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色餃2

我爹一坐下來,那嚴少爺就跟何大說:“酒和菜都端上來吧。”

我爹卻止住他道:“嚴大爺,我隻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嚴少爺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說。”他的小廝便很識趣地給我爹倒上茶。

“我已經與賤內商量過了,我這女兒雖然是小家小戶養的閨女,粗鄙不堪,但家裏還不到缺那口飯的地步,因此,請大爺另尋一家罷?”我爹站起身朝嚴大少拱手一揖。

嚴少爺抬手攔住他:“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勢讓我爹再坐下:“說來也是我思慮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該叫她去找你談。”這時桃三娘帶著李二端菜出去了,嚴大爺叫桃三娘再燙壺好酒來,然後繼續道:“想是那女人沒和你說清楚,我想買你家閨女,其實並不是讓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聽說過的?我母親剛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現在掌家,忙於外麵事務,再難分身照顧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為他物色一個貼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嚴大爺說得十分誠懇,我看見爹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也不答話。

“我就是知道你們家人品很好,與街坊鄰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兒我也見過,難得的大方有禮數,決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氣模樣,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來,我保證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平日隻需照顧我幼弟的飲食起居,或伴著讀書便罷,我會讓全家的人都當她與小姐一樣看待。”嚴少爺親自為我爹倒上酒:“來,先敬你這一杯。”

我爹謝過嚴少爺,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嚴少爺又從身邊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聽說你最近剛添了個兒子,真是恭喜了,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這裏準備了兩塊夏布,給你小兒做幾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來:“嚴少爺,您這是什麽意思?無功不受祿,何況……”

嚴少爺微微笑道:“何況你還並沒答應把女兒賣與我家?嗬,莫急,我並沒有強買的意思,我隻是希望你能再慎重想想。”

我爹才又坐下了,嚴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快嚐嚐那些菜,我在暗處看著,有點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虧的,也不知爹最後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就在這時,歡香館後院的門被人拍得“砰砰”響,把我驚了一跳,回頭去看,就見麻刁利如火燒眉毛似的連滾帶爬、衝進院子裏,他一看見桃三娘就“撲通”跪地,一迭聲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錯愕地看著他:“誒?你不是白天那個……”

“那老猴不敢到您這來,您必是有法力可以製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了:“我被那老猴拘著,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還要聽它差遣任它擺布……但凡有半個不字,就使出法術讓我全身痛癢難忍,不得不從啊。”

桃三娘笑道:“我隻是個開飯館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尋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說到這真的哭起來了,鼻涕眼淚滿麵橫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進來,隻讓我進,後來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機問的它,它說它不敢得罪您。”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聲音越大,趕緊賠笑道:“這樣吧,你先在這等等?我店裏還有客人,你這樣吵會影響我做生意,你不願意出去,那你就在這坐坐。”她指了指磨盤旁邊的大石。麻刁利乖乖點頭:“隻要您不趕我出去,您說的話小的照辦就是……”

桃三娘過來拉我:“你來幫我揀豆子吧?現在買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沒心肝的人摻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應著去做了,沒有繼續聽那嚴大少和我爹的談話。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後,桃三娘才讓麻刁利進前麵坐了,還吩咐何二專給他煮一碗麵,自己則走到櫃台裏算賬,也沒問他什麽關於那猴子的話,麻刁利一直局促不安地望著桃三娘,我揀完豆子出來,桃三娘又留我吃飯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櫃台前:“您能說說……我怎樣才能脫離那猴子麽?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來,我真的不願再聽那畜生使喚了。您幫幫我?”

桃三娘詫異地道:“你說想待在這裏,我就讓你待在這了,但你說要脫離那猴子,我怎知你該怎辦呢?我更未見過它,你一個大男人既被個猴子拘住,我一個女人難道就有法子麽?”

“我、我不是沒試過,”麻刁利說到這裏,臉上的五官都痛苦地擰結起來:“但它好像能知道我想什麽,我隻要動起這樣的心思,它就會突然撲到我身上對我又咬又抓,而且它力大無比,我根本抵抗不過,您看,”他撥起額頭的亂發讓桃三娘看:“這道疤才剛合攏上的,就是我逃跑時那老猴將我推進溝裏摔的。我也不知道怎麽惹上那畜生……它還逼著我帶著它離開家,把我當個牲口似的,趕路時就變個大癭長在我身上,有好吃的它先吃,沒吃的就要我去偷去搶,我真受夠了!”

麻刁利的樣子不像說謊,看來他真是被那猴子害得不輕,不知桃三娘會不會鬆口幫他?我轉向她,她仍是麵色如常:“這位小哥,看來你是與那畜生有緣啊?不然它怎單看中你?”

