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紅禧餅2

婆子叉腰冷哼一聲,旁邊吳媽不耐煩地跟她說道:“剛來的黃毛丫頭懂什麽規矩,你和她廢話幹什麽!快來幫我弄這個。”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額頭,喝了一句:“回頭看不告訴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駁嘴,那鴿蛋膏也極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將兩盅東西端出來,自己拿一個托盤送回二少爺的院子。

今日天氣是難得的晴朗一些,沒有雨,因此他們把飯桌設在院子水池邊的小亭子裏,我走來時,聽見兩個少年人爽朗的說笑聲,唐媽看見我,便過來幫我接過:“還有沒了?”

我搖搖頭:“用了這些鴿子蛋,她們還說呢……”

唐媽生氣地嘀咕道:“這等促狹小人。”她把東西端上桌去,我沒敢靠近,轉身正要回廚房,就聽那位王少爺說:“小琥,北方實不及江南安逸,單說這飲食,年初上元佳節,家父一位同僚府裏正好請來個寧波府的廚子,此人手藝確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鹹幾種口味,或湯煮或油炸或籠蒸,用的餡子更是各色各樣,什麽芝麻、椒鹽、棗泥、豆沙的都不稀奇,還有鮮果、蔬菜、鮮肉的,竟也油潤甘香,北方是從沒有這樣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腳,想起以前也曾聽說寧波府的人特別會做元宵,特點與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圓子揉搓成比棋子還小,入炒菜、燜燒肉類以及湯食,當做鹹味點心的居多。而桃三娘所做過的一種粉圓,是用青草或艾葉、青菜擰出汁水,和粉做圓,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餡,則煮玫瑰花的糖鹵襯底;若是桂花餡,則用醪糟或蛋花湯襯,香氣調和,尤其好吃好看。偶爾做鹹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搗爛加蔥末、醬油做餡,清湯煮好後,再點上幾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戲稱這叫“白水青雲”……想來要做這青圓並不難,不如去做來試試?我主意打定,便回廚房去,走到門前時,就見玉靈顫巍巍地走來,我連忙向她問好,她對我有氣無力地笑笑,問我少爺好不好,我說正和京城來的王少爺在院子裏聊天,她便點點頭,背過臉去咳嗽了幾下,我發覺她麵色很差,正想問一句,李嫂就走來和她打招呼道:“誒?玉靈啊,你家老大人可好些?”

玉靈點頭:“謝李嫂掛心,她老人家還好。”

李嫂扁扁嘴:“哎,還沒進門,你就得這麽沒遮沒掩過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這話聽來刺耳,玉靈勉強擠出笑模糊地答應一句,便故意岔開話題轉而問我:“你來給少爺拿東西麽?”

我搖搖頭:“我來做些點心給他們送去。”

“哦?你做?”玉靈有點驚訝,我一邊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歡香館學過的,不難做。”

進廚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經忙完午飯,全在外麵蔭處乘涼,雜役一個人在洗涮鍋碗了,我將一把青菜洗了然後向雜役要來研缽和杵子,玉靈則幫我稱來一碗糯米粉,我一邊把青菜仔細杵出汁水,然後拿綠汁攪好糯米麵團,午間他們做飯時還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餡,我便拿來一點,用素油、豆粉、鹽等調好,以綠糯米粉包出一個個拇指大的圓子,玉靈在一旁看著我做,竟嘖嘖稱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紀小,卻也廚藝這般好。”

我看她麵帶倦容,時而還有幾聲咳嗽,想是病了也強撐身子出來的,不由替她擔心,她卻搖搖頭說不妨事。

總共包好二十個青圓,待燒滾一小鍋熱水就把圓子放進去煮,這時一個年輕小廝打扮的男子忽然走進來,我不認得,便沒有在意,玉靈看見他卻臉上不自在起來,那男子好像是故意進來找話說的:“玉、玉靈姐姐在啊?我還說這兩日去探望下韓奶奶……”

玉靈不冷不熱地說:“勞你惦記,她腿傷著,隻能在屋裏,你來也不便。”

“嗬,有什麽不便的,我與韓大哥也是自小識得,街坊鄰居的……”那男子涎著臉道。

玉靈不理他,看我的青圓煮好了,就拿個大蓋碗替我盛好,跟我說:“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隻得點頭,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媽的侄子,與韓奶奶的兒子年紀相仿,雖也在嚴家聽差,但是為人散漫好賭,之前二夫人要將玉靈配人,唐媽這侄子就曾托人說過想求玉靈為妻,但玉靈厭煩他的為人,還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給韓家了,而這人每次看見玉靈,還是免不了言語之間故意套親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開,怕生閑話。

到了院子裏,卻不見了唐媽,許是二位少爺談話高興,二少爺覺得不必她長期站旁邊伺候,所以打發她走的吧。

由玉靈在前,我端著蓋碗在後走來,隻見他們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湯和鵝肉餅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經撤到一邊去了。剩下的都是幾樣瓜仁果碟,二少爺看見我們來,玉靈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後在我手裏的托盤上把蓋碗裏的青圓分到兩個淨碗裏,分別擺在他們麵前。

二少爺看著碗內問:“這是什麽?”

