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紅禧餅1

這嚴家,據說原籍蘇州府長洲縣,祖上曾在京城裏做過扇子的生意,後來因為粗通文墨,便漸漸與一些文人雅士往來,尤其是交際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位言談不俗、頗有學問的人物,與京裏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來,跟廠裏的公公也能說得上話,後又不幾年,他便考取了一名進士,次年選撥更給他擎了通州縣的簽,到通州去做了知縣,林縣官重情義,就叫嚴家這位祖上也一同隨往通州安置經營,這一住就是十年,竟掙下過百萬的家資,林知縣後來因為政績卓著,複調回京師任職,可嚴家這位大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所以無心再費心力操持,又仰慕淮揚一帶的好風光人景,於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帶著一眾家人奴仆到了江都,在城裏買下倚水的一塊地,蓋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樂業,嚴家現在的老爺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後,老爺看厭俗世,想踏實安享天年了,才索性將當家的全副擔子都交到嚴家大少爺手中,這才是第三代。

而嚴家的二少爺,今年十四歲,據說自小就聰明好學、個性穩重,因此深得嚴家老夫人疼愛,珍視若寶,隻可惜天生體弱多病,又性情有些孤僻,所以為了讓他讀書安靜,調養身體,老夫人在世時就讓他單獨搬到西邊的一套單獨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繈褓時起就帶他的奶母和外間灑掃房屋的婆子外,配給他的丫鬟他哪一個也不中意,或說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氣礙眼,老夫人還在時,時常就打發貼身的大丫頭玉香,也就是後來出了家的玉葉尼姑過來照料一下,現在玉香出了家,家中再沒有好的丫鬟能擔待這事,嚴家大少爺與大少奶奶合計過後,決定專為二少爺買一個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幹的,以後若能真正貼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作“房裏人”———

這些就是我來了嚴家之後,斷斷續續從旁人口中聽說,慢慢才完全明白過來的,起初的我,還並不知道嚴家大少爺為何會那樣費心思去說動我爹,要買了我來這。

我到了嚴家,從西北角一個側門下車,嚴大爺這會兒早不見了蹤影,隻有門裏一個包著藍印包頭的婆子接我下了車來,笑吟吟地對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媽。”

“唐媽。”我緊緊抱著包袱和烏龜,向她彎一彎腰。

“隨我來吧。”她領著我進了門裏,一麵又問我:“吃飯了麽?”我答:“吃過了。”

轉入一條回廊,她就告訴我那邊那間屋子就是廚房,而這條路是往後花園去的,到了一個花廳,簷下掛著一隻紅冠綠身子的大鸚鵡,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唐媽笑說:“這鳥兒是二夫人養的,二夫人平素就愛養這些畜生逗樂。”

第一次走進嚴家二少爺嚴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戰戰兢兢,頭也不敢抬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圓石頭鋪的彎曲小徑,中央挖的一個水池,四周壘著怪石,當中養著魚和蓮花,屋子前麵種著一棵高過屋頂的木蘭,一樹綠葉蔥蘢。

唐媽讓我站住,她先去稟告一聲,正巧屋裏一個身量矮胖但是麵圓紅潤,氣色和藹的婆子掀簾子出來,看見唐媽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這就領來了?”

“領來了。”唐媽點頭,回頭對我道:“這是二少爺的奶母韓奶奶。”

我便行個禮喊一聲:“韓奶奶。”

“噢,你姓什麽?叫什麽?”韓奶奶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問。

“我姓桃,爹娘給取的小名叫月兒。”我答道。

“好,你隨我進來。”韓奶奶招手,我便跟著她進去,可一腳才跨過門檻,韓奶奶就止住我:“你先把腳在這毯子上蹭幹淨,從外麵進來,鞋子上都沾著泥水。”

我隻得仔細把腳在進門的毯子上來回蹭了幾下,一抬頭,麵前正中央的牆上掛著一大副畫著白雲鬆柏的墨畫,我還未待看仔細,耳邊就聽見韓奶奶輕輕嗽了嗽嗓子,我趕緊又低下頭隨她身後往裏走,裏麵靠窗便是一張寬大的書桌,一個穿著常服束著發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書在看。

“少爺,大少爺給你買的丫頭帶來了。”韓奶奶對那少年說道,我這時緊張得隻低頭看著地麵。

那少年似乎也沒怎麽細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勞煩奶娘您帶她去先安置吧。”

韓奶奶就帶了我出來,重新仔細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便也低頭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是在看我手裏的烏龜,此刻烏龜的頭和四肢全都縮進殼裏,看起來就是光溜溜一個龜殼,她便問我:“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我隻好答道:“是、是我養的烏龜……”

韓奶奶也就不說什麽,帶我順著簷下走到這排屋子的盡頭拐角處,推開最末的一間小屋的門,隨著她指給我看,屋子極小,似乎是新收拾出來才當作臥室用的,裏麵擺了一張半舊的木榻,恰好占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經鋪好席子、被子以及枕頭,還有一張方桌,卻正好將屋子另一半也占去了,韓奶奶輕輕拍我的肩:“一開始你就先委屈一下睡這屋子,貼身要用的東西也先放這裏,按規矩往後你應睡在少爺寢室的外屋那廂的簾子後麵,夜裏少爺或吃藥或喝水,才能喊得著人。”

“是。”我點頭,之後她又叮囑了我好些細節,讓我把包袱和烏龜放下,重新去洗了臉和手,才帶我回到少爺讀書的屋子這邊來,在門外她就問我:“會烹茶麽?”