“老板娘您還不信我麽?我真的不是說笑。”麻刁利急得跺腳:“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那天夜裏跟個娼婦約定去鬼愁潭邊見麵……好事做到一半時我便聽人喚我名字,我沒多想就答應了,回家以後睡覺時就夢見這老猴來找我,醒來就長這癭子,我、我真是多嘴!要不答應它便什麽事也沒有。”說到這,麻刁利還“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桃三娘對他的舉動並不在意,仍是笑笑道:“你想我如何幫你?”

麻刁利一怔:“如何幫我……我不知道……”

桃三娘上下端詳了他一番,最後目光落在他的脖頸上:“你把上衣脫下來。”

“是。”麻刁利趕緊脫掉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一片癭子的幹皮。

桃三娘問:“扯得掉麽?”

“撕過,連著肉呢,沒敢太用力。”麻刁利道。

“你說你夜裏到那個叫鬼愁潭的地方去,你是不是身上碰到過什麽不尋常的東西?”

“身上碰到不尋常的東西?”麻刁利想了想:“鬼愁潭是我家後邊山裏的一處深潭,自小我們就愛到那水邊玩兒,但村子裏的老人不讓去,尤其說是天黑之後,有那拉人下水的猴子……我那天夜裏並沒有看見什麽,隻是與那娼婦行事,躺那地上覺得濕漉漉的,那些天一直幹冷的,沒下過雨……”

“你恐怕是粘到它的毛了,所以它才能纏上你。”桃三娘道:“現在那些毛已經進了你肉裏,後來你可覺得又疼又癢?那就是了,那猴毛從肉裏長出這一片皮來,你想擺脫它,就得把這塊皮肉割下,不然你走到哪,它可都能找到你。”

“嚇?”麻刁利瞪大眼睛:“這大塊皮肉割掉?那我不流血流死麽?就沒別的法子麽?”

“嗬,你也打不過那猴子,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麽法子?”桃三娘一邊說著話,已經把櫃台裏的東西收拾好,何二把飯菜端出來,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則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想什麽,過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腳:“割了就割了吧,隻要能擺脫那畜生……”然後他朝桃三娘道:“拿刀來,我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個眼色,何二便轉身進後院去拿刀,何大從一口大壇裏舀出滿滿一湯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麵前,麻刁利雙手接過酒,我看他額頭都是汗,但他果然沒有遲疑,分做幾口就喝幹了,打了幾個酒嗝,臉頓時紅得像關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過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會割,讓他來,保證你不疼。”

我端著飯碗,聽著這些話便覺得喉嚨裏堵著什麽,一點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作聲,我隻好點點頭。

麻刁利攤開雙臂,閉上眼:“來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這妖猴一刀兩斷!”麻刁利像是給自己壯膽,說得很大聲。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著道,何二便開始下刀了,我看著那柄刀斜著挨著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點沒叫出來,麻刁利也是閉著眼,但很快他就詫異地睜眼看著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見那皮下漸漸露出鮮紅的肉色來,但麻刁利絲毫沒有知覺似的,隻是半張著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買回豬肉時,也是這般起豬皮的。

不多幾下,麻刁利身上的那連著血和肉的大塊皮就被割下來了,麻刁利看著身上一大塊傷口,桃三娘笑問他:“疼麽?”

麻刁利茫然地搖搖頭:“不疼。”

桃三娘好像變戲法似的從櫃台裏拿出一卷繃布,讓何大給麻刁利將上半身都綁好,然後叫李二在後院給他收拾一間小屋讓他睡覺,說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氣攻心還是當真很困累,點點頭,也不多話就隨李二進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嚇得一直不敢作聲,看何二從地上撿起那塊皮肉,桃三娘笑道:“你們說那猴精現在會在哪?還未醒酒吧?”

何大沉聲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點頭:“八成是。”她拿出一個空瓦罐,讓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進瓦罐裏,無意中看見我坐在一邊,手裏還端著一碗飯發愣,便笑道:“月兒怎麽今天吃不下飯?”

我的眼睛隻是盯著她手裏那個罐子,一時還未聽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驀然驚覺:“啊?”

“月兒是不是累了?還是今天何二叔燒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著我笑道。

“不、不累,”我連忙搖搖頭:“何二叔燒的菜很好吃……”我趕緊低頭往嘴裏扒飯,拿眼偷看三娘,她把那盛著皮肉的瓦罐用蓋子蓋上,李二從後麵又拿出燒紅了炭的風爐,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爐子上燒,我胃裏一陣翻騰:“三、三娘,你想做什麽?”

