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柳芽2

青山桂便點點頭,挽著衣袖走進來,男子緊跟著她,臉色陰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邊坐下,請桃三娘幫她重新頓一壺茶來,我吃完了餅,又抓起一個兔子包,咬了一口,原來裏麵是蜜餞果子餡的,我咬第二口,看見旁邊的菱兒在盯著我看,我覷了她一眼,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隻得舉起包子問:“你想吃麽?”

菱兒的神情有點嚴肅,對我搖搖頭,然後目光又轉到那個男子身上,我循著她的目光也望向那個男子,竟發現他此刻滿臉漲紅,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壓抑著滿腔的怒氣,隻盯著青山桂看。

“陳家哥哥,”青山桂終於開口,語氣很沉靜:“小時候的事,都過去了。秦家都已經家破人亡,該死的也死了,該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陳的男子嗚咽起來,執拗地說道:“在我眼裏你還是一樣的!我找了那麽久,你就是不肯見我,難道怕我嫌棄你曾經做過倌人?那個男人是誰?是他買了你?他花了多少銀子?我就算傾家**產也還給他!你跟我走……”說到這,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著她就往外走。

“陳家哥哥,你別……你放手……”青山桂掙紮著,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這時桃三娘端著放著幾隻茶蓋碗的托盤走過來了,她驚訝地大聲道:“怎麽?就要走?我說姑娘,你先喝口茶。”——說著,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針一樣自動躲開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來,嚐嚐這雁**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點不知所措,便隨著桃三娘的擺弄,那男的愣了愣,回過神來,怒目瞪著桃三娘:“你想阻攔我麽?你跟那個男人是一氣的?”

桃三娘忙著把蓋碗一一放到桌上,笑著道:“客人消消氣,坐下喝碗茶潤潤嗓子。”

我看大家的臉色,反正也沒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顆青綠的團子,一回頭,就看見小武坐在一張桌子上,兩條腿一甩一甩的,朝我擠眉弄眼。

菱兒戒備地看著那男子,似乎想說什麽,但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還是青山桂自己開口道:“陳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我隻問你要不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裏當人家金屋私藏的,見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雙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麵前的茶碗,聽到他的話,卻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沒,我和菱兒一起被人轉了好幾道地賣到這,菱兒那時還不滿十歲,途中差點病死……‘揚州瘦馬’……想來也是可笑,後來我卻被當作奇貨,到了聞香閣,那媽媽給我改了名,點上守宮砂,教我琴棋字畫……”

“我不是說我對此絕不介意嗎?”男子急切地打斷她的話。

青山桂搖搖頭:“我若自輕自賤,早不是現在這般模樣,你介意與否,與我何幹?”

“桂姐!”男子痛呼一聲:“小時候,我爹就與你爹說過,你我同歲,不如訂個娃娃親,後來雖不了了之,但我心裏真的就一直把你當做我的未婚妻子一樣對待,我倆打小一塊玩兒,我上樹給你捉知了……難道你都忘了過去那些事了?”

“我沒忘,”似乎說到這些,青山桂臉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陳家哥哥。”

“你……”男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吃完團子,有點噎著了,趕緊去找茶喝,但我不敢作聲,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著身子下凳子,溜到旁邊的桌子,隻見小武整個人躺在那張桌上,翹著一條腿,在那晃晃的,桃三娘走過去,好像拎一隻小雞似的把小武拎起來:“那麽髒的腳還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現在寧願沒名分當個外房的妾也不願跟我回去?”姓陳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還巴巴地來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雙手揮舞著過來一把將桌上的茶碗和點心都撥到地上,然後雙拳捶著桌麵,對青山桂大聲喊道:“你不但身子髒,心也髒!所以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來見我一麵!你是不敢!你最後那點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塗了,彩餅五百盒,蓮子、百合、糯米、紅豆各十五石,織錦綾緞各二十匹、紫檀妝奩一套……還缺哪一項?”桃三娘忽然走過來,手裏拿著張寫滿字的紅紙問道。

青山桂一愣,然後答道:“豬牛羊三牲啊。”

“嗬,最要緊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來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試過了?”