我怔了怔,才點頭:“會的。”

韓奶奶又故意道:“少爺脾胃不太好。”

我聽出她在試驗我,便答:“喝團茶不傷脾胃,略加點薑還可祛風散暑邪。”

“哦?”韓奶奶笑了,引我到簷下的一角去,那裏有專門的小灶和風爐:“你來做吧?”

燒茶的銚子、茶具一應俱全,韓奶奶打開一個木櫃,裏麵有一排貯茶的錫罐,各個打開給我看,有的茶我是認得的,有些卻不認得,沒有薑,但有冰糖和甘草,我便按照以前隨桃三娘學的烹茶方法,小心翼翼地煮水烹出一壺茶,倒好一杯後,照韓奶奶的示意,雙手捧到屋裏去給二少爺。

那少年仍專注看著書,我捧茶到他身邊他眉毛也沒抬起一下,我低聲道:“二、二少爺,請用茶。”

“放著吧。”少年還是淡淡的。

我放下茶杯就趕緊出來,韓奶奶問我:“少爺嚐了嗎?”

我搖搖頭,然後我又倒了另一杯遞給韓奶奶,韓奶奶抿了兩口,似乎還算滿意,又問我家住哪?幾個兄弟姊妹?我一一答了,她聽我說到柳青街和竹枝兒巷,就問那裏否有一家飯館叫歡香館,老板娘是北方過來的人,治廚烹調十分了得?我連忙說:“歡香館與我家最近,桃三娘不但飯菜做得好,酒糖糕餅做得更好,中秋、重陽的時候,大家街坊都要買她的點心吃才算過節呢。”

“是這麽著,那我就把家裏那事托她去做好了。”韓奶奶笑道,我才知道原來是她的親生兒子過幾天就要娶親,那位新媳婦也是嚴家的下人,名叫玉靈,當初同樣是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沒了以後,玉香出家,她就跟隨了那位二夫人,但二夫人脾性大,對老夫人身邊過來的丫鬟更是沒什麽好氣,主仆間不合,便幹脆讓她擇婿嫁人了事。

韓奶奶要找桃三娘做的是婚慶時擺設和分送的“紅禧餅”,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後,還要同吃一個這種餅,表明團圓甜美,因此這餅也成了婚嫁儀式上最不能馬虎的一樣吃食。韓奶奶喝完茶就出去了,臨走還不忘叮囑我好生待在這,少爺若有事叫人的話,記得答應等等。

麵對這片陌生而安靜的庭院,我不敢隨意多走一步,便在灶邊的板凳上坐著,雙手撐著下巴出神。

也不知什麽時候,烏龜竟從那邊屋子裏爬了出來,我看它四下裏東張西望一番,就慢騰騰地往我這邊過來,許是這裏情景陌生,隻認得我吧?它一直爬到我腳邊,我抓起它來,低聲說:“到了這裏你可不許亂跑了,萬一被他們拿去燉湯怎麽辦?”

烏龜眨了眨它那雙明亮的小綠豆眼兒,似乎並不害怕似的,我便摘了一片青草葉子逗它玩,這時候遠處的長廊有人聲傳來,我趕緊把烏龜藏在草叢裏,走過來的是唐媽,她提著食盒立在簷下,看見我還站在這,便招手叫我過去,低聲對我道:“韓奶奶出去前,沒告訴你要在申時二刻來廚房拿點心?”

我隻好搖搖頭:“沒有。”

唐媽微皺眉道:“以後要記住,雖然每日三餐都由廚房的人送飯菜過來,但申時二刻,你就得到廚房來拿點心,夜宵或者你這裏小灶做,或者到廚房做,少爺身體不好,往往食欲不佳,因此更要少食多餐……以後你可要在這方麵特別留意才好啊?”

“是……我知道了。”我接過唐媽手裏的食盒拿進屋裏去,按照唐媽指示,在一張桌子上把食盒打開,裏麵有一碟蜜酥、一碗紅豆湯,唐媽又低聲告訴我說:“你擺好碗筷,就去請少爺出來用點心,他如果說等等,你就過一陣子再進去問,如果他說不用了,你再收好拿到那邊櫥裏放著,晚上少爺都不吃的話,你就可以自行處置,或吃或倒掉,記得了?”

