊?”

“那……還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問道。

麻刁利搔搔頭有點為難的樣子:“這裏麵沒有定數吧?自然是錢多好辦事,有再多也不抵大爺的命不是?”他一說這話,大少奶奶就聽不得:“你快隨我來拿銀子,今晚務必跟他見一麵,跟他說……爹沒了……”就一邊哭著一邊出去了,麻刁利覷了一眼**老爺的屍身,眉毛挑了挑,不說什麽也就跟出去了。

我總覺得這麻刁利靠不住,隻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起初還想告訴他們唐媽等人偷竊之事,但看這樣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著二夫人和二少爺在這,並等大少奶奶回來,聽他們談論祭奠發喪事宜。

嚴家這一夜,為了等麻刁利幾個出去辦事的人回話,夫人、少爺通懸著心沒怎麽睡。

我一大清早就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清淡早飯,熬一鍋赤豆粥,蝦米炒青菜鑲麵筋,還有下粥很好的炸醬蓬蒿,韭菜剁碎拌雞蛋麵漿煎餅,做好後在花廳裏擺上桌,大少奶奶好說歹說拉著二夫人來一起吃,可眾人都哭腫了眼眶,個個端著碗低頭也全沒胃口的樣子。正吃到一半,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個門房小廝趕了回來,一路小跑進了花廳,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見到大爺沒?”

小廝喘著粗氣:“沒、沒見到……監牢大門把得嚴嚴實實根本不讓進,給錢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們幾個?”二少爺接著問。

“也不曾見到。”小廝搖搖頭:“我從衙門口過時,正好看見那日來家時在門口坐過一陣的那個官差,我當時給他送茶,因此說過兩句話,方才就問了他可曾看見我們家大爺沒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問趙師爺,他就說府太爺忽然有一份緊急公文要送至姑蘇,趙師爺昨兒晚間就親自帶著公文上船去姑蘇了。”

“怎麽?麻刁利昨晚不說的是去找趙師爺麽?”大少奶奶一時驚疑起來。

“正是呢,我也這麽跟那官差說,他就說他今晨卯末時分去巡視開城門,倒是看見麻刁利跟幾個人一道拉著騾子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辦什麽急事吧?……別的小的就再打聽不來了。”小廝怯怯地道。

“拉著騾子?還馱著東西?”大少奶奶無措地站起身,又腳步不穩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淚滾滾往下落:“怎辦?湛鋯……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給的銀子和東西跑了。”

“你、你都給他們什麽了?”二夫人聽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給多少值錢的東西了?你呀你呀!就想著你那漢子,也不多動動腦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東珠?還有佛頭翡翠串子呢?還、還有那尊硨磲觀音?”

“因為他們說,那巡察禦史也是個好佛的,還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厭惡這姓麻的為人,但湛鋯說他既圓滑辦事又乖巧,很喜歡用他,這回不也帶著他前後跑,我想他是知道這裏麵關節的,哪裏像我們?”

“別說這個了!”二少爺猛地打斷她們兩個:“現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緊,我去寫個狀子,待會送去告那幾個家奴挾物私逃的罪,說不定還來得及抓人。”

他說著就回屋,並且叫這個門房小廝:“你跟我來。”

我也隨他身後,幫著研墨攤紙,他略一沉吟便揮筆寫好一張,待墨水一幹便折好遞給那小廝:“待衙門發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遞了,等狀子準出恐怕也得明後日,你先帶人去打聽下大爺的事,見不到麵也好歹傳個話。”

小廝去後,二少爺便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不說話,我點起炭爐子煮水給他泡茶,一邊拿扇子扇火,一邊又想到弟弟死時的慘景,現在嚴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敗相了,我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眼睛模糊得隻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卻不知二少爺何時就走到我身後,說了一句:“水早就開了。”然後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銅壺,去往茶壺裏衝水。

“少爺,還是我來。”我想去搶回水壺,他卻攔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現在又到爹還有大哥……荼夼說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說了什麽?”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話。