菱兒立刻旁邊插話道:“姑娘嫌太沉,單那頂冠子就壓得人頸子酸。”

“嗬,柳公府裏這些日必是忙得人仰馬翻,柳公還得忙公務,真是難為他還想得這般周到,不過這嫁娶,可是人生頭件大事,柳公這些年,身邊也沒一個貼心的人,我們都道是緣分未到呢,終於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無其事地絮叨著,但我想她是故意說給那男子聽的,果然那男子的臉上青一陣紅一塊。

我一口氣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邊看來百無聊賴的樣子,我回頭再看那地上,點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裏覺得可惜,幸好剛剛還吃了幾個。小武打了個嗬欠,有點瞌睡狀的神情看著那男子:“說完了沒?”

半晌,那男子都沒說話,菱兒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輕輕歎了口氣,遠處聽見傳來了敲梆聲,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時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兒,我們回去罷。”

青山桂從男子身邊走過時,男子才終於開口,他的嘴唇有點顫抖,啞著聲問道:“你已決定嫁他?”

青山桂點頭:“是。”

“你三日後就過門?”男子似乎還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麽?”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搖搖頭,菱兒提著燈籠,兩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這一次倒沒有追出去,隻是站在那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沒理他,自顧著在櫃台裏打著算盤算賬,何大過來收拾地上的東西,我跟桃三娘說:“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應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後麵出來了,但一眨眼就不見了他,我推開自家院門的時候,看見我的烏龜在屋簷下角落裏伏著,手腳腦袋都已經縮進殼裏去了。

第二日我到歡香館後院裏,看見桃三娘著實忙著,數百個漂亮的紅漆盒堆在一個小屋裏,院子裏則架著幾個臨時的土灶,燒得熱氣騰騰的。

那餅名為神仙富貴餅,做法不難,就是把數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塊,入鍋裏小火熬出油來,待油氣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來晾涼些,就用這油和麵,用餅模子壓出一個個圓來,上麵再用紅紙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紋,火上放一淺底的寬口大砂鍋,砂鍋裏鋪草柴灰,灰上再鋪紙一層,便把瓶均勻放紙上,待那灶裏的熱氣慢慢將餅烘熟。

桃三娘說,這種餅要裝二百盒,得做兩千個。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廚房裏和麵,他們做的是豆沙饅頭,據說也要裝一百盒。

快到午間了,還有客人會來吃飯呢,我趕緊幫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個男子,便問桃三娘,後來他怎麽樣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間有點諱莫如深:“你們都走了以後他還在我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把韭菜、蓬蒿、筍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燒飯,直忙到晌午飯時過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氣。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著飯,就看見那姓陳的男子從外麵走進來。

“嗬,陳小哥,請坐。”桃三娘對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來蓬頭垢麵,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樣,濕了又幹了,皺皺巴巴的,還有一股黴味,臉也凹進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壞了,什麽不說先拿起杯子連灌進幾杯,才籲了口氣:“老板娘,隨便炒個什麽菜,有熱飯給我盛兩碗,快。”

“好。”桃三娘轉身到後麵去,出來時手裏拿著個剛烘好的神仙富貴餅給我:“嚐嚐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餅上印的紅花和紅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見這餅,就大踏步走到我們桌前,指著我手裏的餅:“老板娘,你昨晚說的話,都是真的?”

桃三娘還疑惑道:“什麽?”

“就是說做喜餅的事!”男子大聲道。

“噢,你說那事,當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現在,才做出這八百個,還差得遠呢。”桃三娘懊惱地搖搖頭。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麽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問:“我跑遍了城裏,也打聽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說!他是誰?”

“喲,客人,你太無禮了。”桃三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點自知理虧地鬆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客官,您就這麽在意青姑娘?”

“當然!她與我青梅竹馬從小長大……”男子的話說到一半,又住了口,接著煩躁地一甩手,“這個不關你的事!你隻告訴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麽人?我看你應該很清楚。”

“嗬,客官,我又為何要告訴您呢?”桃三娘坐下來,在自己杯裏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給你銀子!”男子伸手到腰間摸錢袋,果然取出個“嘩嘩”作響的錢袋,往桌上一丟,“你說!”

桃三娘覷了一眼:“難道青姑娘隻值這麽一點?”

“什麽一點?”那男子頓時暴怒了:“這些銀子足夠買下你這家店了!別廢話,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個錢袋,然後當著男子的麵打開,然後把整個袋子一翻過來,“劈裏啪啦”一把小石子兒和沙子灑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這就是能買下我店的銀子?您未免太小氣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時何大已經端著炒好的菜和熱飯出來:“客人,請問坐哪吃?”