桃三娘笑道:“這裏麵,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讓它在江都待久,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個寒顫,之後,桃三娘就堅決要我回家了,我隻好回來,家裏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著他,爹在自己的小屋裏磨著木頭,據說要給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臉,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著了。

第二天,天色陰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飯收拾幹淨了,正打算出門去歡香館,娘喊住我,給我一包東西:“送去給澄衣庵的蕙贈師傅,裏麵是一吊錢和幾頂僧帽,為你弟弟點平安燈的油資,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過東西,拿上雨傘出門去。

這些天河水泛濫,導致一些路邊的溝渠也是水漲淤塞,有時還能看見老鼠和家禽的屍體在水裏半浮半沉,發出陣陣惡臭,我捂著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時,一輛騾子車飛快地在我身邊跑過去,幸好我躲閃得及,沒有被車輪子濺上泥點,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騾車跑這樣急,就看見那騾車在前麵“噔”一下,輪子在一個水坑裏被什麽陷住了,拉車的騾子身子一歪,車子差點沒翻過去,幸好馬夫及時穩住。車裏傳出一個婆子的聲音喊道:“怎麽回事?”

“輪子陷住了。”馬夫甩著鞭趕著騾子用力拉,但不知怎麽的就是拉不動,馬夫沒法子,便回頭道:“怕是不行,要不請夫人先下來?等我把車子推過去才走得。”

“蠢貨!”車裏那婆子探出頭來罵了一句,然後便下車,再扶著車裏的人小心翼翼地下來,我一看,車裏的夫人手裏抱著一隻紅貓,不正是那天在庵裏見過的那位麽?蕙贈師太還說那紅貓隻是茜草染的,今天這麽巧她也去庵裏?

路上泥濘,那位夫人身邊的丫鬟小心地扶著她:“奶奶,那塊地方幹淨點,您到那站著,別汙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們身邊走過,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著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懷裏的紅貓依然是半昧著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樣煞是可人疼愛。

馬夫好不容易把車輪從水坑裏抬出來,她們正準備上車去,忽然斜刺裏刮起一股濕風,

我抬頭望天,一朵黑雲壓下來,天色頓時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趕緊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誰知拐過一條巷子,遠遠就看見那騾車的車篷上多了個黑色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隻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車篷上的布,嚇!它想幹什麽?難道想鑽進車裏去?

我的腳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車,隻是盯著那猴子的動作,也許因為路麵凹凸不平,馬車一路震**著,所以車裏的人一直沒發現什麽異樣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車篷撕開個口子,然後鑽進去,車裏的人也不見有什麽反應,我看著那車漸行漸遠。

當我到了庵門前,天下起一陣急雨,我一邊打起傘一邊往那門下跑,站在門簷下,剛鬆了口氣,就聽見“喵”一聲,我循聲低頭一看,隻見一隻濕淋淋的小怪東西蹲在石獅子座下,可憐兮兮地四下張望——

我再仔細一看,難怪覺著奇怪,是毛色大紅的貓,但它全身的毛滴著髒兮兮的泥水,全貼在身上,顯得瘦小又可憐,我驚訝道:“你不是剛才那位夫人手裏抱的那隻嗎?怎麽這會兒就成這副模樣了?”

貓看著我又“喵”了一聲,但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心中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我進去看看,你別跑遠了。”我對貓說完,便轉身進庵裏去。

蕙贈師太的小佛堂裏,那位年輕夫人抱著紅貓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與師太說著話,我不敢進去打擾,隻是疑惑那夫人手裏竟還有一隻紅貓?與先前的看起來一模一樣,就連那半昧著眼的神情都絲毫無有差別,難道門外那隻是湊巧的另一隻紅貓?我在門外躊躇著,恰好淨玉師太走來:“誒?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連忙對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

“那你進去說話,沒事的,看你身上都濕了。”淨玉笑著道。

蕙贈師太在屋裏問:“什麽事?”

淨玉便幫我答道:“師傅,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來送她弟弟的燈油錢。”

“進來吧。”蕙贈師太喊我進去,我隻好硬著頭皮進去,也不敢看那隻紅貓,蕙贈師太接過我的包袱,打開來看:“嗬,你娘的針黹就是細致,好,你回去和你娘說,我收下了,燈一直點著,保你弟弟少些災難。”

旁邊那夫人一直端詳著我,忽然問道:“這就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麽?”