“回二少爺的話,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圓子。”玉靈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爺的臉,他臉上隻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並沒有看我,也沒有說什麽,倒是那位王少爺聽了,便轉過來仔細打量我一下:“聽剛才那位媽媽說,這些飯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著頭回話道:“是。”

他又端起青圓的碗問:“這是什麽做的?”

“是搗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餡湯圓。”

“噢?難怪有這樣顏色。”他嚐了一顆,便對著二少爺笑道:“小琥,你這丫頭的手藝雖不能說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實在難得精細了,我怕是要在你這住個幾日才好。”

二少爺隻是略微點點頭,卻沒有接他的話頭,反對我說:“你去做壺茶來。”

“是。”我把大蓋碗放下,看二少爺的顏色像是不願意我們待在這裏,玉靈便也識趣地與我一起走開。

在簷下,我讓玉靈坐著休息,一邊等著炭爐上水開,忽然想起來:“玉靈姐,這裏屋子後麵的井平時都沒用麽?”

玉靈正用手絹捂著嘴咳嗽,聽到我的話一愣:“屋後麵哪有井?”

我指著簷下盡頭:“從那小路走過去,後麵卻寬敞,是別處有另一個門可以進來?”

玉靈微皺眉頭:“沒有的事,嚴家共兩口井,一口在廚房,還一口井就在這院子的門裏,這院子撥給二少爺住,也是因著清淨,這屋子後麵就是牆,牆外就是空地,所以當初就沿著裏外種了些竹子,並沒有人家。”

我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條縫隙去確認是不是真的沒有後院、沒有井。

“咳、咳、咳”玉靈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把我的失神打斷,才發現水開了,我慌忙把壺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紅棗的青茶裏,卻在倒水時一下不小心,把那滾燙的開水濺出一些,有的灑在我身上,有的則落在旁邊的草叢裏,我忍不住呼一聲疼,旁邊草叢裏也有個東西猛地躥起來,隻聽“咕呱”一聲,玉靈也嚇了一跳,當它再一落地,才看清,這不就是那隻癩蛤蟆?

許是開水把藏在草裏的它燙著了,癩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開去,一邊“咕呱、咕呱”地叫。

玉靈則趕忙來看我身上:“燙到哪裏了?”

“我沒事,玉靈姐。”我看著那蛤蟆一直往牆那邊跳,忽然想到什麽,就是這隻癩蛤蟆,從我來到這院子以後,不論清晨還是黃昏,說不定什麽時候便能看見它在眼皮下跳過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著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後那片原本似乎並不存在的、有樹和花的園子,古怪的井;這絕非偶然,那隻癩蛤蟆一眨眼又不見了,不知是隱沒到哪去了。

我泡好茶,讓玉靈坐著,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給二位少爺,走在院中的石頭小徑,腦子裏驀然想到昨夜的夢境,是怎麽回事?

玉靈坐在簷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說起她嫁人的事;從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實是小時被拐子賣來這的,並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嚴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韓奶奶的兒子叫韓保,他們雖然都在嚴家做事,但因為他在嚴家是專管外麵收租跑腿的事,所以這麽些年也隻見過幾麵,話更是沒說過幾句。

玉靈說,她現在雖還是韓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既然都在嚴家做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也就沒太多避諱,反倒時常照顧韓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氣其實挺倔強,雖然摔壞了腿,但堅持婚事不能拖,都已經選好的吉日,就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腿傷而延遲了那麽重要的終身大事,一定要照辦,再說,小家小戶,又不必大肆鋪張,該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韓奶奶的模樣,矮胖紅潤,說話就的確比一般人強幹和潑辣些,便笑問:“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靈說到這,忽然飛紅了臉。

我掰著指頭算算:“還有十天就是了!”

玉靈點點頭,又掩口劇烈咳嗽起來,我看她咳得一陣比一陣厲害,連忙幫她拍背,她起初還壓抑著喉嚨不敢咳出聲,但越忍著就越咳得厲害,我轉身去給她倒杯熱水,卻忽然聽她“呀”的一聲,我回頭看時,她趕緊立刻把手帕揉進手心裏,但我已經看見了帕子上那一塊觸目的鮮紅色,我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玉靈姐,你這是怎麽了?”

玉靈也嚇得趕緊做手勢讓我噤聲,並壓低聲解釋道:“我並不是得的‘女兒癆’,就是那天晚上來送東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後就開始咳嗽,想必是閃了風罷了,今早上還沒這樣的……”

我聽了她的話,心裏稍安了一些,從小常聽大人說,女孩若得癆病,病得重時,咳嗽都會咳出血來,若別的女孩隨便靠近,也十有八九會染上,但雖說這病重了會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靈也就是這一二日才開始咳,發作得這麽快,斷不會是“女兒癆”吧?是別的什麽病麽?……我心裏有點怕,但又不好避開,看她咳得實在難受,我就勸她回去休息,她也隻得點點頭,看著她走去,我一時愣在那裏出神。

二位少爺許久不見,交談甚是高興,隻是偶爾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爺講到剛剛鏟除了閹黨禍亂,西北那邊的饑民聚眾結幫造反,還有張獻忠在四川種種行徑慘絕人寰,皇帝幾番下罪己詔等雲雲,我聽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麽意思,這些話讓人心有餘悸,因此都不敢多聽,隻去忙我自己手邊的事。

晚間嚴家擺家宴,唐媽來請了二位少爺去前麵,囑咐我留在這裏看院子,並且燒好熱茶、熱水等少爺回來時用。

院子裏募地靜下來,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黃黃的,斜斜爬過牆頭照進院子的地上,石頭小徑兩旁的泥土也顯得幹幹的,草葉委頓,想是因為進入秋季了;我拿一些飯屑到水池邊喂魚,這半天都沒看見烏龜,我該讓它到水裏遊幾圈。可我在院子裏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烏龜的蹤影,我定了定神,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笨丫頭,原來你在這!”