那人才如夢初醒,指著桃三娘大吼:“你、你、你使的什麽障眼法……”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飯吧?菜要涼了。”

那人卻用一種陌生而戒備的目光盯著桃三娘,桃三娘依舊笑吟吟地:“怎麽?”

那人一咬牙,眼眶卻忽然掉下一顆淚來:“不管怎麽樣,桂姐是我這輩子惟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與她在一起,這麽多年了,這個心意沒有變過……你們為什麽都阻撓我?為什麽不讓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說越傷心,終於跌坐在身後一張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麽?”桃三娘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別有用心的笑意。

“當然!”男子帶著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揚河邊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經意地說了這麽一句。

“保揚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揚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著托盤,又問了一句:“客人,請問坐哪吃?”

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躊躇了一下,卻悶不作聲就忽然轉頭往外走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三娘……就這麽告訴他了?柳公家在保揚河畔麽?”但我腦子裏想了半天:“保揚河畔有住著那樣人家嗎?”

桃三娘乜斜著眼看我:“你覺得柳公府上是什麽光景?”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錢袋裏掉出來的沙石上,卻更加驚異地發現,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我驚得目瞪口呆:“這……”

桃三娘卻接口道:“與他開個玩笑罷……既然給了我銀子,所以我得告訴他柳公的住處不是?”

我有點無言以對,桃三娘讓我吃的那個餅,沒什麽甜味,咬起來也有點硬,隻是有一股濃鬱的油香,桃三娘說這樣做的餅沒餡,因此不是特別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這個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間,菱兒獨自來了店裏,跟我說花轎來接的時候,讓我和小武去幫忙,隻需要跟著花轎在門口接上新娘,然後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門口,等新娘下轎就行了。

我不曉得該不該答應好,但桃三娘卻幫著一口應承了,我思來想去覺得奇怪,才問桃三娘道:“那小武?我並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見的,一時又不知從哪裏冒出來?”

桃三娘抿嘴笑,隻說:“遲些你就知道了。”

之後那個姓陳的男子也沒有露麵,我幫著桃三娘做餅,足足忙了兩日,也就忘記了。

戌時黃昏,天色將黑未黑,下著細碎的小雨。

有兩個形貌修飾得幹淨整齊的婆子到了歡香館後院,分別拉著我和小武到小房間裏打扮,小武竟也不搗蛋了,出奇地安靜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給我洗了頭,換上一身湖水綠色的漂亮衣裳,待頭發幹了以後,又給我梳了丫髻,綁上緞帶,別上幾顆白珠花,把我額前的劉海撩起來,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後在我的臉上均勻地塗上白粉,用眉筆再細細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後略微在嘴上抹上一點唇紅……我對著鏡子大氣不敢出,任她擺布,待收拾齊整,我幾乎對著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來,婆子拉著我出去見桃三娘,她拉著我‘嘖嘖’稱讚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裏,身上也穿著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頭亂發也被梳平了,用緞帶綁了一個髻,他看見我,便吐舌做了個鬼臉。

帶水的夜色就像一塊幕帳,鼻子裏聞到的都是濕涼。

街道很安靜,沒有路過的行人,連貓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隨著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門前,才看見一對高高的大紅燈籠掛著,上麵兩個喜字分外惹眼。

好幾個梳妝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門裏出出入入,看見我們,便歡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來了。”

一個婆子帶我們進去,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著幾排矮小的桂樹,小樓裏燈火通明,門首的紅帳子分外醒目。聽她們說,青姑娘已經梳扮好,在房裏等著轎子了,菱兒走下來看見我們,便給我和小武手裏塞了鬆子糖。

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有人喊:“轎子來了。”

接著就聽見屋外遠處隱隱傳來喜樂之聲,但是一時又好似並不真切,這邊婆子便跑上樓去通知,不一會兒菱兒便扶著蒙了蓋頭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來,我和小武的任務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後走,把她送上轎子後,再隨轎子跟在轎子兩邊走。

門外的儀仗除了抬轎子的轎夫,還有一二十人,他們都穿著大紅的衣裳,打著大紅喜字的燈籠,緩緩一路走來,靜悄悄的,轎子前走的兩個人,各提一個冒著嫋嫋紫煙的銅香爐,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氣。

我不敢說話,隻是望望旁邊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遠不像我這樣緊張,兩個機靈的眼睛對我眨巴幾下。

新娘子上了轎,我們便隨著儀仗一路走。

儀仗走得慢,我跟隨在這一行隊裏,感到腳下步子輕飄飄的,似乎鞋底壓根踩不到硬實的地麵,走著倒也不費力氣,兩隻腳動動就隻是做個樣子罷了。轉過幾條街巷,我認得路,這是去江都城的北邊,保揚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訴那姓陳的男子,讓他去保揚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沒?

