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柳芽1

脆生生的蘆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則滾鹽水略焯配薑、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時節已末,但取那半老椿頭陰幹切碎,微炒磨末裝瓶罐,倒滿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頭油調味使用,仍是香氣絕好。

四月當新的蓴菜,加入肉絲、香蕈、魚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過大多數客人寧願點一碗蛋花湯便了事。

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閑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麵圍牆看院子並不大,但有一幢二層高的小樓,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隻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裏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幹爽的日子,傍晚雲霞滿天飛,兩隻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築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一個聲音柔柔地在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麵,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麵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雲似的發,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係玉環珞節,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淨的麵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麵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隻見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的葉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現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個頭比我高些,粉色的緞帶束著烏青雙鬟,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抬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裏便是歡香館?與我想的有些不同。”說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間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會兒,隻見店裏吃飯的人們看見那女子進入,麵上也都無不顯出同樣的錯愕,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裏麵請?”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

歡香館裏惟一一處僻靜點的飯桌,設在靠圍欄窗台下,桌子較大,是從前那位特別講究排場的元老爺來歡香館時吃飯愛坐的地方,我跟進來,故意搶著去幫忙擺碗筷,卻一邊還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裏見麵,她對吃的並不講究,一壺暖茶、一碗蓴羹、一碟青團,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裏麵不知道裝著什麽,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型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台前,燈裏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並不一樣,微微的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我回了家一趟,剛滿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給他縫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歡香館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其他客人吃完飯就陸陸續續走光了,惟有那女子還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沒來。

桃三娘頓了壺梅茶拉我坐下閑聊,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心裏總在猜度著那位美麗女子究竟在等著什麽人。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望出門外,街上似乎彌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變得更深了,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裏一樣船型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並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神態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麵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麵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髒汙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麵,沒有濕腳印……

女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迎接他,對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連忙雙手將她扶起:“你我何須多禮?”

桃三娘走過去招呼:“請問客人想要點什麽?”

男子又彬彬有禮地朝桃三娘點頭一笑道:“請老板娘為我們燙一壺好酒來。”

“好,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說什麽,轉身去拿酒了。

隻見菱兒這時才將她們帶來的食盒打開,從裏麵一一端出四碟顏色、花樣無比精美的點心,一邊說道:“柳大人,這是我們青姑娘為您親手做的,您最愛吃的花糕和露餅。”

男子看著女子笑道:“莫要勞累了。”

桃三娘不知從哪裏端出一個陳舊未開封的酒埕,將泥封刮掉,蓋子甫一掀開,頓時有一股甜鬱的酒香彌散出來,她用八兩的酒壺乘了,便放到炭爐燒的熱水中燙,那熏人欲醉的氣味愈發地濃。

男子笑對女子道:“我就是知道這家的老板娘藏有好酒,才約你來此的。”

那男子這麽說,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顧似的,但我從沒見過他啊?我這麽思忖著,看桃三娘端著酒過去,那女子起身接過,然後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剛搬到前麵小秦淮畔舊周宅居住,以後與老板娘便是街坊了。”

“嗬,原來搬進去的是你。”桃三娘覷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卻蹙起一絲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塵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現在也不過是別人酒桌玩物罷了,老板娘休要謬讚了我。”

“嗬,柳公是善人。”桃三娘這麽笑著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壺,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連忙接過,並為他的杯中倒酒:“還請柳公喝我倒的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開了,看她轉身到後院去,我便也跟著進去,後院裏何二已經把髒碗炊具都洗幹淨收拾好了,桃三娘隻是各處察看一下,我小聲問她:“三娘,那個姑娘好美。”

桃三娘點頭:“嗯。”

“三娘,你認識那個柳公?我怎麽沒見過他?”

桃三娘“噗哧”一聲笑道:“我這裏的客人月兒哪能個個都看見?”