我循聲抬頭望去,頭頂屋簷上,小武探出半邊身子,正如慣常時候那樣對我擠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麽在這兒?你爬到那上麵去幹什麽?”

小武搖搖頭笑著道:“這裏涼快啊,那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一時語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色看著我道:“記住,不要招惹那隻鳥。”

“哪隻鳥?”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隻偷兒……”小武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屋頂上傳來“噗啦噗啦”的羽翼揮動聲響,緊接著小武“哎呀”一聲,他探出簷外來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在後麵用力一扯,立刻縮上去了。

我嚇壞了,趕緊跑到外麵來,踮起腳尖往屋頂上張望,但屋頂上的情景頓時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我試探著叫了兩聲:“小武?小武你去哪了?別鬧了……”

除了拂麵而來的風,什麽也沒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對,不會是我看錯了吧?剛才那個明明就是小武來的,他還跟我說不要招惹那隻鳥……我想起昨夜裏看見的站在牆頭上那隻半人多高的大鳥,難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還沒全黑,院子裏剩下最後一點落下的夕陽,我額頭一陣發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與牆之間的縫隙去往裏張望,什麽也沒有,小武會不會是掉到屋子後麵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側耳聽了半晌,裏麵沒有聲音,連平常最多聽見的蟲鳴也沒有,靜得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裏“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氣來,他總是那麽嬉皮笑臉、滿不在乎的樣子,那樣瞎鬧著玩兒,也不知怎麽就跑來嚴家,還上到屋頂上去,萬一出什麽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讓他老老實實回家去!我大起膽子,往縫隙裏摸著走進去,沒走幾步,腳下就覺得好像踩著青苔了,有點濕濕滑滑,我怕弄髒鞋子,想要回頭,但又擔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後麵去,停在那裏,我深吸幾口氣定定神,鼻子裏忽然聞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種腥氣,我不由好奇心起,繼續往前幾步,終於又走過了那道縫隙,看見許多繁茂的樹和花草,還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光線低暗,但是草木的輪廓清晰,風將它們輕輕搖曳著,並沒有不詳的氣息籠罩,看起來隻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備,但膽子稍大了些,往裏走了幾步,腳下踩的都是軟軟潮濕的土:“小武!”

忽然我聽見不知哪裏傳來的說話聲:“……你就去找嘛……”斷斷續續,像是兩個人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高些,另一個聲音則完全聽不清,隻是竊竊的低語。

從哪傳來的?我四下裏張望,周圍的樹都不高,但是樹冠蔥鬱茂密,那私語聲似乎就夾雜在樹葉的“沙沙簌簌”聲裏:“……你想要什麽,就去要來……”

最後一點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麵拉得怪長,不知是不是被晚風涼著,我全身打了個冷戰,風聲時而掩蓋了私語聲,忽而,又在井那邊傳出來一個說話聲:“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覺起來,放輕腳步走近井邊,井裏還不時有一兩聲“咕嚕”的水泡響,難道小武藏在井裏了?我看看天色,天還未全黑,所以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氣,躡手躡腳挨近井沿,大著膽子猛地往井裏一望——

光滑潔淨的水麵,像鏡子一般映照出我和我頭頂的天空,雲彩的紋理都十分清楚,除此以外什麽也沒有,我看得愣了一陣,井水這下子連水泡都沒有,更別提看見竊竊私語的人了。

怎麽就像是在玩捉迷藏?我有點惱怒了,究竟藏在哪裏?是小武在使壞?還是妖怪變的,故意作弄人麽?

“咕呱、咕呱”

身後傳來熟悉的蛙鳴,我回過頭去,“咕呱、咕呱”那隻癩蛤蟆翻著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後不到三丈遠的地方,看著我——

“方才說話的是你麽?”我這時竟並不覺得害怕,隻是覺得這隻癩蛤蟆太奇怪了。

癩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對我的話聽不懂似的,也不動。

我不信,走上前幾步:“你就是藏在井裏的妖怪嗎?”

癩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後退幾步,但仍然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開口說話,就在這時,我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嚇了一跳,立刻轉回頭去,但身後還是沒有半條人影,天更黑了,風刮過井麵有點“籲籲”的聲響。

“誰要死了?是……玉靈麽?”我壯著膽子故意大聲地問。

沒有回答,但我下意識覺得那話就是指的玉靈,再看癩蛤蟆,它這時掉轉了頭,往那道縫隙之間一跳一跳地過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別跑啊!”

我追著癩蛤蟆鑽出牆下縫隙回到前院,看著它跳入一叢草裏便不見了。

這時天也全黑下來,偌大一個院子就我一個人,想方才那句話:“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靈姐嗎?她看來病得不輕,不知道回去以後怎麽樣?