我點頭,唐媽這才拿著空食盒走了,我對著桌上的食物發了會愣,還是隻好硬著頭皮進那屋去,意外的是那少年竟已經伏在桌麵睡著了,我之前給他端進去的茶,似乎沒有碰過,窗外微微吹進的風把他手邊的書頁吹得輕輕翻過去,我想還是不要吵醒他,便轉身出去,不曾想我剛走到門邊,那少年卻醒來:“茶涼了,替我換一杯來。”

我回身去拿茶杯,並且詢問道:“廚下送來了點心,您用不用?”

少年重新拿起書本:“不必了,你換茶來就是。”

“是。”我退出去,那少年書不離手,也不曉得他看的是什麽,更難怪他老母親在世時對他這般牽掛,他的身量看來比我高不了多少,麵容清瘦,眼眶下有些烏青,想是睡得不好?

我倒了熱茶送進去,他正在桌上展開一張紙,問我:“會研墨麽?”

我以前曾在歡香館看過來吃飯的讀書人寫過字,因此點點頭,他又問:“識字麽?”

我搖搖頭:“隻認得幾個菜名……”

“菜名?你家是做什麽的?”少年似乎皺了皺眉。

“我爹是木匠……”我的聲音小得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少年也就不多說了,叫我去拿清水,然後讓我研墨,在紙上寫了幾行工整的字,我也看不大懂是什麽,可寫了一半,他又停住,放下筆,重拿起方才看的那本書沉吟起來。

窗外忽然“劈裏啪啦”落下大顆的雨點來,打在窗欞上,我怕打壞了窗戶紙,趕緊放下墨條去關窗,少年卻止住我道:“讓它開著吧。”

我一愣,少年的目光投向窗外,一蓬蘭草間正跳出一隻被雨水嚇驚了的癩蛤蟆,發出“呱呱”幾聲,躲到屋簷底下去避雨,少年望著這情景出了一會神,突然轉身從書架上拿出另一張白紙,重新換筆蘸墨,在紙上幾筆就勾畫出一道道蘭草的長葉,一隻背上長疙瘩、扁著大嘴的白肚癩蛤蟆蹲在葉下,隨著水墨在白紙上微有暈潤,仿佛真像是雨中濡濕的情景,我不禁驚歎了一聲,少年畫完,窗外的天色更加陰晦下來,隱約的悶雷就像在人的頭頂滾過,我想起該去點盞燈,但燈台旁邊沒有火石,韓奶奶走時也沒告訴我放哪了,我也不敢問。

少年的目光又對著窗外出神,有一陣我幾乎以為他就這樣成了泥塑不會動一樣,真不知那外麵有什麽好看的……我再看他剛畫好的畫,覺得那蛤蟆的模樣實在是像極了活的,那半翻的眼跟剛才那隻真的被雨水驚嚇到時,一瞬間抬眼望天的神情是一模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一些輕微細碎的腳步聲,但從這窗戶是看不到是誰,我便走出去,看見唐媽打著傘一臉驚慌站在那,看見我就把我拉到一邊壓低了聲說道:“月兒,韓奶奶出事了,方才下大雨時她正從外麵回來,車子翻了,她人從車上滾下來,把腿摔斷了。”

“啊?”我嚇了一跳,這一會兒不到的功夫怎麽就出了這樣意外?我趕緊問:“她家不是就要辦喜事了麽,出了這事可怎麽辦?”

唐媽為難地搖頭:“那事還另說,這院裏平時就她照顧少爺飲食起居呢,她這下子受傷,至少也得將養一兩個月吧,你又剛來,很多事都不曉得,可怎好……”

我問:“這事也得告訴二少爺吧?”

唐媽點頭,那少年站在屋裏正拿著畫在吹幹,聽完唐媽的話,他卻並沒有十分驚訝,隻是歎了一口氣,神色有點黯然,唐媽便說:“這小月姑娘剛來,恐怕不周到,少爺……”

少年卻搖頭笑了笑打斷她的話:“不礙事,還請你抽空替我去探望奶娘一下,不必她掛心我,隻是好好養傷。”

唐媽一疊聲答應著走了,我送她出門,她仍不忘叮囑我小心這個注意那個,還說她會經常過來幫忙,但我心裏倒覺得這位少爺似乎不像別人口中說得那麽乖僻難伺候,不過韓奶奶受傷了,勢必這裏的事都得我來整理,我想起應該去找點燈的火石,可剛一進屋,就看見那少年正把那幅癩蛤蟆畫拿火點著,我嚇了一跳:“少爺,你這是……”

少年看著畫燒起來,燒到那隻癩蛤蟆時,覷了我一眼:“你看不見麽?”