“啊?”我一時還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她卻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該回去了。”

自那天後,我好多日沒再見過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裏深居簡出,我常常經過也隻偶爾看見一個婆子提著菜籃出入。

街頭巷尾很快就流傳開一些話,據說那幢位於秦淮河畔的屋子裏住進了一位貌美無雙的女子,據說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為滿門抄家獲罪,因此逃離南下至此隱居;又據說她是來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樓名妓,已被贖身,但才貌過於美豔,在家中不容於妻妾,每每遭妒,隻得搬出來另住;還據說她不過是個得了失心瘋的大戶人家小姐,在家中與仆人私通出了醜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頭居住……

總之各種好話、怪話,不盡相同,也振振有詞。

我在歡香館裏每當聽見這樣那樣的議論,就不禁會去望望桃三娘,她對這些倒沒有絲毫驚異,有人和她說起,她就會故意很詫異地反問道:“竟有這事?可真是奇聞呢。”

這些天江都城裏大雨、小雨不斷,下得人心裏膩煩。這日晚間,夜色朦重,我從歡香館出來打算回家,卻忽然看見青山桂與菱兒兩個共打著一把傘,從遠處緩緩走來。

我便朝她們略彎一彎腰點頭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請問有什麽事?”

待她們走得近了,我看見菱兒手裏提著一盞普通的燈籠,還有一個空竹籃,青山桂一邊點頭一邊問我道:“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樹?你能帶我去那麽?”

我想了想:“有的,離這不遠,順著柳青街往那邊走過去,拐一個彎就是,我帶你去吧。”

“謝謝你,小妹妹。”那女子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讓人有種無法不按照她的話去做的感覺。

老柳樹據說有將近兩百歲了,但它生得並不很高,樹身足有四五個人合抱那麽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歡爬到它上麵掏鳥蛋,也有折它的長枝去玩的,但它依然這麽繁茂,尤其在這夜色朦朧的細雨之中,樹冠顯得那麽濃密。

“就是這棵。”我指給青山桂看。

“好。”她點點頭,撩起一隻袖子,走到樹下,菱兒把燈籠靠近她的身邊照著,她在每一根枝條上看看,然後摘下個什麽東西放進菱兒手裏的竹籃。

“你在幹什麽?”我疑惑地湊近去看。

“摘柳芽。”菱兒告訴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時節,也會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幫你吧。”我說完,也借著燈籠的光開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謝謝你,小妹妹。”

這個時候吃柳芽,恐怕已有點苦澀味,所以用水焯時要略焯透一些,然後用涼水要多泡一會兒,間隙還得換兩次水。青山桂一邊摘時還這麽跟我說。我幫她一起盯著這棵柳樹足有半個多時辰,能吃的嫩芽幾乎已被我們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籃子,我們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幽香,隻要站在她身邊就能讓人感覺很安靜舒服,但我曾偷偷問過桃三娘,三娘卻告訴我青山桂是人,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啊……

已經到竹枝兒巷口了,我向她告辭,然後站著看她的身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回到家裏,娘看見我全身都被雨澆濕,便數落了我一頓,弟弟尿了褲子,所以“哇哇”大哭,爹問我可吃飯了沒,我點頭答已經吃過了,他便笑說讓我到歡香館給桃三娘幫忙,雖然沒什麽銀子,但給自己家裏倒是省了不少口糧。

我娘則說我該多學學針黹線活,女孩都那麽大了,這些也早該會了。

我免得再聽他們嘮叨,換下濕衣服就趕緊跑到屋子外頭的屋簷和烏龜玩。烏龜倒是一如往常那樣趴在地上動也不動,我把它抓起來盯著它的小綠豆眼兒說:“你見過青山桂姐姐沒有呢?她長得真是好漂亮的。”

這一日我從菜市回來,從小秦淮的石橋往下走時,看見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門縫裏張望,我有點奇怪,不過恐怕是好事愛打聽的那類人吧?我也沒在意,不過正好此時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那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連忙退出好幾步,樣子很狼狽,我不禁覺得好笑,便慢下腳步看,卻見門裏出來一個拿著掃帚的婆子,叉著腰大聲罵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你這人真不要臉麽!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罷了,日日跑到人家門口轉悠啥?”

