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色餃1

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節,大清早起來,娘起了香案,對著天地默默禱告一番,也是我兩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禱告完了,又從屋裏拿出一小包東西,裏麵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式的絹花、一小紮甘草,一邊催促我快去淘米洗頭,說今天就送我這木梳和絹花,甘草則是煮茶給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還特地攢下一塊尺頭,並趕做了幾對僧鞋,待會要帶著我和幾個月大的弟弟,拿著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舍與那裏的姑子做功德。

說起澄衣庵,那裏的主持蕙贈師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據說很懂得治婦人病,因此這方圓一帶的婦女都願時常去庵裏找她,她這人也樂善,身邊原隻收了一位二十餘歲法名淨玉的女徒弟,淨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額十分難看,所以平素也隻是幹些庵裏的力氣活,管理著庵後麵幾畝菜地,最近才聽聞蕙贈師傅又新收了一個女子,是城裏嚴大戶家專門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歲上下,因為半年前嚴老夫人過世,她便剪了發立誌要入空門,為老夫人超度,蕙贈師傅念她心誠,便收納為徒,取名玉葉。我家隔壁嬸娘跟我們說過,這位玉葉尼姑生得那是俊俏,雖然年輕卻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嚴老夫人身邊,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學得一手好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餃,現在庵裏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饋送香客的。

我洗好頭梳好辮子,娘抱著弟弟,我拿著尺頭和僧鞋,就出門了。

這時正好桃三娘站在歡香館門前,看見我們便打了聲招呼,一邊叫何大進去拿些糕屑一邊走過來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連忙道:“你怎麽總是這麽客氣?”

桃三娘笑道:“俗話說:六月六,吃了糕屑長了肉,這是我剛才做好了的,摻了豬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紙包來,我娘就答謝著收下了,我們接著繼續趕路。

從家到澄衣庵,大約有七八裏路,我們在大毒日頭底下走著,很快都汗流浹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來,娘隻好一直哄著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時分,庵裏香煙嫋嫋,今日到這的香客很不少。

娘與蕙贈師太還算熟絡,因此徑直去到她的淨室,她這時正和幾位女客在裏麵喝茶閑聊,我娘隻好帶我們坐在屋外一棵大樹下的石墩上等。弟弟還是哭個不住,娘便解開懷給他喂奶,不一會兒屋裏的人就出來了,是一位帶著丫鬟和婆子的年輕夫人,我一眼看見丫鬟手裏抱著一隻奇特的紅毛大貓,真是稀奇得緊,但那貓隻是半昧著眼睛,似乎在人懷裏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圍。

師太送走了她們,才笑著過來請我們進去坐,我還一直伸著脖子去看那紅貓,師太就笑道:“也不是什麽稀奇物,不過是京城的人愛玩的,把貓毛用茜草染的紅罷了。”

我娘讓我把尺頭和僧鞋交給師太,她連連謝了,要留我們吃齋飯,我娘又拿出一些錢,請她給我弟弟在佛堂裏點盞平安燈,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燒完香,那蕙贈師太又自顧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誌虔誠,讓我抱著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團那念經。

因為前院人多,我便抱著弟弟從小門走到庵後,那都是淨玉師傅管理的菜園子,繞著園子半圈挖了一條小水溝,不知從哪引來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綠,煞是好看。

一個頭皮烏青的尼姑正蹲在地邊摘茄子,我走過去看,那小茄子才剛剛發紫,比拇指頭粗大些罷了,她小心在意地連蒂一齊摘下來,裝得滿滿一籃子,正待起身,一抬頭便看見了我,果然不是淨玉,她穿著一口鍾的僧袍,顯得肩胸平順,身子瘦長,眉目也很清秀,想來就是新來的玉葉師傅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頭笑笑,她也笑笑,便提著籃子走了,這時我娘找過來:“以為你跑哪去了,蕙贈師傅要給你弟弟祈福作法呢。”

我趕緊隨我娘去,到了蕙贈師傅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裏,已經等著好幾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蕙贈師傅坐在佛龕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圍著她“嘰嘰喳喳”,無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壞了什麽瀉肚子、孩子的爺爺剛過世……說個不了。

蕙贈師太看我們也來齊了,便念一聲佛,眾人都噤了聲,她開始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在佛龕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後灑在每個孩子頭上,我懷裏的弟弟這時也乖乖的,不哭不鬧,用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四處看。