“是啊,夫人認得她?”蕙贈師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搖搖頭,目光仍在我身上來回打轉:“果然是個標致女孩兒……”她身旁的婆子插話道:“難怪大少爺說相中她了。”

“嗬,原來如此。”蕙贈師太點點頭,對我說:“月兒,這位是嚴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腦子裏一時還是空白的,後來我才知道,這二夫人是嚴家老爺的妾,嚴家老夫人死後,老爺身邊就隻有這一個姨太太,年輕貌美,雖然不管家,但家裏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顏色,嚴家大少爺對她也是敬個三分,從不敢得罪。

我告辭要走,二夫人卻說外麵下著雨,讓我留下來一塊吃完齋飯再走,我忙不迭推辭,蕙贈師太便說:“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數落,那你就說是我留的你,她就不會說什麽了。”

我不由地覷了一眼二夫人手裏的貓,心忖我隻是害怕它罷了,但口上不敢說出來,隻好順應她們的話點點頭。

二夫人又問我:“在家都幫你娘做什麽活?針黹學了多久?”

我一一老實回答了,她又讓我伸出雙手來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還是有點福氣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褲腳,她又搖頭:“腳卻有點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連忙說要去廚房給玉葉師傅幫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麵的雨稍住了,我打傘走到廚房,一口大蒸籠裏正冒出騰騰熱氣,玉葉尼姑站在另一個灶邊炸著腐皮結子,結子裏還繞著一根豆角,與腐皮打成個活扣式的,黃綠相間,十分好看,我朝她合什雙手道:“小師傅。”

玉葉看見我,很有些驚喜:“小月施主,你怎麽來了。”

“我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我挽起袖子:“我幫你做些什麽?”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擺擺就得。”玉葉尼姑客氣地道:“昨天多虧你和那位老板娘呢,果然用一壺酒就擺脫了那猴子,哎,雖然不知它幾時還會出現,我已經跟師傅說了,但師傅也沒見過這等怪事,不知該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裏暗暗一驚,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玉葉師傅,方才我來的路上,好像也看見那猴子了。”然後我就把剛才我看見的情由向她說了一遍。

“你懷疑二夫人手裏那隻紅貓是猴子變的?”玉葉沉吟了半晌:“這可如何是好?那貓是二夫人向老爺廝纏了多日,老爺才托人替她在京城買來的,她一直視若珍寶,若跟她直說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門外去看看那貓還在不在,我認得它的。”玉葉說著,把鍋裏的東西都撈起來盛好,就帶我出門去看,那貓果然還在,它似乎也認得玉葉,一看見她,它就“喵喵”叫著走過來圍著她的腳下打轉,玉葉把它抓起:“果真是你麽?”

那貓全身瑟瑟發抖,叫個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麽?”

玉葉笑道:“換毛時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實比紅的看起來更好。”

玉葉便把貓帶回庵裏,把它擦幹了水,暫時關在小柴房中,回到廚房,玉葉就想到一個法子,她把蒸籠裏蒸好的包子拿出兩個放在碗裏,然後把包子底下掰開一點,拿來燒菜的米酒倒進去,直到酒把包子裏外都泡透了,我問她:“這是做什麽?”

“姑且試試吧,讓那猴子吃,興許他酗酒。”玉葉也沒多大把握:“已經用過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會再上當。”

蕙贈師太與二夫人來了,她們兩人入座,我便幫著布菜。

二夫人把貓放在地上,還不忘叫丫鬟拿出個藤編的小球讓它玩,但那貓對球毫不在意,隻是眯著眼睛看著廚房,默不作聲地在地上走來走去,菜都上好,玉葉尼姑才走出來,和二夫人寒暄幾句,就借故說道:“我記得小紅也吃包子、餃子,我去拿兩個喂它。”便進廚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來,放在紅貓麵前。

那貓也不叫喚,仍隻是眯著眼蹲在那裏,二夫人笑道:“這小紅,嘴巴都被我喂刁了了,每天都一條魚呢,來了庵裏吃素,它恐怕不習慣。”

我手心捏著一把汗,看看玉葉,玉葉伸手去摸那貓的腦袋:“多日不見,小紅對我也生疏了。”正說到這,那貓忽然咆哮一聲張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葉躲得快,但她也嚇得趕緊站起身:“小紅幾時變得這麽凶。”

二夫人笑起來:“小紅不許淘氣。”

玉葉躲進廚房去了,我也找個借口跟進去,她皺眉對我道:“這隻貓看起來不對,肯定不是小紅,看來真是那猴子變的也未可知……”

我心裏害怕起來:“怎麽辦?”

“不知道。”她也六神無主。

我透過廚房的小窗戶往外偷望,卻見那紅貓低頭去嗅那碗裏的包子,我趕緊低聲喊玉葉:“小師傅,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紅貓果然吃起酒包子來,我和玉葉麵麵相覷,我說:“這一點酒能醉倒它麽?”

