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半生食漢祿、半生食胡祿

明於治體的蕭太後為效法中原王朝之統治經驗和方法,以穩固其統治,故大力擢任漢官,甚至從被俘的宋人中選有才幹者大膽重用,其中最為知名者有三人:武將康昭裔、王繼英和文臣武白。

康昭裔,宋朝文獻中稱作“康保裔”,可能是被俘入契丹後,為避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諱而改名康昭裔。康昭裔,河南洛陽(今屬河南)人,其祖康誌忠在後唐長興年間征戰河北時陣亡,其父康再遇官龍捷指揮使,在隨從宋太祖征討潞州節度使李筠反叛時,又死於兵間。康昭裔在後周時從軍,因屢立戰功而升為東班押班,及其父陣亡,宋太祖詔令其代父職,任龍捷指揮使。此後他因戰功而累遷日騎都虞候,轉龍衛指揮使,領登州刺史。宋太宗端拱初年(988年),康昭裔被授任淄州團練使,徙定州、天雄軍駐泊部署,隨後曆知代州、深州,再任高陽關副都部署,擢侍衛馬軍都虞候、領涼州觀察使。宋真宗即位後,召康昭裔還京師統領禁軍。天子因康昭裔的母親年邁,而康昭裔以孝聞名,所以特賜禦用的酒、茶、米給他以奉養老母,來顯示其所得寵遇。不久,康昭裔以彰國軍節度使出京為並代都部署,徙知天雄軍,又任為高陽關都部署。

史稱康昭裔謹厚好禮,喜交賓客儒士,善於騎射,射獵飛禽走獸箭無虛發,曾經手握箭矢三十支,張弓連射,使後一支箭的箭頭射中前一箭之尾,相連成一線而墜落,世人皆佩服其技神妙。康昭裔屢經戰陣,身負七十傷,但未嚐自言其功;平日甚愛惜部眾,所得賞賜金帛,隨即散分麾下,並曾借貸官錢數十萬犒勞軍士,故所部將士作戰勇敢,成為宋朝沿邊一支精銳之師。為此,當統和十七年(999年,宋鹹平二年)遼軍大舉南侵,宋軍主將傅潛僅撥區區步騎萬餘人付範廷召率之迎戰時,範廷召即求援於康昭裔,而康昭裔亦隨即領兵赴難。待康昭裔趕至瀛州西南的裴村時,範廷召之後軍已與遼軍交戰。範廷召急遣人來討救兵,康昭裔即刻挑選精銳赴之。此時已至黃昏,不利行軍作戰,於是康昭裔便與範廷召等諸將約定於明晨合戰。

當時與範廷召對壘的是契丹先鋒將、遼聖宗之弟耶律隆慶所率之遼軍精銳。耶律隆慶問諸將“誰敢當者”,出身後族的戰將蕭柳應聲而出,率眾馳馬突擊。宋兵見狀急發弓弩阻擊,蕭柳身中流箭,卻裹傷再戰,勇氣百倍。於是眾遼將呐喊而前,一場混戰,宋軍遂不支。驚潰而逃的範廷召隻顧自己脫身,未及時遣人去康昭裔處,告知自己戰敗而南逃之事,於是次日清晨,應約前來會戰的康昭裔部便陷入了遼軍的重圍。康昭裔左右親校請求他換穿普通將士的盔甲,率精銳騎軍突圍,康昭裔回答:“臨難無苟免,此即吾效死報國之日矣!”於是康昭裔麾軍大呼赴敵決戰,前後突擊數十回合,士卒用勁弩齊射,殺傷甚眾,馬蹄所踐踏處,揚起浮塵深二尺,激戰時久,兵盡箭絕,而援軍不至,遂全軍覆沒,康昭裔及將領宋順等被擒。

當康昭裔與契丹精兵血戰時,高陽關路鈐轄張凝作為先鋒將同在重圍之中,因其子張昭遠率左右士卒力戰,於亂軍中突圍而出;高陽關行營副都部署李重貴率所部隨後策應,亦腹背受敵,自申時激戰至夜,終於乘夜色而與張凝所部一起殺出血路,逃還高陽關。