灑完米,師太又從佛龕裏拿出幾張寫滿字跡又折成三角的紙,告訴女人們這都是經文,回去就給孩子縫在枕頭裏,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過一張,趕緊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贈師太才帶我們從屋裏出來,忽然一個男小廝跑來:“師傅,我們家少爺來了。”

“噢?嚴少爺來了?”蕙贈點點頭,然後對我們說:“你們先到齋堂去用齋,我隨後就來。”

齋堂裏並不寬敞,隻是廚房外一間草頂的簡陋屋子,不過收拾得整齊潔淨,空氣裏有誘人的菜肴香氣,玉葉尼姑請我們落座,端出沁涼的煮竹葉水讓我們喝,然後又在每個人麵前擺上一碗熱米飯和一小碟菜,我仔細看那碟菜,是鹽豆豉燜煮的連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樣子囫圇地過過滾油,萎黃的模樣散發出特有的焦香。

這頓齋飯雖然簡單,但是味道卻出奇的好。我們都吃完了,蕙贈師太還沒來,玉葉又從廚房裏端出幾個熱氣騰騰的籠屜,我伸頸一看,裏麵是一個個圓鼓鼓的餃子,每個都有我的拳頭那般大,但與一般的餃子不同,這餃子的口上敞開著,開出花一樣五瓣,五瓣又分別是五種顏色,我再仔細看去,似乎分別是塞入綠的碎青菜、黃的熟雞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絲、赭的醬腐幹。

玉葉尼姑笑著道:“這是剛蒸得的餃子,待晾涼些,大家各帶點回去,也是我們感謝施主的功德。”

蕙贈師太這時走了來,她身邊跟著一位三十歲上下,相貌堂堂的華衣男子,玉葉便朝兩人合什一揖,口稱:“師傅,大少爺。”

蕙贈師太跟她說道:“小琥少爺昨夜又驚風病著了,大爺過來拿藥。”

玉葉皺眉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總吃藥也還是好一陣又不好一陣。”

蕙贈師太寬慰她道:“小少爺想吃你做的點心了。”

“好,我這就去做。”玉葉說完又轉身進廚房去了。

那男子又對蕙贈道:“師太這還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還是到外麵去等。”

蕙贈微笑地點點頭,這時我懷裏抱著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臉,眾人看我弟弟可愛,都笑起來,引得那大少爺也回頭來望了我們一眼。

吃完飯,我們每家人都分得了五個餃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時,我娘說因要答謝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將餃子分出兩個,讓我送去歡香館。

歡香館裏這個時候沒客人,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門前的核桃樹上幾隻蟬在拖長聲地叫個不停。

我拐到後院去,桃三娘在蒸紅綠鬆糕,就是磨細的米麵和糖,用老酵發透,分別拌入紅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曬紅綠也要做紅綠糕才應節。。

我跑過去:“三娘,天氣這麽熱也不歇著?我娘讓我給你送餃子來,是澄衣庵的小師傅做的。”

桃三娘接過我遞過來裝餃子的布包,便讓何二看著蒸籠,一邊打開了布包看,忽然“噗嗤”笑起來,我詫異地望著她:“三娘,你笑什麽?”

“想來這小師傅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餃子給我看:“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講的‘五毒’麽?”

“三娘,什麽是五毒?”我不懂。

“嗬,貪、嗔、癡、慢、疑……”桃三娘說著,把餃子重新包好,然後帶著我走到歡香館門前,將布包鄭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樹下,我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麽用意,但也就沒問,然後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還要回家給弟弟洗尿布。

“那好,幫我謝謝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門,卻正好看到一人騎著**青的大走騾,帶著幾個跑路的小廝停在門前,我一抬頭看時,竟是方才就在庵裏碰過麵的那位嚴家大少爺。

一小廝上前來看門首招牌:“果然是歡香館?那陳姨婆便是說在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這裏便是歡香館,客官用飯?”

那嚴家大少爺從騾子上下來,徑直進了店裏,我則自顧回家去了。

傍晚時分,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竟來敲我家門,我為她開了門,她進來打量我一番,問我:“幾歲了?”

我答她十二,她點點頭,說要見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讓了她進屋去坐,我則抱著弟弟在院子裏和烏龜玩,不曾想沒過半刻鍾,就聽見屋裏爹趕那女人走:“個死迷了心的虔婆!滾!”