玉葉緊張地咬著下唇,搖搖頭。

然後我又端著一碟包子出去,蕙贈師太她們已經快吃完了,二夫人問:“今天沒蒸五色餃麽?”

我搖搖頭:“好像沒見。”

二夫人又低頭去看貓,驚訝道:“小紅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紅貓吃完,也不舔爪子,聽見二夫人說它,便轉過頭來,往她身上一撲,二夫人推開它道:“別抓壞了我的裙子。”

紅貓頓時好像被惹惱了,它四肢抓著地,眼睛瞪著二夫人,喉嚨裏發出“唬唬”的聲音,二夫人嚇了一跳:“小紅這是怎麽了?”

紅貓的爪尖全露出來了,它再一次撲向二夫人,二夫人手邊正有一碗熱湯,看見紅貓的樣子,她下意識就把手一撥,那碗湯正好倒扣下來,全部灑在紅貓身上,紅貓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滾到地上,又翻了好幾個圈,二夫人驚呼道:“小紅!”

哪知那紅貓在地上滾完就麵目全非了,全身紅毛也瞬間變作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縮著,貓頭眼看著成了猴頭——

“呀!”旁邊那丫鬟先發出一聲驚叫,二夫人差點沒倒後摔在地上,那猴子顯出原形,便跺著腳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婦竟敢如此無禮!吾乃鬼愁潭靈猴大人是也!”

蕙贈師太大喝道:“又是你這妖猴……”但她一句話沒說完,那猴子就躍上桌麵,接連將碟子和碗都一氣亂扔亂砸:“汝等愚婦該死!汝等該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瘋了一樣大罵大鬧,二夫人和她跟來的丫鬟、婆子都嚇得畏縮到一邊,蕙贈師太一身都被潑上飯菜和油水,也狼狽地退後到一邊。

就在眾人都亂作一團時,淨玉尼姑拿著一把掃帚趕來了,她也不多話,舉掃帚就拍那猴,猴子靈敏,立刻就跳開,她再一橫掃,猴子又躲開,但淨玉尼姑好像已經算計好似的,說是遲那時快,從衣服裏拿出一塊布“啪”地甩在猴子頭上,隻聽猴子一聲尖叫,我仔細一看,竟然是塊帶有血漬的汙穢布,我傻眼了,那猴死命將布從身上抖開,但我看見它的頭上和身上的毛冒出淡淡的煙,似乎被灼燒到一樣,這時屋裏的玉葉端著一口大鍋出來,喊一句:“你們快讓開!”——“嘩”地一下,鍋裏滾燙的水就潑在猴子身上,猴子發出更大一聲慘叫,但它也顧不得疼了,立刻就像離弦的箭一樣躥出去。淨玉大喊:“別讓它跑了!”便追出去,我也跟著跑出去看時,那猴子像影子一樣快地越過牆頭出去了,玉葉急道:“師姐別追吧?諒它不敢再來。”

“不行!那畜生記仇。”廚房邊就有一個小門,淨玉師太說著就從那門裏追出去,我也忍不住跟著她後麵去看,那門外是一條通往前門的小路,小路兩端都沒有猴子的蹤跡,淨玉師太便徑直追到前門來,意外地,庵門前站著一個人,我一愣:“三娘?”

桃三娘穿著一身慣常的青藍色小碎花衣衫,裹著藥斑布的包頭,手裏捧著一個小瓦罐,一手正闔在蓋子上,旁邊何大提著一個食盒,並為她打著傘,看見我們,她轉過頭來展顏一笑:“月兒你怎麽也在這?”

淨玉尼姑收住腳步,朝她合什雙手一揖,桃三娘也笑著回一下禮:“看見師傅你就太好了,我這裏做了三十個饅頭供佛的,請師傅收下。”

何大把食盒遞給淨玉,淨玉沒有接:“女施主,我師傅正在庵裏,你可自行進去親手交她。”

“不了,我這想起正有急事,還是請小師傅代為收下吧。”桃三娘說完,何大就把食盒有點強硬地遞到淨玉手裏,淨玉有點茫然,我便在一旁幫腔道:“師傅,這位是我家對麵的飯館老板娘,她絕沒有旁的意思,您就收下吧。”

“那就謝謝女施主。”淨玉接過食盒,神情還有點莫名其妙,桃三娘露出一抹莫測深意的笑,就走了,四周再找不到那猴,淨玉隻好先把食盒提回去告訴蕙贈師太。玉葉聽說是桃三娘來了,連說可惜沒能看見她當麵道謝,倒是那受了驚嚇的二夫人,此時玉葉已經把她原本的紅貓拿出來,大致說了來龍去脈,她嚇壞了,連忙跑去佛堂燒香,看她也沒工夫注意我了,我趕緊向眾人告辭走了。

出了庵門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會來,所以走得很慢,她手裏仍拿著那個瓦罐,我認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來的皮的那個,方才那猴子就不見了,莫非已經被桃三娘收在瓦罐裏?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點,別滑倒了。”

我氣喘籲籲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雨水,顧不得那麽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著反問:“你說呢?”