“看見什麽?”我奇怪道。

“沒什麽……”少年的目光又落在燃燒的紙上,紙又落到地上,慢慢燃盡,我趕緊去找濕布來擦拭,少年則坐回書桌上,神情若有所思。

雨越下越大,夜色仿佛也因此提前降臨了,屋裏黑憧憧的,風搖著外麵的樹杈,卻有奇怪的枝枝黑影在書桌邊的牆上搖曳,我好像是眼花了,一時間看見半個人的影子在那書架邊露出來———之所以說是半個人,是因為那影子另一半都在書架的陰影裏,而露出來的一半臉雖然看不清五官,卻好像正望向我這邊,我閉一閉眼再看,影子就不見了。

我點亮了燈,少年又喚我把冷掉的茶水換來熱的,我把點心也端進來,他吃了一點,我正要轉身出去,他忽然叫住我:“對了,你叫……什麽?”

我愣了愣:“月兒,桃月兒。”

少年轉過臉來,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我身後,我身後什麽也沒有啊,我回頭去看,卻見烏龜正費力地爬過門檻,進到屋裏來,我下意識想去把烏龜藏起來,但估計那少年已經看見了,我訕訕地對少年道:“這……是我養的烏龜……”

“是你帶來的?”少年有些意外。

我趕緊過去把烏龜抓起來:“我不會再讓它進屋的。”就連忙出去了,剛把烏龜藏回我睡覺的小屋去,就見唐媽提著食盒又來了,是送晚飯。

我接過食盒,唐媽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把食盒拿到屋裏,將飯菜一一擺出來;一碗顏色清得像水的芫荽泥鰍湯、一碟蝦油鹵蘿卜、一碗豆幹和一碗米飯,我疑惑這飯菜怎麽如此寡淡,完全不像是大戶人家的飯食嘛?我去喊那少年吃飯,心裏有點怕他看見這樣的飯菜會不會發脾氣,可他走來,坐在桌前,環顧了一下幾道菜,卻似乎嘴角動了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我覺得他那笑意裏有點怪,也不敢多問。

看著少年不聲不響地就著蘿卜豆幹扒完一碗飯,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裏還覺得這裏陌生、緊張,所以一點不覺得餓,把碗碟收拾好了,我就提著空食盒送回廚房,因為聽唐媽說,按照家裏規矩,我的三餐可以吃少爺沒吃完的飯菜,或者我也可以去廚房跟其他下人一起吃,到了廚房,唐媽和幾個我不認得的男女在那圍坐一桌吃飯,唐媽看見我就給其他人說我就是二少爺房裏新來的丫頭,然後讓我也坐下和他們一起吃,那幾個人都對我幹笑了笑,眼睛不住地打量我,我很不自在,坐在唐媽旁邊胡亂吃了半碗飯,他們就吃完開始收拾,我趕緊起來,唐媽就使眼色叫我出去,我有點莫名其妙,隨她到外麵院子裏,她看看前後沒人,才小聲問我:“少爺剛才吃飯時有沒有說什麽?”

我搖搖頭。

她也搖搖頭:“韓奶奶一不在,那些人就討好二夫人。”

“二夫人?”我知道就是那個養紅貓的年輕夫人。

“二夫人不喜歡小琥少爺。”唐媽在我耳邊悄聲道。

“噢……”我還是似懂非懂。

“韓奶奶在,那些人就不敢淘氣,”唐媽解釋道:“老夫人去世後,家裏的廚子也換成二夫人家鄉下來的親戚了,有時候他們就討二夫人的好,故意怠慢二少爺的事……韓奶奶下午剛摔跤,他們晚上就給二少爺做了這樣飯菜去,真是的。”

我聽懂了,但也很奇怪,原本不是說這位二少爺難容人也難伺候麽?但他方才對飯菜一點也沒說什麽。

唐媽拍拍我的肩:“所以跟你說你要留點心,老爺年事已高,這些瑣碎小事他是不管不問的,對二夫人的話又比較聽從,那大少爺當家,外頭的事就很多,大少奶奶雖然也照顧家裏,但對二夫人,是長輩,她也沒辦法……有些人也陽奉陰違的,加上韓奶奶不在,你就得更注意照顧少爺的身體才是,他是讀書人,脾性自然與我們不同,有些話他也不屑得去說,唉,先前他就和一般人也合不來,現在既然有了你來……”說到這,她微微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額發:“你也年紀小呢,這些事你也難梳理啊。”

我一時語塞,向來雖都聽說大戶人家家裏人多口雜是非多,不曾想現在一下子就置身其中,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唐媽這一番話讓我心裏陡然生出更多煩難雜緒,根本無從明白。