我從未聽過爹這樣罵人的,嚇了一跳,懷裏的弟弟也忽然“哇”一聲哭起來,然後就看見那女人笑著一張臉走出來,嘴裏還在說道:“莫急莫氣!看你們也是好人家才找你們嘛,再好好想想罷,我改天再來……”

“滾!我們不賣的!”屋裏飛出一個茶壺,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喲”一聲,但沒受傷,她隻好趕緊逃出門去,出了門外,又在那恨恨罵一句:“這等好事,你還莫以為一定落你們家頭上哪!好幾家人家都排著隊等著,不過是多算上你家罷!”

我爹氣衝衝地從屋裏出來,那女人嚇得老鼠見貓似的趕緊跑走,我一邊搖著懷裏的弟弟一邊疑惑不解問:“爹?她說什麽?”

我爹沉著臉一言不發,把院門關上,便回屋裏去,我預感到一種不祥,心裏油然升起一陣害怕。

當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這黃梅天時本是多雨水,並沒有什麽好在意的,可不曾想,這大雨卻一連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裏的水也漲到與路麵一般高,時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攪得泥漿似的顏色。有時風還特別大,聽一些街坊說,那鄉下田裏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風雨打得稀爛,往後的日子恐怕要開始不好過了。

歡香館裏桃三娘這些日也同樣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為飯館的生意差,說來也是天候不好,菜市裏買不到好貨,菜瓜被雨水泡得爛芯葉黃不新鮮,但這就罷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泛濫而淹死的雞鴨撈起來收拾幹淨,拿到菜市上當好禽肉賣,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價錢比以往更貴兩倍都不止。

我聽一些晚間來歡香館喝酒喝茶的街坊議論,說起以前有那年收成很壞的時候,大家都知道糧食價要漲,居心不良的人為降低本錢,賺多一點是一點,便去把一種城外哪個山上挖來的白土塊用火培幹了,摻入麵粉裏買,有人買回去吃了,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結澀了腸胃,大解不下,活活憋死的都有;若還有那更凶荒的,沒吃的人刮樹皮、煮樹葉、掃草籽也都不算什麽,老天爺還要降下時疫,病死的躺倒路上到處都是,而那餓瘋的人還跟野狗似的圍上去割肉,吃了染病接著死……

“嚇!”我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而桃三娘對這類話頭卻從來不搭一句的。

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買鹽醬,遠遠就聽見一陣響鑼“當當當”,原來是一個人在敲鑼嚷嚷著耍戲,待走到近前去看,卻被這人的長相著實嚇了一跳,隻見他赤著的上身精瘦,皮膚很黑,左邊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長著個大如竹簍的肉癭,若是乍眼一看,會以為他肩上搭著個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邊賣肉的人嫌他醜陋,揮著手裏的砍肉刀對他喊:“去去去!莫擋著我的道!長個毒瘡還不知道去哪挺屍……”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對賣肉的話並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臉地大聲道:“我這可不是毒瘡!列位可仔細挺好咯!”他扔下鑼,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癭:“這裏麵還藏著靈猴咧!靈猴會吹個笛子喲!”

果然,他話一說完,就聽見一陣悅耳悠揚的笛聲想起,隻是聲音發悶,似乎就是那大癭裏麵發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纏著雙手,在地上搖頭晃腦地來回踱步,時而又朝眾人點點頭眯著眼睛笑或做鬼臉,眾人都被那個神奇的笛聲唬住了,紛紛圍作一圈看著他。耍戲的人見圍攏的人漸漸多了,便裝腔作勢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個三月前,小人半夜睡夢撒夜尿時,竟見到個猴子,醒來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這麽個癭!”他用手比了個大圓圈,很多人被他說話的樣子逗得笑起來。

這麻刁利卻皺起眉頭來:“我起初隻當臭蟲咬了,起來時就覺得發癢,可手賤哪,我一摸……你猜怎麽著?”他一手響亮地打了自己另一隻手一下:“不摸還好,一摸就出事了!這癭子裏有人說話!”

就在這時,那大癭“噗”一聲裂開來,從裏麵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黑東西躍上半空,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再定睛一看,那黑東西在半空翻一個身穩穩當當落在地上,真的是一隻瘦幹的小猴!

那小猴甫一落地,就舉著一條手臂喊著人話:“吾乃鬼愁潭靈猴!未卜先知天下事,爾等有何疑惑,盡管道來,吾可指點一二!”

看著小猴的滑稽樣,所有人都忍俊不住大笑起來,有人逗趣道:“這是使的什麽障眼法?你若是靈猴,可說說這雨何時會停麽?”