我盯著瓦罐:“真的在這裏麵麽?這罐子那麽小……怎麽處置它啊?”

“我還沒想好。”桃三娘說著,我們便往回走,回到歡香館,她讓何二攪來濕泥,將罐口封住,麻刁利還在店裏,他說什麽也不相信猴子已經被桃三娘收在這麽小的瓦罐裏,看著桃三娘在後院挖一個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擔心著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會被它打個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會他,埋好瓦罐,就忙別的去了。

我回到家中,家裏竟一個人也沒有,隻有烏龜在屋簷下爬著,我裏裏外外找了一遍,正覺得奇怪,隔壁家的嬸娘隔著矮牆跟我說道:“月兒啊?你這會子才回來啊?方才打雷的時候,你弟弟被驚著了,全身都抽起來,臉憋得發紫,眼睛都翻白了,別提多嚇人!你娘嚇得都哭了,我讓你娘趕緊帶你弟去看大夫,喏,你叔剛幫忙去找的你爹,現在應該都在譚大夫那呢。”

“啊?”我嚇了一大跳,連忙道聲謝就往譚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嘩嘩”地落下,我雖帶著傘,但也被淋得狼狽不堪,到了譚大夫的生藥鋪裏,正看見譚大夫的侄子譚承站在門邊,看見我便說:“你怎麽才來?”

我娘正抱著弟弟坐在屋裏的榻上,譚大夫正拿銀針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過去,俯身看弟弟的臉色,還是煞白的,眼睛緊閉,雙手也用力抓著,我娘臉上不斷淌著淚,我便伸手去給她抹掉,我娘低聲罵道:“去澄衣庵怎麽就去了這大半日?又是路上貪玩閑逛去了?”

我連忙擺手:“不、不,是蕙贈師太留我做點事……”我娘也沒工夫仔細聽我解釋,又低下頭去擔憂地看著弟弟:“都一個多時辰了,也不見醒來啊?”

譚大夫也用手擦擦額頭的汗說:“往常小兒這種狀況的,灌半顆蘇合香丸也就沒事了,你這小兒今番有些凶險。”

譚大夫這話一出口,我娘都呆了,這時我爹從外麵進來,問道:“譚大夫,這可如何是好啊?這幺兒平素也康健活潑的,怎麽一下子就……”

譚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額:“過半個時辰再灌半顆蘇合香丸試試罷,不行的話,你們去找別家大夫看看?廣延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名醫,據說到他手裏,死了也能活過來,但他診金收得很貴,所以向來隻替富家貴人看病,爹歎了口氣,打斷譚大夫的話道:“再說吧。”半晌,他又想起什麽:“月兒,隨爹去家拿銀子,我待會還要趕回主顧那,方才出來急了,榔頭扔下就跑,半句話也來不及留。”

我娘點了頭,我便隨爹出來,走到半路,一駕騾車過來,在我們身邊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納悶,就看見嚴家大少爺撥開簾子:“方才路過你家,聽鄰居說你家小兒病了,我正擔心呢,所以順路過來看看。”

我爹連忙抱拳向他一揖:“區區小事,怎敢讓嚴大爺操心?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哎,這不過舉手之勞。”嚴大爺擺擺手:“我已經讓人去跟胡大夫說了,你家小兒若在這裏看不好,就請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診金你也不用管,我這都先付了。”

“這不必費心……”我爹剛開口推辭,嚴大爺就正色道:“這種事情就不要客氣了,不滿周歲的孩兒得了病那都有莫測的凶險,好的話就輕易能好起來,不好時半日就能丟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聽我一句勸。”

我爹麵有難色,但也一時不知怎麽答對才好,那嚴大爺就放下簾子,騾車自顧走了。我不敢作聲,我爹也什麽都沒說,我隨著他一路悶悶地回了家。

箱子裏除了兩顆散碎銀子,就隻有一小把銅錢了,我爹給我衣袋裏揣好銀子,摸摸我的頭,目光與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擔心地道:“爹?你怎麽了?”