“他說這天要變了,死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江都城裏會血流成河,人畜無生,他是貶謫在此受罪的龍神,是逃不了的,索性再睡過去不必再看這一場生靈塗炭……所以叫我趁早離開這,往南去,越遠越好。”二少爺說著,端茶壺倒出兩杯茶來,一杯自己拿著,一杯竟遞到我手邊,我有點遲疑地接過,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我身邊可以說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其實,看你昨天回來到現在的樣子,你弟弟也……”

我手裏拿著杯子不禁發抖,隻得咬著嘴唇點點頭。

因老爺早已為自己有備下的上等壽材,又等不及大少爺回來,所以由二少爺主持,給他擦身裝入了殮。

接著家中上下清點家丁小廝人數,原本是要安排設靈堂擺白事的準備,哪知才查明了裏外幾處門房、聽差、跟隨,十幾個人裏竟少了十個,隻有女傭婆子裏,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個人還在,大少奶奶忍著煩亂把眾人聚集起來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卻看到唐媽和廚娘李嫂她們互相眨眼睛,想是還在算計趁亂多撈東西。

等到家裏掛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卻忽然聽見屋外大街上亂哄哄的,一夥人瘋了似的四麵八方亂跑,口中嚷嚷著:“大明沒啦!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上月十九闖賊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啦!”

起初家裏也聽不清,二夫人執著佛珠走出來問道:“外麵那些人吵嚷什麽?”

二少爺側耳聽了聽,臉色大變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後麵,一直出了大門,他抓住街上一個人問:“這些話是哪兒傳來的?”

那人穿著長衫,滿臉汗珠子,也像個斯文讀書人樣:“城外來了一群逃難的,他們傳出來的,今上午衙門的人聽說還派人去查,恍惚說的是今年正月裏就在陝西那邊自立國號“大順”,三月初幾路大軍就包圍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縊了!現如今北方還在打呢……”說話間這人就甩開二少爺的手跑了。

“真是個……國破家亡了?”二少爺麵如死灰地立在那,口裏說出這麽一句。

天空裏陰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別又淋著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聲地隨我進來,在小廊下的圍欄靠著就不動了,說屋裏太氣悶,不如在這裏待一會。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廚房的雜役說找李嫂不見,便過來叫我去做晚飯,我跟著他去到廚房裏,打開米缸看時,裏麵隻剩下薄薄一層,頂多再夠燒一頓的,我再到儲倉裏看時,幾口米麵袋子打開,裏麵竟全換成了泥沙,我隻得一邊叫他去稟告一邊把剩米淘洗了燜上,現成的菜也沒幾樣,因要守孝所以不開葷腥,我便用水泡發的冬菇、木耳、青筍等佐菜燒了幾樣豆腐菜出來,二夫人說心口疼就不吃了,大少奶奶正為查家盜事項煩心盤查,也沒顧上吃,二少爺更是守在靈前,不吃不喝。

晚間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過來問候,但想來也是知道家裏這官司牽扯重大,所以情麵上坐了坐,說幾句話也就走了。

一宿也無別話。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爺一起到二夫人這邊房裏,說是二夫人有話吩咐。

我一同隨了來,進屋看見二夫人病得臉色蠟黃,歪在**,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錢來:“昨晚做夢時見到老爺走來跟我說,他在生時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長生牌位,現在該換成靈牌,且這事得交由兒子親手去做,我在夢裏也不敢跟他說大少爺在監的事,隻得胡亂答應。小琥,這裏是十兩銀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罷?”

大少奶奶也拭淚道:“你把靈位換了以後,務必當場念誦三遍《地藏菩薩本願經》才好,隻求老爺走得安詳。”

二少爺一一答應了,便領著我一道出門坐車去。

到了澄衣庵,拜見完惠贈師太,由她領著到長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換過牌位,再點火盆,將牌位與帶來的冥錢香燭等仔細燒了,跟著惠贈師太我們三人跪在蒲團上將經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贈又留吃過午飯,我們正收拾著準備往回走,卻見昨天那個門房小廝帶著一個包袱跌跌撞撞地跑來,一進門就喊著:“少爺!大事不好了!少爺……”

家中連日地出事,我們都已成了驚弓之鳥,聽他進門就喊這句,二少爺臉都青了:“又出什麽事了?”