保揚河畔沿岸燈影綽約,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樹身上都用彩紗紮著,樹枝上吊著燈,方才走過城裏時是那樣寂寥,可到這卻如一下子換了天地一般,登時都熱鬧起來;看那水麵上,飄著好多花草編製的籃子,籃裏載著點燃的紅燭,又有三五艘雕鏤精致的花船,船上坐著或站著幾個正在撥弦吹奏的紅裙黃衣女子,還有一些穿著金色、銀色衣裳,個子十分矮小的頑童,在岸邊拿著點燃的焰火在追逐,五顏六色的香煙火屑照紅了整條河麵。

我抬頭望望天,那一彎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沒在烏絲雲裏了,小雨細細密密像無數針尖落下來,我身上卻也不濕,看著周圍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遠處,倚著水畔有一座石牌坊,隻是上麵的字我不認得,待走得近些,聽見有人說:“揚河柳君府到。”

一行儀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兩行仆人恭立著,我朝牌坊門裏張望,仿佛看見一幢巍然的亭台樓閣,一條長長的石階上正走來幾個人,為首的就是身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轎!”

婆子把轎簾掀起,菱兒攙著新娘子出來,我想起桃三娘臨行前的囑咐,隻要隨轎到河邊,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這時候有人就會給喜賞之物,收了東西就立刻回來,切不可進牌坊到那府裏去……我看看小武,他正東張西望看得高興,似乎並沒有多想什麽。

有人遞給一段大紅綢,讓新郎新娘一人手裏拿著一邊,便要往那牌坊裏走去,就在這時,人群之外突然衝進來一個揮舞著丈高木棒的凶神惡煞——

他一路用棒子攆打,將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嚇得四散逃跑,儀仗前頭的人也被他幾棒子打得東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隻見他全身濕淋淋的,頭發和臉都沾滿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麵目,我唬得一跳:“嚇?水鬼麽?”

隻見那人並沒有朝新郎新娘衝去,而是三步兩步衝到牌坊下,不由分說掄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過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還硬的,哪知“嗙”一聲巨響,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個子的人站出來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惡煞還不住手,繼續高高舉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個子便大跨步走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頭,大棒子就朝高個子頭上敲下來,高個子頭一偏躲開,然後緊接一腳,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這時那根柱子已經崩斷開來,一大塊落在地上,我仔細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頭,也看不見那牌坊了,霎時間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雲煙似的消散,隻看見一所僅一人多高,十分狹窄破舊的小廟堂立在那裏,廟門前有一塊鏤刻花紋的木頭立的字牌,一條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斷掉的——

我認得了,這裏似乎是江都人常來拜祭的保揚河神廟,大約一二年前我娘帶我去蜀岡上的大明寺燒香時,就曾路過這裏,當時還看見過幾個老人在擺供果。

那凶神惡煞倒在地上,痛呼起來,看來那一腳很重,蒙著蓋頭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蓋頭的一角張看,發出一聲驚呼:“陳家哥哥?”

“誒?”我這才認出地上那個竟然就是姓陳的男子!

四下裏這時都亂了,河麵上那些船裏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紛紛朝這邊看,一直緊緊跟隨柳公身邊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從哪忽然走出來,指揮著周圍人:“把這個攪事的捆起來!”

周圍那些人立刻一疊聲地喊:“把他給我們吃了罷……”

我這才驟然發現,周圍那些河裏岸上站著走著的人,卻都有一副魚蝦的頭麵,方才踹倒陳姓男子的高個子,現在變得滿臉黑鱗,就連那船上穿著華服吹奏樂器的女子,目下也一個個都頂著個厚唇有腮的鯉魚頭,十分嚇人!