旁邊那賣肉的也道:“若你能說出我今天賣肉賺得多少,我便送你個豬鼻子何妨?”

“呔!大膽!吾乃靈猴上仙,你給我說什麽豬鼻?”那猴子氣得在地上跳來跳去,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那耍戲的麻刁利故意戰戰兢兢地問道:“敢問靈猴上仙,您可說說今日是晴是雨?”

小猴子的手不知從哪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地道:“待我問問。”說完,把笛子放到嘴邊,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聽的樂聲,圍觀的眾人忍不住拍起手來,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裏“嘀嘀咕咕”一陣,忽然大喊一聲:“不下!今日這一方施水的白龍因與太湖龍王下棋輸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龍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趕不及來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時辰,必得待到今夜子時一刻正。”

“哎呀呀!原來如此!”麻刁利用誇張的語氣大聲喊完,又撿起響鑼開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滾撒歡,一時又撓撓頭腳,一時又翻騰到半空齜牙咧嘴。有人起哄道:“靈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聽到這話,卻老道似的閉上眼,把笛子當棍子一樣杵著地,嘴裏像剛才那樣“嘀嘀咕咕”一陣,猛一睜眼,大喝一聲道:“六月六後百蟲生,爾等若不盡早以厚禮進獻劉猛將軍、蝗蝻太尉,便等著討苦來受罷!”

“嚇?”眾人先是一愣,不過接著又大笑起來:“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樣子逗得發笑,要說六月六,本來就是要祭祀蟲王的,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見眾人都在笑,竟生氣了,瘦小的腳跺著地:“今年天道不順,百蟲應氣勢大,尋常祭祀已無有大用,需備三牲血食,滿城遍插五色旗,請我靈猴開壇作法,才可避得浩劫!”

眾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後合起來,有說:“原來要請你這小猴子做靈官麽?桃木劍可有一尺多長,恐怕你還搬不得動吧?”

“呔!出言不遜!”猴子氣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則在一旁哀求勸解他莫要生氣,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後被人一搭肩膀,我回頭一看,卻是澄衣庵的玉葉尼姑。

我正想合十手掌問聲好,玉葉尼姑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我的衣服低聲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過一條街來,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氣太熱,她那光頭上都是汗,我正想問她就正色對我道:“我認得你是那日來過庵裏的小施主,施主你可離那猴遠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葉眉頭深皺:“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來到我們庵裏求宿,我師傅看他可憐,又生著瘡病,便讓他住在菜地那頭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卻賴著不走了,還說要師傅收留他做工吃飯,我師傅不允,他便說耍戲,就從瘡裏出來那猴,幾句話說不合,那猴便撒潑混叫,師傅沒法,才讓淨玉師姐將他們趕走,當晚我們才睡下不久,就聽得外麵嘈雜,我們一出來,就看見那猴子躥上屋頂,罵著跑走的,再看院子裏的柴禾全被倒上水,廚房裏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廁裏舀來汙穢,潑得四處都是,就連我們晾在外麵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嚇?”我驚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會說人話,這本就是古怪至極的事。”玉葉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開遠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隻當看個熱鬧,我不好當麵嚷嚷出來,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師傅說它怕不是什麽邪物的。”

“好、好。”我連忙答應道。

“我也不能耽擱了,師傅讓我午正之前回去的。”玉葉尼姑說完便走了,我買了鹽醬,往回走時也不敢再看那猴戲,急急回了家,把鹽醬放下,便去歡香館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廚房裏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燜肉,就是將肥瘦均勻的花肉切小方塊,油炸一炸,然後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約能放入五六塊肉,然後入摻水的醬油淹八成滿,再入少許黃酒和糖、鹽、小茴,便蓋好,黃泥塗口封固,入鍋燜時必須要到肉塊酥爛為止,有時若有梅幹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沒敢打攪她,便在一旁看著,待到她將要把手頭的事忙完時,我才去外麵倒了一杯茶來遞給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圍裙上抹幹淨手接過杯子笑道:“來,還是出去說話,廚房裏實在悶人。”

我想起方才那猴子說的話,便忍不住問道:“三娘,方才菜市那邊有個猴子說,今日江都城不會下雨了,因為施雨的白龍去和太湖龍王下棋輸了,有這回事嗎?”

桃三娘一怔:“這是哪門子怪話?”