那小廝塞他手裏,然後一行哭著一行說出原委,二少爺走後不到半個時辰,就來了十幾個官兵,團團將嚴家大門堵住,領頭的一個拿出改由衙門印戳的公文,說什麽嚴家長子嚴湛鋯之公糧私販、殺人行賄等數罪查明確鑿,昨夜四更天時已於牢中畏罪自殺,然其虧空公銀巨大,必得家財充公抵算,家裏親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產,另行收押……這小廝還沒說完,二少爺已經氣得要衝出門去:“什麽畏罪自殺?這夥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傾覆混亂,就敢公然明搶良家……”

我趕緊去拉,那小廝更是把他緊緊拽住:“當時我正在屋裏向大少奶奶回話,她一聽到外間這些聲音,便連忙收拾了這一包東西,把我從窗子推出來,叫我拿了這些東西走角門出來到澄衣庵找二爺,叫您千萬別回去,隻找個地方躲著……大爺若真已死在牢裏,那她也要隨大爺而去的,但二爺是嚴家眼下惟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氣用事,官府未免後患,必定斬草除根,隻求……少爺平安……”小廝說著自己就哭起來,惠贈師太聽著不停地念“阿彌陀佛”,二少爺一手捶在身邊的門板上:“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個人又有什麽意思?”然後又要衝出門去,我死死擋在門前:“少爺!您還不明白老爺的用意麽?他為何昨晚托夢給二夫人?為何指明了要你一早出城趕來澄衣庵為他供靈位?都是老爺泉下有知嚴家這一場大禍,所以他隻好使這個法子讓您脫身,你若這時趕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爺回頭看了看那佛堂裏的靈牌,終於哭著歪坐在地,我靠在門上哭,倒是惠贈師太拉著二少爺起身:“既如此,我這澄衣庵與嚴家素有淵源,近來這裏香客日稀,來往人也不多,少爺暫且可以在我這庵裏藏匿幾日,隻是往後之事,還得細作打算。我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隻請於後院的雜物房屈尊吧。”

二少爺別無他法,我們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暫時停留下來,一切事從長計議。

送東西報信的門房小廝名叫嚴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嚴家太爺還在通州縣經商時收在身邊的下人,隻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繼得病死了,現就剩下他一個,因為性格不活絡、口齒不快,雖然忠心耿耿,大爺也就派了他做個門房,並沒有過多重用。

二少爺一整日都跪在嚴老爺的牌位前不說話,我偷偷問嚴楚,嚴家這等於是抄家麽?嚴楚撓撓頭說弄不清,隻是這些日子外麵太亂,官家分明隻是斂財,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來了解大爺這樁事的始末,然後又判了他個淩逼妻子自盡的說法,若不想坐監,就交罰銀一百兩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點都想一頭撞死,說柴米油鹽斯貴,家裏已經快連飯都吃不上了,哪還有這些錢交?因此現在還在籌措也未可知。還有,自從傳出京城已被大順闖賊攻陷,皇帝自盡殉國之後,城裏不少乞丐或饑民就開始明著打砸搶,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隻自求多福罷了。

我聽完這話,心中越發惦記爹娘的安危,總想回去再看他們一眼,可二少爺這副模樣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陣想不開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間,我幫淨玉師太做飯,庵外忽然來了好幾個男人,“呯呯啪啪”用力地敲庵門,淨玉趕去門邊問是誰,對方答說是江都知府派來抓通緝要犯的,淨玉一邊做手勢叫我去帶二少爺等藏好,一邊與他們答說:“這裏是清淨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關門,你們尋人來錯地方了。”

二少爺在裏麵也已聽到拍門,和嚴楚走出來觀望,恰好聽到那些人說是來抓要犯的,又一時找不到該躲哪去,我急得額頭出汗,指指後院,小聲說:“菜地裏種著一片茄子,現在天黑,人伏在裏麵或許看不見?”