那男子雖然臊得頭都快抬不起來,但看樣子還是有點不死心,腳還是沒抬,看婆子罵了一通,才訥訥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來找桂姐的……我、我與她也是相識,勞煩您老代我再去問、問一句?”

“姑娘都說了不認得你麽!你這人賤骨頭麽?撒騷放屁的會麽?還不滾!”婆子拿起掃帚就來拍那男子,嚇得他抱著頭就跑,我本來站在那沒動,他卻好像沒長眼睛地就往我這邊跑,一邊跑隻顧得回頭看那婆子是否追來,眼看就要撞過來了我連忙躲閃叫道:“看路麽!”

婆子其實並沒有追來,她看把男子趕遠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門裏,“嘭”一聲將門關上了。

男子收住腳,籲了一口氣,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著那門看了一眼,我覺得他有點古怪,就不再多說什麽,自己往回走,卻不曾想那男子隨後就跟過來:“這位、這位妹妹,請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麽?”

他攔在我前麵,點點頭。

我這才正麵看清這人的長相,倒是個白淨斯文的後生,並不像無賴:“請問有什麽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後道:“看你該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聽個事。”

“打聽什麽?”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問的是關於那裏的事。

“那屋裏的人搬來可是不滿一月?”男子果然這般問。

我想了想:“沒錯,是搬來不到一個月。”

“你可見過那屋裏的主人是何模樣?”

我有點起疑,但仍然點點頭:“見過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邊帶著個丫頭?”他用手在我身邊比了比,意思是他說的丫頭比我個子略高一些。

“你打聽這個做什麽?”我看他雖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打聽這麽多也肯定有什麽企圖。

男子看出我的戒備,連忙擺著手:“我與那位女子是相識,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兒一起長大……我來是想找到她……”

我還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認得她,就徑直去找她便了。”說完,我就往家的方向裏走,男子又攔住我,有點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見我,她肯定出了什麽事,肯定、肯定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我是太擔心了。小妹妹……”他的樣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搖晃似的,我嚇得後退一步,恰好在這個時候,身後響起一個吊兒郎當的熟悉聲音:“喲!怎麽又看見你了?笨丫頭!”

我每次聽見這個叫法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不必看就知道是誰,小武!

小武手裏拿著一根柳枝東甩西甩走過來,穿著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褲,光著兩個髒兮兮的腳丫,我白了他一眼,趁著那年輕男子也一愣的當兒,我便繞過他繼續走,年輕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見有旁人,也就不繼續拉著我了,隻是還跟在我後麵,我心裏開始覺得這人討厭起來,於是先不回家,而是進了歡香館。

這時還未到中午,飯館裏沒什麽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盤煎好的芝麻酥油餅端出來,是專門放在店門口桌上,要賣給那些沒時間停留吃飯的行腳過客的幹糧。

不過桃三娘做的芝麻餅可是很香的,要給我可是寧願不吃飯,單吃這餅也願意。

我吸著鼻子垂涎說:“三娘做的餅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邊搭腔道:“又醜又笨的丫頭,就知道吃!”

我正要發作,卻見那年輕男子也跟了進來,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裏麵請!”

“誒?”我看著那人進店裏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點什麽?”桃三娘給他倒上茶。

那人一邊將自己衣袖挽起,一邊道:“麻煩老板娘,蒸點臘肉、再炒個小菜來,黃酒也給我溫一壺。”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應著去拿酒了,李二則到後麵去傳話給廚房。

我看那男子來歡香館必是想找桃三娘打聽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識?我怎麽看也覺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來甚至不像凡人,這男子卻說自己與她是青梅竹馬?

這時有人來買餅,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邊上,買餅的人就問:“小哥兒,這餅一個要幾文?”