我抬頭看天,天空連日來堆積的層雲略有消散,已有幾分陽光透下來:“那猴子會說人話,而且它還預測說施雨的白龍要去替太湖龍王做事,因此今日沒得空閑來江都下雨了。”

“嗬,哪來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搖搖頭笑道,一邊拉著我到前麵去,我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聲道:“是真的呢,剛才澄衣庵的玉葉師傅悄悄跟我說的,她們因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裏還跑到她們庵中搗亂,還罵人罵得可凶了。”

“哦?竟有這事?”桃三娘有點意外,不過我知道她向來不愛管閑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說什麽了。

午間來店裏吃飯的客人不多,隻有兩桌行色匆忙的腳夫,他們隻點了兩樣簡單的下飯菜和湯飯,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來,現在的生意著實顯得冷清。不過,午飯時過後,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裏見過的嚴大戶家的大少爺卻忽然來到店裏。

“誒?這位不是嚴大爺?”桃三娘認得他,趕緊走過去招呼。

嚴大爺進來點點頭時,恰好看見我,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之色,坐下來後,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則望著我笑問她:“這小丫頭怎麽在你這?”

桃三娘覷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時來幫我這做事。大爺想用點什麽?”

嚴大爺卻沒有接三娘的話,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幾下,又道:“若換上綾、綢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樣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點怯,站在那不敢動,桃三娘道:“她呀,從小便是野丫頭罷,到處瘋跑的,隻是幹活還行,手腳麻利的。”

嚴大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聽桃三娘的話,便笑:“身子強壯些好,我那小弟多年臥病在床,就缺個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氣又倔強,家裏的丫鬟沒有一個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時,千萬般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他。”

“嗬,嚴大爺確是有擔當呢,外頭的事、家裏的事都上心。嚴大爺可是吃過飯了?用些點心麽?我那有剛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過的,點心上幾樣來罷。”嚴大少點頭,然後卻轉而問我:“我聽說你十二了?”

我點點頭。

“家裏兄弟姊妹幾個?”

我有點慌,舌頭好像打結了似的:“有、有個弟弟。”

“嗬,別怕,我就隨便問問。”那嚴大爺笑著說完,這時外麵進來一個小廝,他就轉頭去和那小廝說話了,我趁機逃也似的離開歡香館。

竹枝兒巷口那棵大柳樹上附著一個人,我乍一看嚇一跳,仔細看才看清是小武,他正手腳並用地抱著樹幹,似乎在捉蟬。

我因為方才嚴大爺說的話,心裏忐忑不安的,也沒工夫理他,隻是垂頭走過去,不曾想他卻叫住我:“嗨!笨丫頭!這隻蟬叫得最大聲,一整日都要被它吵得心煩。”

我抬頭看看他,便“嗯”了一句,繼續往家門走。

他“噌”地從樹上跳下來,手裏捏著那隻蟬:“你要不要?”

我搖搖頭,那蟬在他手裏更拚命嘶叫著,我覺得可憐,便說:“放了它罷,它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吵你了。”

“真的嗎?”小武將信將疑的樣子,我從他手裏拿過蟬,一鬆手,那蟬果然揮著翅膀“唰”地飛跑掉了,我說:“你看,它立刻躲你遠遠的了。”

“噢……”小武望著那蟬飛走的方向有點茫然,我也懶得和他廢話,轉身就要回家去,小武卻忽然拉著我說:“這麽熱的天窩在家裏熱死了,去小秦淮抓魚吧?”

我皺眉道:“那河裏都臭了。”

正說著,就看見那天來過我家又被我爹罵走的中年女人從柳青街的一頭匆匆走來,看著她進歡香館,我忽然好像明白到什麽,難怪那天爹會那麽生氣,是嚴家要買我回去當丫頭麽?爹不會賣我的,我也不會離開家的……我正胡思亂想之際,旁邊的小武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嗨?”

我心裏正堵著難受,看見他那樣子,氣不由就打一處來:“煩人!討厭!”我衝他大聲罵完,便衝進家去,“砰”地把門關上了。

娘在燈下一針一針縫著給弟弟的肚兜,上麵有紅紅的鯉魚戲水蓮,而弟弟此刻躺在竹籃裏,手抓著自己的腳往嘴裏送,想起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還是瘦瘦小小,娘的奶水不多,因此隻好給他吃磨細的米煮的糊糊,但他倒是一點不嬌氣的,越來越白胖壯實了。

我守在竹籃邊看著弟弟發呆,今晚屋外也是靜悄悄的,沒有打雷下雨,連風聲都沒有,支起的窗戶望出去是黢黑一片。

“咳、咳”娘發出幾聲輕咳,把我從失神中拉回來,我便站起身去倒來一碗水:“娘,你最近經常有點咳嗽?”