我出了院門,但又不知道玉靈住在哪,來了嚴家幾日,我隻知道廚房怎麽走,還有去各房的路,我勉強算是記得清,至於下人們住的地方,我隻知道他們有的是住在外麵,有的則是住在廚下旁邊的幾間屋子裏,但玉靈應該不是住在那,她好像與韓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時常過去照顧?

我在花園裏走了一段,其實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走,腦子裏冷靜下來,才不由得懊惱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擔心小武不見了麽?現在小武不知道去哪了,還跑出來沒頭蒼蠅似的找玉靈?小武去哪了?方才沒有看錯,那就是小武,他為什麽會出現在嚴家?而且他怎麽會平白無故爬到屋頂上去?

家宴應該就擺在花廳那邊吧?飄來吹樂撥弦的聲音顯得很熱鬧,沒記錯的話,往這邊走應該是出去的小門?我正在尋摸著方向,走過一處忽然看見旁邊一條小路裏有個發白的人影一閃,我嚇了一跳,但仔細一聽,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舒一口氣,就看見那個人影動了動,依稀像玉靈,我不由站住腳,疑惑地想,是她麽?病得那麽厲害,還到處跑……到那裏去幹什麽?那麽黑黢黢的!

我躡手躡腳往那小路裏走了幾步,往裏伸頸探看,不曾想就聽見玉靈低聲而嚴厲地罵道:“你說這些是何意?韓大哥究竟沒有得罪於你。”她還沒說完,就聽一個男的急急製止她道:“小聲些!小聲些!想人都聽見麽?”

玉靈似乎轉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攔住:“玉靈你先聽……”

“我不聽!你敢攔我去路麽?我去告訴大少奶奶!”玉靈說到這裏,便一陣急促咳嗽起來,她連忙用手捂著,把聲音壓下去了,那人則好言陪著不是,又說:“我是真聽莊上來的小六哥說韓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罷。”

“你胡說!”玉靈厲聲打斷他:“唐媽居然還替你說謊誆我來這,你們……”她又咳嗽起來。

那人便發誓說他絕無虛話,都是從莊上的小六哥那聽到的,韓大哥明明婚事在即,還與莊上那些婆娘不幹不淨——玉靈好像是因為又急又氣,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聽那聲音好像心都要嘔出來一樣,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說下去。

玉靈咳著走出來,我趕緊躲到暗處,她往廚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隨後也往另一邊左顧右看地跑掉了。

那人就是白天看見過的唐媽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遠,才跑去追玉靈。

她挨在廚房外麵一棵樹下咳喘著,我忽然走過去把她嚇了一跳,我擔心地問:“我幫你倒碗熱水來?”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你怎麽跑出來了?院子裏沒人守著,有閑雜人撞進去怎好?”

我拉著她岔開話頭:“好像比先前還嚴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額頭:“並不熱,想是沒大礙的。”

我忽然想起來:“對了,那天韓奶奶不是去歡香館訂了紅禧餅麽?你後來有沒再去那找老板娘?”

“沒有,找她做什麽?”玉靈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剛想起來了,她那裏有自己特別的秘方,用藥蜜熬的枇杷,專門止咳祛痰的,很有療效,你不如買些試試?而且她那的點心又特別好,王少爺不是還要停留幾日麽?你明日去買幾樣來給二位少爺好麽?”

“這麽說來,也好。”玉靈有點遲疑地點點頭。

我掰著手指數道:“桃三娘做的杏酪、豆沙山藥包子、茯苓餅、雪花酥……多得數不過來了,反正都很好吃,你可以每天不重樣地換著買,也可以提前跟她說好了請她專門做,反正這些飲食也對少爺的身體有益。”

玉靈笑笑:“那我明天就去買來。”

“紅禧餅……有的話,也能帶個給我嚐嚐麽?”我試探著問:“三娘做的紅禧餅是鬆仁芝麻餡兒,可好吃了。”

玉靈伸手擰我的嘴:“就知道吃好吃的,快回去吧。”

我用力點頭笑道:“這就回去!”

看得出玉靈是強顏歡笑,我往回走的時候就在想,她本就滿臉病容,聽完唐媽的侄子那一番話,她就更加重了心事,雖然跟我一直在笑,但笑得勉強。

是否拿紅禧餅拜祭過那井裏的妖怪,就能治好玉靈的病?我心裏並沒個準,但請她去找桃三娘,也許三娘就會知道該怎麽辦,用三娘做的紅餅去拜祭,也更有效驗也說不定。

我東想西想地回到來,院子裏黑燈瞎火的,還好這會子沒人發現,不然我是要被罵或罰的,不管先前是看到妖怪還是害怕什麽了,借著月光我趕緊去找到火石點亮屋裏和簷廊的燈,裏外看了一圈沒什麽異樣,我就去月亮門邊打水,走出來正好看見烏龜正慢騰騰地在磚地上爬,我過去一把抓起來,輕拍一下它的小腦袋:“你跑哪去了?再亂跑就把你吊起來!”

我等了玉靈大半日,下午申酉左右了,才看見個不認識的、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丫鬟送來個食盒,說是玉靈讓她送過來的。我問玉靈在哪,她說玉靈到韓奶奶家去了。我把食盒蓋子打開察看,是豆沙山藥包子和薔薇糕,但沒有紅餅,我叫住那女孩:“就這些?沒了?”