惠贈師太走出來,先作勢叫我們別驚惶,到那門邊往縫裏張看,便大聲道:“你們既是官差,如何沒穿官服?現在已是戌時,城門且關了,聽你等幾人說話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稱官差卻不穿官服還夜裏出城辦案的道理?”

那幾個人聽了一時大怒起來,開始抬腳揣門:“廢話少說!開是不開?爺們兒幾個砸你一道門也是輕而易舉!”接著就是不幹不淨地叫罵。

看來是路過的強盜?二少爺驚魂甫定,就與嚴楚商議去找棍棒,淨玉幫著一起到廚房找來幾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頂住門,那些人繼續踢打,惠贈師太嚇得喊:“你們既不是官差,又是這等豪強行徑,我是萬萬不得開門的,你們竟不知存些敬畏?我這廟裏也有菩薩天王供奉,若有傷天害理之心,不怕報應?”

外麵那些人聽了還更大笑,叫囂說:“皇帝老子年年拜、歲歲供這些泥胎土塑,國家也照樣亡敗,你們這些拿著狗命裝虎嚇人騙錢的三姑六婆隻去那有錢沒膽的人家裏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麵前搬動唇舌,小心爺兒們賞你的嘴!”

這些人洋洋得意地說道著,其中有個又建議說:“這牆也不高,就是翻過去也無妨。”

淨玉聽了也不言語,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鐵塔一般的架勢立在那,牆外那些人果然一個做墊背一個踩著就從牆上露出頭來,朝庵裏麵看了一眼,就跟同夥笑說:“這師姑庵子裏有寶咧!還藏個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讓我們進去!”那些人聽了就笑,淨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腦門一捅,那人慘叫一聲往後倒過去了,外麵的人立刻光火起來,瘋了似的踢門,惠贈不禁埋怨淨玉說:“你這般激進更要惹毛這夥強人,門破之後我們幾個如何抵擋?”

淨玉道:“師傅不妨,外麵統共六、七個人,你和嚴相公可進屋去避避,我這棒子一掄也能撂倒他三、五個的。”

惠贈還是不放心:“你雖然比常人粗壯些,可畢竟還是女流……”她一句話沒說完,門上鐵栓的鉚釘就鬆了一顆滾落在地,淨玉氣頭上來:“狗賊!弄壞了門還得我修!”說時就一手扳著門閂,猛撩過去,外麵踢門的幾個還正用力伸腳,冷不丁門鬆開,他們幾個借著慣性就一頭往前撞了進來,淨玉眼明手快一頓大棒揮去,隻聽“梆梆”幾聲實打實的悶響,三個人沒發出一聲就撲在地上不動了,門外的人一看這情景,也都一愣,淨玉大跨步躍出門檻,又掄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頓打,立時揍得他們叫爹喊娘地四散逃竄,淨玉倒不追任何一個,看他們跑遠了,就回身把屋裏幾個倒地的,像小雞一樣拎著後頸就提起來扔出門外。

淨玉這事做得一氣嗬成,我們眾人都看傻在那裏,回來重關好門後,淨玉就雙手合十向惠贈師太道:“師傅,這些不過是沒硬氣的臭雞蛋,徒弟這就打發了。隻是恐防他們夜裏再折回頭使壞,我今晚便不睡,依次在前屋後院巡走便是。”

惠贈師太一時也沒了言語,隻好點頭聽她安排。

這夜,我就與惠贈睡在她的禪房裏,少爺和嚴楚睡在後院菜地旁的小屋,淨玉值夜,原本大家都戰戰兢兢怕那些人回來報複,不曾想後半夜也無有動靜,大家才安穩睡到天明。

第二日早起,我幫淨玉灑掃門庭並打開庵門,不見昨晚那幾個被淨玉扔出去的強人,倒是看見三三兩兩推著雜貨板車的鄉民,看樣子應是一早進城販賣的,卻不知怎麽都往回的方向走了。

我奇怪道:“這些人怎麽不是進城去的?”