娘接過喝了幾口,搖搖頭:“不礙事。”

“生藥鋪的譚承哥哥說吃杏仁可以治咳嗽,不若明日去買些?”我問。

娘“噗嗤”一聲笑:“杏仁?是你想吃吧?嘴饞的丫頭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我氣結:“我是真的這麽聽說的,怎是我嘴饞了?找什麽婆家……”

“好了、好了,”娘笑著止住我:“你弟弟該尿了,去把他,別尿在裏麵了。”

“噢。”我隻好答應去做。

這時屋外傳來開門聲,是爹,娘趕緊放下活計拿起燈出去迎,卻聽她忽然驚呼道:“嚇!你的手怎麽了?”

我抱著弟弟也趕緊跑出去看,隻見爹的左手包著一大塊,燈下還能看見斑斑血跡,爹勉強笑了笑道:“不礙事,今做活兒沒留神,錘子砸到了。”

“砸成怎樣?傷得厲害麽?”我娘嚇得不輕,我爹不禁笑話她:“一點小傷,值得這麽大驚小怪麽?就是指甲翻了,流點血。”

我懷裏的弟弟這時忽然鬧起別扭起來,嘴巴扁著小腿蹬著,怕是想尿吧,我趕緊抱著他出去院子裏對著一叢韭菜邊把他尿,就聽得屋裏爹娘在屋裏說話——

“……又來找我說那事……十五兩……”

“你答應了?”我娘的聲音很焦急。

“……我跟他們說……”我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得不清,後麵他說什麽我就更聽不見了。

弟弟尿完,我也不敢進去,這時烏龜慢悠悠地爬到我腳邊,我便抱著弟弟坐在牆根下,一邊拿起烏龜逗我弟弟,一邊又不由得豎著耳朵聽屋裏麵爹娘說話,沒注意到我弟弟這時候看見什麽都是伸手就抓的,他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了烏龜的脖子,烏龜一吃痛,竟一口咬了弟弟的手,弟弟就“哇”地大哭起來——

“嚇!”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幸好烏龜已經立刻鬆口了,我趕緊放下它,察看弟弟的手有沒有受傷,屋裏我娘聽見哭聲立刻跑出來:“怎麽了?怎麽了?”

我告訴說被烏龜咬了指頭,娘趕緊把弟弟抱進屋裏對著光看,還好隻是破了一點皮,沒有出血,指頭紅紅的,她一迭聲埋怨我道:“當心著點,小孩兒的骨頭都是脆骨,萬一咬掉了指頭可是長不回的……”

我沒敢反駁,偷眼看我爹,他隻是臉色陰沉地走到另一個屋子去,我覺得喉嚨裏仿佛堵著一團棉花似的氣悶,聽我娘說了一通,我仍退出屋外,呆在屋簷底下,看著烏龜還是那麽慢悠悠地在菜地邊上爬來爬去,我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這第二日又是大雨滂沱。

我打著傘到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坐在櫃台邊擦一堆酒杯,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我也想找塊布幫她擦,她卻示意不用了,又仔細看了看我的臉:“月兒今天怎麽無精打采的?”

我搖搖頭,她又笑道:“我也聽說了的,那嚴家想要買你去伺候二少爺。”

我一驚:“三娘,是真的?”

桃三娘點點頭:“嚴少爺昨日來約的那陳姨婆,就是說這事,先前她就給他列出好幾家人家的女孩,嚴少爺卻恰好看見你了,便覺得你好。”

“可我不想……”我的話說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其實好多和我們這樣的人家,若是要緊事缺錢或年景不好沒飯吃,把女孩賣給大戶人家周轉一下也是常有的,一般進去做個粗使丫頭,不過一二年、三四年,家裏再有了錢或到年紀嫁人,也就贖回來了,但是任誰也不想離開家到那不認識的深宅大院裏去做事啊……

桃三娘安慰我道:“別擔心吧,我聽說那陳姨婆找你爹說了幾次,他都沒答應的。”

“真的?”我心裏一陣雀躍。

這時忽然有一個人急匆匆跑進店裏來,頭上包著包頭,但從頭到腳穿著一口鍾的罩袍,打了傘也全身濕淋淋的,轉過來一看,卻是玉葉尼姑,她惶恐不安地朝桃三娘一合什:“對不起施主,請、請借寶地暫避一避。”

我驚呼:“玉葉師傅?”