此戰立功的契丹將領有耶律鐸珍、耶律諧理等人。皇族耶律鐸珍因性格疏簡,故不為崇尚戰鬥的契丹族人所稱賞,當時他率領一支羸弱之師隨從親王耶律隆慶出征,在激戰中,鐸珍取出一塊鮮紅的絲綢披在鎧甲上作為標誌,率部下奔馳突擊,格殺甚眾,宋軍陣由此陷入混亂。戰後,蕭太後厚賞了鐸珍。而隨軍出征的耶律諧理亦在接戰時,率領精騎從小道搶先渡河,迂回宋軍陣後猛烈攻擊,擒獲宋將康保威,以此戰功而得蕭太後詔令世世獲得預選節度使之資格。此處宋將康保威,顯然是康保裔之訛,亦即康昭裔。

但在宋朝文獻中,一般認為康昭裔陣亡,並以其為“烈士”而賞賜其子弟官爵。這當然出於戰場上消息混亂之因素,但隨即傳來從戰場潰逃而出的康昭裔部下稱康昭裔等被遼人所擒去的報告。當時宋真宗為抵擋遼軍大舉南侵,親自北至河北大名督戰,隨即卻傳來前線宋軍慘敗、失陷大將的消息,自然令其大為不爽;好不容易樹立一個抵禦強寇之“烈士”典型,卻又傳來其已降遼之說,其中難堪又何如之。為此,宋真宗即刻派遣親信侍從夏守贇前往調查。傳說夏守贇變換身份進入軍營內,經過多方詢問核實,回報天子道:“康昭裔因為送賓客而出營寨,猝然與敵兵遭遇,援兵不至,遂死。”由於宋朝軍法,主將陣亡,其帳下將校會因衛護不力之罪名而被誅。所以“畏誅”的康昭裔部下,便聲言康昭裔“降賊”以求免死。夏守贇如此說法,既卸脫了諸將見敵而去、不發援兵的罪責,是因為康昭裔猝然遇敵而不及調發援兵,同時亦合理解釋了原康昭裔帳下將士為何要聲言康昭裔“降賊”的原因,即“畏誅”,由此大合宋真宗之旨意。於是宋真宗“廢朝二日”,贈康昭裔官侍中,下詔撫恤康昭裔家屬,任命其子康繼英等為官;並因為康昭裔與其祖、父三代皆戰死沙場,“世有忠節,深可嘉也”,而封康昭裔年屆八十四歲的老母親為陳國太夫人,遣使勞問,賜白金五十兩,追封康昭裔之亡妻為河東郡夫人。康繼英官至左衛大將軍、貴州團練使,在貴州建立祠廟以祭祀康昭裔之忠魂。

不過,宋朝天子的如此遮羞舉動並未能瞞過天下人。如《宋史·謝德權傳》載此戰以後數年,供奉官謝德權曾上奏宋真宗言“前歲契丹入塞,傅潛閉壘自固,康保裔被擒,王師未有勝捷”。又《路振傳》中亦載時人路振曾作祭文聲稱“鹹平中,契丹犯高陽關,執大將康保裔,略河朔而去”。而被契丹人所擒北去的康昭裔,亦於此後兩年,即統和十九年(1001年,宋鹹平四年),被蕭太後授官昭順軍節度使,從此效勞於北朝。但由於康昭裔此後未再與宋人打交道,所以宋朝烈士卻正生為遼朝戰將的吊詭局麵,亦就遠不如王繼忠之事給宋朝君臣帶來的那種難堪了。