小武眨眨眼看著他:“不要錢,老板娘白送的。”

“當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頭覷了一眼櫃台邊忙碌的桃三娘,再轉過頭笑道:“當然真。”

我有點生氣了,走過去道:“你別渾騙人,這餅二文錢一個。”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紙給那人包餅然後收了錢,便拿著錢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狀,三娘聽了隻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沒說什麽,這時酒燙好了,她便給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著桃三娘拿酒來的時機,便問起她關於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說的那位姑娘我確是見過的。”

“是!是!而且她愛穿青色衣服,她那丫頭菱兒今年十三了。”男子興奮地描述著她們的模樣,又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沒錯,她果然搬到這兒來了,她必是有什麽苦衷不敢告訴我……”男子突然又緊擰起眉頭:“她怎會不肯見我?難道是受到什麽人威脅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自顧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驚詫的表情插話問:“客官你說青姑娘受人威脅?還有天理麽?什麽人敢這麽明目張膽藐視王法?”

這時李二把炒好的兩碟菜送上來,桃三娘又寬慰他道:“客官先吃飯吧,吃飽了才好想辦法呀。”

男子苦著一張臉一邊歎著氣,一邊拿起筷子,但是又沒了食欲,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開始自斟自飲,桃三娘就自己走開了。

我心中萬分好奇起來,暗忖難道這男子真的與青山桂姐姐是相識的?看他這麽難過的樣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樹上那個雀窩裏,雌鳥已經開始孵蛋了,雄鳥則來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樹去,伸長了脖子去望那窩裏的情形,雌鳥急得驚恐地“喳喳”大叫,我跑過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將他往下拉:“你嚇到它們了!你快下來!”

小武似乎沒想到我忽然會拽他,因此一個不留神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嚇!”我更是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他:“你沒事吧?摔到哪了?”

小武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這麽矮的樹。”

何大在旁邊,聽到這話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卻在裏麵“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討厭鬼!沒見過這麽讓人討厭的人了……”說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會小武。

到了下午的時分,我在院子裏晾曬弟弟的尿布,卻看見那個嚷嚷著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兒巷口走過,看樣子他還在這附近溜達,也許見不到青山桂他是不會罷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倆真是相識,但青山桂不願意見他,一定有什麽原因,而且相比起來,那天夜裏到歡香館來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這天晚間,天又開始下小雨,外麵濕重重的。

我家院子裏又積了幾個小泥窪,我在屋子裏找烏龜不見,估計它又自己跑到外麵去了,便走出院子,隔著矮牆卻恰好看見一個白光在黑暗中飄過去,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夜霧太大,那白光其實是人手裏的風燈——船型風燈!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與為他提燈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無聲息地從街上緩緩走過,看樣子是往歡香館去的,這個時候歡香館也打烊了,門前那對紅燈籠都已經熄滅,難道他又約了青山桂在歡香館喝酒?

我踮起腳不住張望,隻見他們進了歡香館裏,又過了一會兒,白天看見的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現了,他還是那麽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借著街道旁的柳樹隱蔽身子,然後不斷往歡香館裏探視。

莫非青山桂已經在歡香館裏了?可他為什麽不第一時間過去和她相見?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裏,我娘已經哄睡了弟弟,正在燈下做活計,爹則出去幹活了,今晚不回來,我便躡手躡腳出了門。

哪知,剛出門就冷不丁被從陰影裏跳出來的小武嚇了一大跳!

“嘩!下雨了!下雨了!”他高興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麽好的。”

但是被他這麽一鬧,那邊那男子也肯定看見我們了吧,沒意思!我泄氣地想,不過反正已經出來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歡香館,卻在這時,看見方才替柳公提燈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門口。

他仰頭望出屋簷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雲和雨,還有什麽呢?我有點疑惑地第一次仔細打量他,才發現這少年的臉白得像瓷,眉心有一點紅,身上的衣飾質地華貴,但是眼神卻有點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層霧水。我從他身邊走過,他都好似完全沒有看見一樣,我不禁在他旁邊的時候放慢腳步,也循著他的目光抬頭去望天——