“小妹妹,原來是你。”玉葉尼姑驚訝地認出我來。

“原來是澄衣庵的小師傅?”桃三娘笑道:“李二,快給師傅倒杯茶。”

“不、不,已經叨擾了,不敢再麻煩。”玉葉連忙推辭。

桃三娘放下手裏的活走過去:“那天月兒的娘還送了兩個小師傅做的餃子給我,說來我也算是受過小師傅的舍惠。不過……今天一直下著這麽大雨,小師傅為何還跑出來?”

玉葉解下包頭,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水,神色掩不住驚慌:“不,我今天必須來嚴家送東西,可是方才回來的路上就碰到那猴子……它一路追著我,我隻好繞了路跑到這邊來了。”

“猴子追你?”我想了想:“你說的莫不是昨天菜市那隻猴子?”

玉葉點點頭,又焦急地往外望了望,但是外麵漫天“嘩嘩”的水花飛濺,陰沉一片,半個鬼影也沒有。

“我剛才明明看見它跟著我,就在那邊巷子口,還朝我齜牙。”玉葉驚魂未定,我拉著她:“師傅你先坐下。”

桃三娘也親手給她倒一杯熱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葉尼姑剛在一張桌前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外麵就又急匆匆奔進來一個人:“哎!師太你果真在這,那廂有急事,你快跟我來。”不由分說就拉起玉葉往外走,玉葉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來:“你幹嘛?放手!”

——我愕然之餘看清眼前這人就是麻刁利,他身上穿著衣服,不過喉嚨和胸前還能看見那大癭裂開的老皮,我連忙攔住:“你不要拉師傅的手啊!師傅是出家人!……”

幸好這時何大出現,一把搭在麻刁利的手臂上,麻刁利頓時痛得大叫起來,隻得鬆了手。

桃三娘嗬斥他道:“光天化日的,你竟敢拉尼姑的手,成個什麽樣子!”

麻刁利乜斜了眼睛:“你們、你們管得著麽!多管閑事……”旁邊何大一瞪他,他立刻嚇得又後退一步,嘴上仍強硬道:“這尼姑欠了我銀子,我要找她還錢也不行?”

“你、你混胡說!”玉葉氣得結結巴巴的。

“笑話,澄衣庵的師傅怎會欠你的錢?”桃三娘冷笑道。

麻刁利懾於何大,但是又不甘心就這麽出去,因此便纏著手在那來回走著盯著玉葉,就是不肯出去,何大要出手趕他,桃三娘卻製止住:“讓他在這等著,看他能等到什麽時候。”說完便帶著我和玉葉尼姑到裏麵靠櫃台的桌子坐下,重新頓上一壺好芽茶:“這種鬼天氣也不會有客人來的,索性咱都好好歇歇喝茶。”

那麻刁利在屋簷下來來回回走著,時不時朝外頭看,又焦急地望著我們這邊,但何大一直守在那,他不敢過來,似乎也不敢出去,我對他的舉動感到十分怪異,玉葉尼姑低聲道:“他是聽那猴子差遣的……”

桃三娘反問:“小師傅你又怎會惹到那猴子?”

玉葉隻好將昨天說過給我的那番話又詳細地說了一遍給桃三娘聽,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她還提到那猴子性情邪**,留他們住下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時,玉葉起身以後一個人上茅廁,那猴子突然從暗處跳出來抱著她,她掙紮半天幸好淨玉趕到,才把它打跑,起初她們也不知道那猴子就是從麻刁利身上的大癭裏出來的,但麻刁利求蕙贈師傅收留,又說要耍戲,那猴子當場就在裏麵蹦出來,蕙贈師傅覺得實在古怪,所以堅決不肯應允,由此結下的怨恨,後來蕙贈師傅將庵裏珍藏的一部先代高僧刺血抄的金剛經拿出來供在佛堂裏,猴子就沒有再進庵裏搗亂,可玉葉昨天在菜市上出現還拉著我走開,似乎就又引起那猴的注意,今日終於又被它待到空隙跟蹤而至。

“可是總在這耗著也不是辦法。”玉葉眉頭深鎖:“多謝老板娘幫忙,不若你再借我一把刀,我帶著防身?”