那女孩搖搖頭:“玉靈姐另外包了一些拿去孝敬韓奶奶了。”

“噢。”我不好再問,把點心拿出來,讓她帶上食盒走了。

二少爺與王少爺在涼亭坐著看書談天,我便把點心和茶端過去,那王少爺吃著自然是一大通稱讚,佩服江南的糕點手藝,確是比北方要精細許多,不過末了又說單吃甜的會有點燒心,二少爺便讓我去廚房簡單拿幾樣鹹的小菜來,我答應著去到廚房,李嫂她們正忙著做晚飯,正好有鹵煮的鴨翅和豆腐,還有糟蝦和鹽水毛豆,我就去盛了幾樣,聽見那邊揉著麵的吳嫂說:“韓家的阿保回來了是吧?玉靈那丫頭就那麽耐不住麽?中午就看見她跑出去。”

李嫂拿筷子用力打著一碗雞蛋一邊撇嘴冷笑:“反正二夫人不要她,嚴家也沒她好杵的地方,不想著漢子還想什麽?”

“韓老太在家躺著倒好,省得來這吆五喝六地拿架勢……”吳嫂的話說了一半,眼睛瞟一下我這邊,也就沒繼續說下去。李嫂則看看她又看看我,故意大聲漱著嗓子又歎氣又偷笑的,我被她們揶揄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端著東西趕緊出來了。

她們奚落玉靈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就算當著玉靈麵前她們也會這樣,玉靈沒有爹娘家人,老夫人又過了世,她現在能親近的大人自然隻有韓奶奶,這些人不覺她孤苦可憐,反倒以此出言譏諷,真不知她們是做何想法的……不過,我也沒法替她不平啊,我在她們眼中恐怕也不好到哪去……我想到這裏,心裏就萬分頹喪,回到這邊院子裏,我猶在惦記著玉靈,總感覺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走著有些失魂,差點撞到王少爺的跟班小廝王小的身上,我趕緊道歉,那王小倒也是隨和的,笑著說:“怎麽今日你們嚴家的人都掉了魂兒麽?方才那邊有個丫鬟掉井裏了,也是沒站穩麽?”

“掉進井裏?誰掉進井裏?”我的腦子頓時“嗡”地一下,王小說出來的名字,也恰好與我預感到的是一樣:“我剛跟你們下房的人出去辦事,從西北角上那門進來時就看見的,那門外的街上不是有口井麽,方才一堆人亂著,不過人已經撈上來了,那喊她的是她漢子吧?叫她玉靈、玉靈的,我說有這喊的力氣功夫,怎不送去找大夫啊?”

“嚇!是玉靈姐?真是玉靈姐麽?”我差點沒把手裏的食盒掉到地上。

王小被我嚇了一跳:“你們認識吧?我是聽人這麽喊她名字來著……”

我把食盒往王小的手裏一遞:“王小哥,幫幫忙,我去看看那玉靈姐……我們小琥少爺與她也是極好的,若少爺問起就勞煩你稟告他,就說我去看看玉靈怎麽樣了。”

“這……”王小有點為難地接過食盒,但看我說得很急,也就點頭:“你們家少爺要怪罪我可不替你說話呀?”

我一徑點頭,便按照他說的,往西北角門跑去,可惜當我跑到那門邊的時候,守門的人不讓我出去,我急得跺腳:“玉靈姐怎樣了?”

那人皺眉道:“送去找大夫了,死活不知道……你杵在這也沒用啊,你跑出去我可不好交代,快回去、快回去!”

我沒法子,隻好往回走,迎頭碰見唐媽,旁邊走著一男子,是她侄子,倆人好像在說著什麽,看見我就一下住了話頭,我趕緊朝她福了一福:“唐媽。”

“月兒你這是去哪?”唐媽有點驚訝地問。

“噢,我這就回去。”我有點支吾,就低著頭跑了。

回到院子,二少爺問我玉靈怎麽樣了,我據實說沒看到,聽聞已經送去找大夫了,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沒再說什麽,讓我去換熱茶來,我守在爐邊發愣,想著紅的糕點,無意間,我抬頭看到櫃子裏,有那日玉靈送來的一包包大紅豆、赤小豆,我猛地想起桃三娘以前曾做過的紅豆糕,那不是紅的糕點!

給二位少爺上了茶,我便主動向他們請示說我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熱菜,王少爺聽了連連說好,二少爺隻是點點頭:“你去吧。”

我帶上一包紅豆到廚房,先找一口小鍋把紅豆煮上,李嫂她們這時已經把晚飯都做好了,個個都看著我,我如針芒在背,便不敢作聲低頭做自己的事。

那位王少爺因為是北方過來的人,飲食口味其實比我們這兒的要重一些,廚房裏的廚娘們卻都不會,做的飯菜口味還是偏甜偏淡了,想來他吃得還是不慣吧?隻是嘴上沒說,我曾見過桃三娘給北方客人做的幾樣北方菜,不過現在廚房又沒有牛羊肉,隻有幾根肋肉,我就把肋肉砍成大段,入黃酒、椒鹽、醬油、豆粉、蔥蒜薑等醃製了,再去拿熱的桂花紅糖水和糯米粉,將煮得剛綿卻不破損的紅豆摻入粉裏,上屜蒸,待蒸下糕,才燒起油鍋,把肋肉炸至金黃色。