一道細長的白光從低矮的黑雲中像繩索一樣扭轉著飛過,閃電?我腦子裏這麽想,但白光沒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飛去,環繞成一個半圓,然後才隱入一團黑雲中。

“嚇!”我驚訝地望著天,白衣少年好像這時才注意到我,但他隻是略微把臉側過來一點,用眼角覷了我一下,然後又不動聲色地轉回過去。

我覺得這人的眼神讓人有點毛毛的,便不敢再理會他,走進店裏。

我的腳甫一踏進店裏,就聽見柳公在說話:“……有人彌縫其說,鬼乃兔字之誤,南山兔子預知將來要拔它們的毛做紫毫筆,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來,可我沒聽懂那話是什麽意思,空氣裏有很清新的水味,還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見我,便笑道:“小妹妹,你來了?過來坐。”

我對那個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點不想過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兒,嚐嚐三娘剛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擺著一碟鮮綠的柳芽,裏麵有些紅色的小碎,約莫是蝦米,還有極細的蔥絲和香芝麻。不過其實我對另外幾樣漂亮的小點心更感興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綠的粉團模樣,一碟則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紅餅,還有一碟是捏成圓滾滾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麽餡的……我暗吞了吞口水,這時卻聽見店外傳來一個人的慘呼聲:“哎喲!”

“出什麽事了?”桃三娘轉過頭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還沒等何大走到門口,就見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人,一手捂著半邊臉正追著小武,一邊罵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別跑!”

小武腿腳比他快多了,他笑著回頭看那人,跑進店來,還把站門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徑直蹦上一張桌麵。

“你還跑!”那人追了進來,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半邊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濕的。

我們都愣在那望著他,那人頓時窘得滿臉漲紅。

桃三娘走過去:“您不是白天來過的客人嘛?”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麽出門也忘了帶傘?這是摔跤了?何大,快給客人拿個炭盆來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擺擺手,卻不住地拿眼看這邊坐著的青山桂,根本沒在聽三娘說話,而青山桂這時也看見他了,那人忘情地走過來幾步,驚喜地道:“桂姐,原來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經認出他來了,不過她並沒有流露出驚訝,卻隻是朝他略一點頭,淡淡一笑:“原來是陳家的二哥哥,幾年不見了。”

青山桂的一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男子的頭上,他急切地走過來:“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麽……”說到這裏,他已經看見與青山桂同坐在一張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著酒杯,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這位是同鄉?”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時住隔壁家的。”說著,她端起酒壺:“陳家哥哥,不如你也來喝一杯?”

看著青山桂拿來杯子倒滿酒,然後雙手遞到自己麵前,那男子的麵色一陣青一陣紅,他卻不伸手去接,隻是盯著青山桂的臉,眼眶中漸漸竟蒙上了水霧,聲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現在你在我心裏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個秦桂姐,不管你經曆了什麽,改變了多少……”說到這裏,男子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原來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來她真的隻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隻是嘴角帶著淡淡笑意,似乎並不在意,照舊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剛想說什麽,這時門口的白衣少年走進來,對柳公稟告道:“柳公,雨下夠,荼燾已經回去了。”

“好。”柳公聽完,點頭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來曬曬。”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後日的太陽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點頭:“我送你。”

然後,她放下酒壺,菱兒拿起那盞風燈,白衣少年在前麵引著柳公,走到門口時,柳公又想起什麽,轉身對桃三娘說:“三日之後……嗬,那件事就麻煩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著青山桂隨柳公就這麽走出店去,再看剛才說話說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臉錯愕地站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來,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沒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個小紅餅放進嘴裏吃著,並伸長脖子看他們如何,那柳公對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裏,他與青山桂依依話別幾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遠去,才轉過身來,卻與這男子直麵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對著我這邊,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但青山桂望著他的樣子,似乎歎了一口氣。

桃三娘在旁邊道:“姑娘不若再進來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