我爹卻又搖搖頭:“沒什麽,你快去吧。”

我隻好答應著出來,心裏竟不自覺湧起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如果能現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也許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傷心死的,不過嚴大爺為何會這麽幫我們家?他是要買我回去做丫鬟吧?嚴家有錢,愛買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會就為了這個,要對我們家這麽好吧?……我胡思亂想地走在路上,不妨拐角處小武突然走出來,我和他差點撞個滿懷,小武一看見是我,便笑道:“嗬!笨丫頭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對他發脾氣了,還大聲罵他煩人討厭,他現在也並不在意的模樣,就覺得心裏一陣愧疚,看著他那一頭濕漉漉的亂發,我便道:“下雨天,你怎麽也不打傘?”說著,我就把手裏的傘往他頭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頭笑道:“濕著才好,濕著舒服。”

“噢。”我記掛著娘和弟弟,就說:“我還要去譚大夫的生藥鋪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後:“我剛就打那邊來,你娘抱著你弟弟上了嚴家的騾車,好像是往鹽阜街那邊去了。”

“啊?”我一驚:“你看錯了吧?”

“沒看錯啊。”小武搔搔後腦。

我還是有點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藥鋪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經不在了,譚大夫指著廣延街的方向讓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真小武的話,再趕到胡大夫的家,就看見嚴家的那輛騾車停在門口,嚴家的小廝認得我,就引著我進裏麵,嚴大爺正坐在一張涼榻上喝茶,一陣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從一扇屏風後傳來,空氣裏還有一陣濃鬱的煲藥氣味,我顧不得向嚴大爺行禮,徑直奔向屏風,隻見娘蹲在一張藤床邊,我弟弟身上脫得光光的,顏色已經緩和過來,正“哇哇”大哭呢,藤床邊的藥煲冒出的熏人藥氣源源不斷地飄拂在弟弟的身上,旁邊站著個大夫模樣的人說道:“熏通了這口氣就沒事了,方才他已吃過蘇合香丸,加上這藥力一蒸,勢必就無礙的。”

我娘一疊聲地感謝他,看見我來了,便讓我快把銀子拿出來給胡大夫,胡大夫擺擺手:“嚴大爺已經給過了。”

我娘便拉著我去向嚴大爺道謝,嚴大爺連忙阻止我們:“桃大嫂千萬別這麽客氣,我也是今天湊巧聽到這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還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嚴大爺絲毫沒有提及買我的事,心裏不由又有點納悶,後來胡大夫又開了幾丸藥,細細囑咐我娘回去該如何注意照顧我弟弟,後來嚴大爺又執意用騾車送了我們回家。

到家時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趕回來了,看見弟弟沒事,大大鬆了一口氣,但是看見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借故去做晚飯,就出了屋子,天色陰沉沉壓著,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樣,我默默地做完晚飯,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我就出了門去找桃三娘。

歡香館裏依舊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葉尼姑卻在,說是來還中午那盛饅頭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謝,看見我來,她很高興地拉著我坐,對桃三娘說:“我第一次看見月兒時,就覺得這丫頭真是生得好聰慧可人的模樣,想來嚴大爺和我想的一樣。”

“嚇?”我聽玉葉的話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著我,沒說什麽。

玉葉又拿著我的手說:“你放心,去了嚴家不會讓你吃苦的,隻讓你在小琥少爺的房裏,他寫字你就給研研墨,悶了你倆就說說話,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隻需知冷知熱在旁邊提點著就是,粗重活都有別的丫鬟婆子幹。”

我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玉葉笑了:“也是,大少爺和你爹爹還沒談妥呢,我跟你說這些還早了點。”完後,門口來了一輛騾車,就是我白天坐過的嚴家那輛,玉葉便告辭上車走了。

我用力點點頭,雖然我還不能完全懂得桃三娘這番話的涵義,但又覺得是很大的道理,就在這時,有兩位客人進了門,桃三娘便起身去招待他們,我到後麵幫忙,直到亥時才回家,到了家也就立刻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店裏又沒什麽事,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坐著發呆,一時想起那個麻刁利來,昨晚開始就不見了他,是相信猴子已被桃三娘收了,所以放心走了?

哪知正想到這,就看見麻刁利從外麵進來,用腳挑起一張凳子,拉到門邊坐下,一條腿大剌剌地踩在凳子上,眼睛不住朝外張望著,還不忘回頭喊李二給他拿一碟炸蠶豆吃,李二照他話做了,他又讓李二給他拿壺涼茶來,李二倒是沒脾氣,也拿給他了,麻刁利便哼著調子往嘴裏扔蠶豆繼續等著什麽。

過了一會,他回頭四處張望時,正好看見我,忽然衝我一笑,我一怔,他已經顛顛地走過來,坐我旁邊喜滋滋跟我說道:“閨女,你知道待會誰過來嗎?”