我捧著一盤炸肋肉和一大碟糯米紅豆糕回去,他們已經快吃完了,看到我做的肋肉,那位王少爺果然胃口大開,下手抓起來就吃,我看他們聊得正開心,就偷偷把紅豆糕分出一小碟來,拿到這邊櫃子裏先藏好,待晚上再說。

少年披衣伏在書上睡著了,已經亥時,屋簷下偶有蟲鼓翅和幾聲低吟,比起夏時早沒了精神。

我端著小燈和糕點,從那道縫隙裏走進去,有風輕輕沿著牆根吹,我小心地護著燈不被熄滅。

院子裏罩著一層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時看見的那般情景,樹影和花草的輪廓十分清晰,井裏偶爾發出一串“咕嚕嚕”的水聲,但一切都還安寧。

我有點緊張,但並不很害怕,把糕點放到井沿上,往井裏張望了一眼,光滑如鏡的水麵反照著一層水光,沒有聽見和上次一樣的說話聲,我試著問:“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沒有回音。

我把聲音提高一點:“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還是沒有回音,隻是一陣風把不遠處的一叢矮樹吹得“嘩嘩”響了一下,我警覺地轉過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樹叢也沒什麽異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過頭來,再看井沿上,那盛著糕點的碟子已經空了!

“誒?”我頓時腦子裏就懵了,連忙伏在井邊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裏都沒有,隻是那井裏的水麵上正**漾著一圈圈搖晃的漣漪———

這井裏有什麽東西出來拿走糕點了?我驚得手指尖都涼了,那看不見底裏的井水,究竟藏著什麽妖怪?我定了定神,對井裏問道:“糕點好吃麽?”

仍沒有回音,我壯著膽子問:“玉、玉靈姐不會死了吧?”

水裏“咕嚕嚕”冒起幾個水泡,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正盯著水麵等,忽然腳上一陣異樣,低頭一看,原來是我的烏龜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來了,正爬上我的腳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麽又亂跑出來?”

這時我的頭頂響起熟悉的“噗啦噗啦”翅膀拍動聲音,立刻下意識一手護住烏龜一邊低頭躲避,可翅膀的聲音就像一陣風似的扇過,什麽也沒有,冷不丁一個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麽會在這?”

我茫然抬起頭:“二、二少爺?”

二少爺緊蹙著眉,低頭看著我,一半驚訝一半像是生氣,他更加重語氣問了一遍:“你怎麽會在這?”

“我……”我一時語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見那些漣漪了:“你看見他了?”

“誰?我沒看見……”我還茫然失措。

“沒看見?”二少爺頓時失望,但眼前那隻空碟子還在,他指著問我:“這是幹什麽的?”

“那是、是用來拜祭的……”

“拜祭什麽?”二少爺的斷然一聲喝問,把我震得全身一跳,從未有人這般大聲喝問我,我頓時感覺一陣委屈湧上心口:“玉靈姐要死了……”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井裏的妖怪說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玉靈姐就要死了……”

“井裏的妖怪?”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沒有。”我搖頭:“但是糕點不見了……”

“糕點不見了?”二少爺鬆開我,在井沿邊頹然坐下,雙手攀著井沿望著井裏。

我看他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麽,我試探著問:“他是誰?他就在這口井裏?”

我看著他的側麵,忽然想起先前那個夢——

簷廊的盡頭站著看不清麵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

我依稀覺得眼前這個少年就是夢裏的那個人,我俯下身在他旁邊:“你……是在等誰?荼夼?”

我最後的這個名字剛說出口,就感到頭頂一陣淩厲的風勁,還未明白過來,二少爺轉過臉來,驟然變色,一句“小心”不等說出口,他就一把將我往後推到,我們兩個人順勢滾到一邊,我再抬頭,就看見頭頂盤桓著那隻大鳥,正瞪著一雙黃光的大眼,排開雙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轉,又朝我們撲過來,我在地上翻過身子就想站起來逃跑,但看二少爺也跌坐在地,他隻是抬頭驚恐地看著大鳥,沒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護著烏龜一手便去拉他:“少爺!快起來!”

但這一遲疑就已經遲了,大鳥的一隻跟人的手掌一樣大的尖爪已經抓在他的肩膀,正因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這邊躲避,那尖爪將他肩頭的衣服“嘶啦”一聲抓破一道大口,我聽得他痛呼一聲,更加嚇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傷到了,大鳥的翅梢“呼”一下在我臉頰邊劃過,雖隻似一陣風,但我緊接著就感到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也顧不得了!我攙起少爺的手臂說:“我們快回屋去避一避!”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的井裏深處發出“轟隆隆”的悶聲巨響,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從井底往上竄出來似的,頭頂的大鳥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衝去,隨即井裏噴出一股水柱,正朝著大鳥的方向,不過大鳥還是靈巧地避開了。

水花濺了我和少爺一身,我扯著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願似的一邊走仍一邊往回頭去看,我急了:“少爺?”