雨終於停了,夜晚的庭院難得地幽靜清爽下來,有蛙鳴和蟲叫,我守在小灶邊,拿蒲扇趕著蚊蟲一邊看外麵木蘭樹縫隙間的月色。

方才隨二少爺去老爺的房裏問過安,我按照規矩是一並進去拜見他老人家,給他磕頭。那嚴老爺的模樣倒與我想的不一樣,他年紀雖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一張涼榻上拿著根煙杆抽著,看見二少爺進來,就坐起來和他說了幾句話,我跪下給他磕頭,他也笑嗬嗬地點頭,並且對同樣是來請安的大少奶奶說:“叫裁縫來替她做兩身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個皮膚白皙、圓臉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臉頰兩邊的笑窩,很爽朗和善的感覺,她聽嚴老爺這樣說完,就一迭聲地答應,並且笑著過來拉我起身,旁邊一個老媽子卻提醒我道:“你也得謝過少奶奶啊?”我趕緊又向她磕頭。旁邊的二夫人搖著扇子,隨便說起之前在澄衣庵見過我的話,那少爺也都不說什麽,隻是站了一下,他就托辭出來了,我跟著他後麵回這邊院子,他一路神情總是淡漠的,在水池邊站住看了一會魚,就又回書房去了。

月光落在樹上,那葉子間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時候會有一陣小風,水珠就墜掉下來,在地上發出幾乎不可分辨的聲響。

烏龜在我腳邊緩慢地爬來爬去,有時候又爬到我的腳麵上,我低頭看看它,它也仰頭看著我,我忽然想起該做點茶了,於是重新扇亮了炭爐,在已涼的舊茶裏加點水,再放入一點冰糖和甘草燒滾,我自己先嚐了嚐,味道還行,放涼一點會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著,這時有人打著燈籠走進院子來,我仔細看清,卻是個穿著淺黃比甲、不認識的女子。看見我,她就對我一笑:“你就是新來的小月姑娘?”

我點點頭,女子走到我麵前,放下手裏的東西,我才看見她提著的是個食盒,她把燈籠遞到我手裏,就開始把食盒打開,將一包包東西拿出來,並且告訴我她叫玉靈,就是韓奶奶的兒媳婦,韓奶奶受傷了,卻很記掛著二少爺,特地命她送來點心和一些備用的食物。

我辨別了一下,分別是幾包大紅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還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幾色糕點,我小小驚呼道:“是三娘做的薔薇糕和蓮心果?”

女子點頭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請歡香館的老板娘做紅禧餅,看見她剛出鍋的這些糕點都很好,就特地買回來想給少爺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還好東西都沒壞。”

我鼻子忽然沒來由有點酸酸的,隻得對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進去給少爺嚐嚐。”

等我出來,女子已經熟練地把東西都擺進木櫃了,她又叮囑我道:“少爺看書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裏都會給少爺熬粥,她讓我告訴你,千萬別忘了。”

我點點頭,玉靈看起來不如玉葉尼姑俊秀,但她溫柔細致,說話語調也軟軟的,是個讓人一下子就覺得親近的人。她告辭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幾步,圓石小徑上雨後濕滑,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可還沒走遠幾步,她就“哎呀”一聲,我連忙去看,隻見她跌坐在地上,燈籠也掉了,火燭把紙都燒起來,我趕緊去扶她:“玉靈姐姐,摔到哪了?”

她苦著臉,裙子也因為坐在地上而弄髒了,指著前麵:“方才那邊月亮門下有一個人露了一下就不見了,我顧著看她就沒注意腳下……”

屋裏那少年也聞聲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麽事,見是玉靈摔倒了,卻沒說什麽,我則趕緊勸她把裙子擦擦,玉靈也隻好這樣,我疑惑道:“剛才是誰在那邊啊?”

玉靈搖搖頭:“沒看清,也許是廚房或者後院哪家的雜役丫頭吧?夜裏亂跑。”

少年站在門邊看著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臉色:“以後晚上不要到這來!”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皺著眉頭,語氣也像是十分嫌惡,再不看玉靈一眼,甩袖進屋去:“煩死了!”

我頓時氣緊:“玉靈姐是給你送東西來的……”玉靈卻一把拉住我,搖搖頭示意我別再說了,我也發現我沒資格對這少年這樣說話,隻好生生把話咽下去。

玉靈悄聲寬慰我道:“少爺脾氣不太好,你可記得別惹他不高興啊?”

我點點頭,但心裏還是忿忿不平。

玉靈走後,我把剛晾好的茶端進去給他,他仍在那看書,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爺,用些點心麽?”