淨玉為人實在,開口就去問,這一問之下驚得我魂飛魄散,原來城裏的疫痢越發嚴重,據說昨日又死了幾百人,現在城裏嚴禁了關卡,隻許出不許入,城裏的街市食店也一概停止,所以這些原本打算進城販賣的也全部被趕了回來。

我想起爹娘來就急得想哭:“怎麽辦?他們不知道怎樣?弟弟已經得這病死了,那天看我娘的神色也不好……”

那人就說:“現在一早一晚都收了屍首出城來燒,你要真怕就去那看看,反正進城是不能了,也不知這病啥時候過去。”那人說著就指指遠處一個冒煙的地方,我原以為那是哪爿農舍的炊煙呢,經他一指,我頓時打個冷戰,不敢再說話。

那人臨走時還說了句:“萬一真在那裏,你去遲了可都見不著了。”

我想到屋裏的少爺,再看看自己,如今我和他眼下竟都是相同的處境,又想起他之前說的那句國破家亡,突然就悲從中來,蹲在庵門下我就哭起來,淨玉在旁邊想勸又不知該說什麽話,最後還是一把拉起我說:“看你哭得人心煩,索性我與你到城門那邊看看,若此時又開了城呢?再不行我也陪你去那燒的去處走一趟罷了。”

她為人雖然醜陋粗野,但做派風風火火,立刻進去回明了惠贈師太,她就拉著我往城門來,大約相隔也就二、三裏地的樣子就到。

城門口守衛果然比以往森嚴,個個人口鼻都蒙著白紗布,有想進城的就趕走,如是出城的,則說明出不許入的規矩,然後帶到一個木欄公告前,我仔細看去上麵竟貼了七八張人像,下麵各寫出姓名,官差一個個仔細對了麵相才放行。

我隔著遠看不清人像,但也知道那是州府通緝犯人的名錄,便與淨玉假裝白撞地挨近那邊,在人像上掃過一眼,其中或有窮凶極惡虯髯大胡的漢子,也有閃爍奸猾尖嘴猴腮的男子,直看到最末一張,赫然就是嚴家二少爺嚴湛琥的模樣,我和淨玉待想再看真幾分,就有官差過來驅趕,我倆隻得走了。

這遭看來二少爺是真的無家可歸了,我想起桃三娘曾說的一句話裏,所謂多少大戶人家也得根株盡淨的下場,便是如此麽?我失魂落魄地想到這些,眼眶又酸起來,淨玉不聲響,也就拉了我回庵,跟惠贈師太、二少爺、嚴楚說明這一切,大家商議了一番,都覺著二少爺於此地再不可久留,到親戚處避難,對方也恐怕躲之不及,就算有肯幫忙的,也怕官司會牽連到人家,隻是身上銀錢不多,隨身之物除了一把油傘加一身換洗的孝服,便再沒有了。最後還是嚴楚想到個法子:“我過世的老娘原有個親弟,家住鎮江鴨子塘,是些做小生意的買賣人,一家子全是話頭極少又老實,這幾年來我和這舅舅也不生分,隔一年半載就會到他那走走住些日子,現在少爺既這樣,咱不如坐船過南邊,到鎮江我舅舅家住幾日,他必不會拒絕。”

惠贈師太覺得這樣可行,二少爺也想不到別的法子,聽到是往南走就應允了。走官道又怕官驛會接到通緝畫像,所以隻能走小路,夜裏若能趕到瓜洲,天明前雇條小船過江去就最好了。

計算已畢,我們便收拾行裝,惠贈師太還叫淨玉稱出半斤白麵,讓我蒸了饅頭帶著路上吃。

晌午過後,天候還算晴朗,我們一行三人便離了澄衣庵,遠遠避開大道,隻沿小路往南走,過了橫溝河,再行經桂花莊、柴圩村,穿過王店和王巷,一路繞的都是田間小路、荒林雜徑,到得江邊時,天早已經黑了,隻是離瓜洲渡口還有好幾裏路程,我們又饑又渴,尤其二少爺,幾番忍不住叫停歇腳,覺得鞋裏好似進了不少石礫,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但解開鞋隔襪摸著才知是腳趾、腳跟都磨出不少水泡,這樣也無法,隻得再套上鞋,卻更越發腫脹難受。