我搖搖頭。

他轉著臉打量我,嘴巴“嘖嘖”道:“閨女,看不出來啊,有出息的,咱以後都在嚴家做事,你可別忘了提攜我呀?”

我更詫異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什麽?”

他笑著擺擺手:“待會嚴大爺過來,讓我先在這等著他。”

“噢……”我還是不很明白麻刁利的話都是什麽意思。

午間,嚴家馬車果然來了,裏麵下來的竟然還有我爹。他二人進店來,麻刁利連忙過去把嚴大爺引到靠窗圍欄的大桌子,我爹看見我,我看見他嘴角微微**了幾下,卻笑著對我道:“月兒,回家收拾點貼身要帶的東西,待會……跟嚴大爺家去吧?”

“……哪去?”

“嚴家……去……”我爹做手勢讓我回家收拾東西,也不看我,就和嚴大爺坐下了,嚴大爺就笑說:“不急、不急,吃了飯再走。”然後桃三娘走來,他便說:“這兒老板娘的手藝真不是虛傳的,家裏的廚子是如何也做不出這樣的口味啊。”

我不知哪來的想法,隻覺得一股熱從腳湧上頭,我“撲通”跪在地上,對嚴大爺和我爹說:“大少爺,這頓飯,請讓我做吧?請我爹娘都吃這一頓飯,就當……是我給我爹娘的辭行,往後……怕是見麵的機會少了……”

我連忙磕了頭,不多說什麽,挽起袖子就到後院去了。

因為不是預先訂好的飯菜,現炒的就不能準備太多時間,我就拿廚房裏現成的,先做拌菜肉絲,有焙香的蝦米絨碎、水焯的茭白絲和香菇絲,旺火翻炒剛熟的豬肉絲,拌勻在一起然後撒點芝麻就好;接著用一條鱸魚,我把它起了肉,切片,用何二事先熬好的雞湯,加入火腿絲、香蕈絲、薑絲做了一道鱸魚羹;我娘愛吃雞,但平時嫌貴是極少買的,我請何二替我殺好然後斬塊,我把它入筍塊、花椒、甜醬紅燒了,餘下的那些雞血、雞肝、雞肫等,則用酒和醬油、蔥頭炒了,分盤端上去。

我在忙活的間隙朝前麵偷看了一眼,娘抱著弟弟也已經來了,嚴家的小廝正在那逗弟弟玩呢,我忍不住眼睛酸酸的,再燒好木耳豆腐、炒青菜,桃三娘拿出幾個鴿子蛋給我,讓我看著怎麽做,我想了想,便把它敲出來打稠,調冰糖水然後上鍋裏燉……這是給弟弟吃的,我忍著沒往下想,但腦子裏也是亂哄哄的,做好最後一道點心,我自己端了籠屜出去,是五色餃。

娘把我拉到身邊,勉強笑著道:“去了嚴家,便不能再像在家裏似的偷懶了……”我點點頭。

嚴大爺許是怕我娘說下去會哭,就笑嗬嗬地道:“你之前這些菜燒得好啊,看來我家的廚子該辭掉了,他連你這個小丫頭的手藝都比不過……這餃子蒸得跟玉葉師傅的看起來差不多,我先嚐嚐有何不同?”他夾起一個吃進嘴裏,嚼了幾下卻皺起眉頭,我道:“這餃子裏分別裹的綠的是酸菜、黃的甜橘餅、白的是苦筍、紅的椒幹、黑的是鹽醬瓜。”

嚴大爺一口全吐了出來,看著我:“這……”

我道:“這道點心,我想請爹娘品嚐,不然……目下我也不知該如何表明心意……”

我爹歎了口氣,夾起一個餃子細細慢嚼了,我娘看著我,眼眶都紅的,但她也不敢哭,也隻得夾起一個吃了,看他們吃罷,我便告辭回家收拾東西,除了一身換洗的衣裳,還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絹花,是六月六姑姑節時娘給的,我現在甫想起來,竟覺得心裏難言的酸楚,走出院子時,就看見烏龜爬在門檻邊磚上看著我,我抹了一把眼淚抓起它:“怎能少了你?”

爹娘噙著淚送我上了嚴家的騾車,我忍不住看一眼一齊送行的桃三娘,她微微笑著對我點點頭,我點點頭,便進了車簾子裏,車夫吆喝起來時,我聽見弟弟“哇”一聲大哭起來,我暗暗用手掐了掐大腿,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低頭看膝蓋上的烏龜,它正用一雙綠豆般滴溜圓的眼睛仰頭望著我,我不禁把它緊緊抱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