他卻好像沒聽到似的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不由更加氣結,索性出去了。

二少爺一直看書看到夜裏子正,我隻能坐在外屋桌子邊幹打瞌睡,他走來,我才一下驚醒,趕緊問他要什麽,他卻搖搖頭,自己走到外麵舀水洗手,我拿起幹淨的布出去給他,他擦了手、臉就回屋睡覺了,我並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著他自己脫了外衣,正要脫中衣的時候,見我站在旁邊不動,他疑惑地覷了我一眼,我頓時從未有過地尷尬起來,轉頭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會,聽見沒什麽聲音,才又進去,他已經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燈,關好門,拿了外麵那盞蠟燭,也胡亂洗漱一遍後,回到我自己睡覺的小屋去。

我摸黑躺下來,覺得這榻怎地這般硬,而且小屋裏這般狹窄……烏龜在我枕邊伏著不動,想也是瞌睡著,門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點怕,明明已經很困,但頭挨在枕頭上,腦子裏卻反而清醒,想起爹、娘和弟弟,這個時候弟弟往往會鬧著吃奶或者不肯睡覺,娘就會哼曲兒哄著他……我喉嚨裏發澀,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流到枕頭上,烏龜似乎也感覺到,一對小綠豆眼兒睜開看著我,我用手按在它涼涼的龜殼上:“睡吧,我也睡了。”

接下來幾日,多得唐媽時時過來提點,玉靈有時也來傳話或送點什麽,從她們那裏我大致便曉得了該如何伺候二少爺、如何打理這院子裏的生活;每天清早約卯時二刻,隻要聽到兩個婆子過來打掃庭院,我就馬上起床,收拾好後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爺起床,原本我並不會替男子梳頭,但有一早玉靈專程過來教了我,我按她說的用自己的頭發試了幾遍,才學會了。

隻是每日廚下送來的幾餐飯食總讓我心裏惴惴不安的,好一陣歹一陣,有時是白菜湯配豆腐飯,偶爾會有熏鵝肉或一碗清燉獅子頭,想來就是知道自家這位二少爺的脾氣,不會為了這類事去告狀吧?他們就隨意捉弄起來,可那少年對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話不多說,隻在屋裏看書寫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待在這院子裏就會無端地害怕。不論下不下雨,這裏總是濕漉漉的,即使打掃得很幹淨,地上卻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氣,樹下冷不丁常有一隻癩蛤蟆或四腳蛇跑來跳去,也沒有雀鳥,天一擦黑,就聽見屋頂或樹蔭裏有“噗啦噗啦”大翅膀扇動的聲音,也不知是什麽大鳥,我拿燈去照也看不見什麽。

因為院子裏潮氣太重,洗的衣服難幹,我惟有在晚上沒人看見的時候,把內外衣服都拿到炭爐旁邊烘一下,這天晚上卻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後,我收拾好什物,暫且沒什麽事,就又把未幹的衣服拿到小灶邊烘著,灶上煮著紅豆粥,我也得守著看火,忽然院門那邊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以為是玉靈來了,就起身去迎接,可當我走到月亮門前也不見有人,想是我聽錯了吧,風吹得樹響?我回到小灶邊,衣服差不多就能幹了,我低頭一看,卻似乎少了點什麽……板凳上原放著的一件外衣不見了!

我以為被風吹跑了,便四處找了一圈,可還是沒有,我又躡手躡腳走到屋裏去,二少爺正在寫字,看他專心致誌的樣子,應該不會使這樣壞……我不死心,又四處找了一遍,連樹上都仔細看了,根本沒有衣服的蹤影,我急了,明天穿什麽?我隻有這一件好一點的外衣,白天穿著見人的,嚴府前日雖找人來給我量身做新衣服,但起碼也得再過幾日才拿得到,這裏規矩也嚴厲,下人必須穿得幹淨整齊……而且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塊好花布,親手給我縫製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該怎辦,這時一聲“咕呱”的癩蛤蟆叫聲從我身邊的草叢裏響了一下,我沒在意,但那癩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躥出好遠。

我不經意瞥了它一眼,看見它幾下就跳到簷下的盡頭,然後一轉,就往屋後的方向去了,我來了幾日,好像還沒注意那裏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過去看,原來圍牆和屋子之間有一小段距離,剛好夠一個人通行,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長出腳來跑遠,肯定就在爐子附近,我轉頭仍回原地找,卻聽見頭頂一陣“嘩啦啦”大鳥的翅膀揮動的聲音,我抬起頭,隻見牆頭站著一隻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鳥,正睜著一雙冒著黃光的大眼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沒來得及反應那鳥就朝我身上撲來,我連忙就跑,想轉頭躲進屋裏去,但大鳥迎麵就來了,我慌不擇路隻好擠進那剛好一人寬的窄巷。

牆壁濕漉漉的,我覺得我的衣袖、褲子肯定都蹭髒了,那大鳥究竟是從哪飛來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張開翅膀的架勢,比人伸出雙臂還要寬!我回頭看時,那大鳥仍盤桓在牆頭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飛走,我又急又氣,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氣的是這時候竟還有一隻凶悍的大鳥來搗亂。