桃三娘止住她:“那猴子身手敏捷,你又怎會是它的對手,況且你也說了,那是隻不一般的猴子,恐怕是有些道行的猴精……再說了,現在外麵風大雨大,你遲一點回去你師傅也不會說什麽,待會雨小了,我讓何大送你走。”

玉葉尼姑也亂了分寸,隻好答應。

我看看外麵的天,這雨是一時半會沒有停的意思,桃三娘又從櫃子裏拿出小魚幹和醬瓜條讓我們當零嘴吃,一邊就和玉葉尼姑閑話起家常。

說起玉葉尼姑是從小在嚴家長大的,父母都是嚴家的下人,所以是家生的奴才,因為她乖巧,小時候就被老夫人挑選到身邊,由大點的丫頭**著,後來再長大一點,就直接成了老夫人身邊最貼身的人,這些年一直小心在意服侍著,但嚴家這樣的大戶,不免人多口雜,她也是厭煩了,老夫人晚年一直吃齋念佛,她便也學著一起吃齋念佛,老夫人去了,她自然也就一心斷了塵念,願入空門。

“小師傅真是有慧性的人。”桃三娘笑道:“那位嚴大少爺我見過兩次,想必他也有兒女了吧?”

玉葉點頭:“大少爺已到而立之年,有個六歲大的小姐。”

“噢,聽說小少爺身子不好?那嚴家可是淨為他操心了?”桃三娘又問。

“小琥少爺其實宅心仁厚,隻是身體病弱,總窩在屋子裏時間長了,自然心情煩悶罷,再說他聰明好讀書,以後若能調好身子,去考取功名必定不在話下的。”說到這,玉葉就閉了嘴,再不肯多說嚴家其他人和事,桃三娘也住了話頭,繼續喝茶。

玉葉也沒旁的法子,就點頭答應了,桃三娘給她包好,她就拿著走出門去,何大一直盯著那麻刁利,所以他看見玉葉出門來也先不敢造次,玉葉就打起傘慌跌跌地走了,麻刁利也就不聲不響地走出店去,我站在店門口看著那麻刁利,他並沒有追上玉葉,隻是跟在她後麵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不禁奇怪地問桃三娘:“三娘,那猴子自己不敢進這,所以才叫那人拽小師傅出去的吧?現在你讓小師傅回去,用酒就能擺脫那猴子?那猴子究竟是什麽妖怪?”

桃三娘反問我:“你不是說,那猴子自稱黔西鬼愁潭靈猴麽?它就是那裏來的吧?”

“那它為何緊追著小師傅不放?”

桃三娘搖頭說了一句:“天道不好,流年災禍,邪魅猖狂。這尼姑倒是個不俗的清淨之人,自然招引那邪魅的注意。”說罷她就進屋去,繼續擦那堆酒杯。

嚴家大少爺的小廝跑來傳話說大少爺晚飯時要到歡香館來,請桃三娘預先準備好幾樣精細飯菜,還特地不忘囑咐一句,大少爺愛吃鴨腦,請桃三娘莫要忘了。

泡發好的天目筍幹,筍味最鮮,用剁下的雞腳和鴨掌、肥瘦適宜的切小方塊五花肉一起燜燉筍幹,不放醬油糖醋,兩個時辰後,筍肉汁就會如酪一樣濃稠鮮白,再用這筍肉汁去滾鴨腦和嫩豆腐。

何二負責做一道鱖魚,據桃三娘說烹製這魚不好糟也不好醃,就直接收拾幹淨以後,碟麵襯火腿片和香蕈、脂油丁然後整條清蒸,臨出鍋時倒入滾油煮的醬油和蔥花即可。另外還有茶油炒的鵪鶉、蘸糟油蔥醬吃的白片雞、芯裏嵌入肉糜膾的小青菜,還有砂鍋燒的肉排骨和剝皮芋艿,我幫著一起直忙活到傍晚,看那日頭西沉,雨竟也完全歇了,嚴大少爺照舊騎著他那匹**青大騾,到了門前,何大引進圍欄邊最寬敞的桌子坐下,我在後麵偷看,他卻是隻身一人,許是他請的人還沒到吧。

嚴少爺的小廝拿進來一個大包袱,嚴少爺就讓他擺在椅子上,然後自己一個人喝著茶靜靜等著,過了約莫一刻鍾,我就看見我爹從外麵走進店裏,他徑直走到嚴少爺所坐著的桌前,嚴少爺讓他坐下,我暗暗吃了一大驚,便更加屏息靜氣地偷聽他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