順著江堤又行了一段,實在看不到人家,我們隻好找棵大樹下麵揀塊幹淨地方坐了,到附近汲些水來各人吃了點幹糧,都困乏得不行,連話也懶怠說,挨著樹幹不知不覺就闔眼瞌睡去了。

後半夜江風起來,我被冷醒,遠遠地就看到江麵上一片淋淋閃閃的火光,還有一些大小船隻來回過往,我連忙叫醒二少爺和嚴楚,順著江邊走到瓜洲渡頭,那裏已經聚集了好多要過江的百姓,我們好不容易擠上一條船過了江。

到了江南岸邊的西津渡,天已蒙蒙亮起,隻見遠處守望的水兵官衙點著熊熊火把,執長刀兵械的守衛一待船隻靠邊,乘客上岸之後,就將人趕著往一個木閘門內過去,一一視看過是否有瘟病發作的痕跡我們懸著心,但好歹都放過去了。

出了渡頭,嚴楚雇輛騾車,說往鴨子塘,我和少爺又餓又累,上了車裏便不自覺互相倚靠著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車輪磕到地麵的石塊顛顛簸簸,我迷糊間睜眼問:“嚴楚,還有多少路程才到?”嚴楚與趕車的都坐在車外,聽到我喊就探頭回來道:“還有一段,你和少爺隻管睡就是。”

我掀開一點窗簾看外麵,濃蔭的綠樹和山石的緩坡,有些像是進山的情景,我因對嚴楚信任,也就沒疑心,樂得繼續睡了。

哪知到我覺得異樣再醒來之時,全身已被嚴嚴實實捆著繩索,身邊的二少爺也是一樣,隻是嘴巴也被綁一塊白布,所以出聲不得。就看見撩起的門簾子伸進兩個不認得的男人來看:“老哥放心,都捆結實了,車裏放點迷香他倆就睡個三不知,我們花二十兩買來也值。”

另一個道:“嗯,這貨好得很,少爺和丫鬟,嘿!這丫鬟就當揚州瘦馬的賣上價……”

我又驚又疑,與旁邊的二少爺對視一眼,他睜大著雙眼也十分惶恐,我們竟然被嚴楚賣了?我用力扭動身子想掙紮,那兩人見我們醒了,二話不說,就把簾子再度放下,然後開一條縫伸進來一根竹管,輕輕吹進一股煙,我和二少爺本已沒吃沒喝,體力耗盡,這一下又恍惚昏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隻知道車一直在走,車輪時常磕在石頭上,顛得車裏晃晃悠悠。這些人一整日也不給我們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車子才終於停下,一個男的掀起車簾,看外麵天竟都又黑了,他拿著刀子進來在我們麵前晃一晃:“現在給你們鬆綁,就乖乖地下車來,咱也讓你們喝水吃點東西,咱醜話先說,要想逃,爺這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我和二少爺隻得一徑點頭,他便給我們鬆了繩子,其實這一天一夜的折騰又沒怎麽吃喝,再加上捆綁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少爺連路也幾乎走不了了,還是相互攙扶著慢慢下車來,四周圍山風搖擺著林樹,才知道這是在不知離江都多遠的山裏。車子停在一家矮小簡陋的小客棧門前,一個雜役出來接了騾子的韁繩牽到旁邊馬廄去,兩個男人領著我們一邊進店一邊就喊:“三娘子!三娘子!還不快出來接爺爺!”

“哎!來了!”隨著一個爽朗清亮的聲答應,走出一個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藍印花衣裳,裹著同樣一色包頭的女子來:“喲!是王周、王正你們哥兒倆呀?我道這幾日不見,又到哪發了財來?”——我錯愕在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這、這不是……桃三娘?二少爺極小聲地問我:“她怎麽在這?”我搖搖頭,且不做聲。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認得我們一樣,隻是一直跟那兩個男人十分熟稔地說笑。

那兩人就道:“你在這條道上這些年還不知道,能走路上你這店裏吃飯的,發得了什麽財,頂多傷天害理發點損陰德的小財罷了,我們兩兄弟是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溫兩口你這上好的老黃酒來潤潤。”

桃三娘便喊:“烏大,燙酒!”店裏沒有旁的客人,她便引著落座:“你們今天有口福,烏大早上剛打回一頭山豬,菜都是現成的。”說罷就轉身到裏麵去,這兩個人還在調笑:“是宰山豬還是宰哪個路過倒黴的肉吧?”