二少爺的眼睛緊盯著井口,井水就像燒滾的開水一樣漫到井口上來,裏麵肯定有什麽異常的東西!我看著二少爺的神情,他一定知道裏麵的是什麽吧?我想起那個夢境,看頭上的大鳥一時隻在半空飛轉,不敢貿然再靠近過來,我用力搖晃了一下他:“少爺,你在等什麽?這裏危險,先進屋去……”

二少爺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進那不斷冒著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裏麵的什麽東西,我看著他的舉動,他好像什麽也沒摸到,於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上半身幾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頭紮進井裏,連忙過去緊緊拉住他的衣服:“少爺……”我一句話還未說完,頭頂那隻大鳥發出一聲尖叫,許是看見他的身體把井口給擋住了吧,於是重新朝我們衝過來,可二少爺猶未知覺,我差點驚叫出聲,這時井中驟然噴發出一股比方才還要強烈的水柱,二少爺頓時被掀倒在一邊,但那水柱也終於打中了大鳥,強烈的水立刻將大鳥徑直推進遠處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應就是去扶起二少爺,他要是受傷了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我看著癩蛤蟆就愣了,這邊廂“嘩”一聲水花揚起,水又濺了我一身一臉——“呀!”我嚇得大叫,差點沒跳起來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間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癩蛤蟆的小小影子躍在空中,化作一尾魚形恍惚就不見了。

接著,就看見一個披著一頭散亂長發、睡眼惺忪的小童,腆著肚子站在井沿上打著個嗬欠,隻不過七八歲上下,身上圍著塊綴著藻綠亮片的肚兜,我看著他的樣子正想笑,卻冷不丁看見他白細的腳踝上竟縛著一副巨大鐐銬,還有一段比他小腿還粗的鐵鏈徑直連到井裏。

我喉嚨裏緊了緊,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不過是小睡片刻,便這麽吵?”他開聲說道,他的聲音……說不出的難聽,喉嚨啞啞的,聽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不由得仔細去辨認他的臉,雖然濕發亂覆,但那露出來的眼光,在夜色裏竟微微反映著不尋常的青金色。

我警覺起來,想伸手去拉旁邊的嚴家二少爺,才發現他此刻好像變成木塑的一般,隻是盯著井沿上那個小童。

忽然,他倒吸了口氣,不確定地喊了個名字:“荼夼……”

小童用手抓抓臉,也把臉上的頭發撥開一些,還是很困倦的神情:“小琥,紅的糕點是你拿來的麽?……小琥?你是小琥麽?”他好像醒了醒,眨巴一下眼睛,朝小琥少爺定睛望望:“誒?你變樣子了?個子長高了?”他挪著步子想走近來,但一動腳下的鐐銬和鎖鏈就“嘩啦嘩啦”響。

二少爺突然好像生起氣來,大聲說道:“你不是說隻是去睡一會兒?就睡了三年麽!”

“三年?”那小童愣了愣,然後就咧嘴一笑:“我不是讓魚告訴你去了麽?我要多睡一會兒,按照你們的時間,那三年五載也不算長啊?……可你家裏人把井口填了。”

“紅的糕點?你怎麽知道我最愛吃紅的糕點?”那小童模樣的龍神就像孩子一樣嘖嘖嘴笑了起來:“要不是聞到糕點的香味,我才不醒呢。”

我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說的麽?”

龍神搖搖頭,但好像又想到什麽,便笑道:“是魚說的吧,我讓它記得叫醒我來著。”

我一時怔住了,望著他:“那就是說,玉靈姐並不是你害的?”這句話甫一出口,龍神就生氣了,他雙眉豎起:“我怎會害她?你說的那個女人,就是經常到院子裏來的那個吧?她自己撞到“煞”摔了一跤,與我何幹?叫她拿紅的糕點在家中四柱角落拜拜就好啦!”

“摔跤是因為撞‘煞’?”我恍然大悟:“就這麽簡單?”

神情倨傲的龍神撇撇嘴,不搭理我了,轉而對二少爺說話,我沒留心聽他們說什麽,我心裏隻急著想盡快去告訴玉靈姐‘煞’的事,也不知她送去大夫那裏以後怎麽樣了。

二少爺看著龍神,神情似乎喜憂參半,不過他也察覺到我的注視,轉過臉來看著我,我遲疑了一下:“少爺,你想個法子救救玉靈姐吧?”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想了想:“明早你做好糕點送去給她好了,就說是我讓你去探望她的。”

“對啊!”我欣喜地一拍手:“這樣就好辦了。”

龍神看看二少爺又看看我,忽然道:“用你做的紅糕點是不行的。”

“不行?”我一愣。

龍神仔細在我身上打量著:“你認識柳青街的那個……吧?你身上有她的氣味……你去拿她做的紅點心吧。”

我恍然大悟:“你是說三娘?”

龍神忽然又無法遏製地大大打了個嗬欠,他用手掌輕拍拍自己的口,眼皮子又耷拉下來了,對二少爺道:“小琥,今天還不能跟你玩呢,我想再去睡會兒。”

“又睡?又要睡多久?”二少爺失望地道。

龍神露出有點狡黠的笑,豎起一根小手指道:“就再一小會兒。”

“可是……”二少爺急了,還想說什麽,但眼前已經募地揚起了一番水簾,頓時什麽也看不清了,魚形的影子一躍至半空,然後就聽見“咚”一聲響,水花濺起老高,二少爺喊一句:“荼夼!”可四下裏就這麽一瞬之間變換,我和二少爺兩個人就站在屋前的簷下,屋裏的燈滅了,但是情景一切如常。我一時還未反應過來,隻站在那發愣,二少爺則頓足恨恨道:“又是這樣子自己跑回去睡了!”