“咕嚕咕嚕”——我聽到像是水井裏翻滾起來的水聲,我隻知道月亮門的旁邊有一口井,平時洗衣燒茶都是從那打水,難道這屋後也有井不成?我摸著黑什麽也看不清,就往那邊挪了幾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額頭,涼涼的,順著額角流進我的眼睛裏,我閉了閉眼,與此同時身後感覺被一雙手一推,我向前踉蹌了幾步,站穩定睛一看,自己已經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雖然夜色籠罩,但院子裏像是罩了一層微弱的光,能看見樹影和花草的輪廓,院子一側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輪軸架子上搭著一個隨風擺動的東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沒敢動,而是回頭看看,身後的確是那幢房子,那條縫隙一樣的窄巷,原來這屋子後麵還有院子?玉靈和唐媽怎沒跟我說過?而且從不見打掃的婆子往這後邊來?這院子有點蹊蹺……我忽然全身一激靈,不會是鬼怪的幻術吧?

“咕嚕嚕”又一串水聲,就是那口井裏發出來的,我心驚肉跳,是什麽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來這的吧?

就在我正發懵之際,天空猛地落下一陣急雨來,打得我頓時手足無措,我轉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著的衣服,還是舍不得,便飛奔過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鑽進窄巷,終於回到屋前簷下。

意外地順利!我回頭看看,沒什麽東西跟來,看來是我多慮了,我不禁暗自慶幸。

這時那少年從屋裏走出來,看見我就詫異地從頭看到腳:“你跑哪去了?我剛才喊你也沒聽見?”

我知道自己的樣子肯定狼狽難看,趕緊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爺您叫我?有什麽事嗎?”

“風太大,把簾子掛起來……”少年的目光帶著審視,我不自覺就把手裏的衣服藏在背後,不敢讓他看見。

白絹阻隔了窗門外夜雨的溽氣,屋裏彌漫著香,有種沉悶的昏熱。

已經亥時一刻了。

我為少年送上熱茶,他端起杯子,忽然歎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怎樣了?”

“他?”我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少年猶豫了一下:“你剛才……去哪了?”

“我……到後麵去了。”我有點怯,似乎覺得這麽說會觸犯到什麽禁忌,還好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側目看著我:“屋後麵什麽也沒有,你去幹什麽?”

“沒、沒什麽,我找樣東西……”我有點慌,還好他不多問了,隻是有點擔憂的神色,想是惦記韓奶奶。

伺候他睡下後,我把燃著的炭爐移到睡覺的小屋裏,將重新洗好的衣服攤在旁邊的凳子上繼續烘幹,因為炭氣燠熱,我把門開著一扇,黑暗中烏龜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時也找不到,我頭挨在枕上,不知不覺睡去———

從簷廊走過去,夜空明淨通透,一彎冰淩似的月掛在木蘭樹梢,現在不是木蘭花開的季節,為何大朵潔白的木蘭在風中輕輕左顧右盼……我低頭才發現手裏拿著一盞燈籠,發出青白的光芒,唉,這幢上了年紀的老房子,牆壁上的畫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風吹亂的水麵泛起漣漪。

簷廊的盡頭站著同樣看不清麵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我們快去看……”

“荼夼的箋?”我一時有些迷惘,但腳下卻不由自主加快幾步跟上去,那簷廊盡頭的門裏,仿佛有一幢化現於水光中的湛藍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種深澈而沁涼的觸感。怎會有沉寂在這樣深處的庭院?我腦海裏浮現出疑問,少年這時卻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別讓鳥把箋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來,他的腰上係著的狹長飄帶隨之揚起,我追著喊道:“等等我!”

少年側麵回過頭來望著我笑:“快……”

我看見他的身體進入那門裏,就像融化了一般,整個恍惚起來,我更著急了,燈籠也扔到一邊,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燈籠驟然燒起來,火苗“呼”地竄起一人多高,我身後忽然出現一個黑衣的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雙臂厲聲嗬斥:“不許去!”

“啊?”我想要掙紮,但根本不及身後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別去!”

“別去!”我猛地坐起身,一額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裏的**,地下烘衣的炭爐已經滅掉,但房門開著,外麵下著大雨,時而一道閃電劃破黑寂,庭院裏草木瞬間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嘭”地關上門,身子挨在門板上,睜著眼用力看屋裏,可是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用力吸著氣,強壓下狂跳的心,方才夢中的情景,是從未見過的,那個死死抱著我的黑衣女人,是誰?

剛吃過早飯,屋外就有小廝來稟告說京城禮部王侍郎府裏的小爺和管事因護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現路經江都,午間可到,屆時必定要來嚴府上登門拜訪。

“噢?遠椹要來?”——

我第一次在這位嚴家二少爺的臉上看到高興的神采:“就他一個人和管家?”