過一會,這個不認得我們的桃三娘轉身再端出一碟子黃澄澄的幹麥餅子:“這幹餅吸油,你們拿它蘸那豬頭的油湯吃,味道也好。”

那兩人就依言吃著,又連連誇好,我不經意間,就掃見對麵桌子底下,慢騰騰有個黑色的東西在動,起初看不真切,待那東西爬出來到了燈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隻烏龜,再細看去,龜殼背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過去雙手抱起烏龜:“小武!你怎麽來了?”

二少爺也湊近來看:“這不是你養的那隻烏龜麽?”烏龜伸長脖子,一對綠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張嘴打了個嗬欠。這時王周、王正兩人不幹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幹什麽呢?”

我被他們一吼,嚇得全身一震,他們其中一個就罵罵咧咧起身想過來抓我,哪知才邁出一步,一句話沒說完,嗓子裏就發不出聲音,隻“喝喝”地出氣,他伸手摸喉嚨正疑惑,我看著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開,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撲去,一時四肢著地衣服撐破,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臉皮就顯出深褐色,駭得他們倆自己左右看,碰翻麵前身邊好幾張桌椅,最後仰天發出一聲驢叫——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爺麵前生生變了兩頭驢!

我和二少爺相對驚得嘴半張著半天回不過神來,冷不防肩膀被輕輕一搭:“月兒。”我回過頭,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著我:“三、三娘?”這情景猶如在夢裏,原來她還是認得我的,我一頭撲進她懷中,也不會哭不會笑,隻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三娘摸著我的頭發,也不言語,半晌才拉我過來二少爺身邊重新坐下,那個門外接應的雜役悶不作聲過來把驢子牽走,不認識的烏大把地上推倒的飯菜和桌椅收拾了,又另搬來一張幹淨桌子,新泡上一壺茶。我和二少爺看著眼前,仍說不出半個字來,桃三娘則一如往常沒事人一樣忙裏忙外,很快端出山斑鳩炒醬瓜、壇酸筍蒸肉、豆豉炸小魚、碎醃菜豆腐湯等幾樣湯菜和綠豆米飯,然後招呼我倆道:“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爺也就顧不得那麽多,重拿起碗筷吃起來,桃三娘隻在一旁微笑著看我們,可吃到一半時,二少爺卻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何會在此地?那兩人說你在這開店幾年,是真是假?”

二少爺聽了這話,歎口氣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轉身進後院,隻聽鍋碗盆勺一頓響,很快又端出一盤熱菜:“來,山裏不像城裏,沒那麽多好招待的,不過你們再嚐嚐我這個菜。”

“什麽菜?”我和二少爺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這個叫九回腸。”桃三娘說著放下盤,隻見裏麵是油汪汪的紅湯,泡著一段大約一、二尺長的豬腸,迂回地彎成大到小的圈,沒有完全切斷,隻是在上麵割了精細的腸花,作料再以豆豉、紫蘇、薑、蔥、椒、蒜等配醬一起,油爆一下五顏六色地淋在上麵,我和二少爺聽了這菜名麵麵相覷,心裏隻覺得一陣說不出的五味雜陳,連日來一係列遭逢巨變、磨難驚嚇,已經把人的氣力心智都耗盡了,全是萬般說不出、道不盡的千折百回,思忖著九回腸這三個字,反倒正切心頭。

“九回腸……”二少爺用筷子夾起一端,原來那腸子看著是連的,但拿筷子夾時才知是早斷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遲疑了一下才吃進嘴裏,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夾了一塊,嚼在嘴裏又辛辣又香脆,是從來沒吃過的豬腸做法。