二少爺有點低沉,也不說話,我趕緊去點燈,他回到書桌前,出了一會神,便胡亂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二少爺早飯的時候,唐媽來了,二少爺特地讓唐媽送我到門房處,我問明了玉靈住處,就往她家去了。

玉靈躺在**,麵如白紙,氣弱得如遊絲了。守在床邊的男子則哭得衣服袖子都濕了,還有一兩個不認識的女人在屋裏出出進進,屋外熬著藥煲,飄得滿屋子裏都是沉悶的藥味。

聽說玉靈救上來以後吐出很多水,送到大夫那裏大夫給她施針,當時就醒了,但後來又昏厥過去,身上一陣發熱一陣發涼,藥也灌不進。大夫說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我走到床邊,輕輕喚玉靈的名字,她都沒有反應,旁邊的男人眼睛發直,也沒理會我。我隻好退了出來,出了門,看看天色,我便往柳青街走。

從嚴家到柳青街,足有八裏、十裏的路程,來時坐車都走了好一陣,我緊趕慢趕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麵來了一輛車子,走到我麵前時,車子卻停了,我茫然抬頭一看,車簾子打開,就聽見桃三娘熟悉的聲音飄出來:“月兒!”

桃三娘穿著慣常一身靛青澆花布的衣裳,一色的包頭,看見我十分高興:“月兒!快!快上來!”

我還愣著,被她催促了才醒過神來,趕車的馬夫把我拉上車,對我念叨一句:“大爺一早就叫我來接老板娘,怎麽又叫你來迎?”

我還沒明白他的話什麽意思,桃三娘就笑著說:“想是二少爺叫她來的,並不知道大爺讓你來接我。”

坐在車裏,挨著桃三娘身邊,看著她和煦地跟我說話的樣子,我的心便安定了。我才知道,今天嚴家又要設宴招待一些客人,嚴大少爺特地請了桃三娘過來做菜的。我也迫不及待地跟她說了這些天嚴家發生的事,講到糕點時,桃三娘笑吟吟地從帶的食盒裏拿出一包東西來:“你急急忙忙的,是要找我拿這個吧?”

包裏裝的是紅禧餅,用蜜和熬烊的豬脂油摻和白麵、炒芝麻等做的印紅花酥餅,這時還散發著微熱香氣。我覺得餅上的花紋有點奇怪,仔細端詳一陣,像是畫的一隻展翅飛翔的大鳥,還有一些扭曲姿態的花草模樣。我從未見過哪家的紅禧餅上是印著這樣花色的,而且和餅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把紅繩紮著的香,我疑惑道:“為什麽是紅禧餅?”桃三娘壓低聲搖搖頭,說是時間緊迫以後再跟我說,然後大概講了一下怎樣擺放和拜祭,就忽然抬手撩起簾子朝外看,一邊拍我的肩:“月兒,到玉靈家了,你快下去吧。”她遂喊停了車,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她就讓我下去了,我還看著她戀戀不舍,她就笑,也不多說什麽。

我對他道:“聽聞這樣可以祛病邪祟,我想興許能救玉靈姐……”我把屋子四個角的柱子下麵都擺好了餅,男子也就不多說什麽,看著我擺弄,我再向他借來火石,打著火點上香,這香的氣味很特別,並不完全像是廟裏燒的檀香那樣氣味,有點辛辣刺鼻,我撓了撓鼻子,回頭去看玉靈,她躺在**並沒有什麽反應。正在我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的時候,屋外猛地聽見“嘩啦”一聲不知是砂鍋還是什麽東西砸碎的響聲,然後就聽見屋外的女人大聲道:“怪事了!沒緣沒故這藥煲自己炸了?”

我趕緊走出門去看,隻見小爐上的藥煲已經摔在地上稀爛,藥水藥渣濺得到處都是,那兩個女人正拿簸箕過來收拾,我正發怔,就聽屋裏那男人喊:“玉靈?玉靈你可是醒了?”

“嚇!”我進屋一看,玉靈果真醒轉過來了,隻是她一睜眼看清那男子的臉,就立刻悲從中來兩眼流淚,那男子不用猜測自然就是韓奶奶的兒子了,他見玉靈哭,他也哭,我本想替玉靈高興的,但看見這情形也就不敢說什麽,悄悄退出了屋外。

看看天時,已經近午了,我回到嚴家,先去向二少爺告訴了玉靈的事,請他不必擔心了,然後到廚房去找桃三娘,其實來了嚴家還不到一個月,但我心裏卻覺得已經過了許久,或許問問家裏爹娘、弟弟過得怎樣?

桃三娘的身影在灶間忙忙碌碌,和在歡香館裏的模樣無異,看見我,她便笑道:“月兒?來幫三娘揀蔥?”

“好!”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大聲答應道。

玉靈的身體果然很快好轉了,並沒有再咳嗽不止。後來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紅禧餅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紅事衝喜的緣故一樣。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紅禧餅,因此才能這麽順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

終於玉靈和韓家的婚事還是如期辦成了。喝喜酒那日雖然二少爺並沒有去參加,但她還是送來一大盒歡香館桃三娘做的紅禧餅,那天晚上二少爺拿餅去井邊找龍神荼夼,終於又把他給逗引得醒來,原來桃三娘的紅點心對龍神有非同一般的吸引的,倆人最後說好了,隻要二少爺想見他的話,就去買桃三娘做的紅點心來,荼夼就一定會現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