我差點兩條腿都發軟站也站不穩,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還好他們雖都是滿臉怒容,但相貌沒有改變。

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把陳姓男子一腳踏住,讓他動彈不得,向柳公問道:“公如何處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決定罷了,他是為你而來。”

周圍的魚蝦臉妖怪們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給我們吃掉吧、給我們吃……”

那男子絲毫不畏懼,隻在那掙紮地喊罵:“我當你是什麽人物,卻是強搶民女的鬼怪麽!桂姐、桂姐你別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帶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麵前,麵容神情之間有些淒然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我是自願嫁給柳公的……”

“你胡說!必是他強迫的你!”男子掙紮得更加厲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難,欲言又止,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誒?這是怎麽了?”四周圍觀的妖怪們頓時一陣**,它們自動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我循聲望去,隻見手提著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來。

她看著眼前情景,似乎並不驚訝,徑直走到青山桂麵前:“我想青姑娘或許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來,本以為這時候你們該拜過天地了,怎麽還站在這裏?”說完,她又低頭看著那地上的男子:“你與青姑娘的緣分已盡,為何還胡攪蠻纏?”

男子恨罵道:“不是你告訴我到保揚河來的麽?你卻說我胡攪蠻纏……我辛辛苦苦隻是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們為什麽都要來阻止我們?”

桃三娘語重心長地道:“我叫你到保揚河來,是讓你來做什麽的?”

男子一時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語塞地望著她。

青山桂也一臉錯愕地看著桃三娘,但漸漸地,她的臉色陰暗起來:“你、你……什麽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隻是麵容凝重,卻並不說話。

桃三娘將手中的食盒舉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將這柳芽最後再送給這位麽?”

我對桃三娘的舉動十分納悶,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菱兒,卻都齊齊變了臉色,菱兒從桃三娘手裏接過食盒,掀開盒蓋,青山桂親手端出那碟涼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緩緩道:“青姑娘,你已經忘記你為何要摘柳芽麽?”

“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著什麽:“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陳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別聽她胡說鬼話!隻要你答應跟我一起回去,我什麽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隻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做得出來。”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話猛然醒悟過來似的,看看手裏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決絕的神色,她對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道:“你放開他。”

高個子依言抬起腳,姓陳的男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著他:“我隻記得,從小與你為鄰,小時候曾與你做伴玩耍,後來我家遭逢變故,我被輾轉賣到聞香閣為倌人……那天你到聞香閣來,我與你碰麵,你當時候並沒說什麽,隻是我彈琴,你給了賞銀。之後沒幾天官府的人就來聞香閣滋事,其實卻是我被那官頭看中,想給我‘梳頭’卻舍不得那麽多銀子,老鴇跟他談條件,談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願從命,便遭到那人的戲弄,大半夜裏讓我到這河邊來采柳芽……現在想起來,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說到這,她看著菱兒,“早春時節,天寒露重,凍得人手腳麻木,也無計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來了……”

男子急切地打斷她道:“沒錯,我找了你很久,聽說你被人賣到江都來,正好我爹有同僚在這裏的衙門做事,我便托辭找他,實際就是來找你的……我也很後悔當時認出你時,沒敢立刻就帶你走,所以我隻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帶人去聞香閣尋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亂找時機帶你走的,卻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這個機會跟老鴇談成這個條件……”

青山桂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菱兒卻切齒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聲道:“桂姐,我從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來找你,也是想要帶你走的,但是你卻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寧願青姑娘死了,也不願她被別人奪去。”菱兒憤恨地接話道,她的眉心緊擰,麵色比平素更加蒼白,雙目好似一對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絕不會丟下我在聞香閣不管,自己一個人跟你逃走的……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發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隻能成個孤魂野鬼罷。”

“不!我、我隻是失手……”男子辯解道,他驚慌得雙手亂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話!你說你要走也得回聞香閣找菱兒,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廝打侮辱,你不願跟我走,那時又有人過來了,我、我以為是派來帶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後來我一直在水裏找,可怎麽也找不見你……”

青山桂看著手中這碟柳芽:“我總在想為何要采這柳芽,現在記起,原是那天晚間那人跟老鴇談妥了條件後,老鴇為他擺花酒,讓他把識得的人都請來,他卻說你是讀書人,愛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飲食,見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來采這……我與你的恩怨,也該在入這門前了結的。”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說著,青山桂雙手將那碟子捧到男子麵前。

“不!桂姐!”男子吼著就要過來拉她,立刻又被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按住肩膀,他掙脫不得,便回頭去瘋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個子對他的擊打好像全不在意,他隻一手就將男子拎了起來,朝柳公道:“公,現當如何處置?”