吃完飯,我把烏龜放在桌上爬,但怎麽引逗,它也不變化,桃三娘又從裏麵拿出一個包袱來:“這裏幾件幹淨衣服,都是你們在家時常穿的,還有些碎銀雜物,我也帶了來,到後麵你們洗過澡就換上吧,今晚在這裏將就睡一覺,明天還要趕路,且正好添了那兩匹畜生,你們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聽桃三娘說趕路,就害怕:“三娘,我們、我們能去哪?我爹我娘還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爺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們眼下隻可往南邊去,北方戰火連天,江南亦是塗炭,江都不日將有一場人間浩劫,你們千萬切記不可再走回頭路,即便回去也是無益,隻有死路一條。”

“往南……”我看著桌麵上緩緩爬走的烏龜:“小武也說過這話。”烏龜的眼皮半闔,一副將要打瞌睡的樣子,慢慢縮回殼內。

桃三娘笑道:“月兒,三娘今天為你踐行這頓飯,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後一程。你們兩個人,其實注定了今世該有一段姻緣,也是前塵往世種下的因,必須償還的夙願。隻需記住,從此往南走,不拘幾千裏,也不必往那人間繁華的去處停留,隻找個山水閑適的境界,男耕女織轉眼幾十年便過,不也是樂事?”

這話我幾乎當自己聽錯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爺,他緊擰眉頭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著對他道:“人生一世,說時漫長,其實過眼皆非。前塵故舊多少事也因為那碗孟婆茶便忘卻了,隻知今生陰差陽錯便聚了頭,不論是埋怨命運捉弄,還是個好壞安排,若沒有因,又哪裏有果?唉,少爺,您說不是麽?”

桃三娘卻站起身:“我的話到此為止,天也晚了,咱們各該歇息去吧。”桃三娘說罷就往後院去了。

隻剩下我和二少爺兩個人呆若木雞在這,我想著爹娘,那一日與弟弟的死別,原來也是跟他們的生離?連日來一幕幕在我腦子裏換過去,差點都想不起如何會急轉直下就離開江都到了這裏,若不是再遇見桃三娘,我和二少爺兩個人還不知命運如何?

忽聽得二少爺自嘲自諷地說:“這半生兄弟不能相顧,家業淒散飄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裏一陣透滿悲涼:“二少爺……”

“以後再不要叫我少爺,我早不是什麽少爺,隻是想想,也不怪得麻刁利、嚴楚這些人,這樣的亂世,誰不該先顧著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隻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這處境裏……”他喃喃說完,便自己起身打開桃三娘剛才給的包袱,裏麵果然是他和我在嚴家時的幾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滌帶等物,另還有個錢袋裝滿了散碎銀塊、紅繩拴著幾串錢,我心裏不由深深感謝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爺無奈苦笑說:“過往聽說你的廚藝是她教授,隻覺得她這人奇異,想不到這個時候還得她救一命。”

我點頭,又見那不做聲的烏大走出來搬桌掃地,隻得拿了衣物到後邊,找不到桃三娘,隻見一個掛簾的小間外放著兩桶熱水,就與二少爺分別洗漱了,烏大又指引我們在一間小屋裏兩套鋪蓋上睡覺,一宿無多話,隻是輾轉難眠。

第二日清晨,陽光刺眼地照在臉上,醒來一看,奇的是兩人都睡在一間破敗得幾乎瓦不遮頂的空屋裏,昨晚那隻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邊,四周圍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餘全是長出雜草的爛地。我和二少爺走出屋外再看,這裏前後乃是山澗一段剛夠走車的崎嶇小路,路旁一棵歪脖樹下拴著兩頭毛驢,看見我們就一個勁兒低頭,溫順得絲毫不敢亂動亂叫,我們兩個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還是難過,隻得默默收拾好行裝,卷上兩床被褥由驢子馱著,戰戰兢兢準備騎上去之際,我忽又看見破屋邊的草叢裏,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烏龜,我趕緊過去把它抱起,才與二少爺一人騎上一匹驢子,就順著眼前這條道路,一直往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