小廝點點頭:“是,大少爺說晚間會設家宴為王侍郎的公子洗塵……對了,大少爺還吩咐說,小月姑娘的廚藝極好,已經跟廚房說了,請小月姑娘到廚房去準備幾樣拿手的小菜點心,要什麽盡管說,午間暫且讓二少爺和王小爺小聚。”

我隻得訕訕笑了笑:“在家時略學過罷了。”

當今兵部王侍郎家與嚴家有舊交,原是因為那位已經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與王侍郎家沾親,因此往年嚴家老爺身子康健時,還經常去往京城拜會這些親朋,而王侍郎的幺子與嚴家二少爺正好同歲,幼時曾一處玩過,按二少爺的話,初受啟蒙時,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裏讀的第一本孝經,兩人情誼甚篤。

我從廚娘李嫂那裏接過菜刀,對她狐疑又帶些輕蔑的目光假裝沒有知覺,係上圍裙,旁邊的雜役抓來兩隻鵝問:“小月姑娘,宰哪隻?”

我看這兩隻鵝一隻通體毛色全白,另一隻則通體蒼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說過,鵝是食草者白,食蟲者蒼,白鵝肉雖不及蒼鵝脂肥,但性味更為清平、滋補,我便指著白鵝道:“勞煩小哥,這一隻吧?”

旁邊的李嫂這時搭腔道:“那鍋裏燒了熱水,你宰了就拿來燙過好拔毛再破腹。”

那雜役答應了一句,我連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髒,不然髒氣全陷入肉裏,減了鮮味。”

隻見李嫂的眉頭一豎,像是想要發作,我頓時心悔不該過於直接違改她的話,那雜役先嚷起來:“宰它時毛都緊立起來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請問哪有燒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燒酒,倒出半碗來,讓雜役把燒酒灌入鵝口裏,不一會那鵝就顯出迷糊欲睡的模樣,站立也不穩了,雜役搔搔頭:“這是什麽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曉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這是我跟家對麵歡香館的老板娘學來的。”

“哦!是柳青街的歡香館麽?那家的飯菜點心極有名氣的。”雜役提著鵝便到外頭去宰了,待把鵝治淨,我洗了一把蔥,卷好塞進鵝腹內,然後放入專門炙肉的炭爐內,讓它在爐火裏慢慢炙熟。

嚴家對飲食講究,吃雞必須限定雞重一斤,過輕不能、過重不要,我把一隻雞熟練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詫異:“喲?小月姑娘這刀功也是跟歡香館的老板娘學的?”

我笑笑點頭,因為實在忙不過來,我隻好歉意地請廚房裏另一位專做麵飯的吳嫂幫我和麵做薄片的蔥油春餅,她的神情雖然老大不願意,但恐怕因著是招待貴客,也不得不照辦。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邊,雞骨和雞翅、腳爪之類的,配上火腿用小鍋熬出白湯來,這期間就切好極細的筍絲、香蕈、山藥丁,然後隔出湯中骨翅,把薑片和筍絲等再放進去滾一陣,最後才放入雞碎肉,兌稀豆粉勾芡一開,不等雞肉變老便立即出鍋,這道雞羹便成了。

廚房裏其他人聽完這話,都偷偷拿眼覷我,但他們也得準備老爺、夫人的飯菜,因此廚房裏一時熱鬧得像是炸鍋,我忙得腳不點地,還好平素在歡香館幫忙時,午晚飯時也是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亂。看那邊爐裏鵝也散發出焦熟的香氣,雜役幫我從爐子裏把鵝叉出來,我把預先發好的木耳、金針與茭白絲一起,加芝麻鹽炒熟,再將炙鵝身上的肉起出來,大約精、肥適宜的條狀,李嫂的春餅攤好,我便選出一個大白瓷盤,把餅、炙鵝肉、木耳素菜分做三堆放諸其上。

唐媽剛好走進廚房,我連忙請她把雞羹和鵝菜餅卷端去二少爺的房裏,她詫異地看著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麽,已經是午時一刻整的時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著,沒好氣地指著菜瓜堆:“喏!就那些,沒有了。”

我隻得自己過去翻找,恰好看見旁邊有個蓋布的竹籃,打開一看裏麵是些鴿子蛋,用它做甜點心是最簡單不過的了,我拿出六七個打入碗裏,用筷子將蛋漿打稠,化了冰糖水,調好後分成兩個小盅裝好入鍋燉,我正用燒火棍撥著灶內柴火時,一個婆子忽然走過來,一把掀開鍋蓋:“你這燉著是什麽?”

我一怔,趕緊站起身答道:“是鴿蛋膏。”

那婆子的眉頭立刻豎起,指著那個竹籃提高聲音道:“你拿的那籃子裏的鴿子蛋?”

我不知做錯了什麽,隻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鍋蓋闔上:“是誰叫你動它的?”

我嚇了一跳:“沒、沒有人,我以為放在那就能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