“砰鐺”一聲,盛滿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將蓋頭蒙上,菱兒扶著她回到柳公身邊,頓時四下裏鼓樂齊奏,我的眼前霎時又恢複了方才那高聳的石牌坊和燈火通明的亭台樓閣,一人高聲喊道:“前麵開路,新郎新娘進府!”

柳公和青山桂為首,看著那一行人魚貫走入那牌坊裏,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裏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河麵上似乎又恢複到以往的寧靜模樣。直到小武彈了我一個爆栗:“嗨!笨丫頭醒醒!”我才省悟過來,捂住額頭:“幹嘛彈我,好疼的!”

姓陳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著青山桂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也掙紮不脫高個子的手,高個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腳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麵前的柳芽,再去望那遠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麵前,男子抬頭看著她:“你為什麽要拆散我們?你是何居心?我與你素不相識……”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糾纏青姑娘,我受人所托,隻好幫你們了斷。”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從中來:“桂姐沒死,桂姐嫁給那個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騙的她!”

“你怎麽死了還這麽頑固?”桃三娘語重心長地歎了歎氣:“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屍骨已經葬水底,你難道忘了?菱兒知道青姑娘死後,也來投的河,而你,幾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後也沒上來。”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隻記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後水裏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會走遠,就在整個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記不起來……”

桃三娘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蟲子:“你也忘記秦家為何會家破人亡了吧?就因為秦桂姐的爹將她許配了別人,你氣憤不過,便買通人到她那未過門的夫家,夜裏勒死一個丫鬟,便訛說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將人殺害的,鬧得官司很大,你以為這樣秦家就能斷了這門親,可沒想到秦家本是書香門第,秦老爺是個秀才,雖無官無職,卻很重信義,他絕不相信那公子是這樣歹人,所以不惜散盡了銀錢幫其打場官司。後來你趁機又著人去秦家提親,秦老爺不允,你懷恨在心,便將他家馬車輪軸鋸壞,秦老爺一日出門途中便墜車一命歸天了。”

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說出,我怎也想象不到世間還有這樣心狠手毒之人,但這男子麵上無論怎麽看來,他也隻是苦苦追著青山桂,隻嚷嚷著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憐男人罷了……我頭發裏都感到一陣發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說的……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這時也唏噓地搖搖頭,放開這男人,問桃三娘道:“該如何處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進不去柳君水府的,隻是……放他在這瘋瘋癲癲的也不是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河麵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飄飄忽忽的聲音:“將他交給我吧……”

“嚇!”那聲音像是透著絲絲的寒氣,我登時一驚,循聲望去,隻見數丈寬遠的河對麵,黑暗裏仿佛有個細高約數尺的長影子,隻是河麵的霧氣很重,燈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麽,卻聽桃三娘朗聲答道:“原來是黑攝魂使,怎麽恰好路過?”

對方半晌沒有回聲,隻聽見一陣陣異樣的風“窸窸窣窣”地刮過,猛地半空中一聲“叮叮啷啷”的鐵鏈子脆響,我還什麽都沒看清,就見一個東西迅速地在陳姓男子身上一卷,將他整個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見了。

回到歡香館,我換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訴我,這身陪嫁時的衣服不是凡間之物,是要還的,還有說起方才河對岸那用鐵鏈鎖走陳姓男子的,就是傳說中那位專收惡鬼和迷路亡魂的黑無常,他不似白無常那般笑臉迎人,而總是陰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職任。

我驚得瞠目結舌,但是想來,若按桃三娘說的,這男子即使做了鬼,還是一如生前那般固執,苦苦追著青山桂不放,卻不知還會做出怎樣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場婚嫁,卻真是辦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給他的麽?”我問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對生前死後的事全都憶來了,還自己蓋上紅蓋頭,自然是願意嫁給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經是半夜了,但家裏人好似都不曉得我沒回來,連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無意間一摸枕頭底下,竟摸出一隻用銀線刺繡著水紋的錦囊,我打開來看時,裏麵有一顆拇指大白色噴香的丸子,後來問桃三娘,她告訴說這是河神府上給我的謝禮,讓我好生帶在身上,以後必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