王繼忠,開封人。其父王珫以武騎指揮使戍守瓦橋關而死,當時王繼忠年僅六歲,補東西班殿侍,進入開封府中,侍從時任開封尹的太子,“以謹厚被親信”。待太子即位,即宋真宗,王繼忠作為“隨龍人”補內殿崇班,累遷至殿前都虞候、領雲州觀察使,出為深州副都部署,改鎮、定、高陽關三路鈐轄兼河北都轉運使,遷高陽關副都部署,不久鎮守定州。傳說宋真宗為開封尹時,有一日心血**,從街市上招呼來一位占卜為生的盲人,令給身邊數名侍從占卜前程作為娛樂。那盲人聽他們說話,揣摸他們的骨相,來作為娛樂。那些占測之語,有的符合實情,也有的了不相關。隻有在為王繼忠占卜時,那盲人驚駭道:“此人之命甚驚奇,半生食漢祿,半生食胡祿。”宋真宗認為此言十分可笑,便將那盲人遣走了。這傳說當是日後王繼忠降遼以後,宋朝君臣所偽托的,以說明天子親信在敵朝為官,實是其命如此,由此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統和二十一年(1003年,宋鹹平六年)四月,遼軍數萬騎大舉南侵,宋鎮、定、高陽關三路都部署王超率副將王繼忠等迎戰,並命令召鎮州將桑讚、高陽關將周瑩率所部兵馬來定州會戰,但周瑩借口此命令“非詔旨”而不至。遼軍兵圍望都,王超率王繼忠、桑讚等北渡唐河增援,在望都縣南六裏遇敵,王超排陣在中,桑讚所部在右,王繼忠列陣在東,與遼軍酣戰。這一仗從午後戰至半夜,遼軍稍退,至次日清晨再合陣大戰。此時宋軍忽然驚恐地發現,契丹兵馬一部,已在夜色的掩護下繞至宋軍王繼忠部的陣後,截斷其糧道,欲各個擊破。王繼忠為免被敵軍前後夾擊,趕緊分兵,親自赴敵,與遼騎激鬥於康村。不料王超、桑讚兩將,眼見王繼忠一軍已陷入危險之中,卻為了自保,不但不引兵赴援,反而相繼畏縮退師,留下王繼忠孤軍苦戰。由於王繼忠身為大將,服飾不同於其他將士,因此遼軍緊追不放,兵圍數十重。王繼忠麾下將士殊死血戰,大多負傷,人馬乏困,隻得且戰且退,借助西山地形向東北突圍,但逃至白城(今河北清苑西南),又為遼軍精騎追上圍攻,終於全軍覆沒,王繼忠等被俘。與王繼忠對陣的是遼軍悍將蕭撻凜和南府宰相耶律奴瓜,耶律奴瓜還以此戰功加同政事門下平章事。王超出兵時,知定州吳元扆認為此行勝少敗多,便預先發定州鈐轄白守素領州兵護守河橋。果然,遼軍全殲王繼忠所部後,縱馬追擊臨陣南逃的王超、桑讚之軍,直抵河橋,見守橋宋軍陣容甚盛,白守素據橋引弓,每發必中,不敢迫近,遂引兵退去,南逃的宋軍方得以全軍還營。

宋真宗聞知王繼忠陣亡,十分震驚,一麵優詔贈王繼忠官大同軍節度使,撫恤加等,任命其四子懷節、懷敏、懷德、懷政為官,一麵又迅速遣使調查敗軍之因。調查的結果卻是鎮州副部署李福、拱聖軍都指揮使王升臨陣先潰,從而使得王超、桑讚兩軍紛紛南逃,於是李福流放封州,王升決杖充軍瓊州,一起做了替罪羊。

王繼忠被俘後,押送至遼朝帝後行營,蕭太後知其賢且有才幹,且姿儀雄美,便設法招降了他,授任戶部使,並將遼朝開國功臣康默記的族女賜其為妻。於是,為蕭太後才智所折服的王繼忠“亦自激昂,事必盡力”。由於王繼忠曾為宋朝天子的親信愛將,所以蕭太後屢向他谘詢宋廷事宜,王繼忠趁機曆數南北兩朝交戰之害和通好之利,漸為蕭太後所認可。統和二十二年(1004年,宋景德元年)初,遼軍再次大舉南下,王繼忠設法遣人持信箭為書送交宋冀州總管石普,並附上奏宋真宗的密表,表達遼廷欲和之意。宋真宗至此始知王繼忠並未陣亡,且在北朝為官,在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之餘,現實的宋廷君臣便回信讓王繼忠居中溝通,終於促成“澶淵之盟”。

蕭太後對王繼忠在宋、遼約和中所起的作用很是賞識,為此加其官左武衛上將軍,因見王繼忠家中無奴仆侍從,又賜宮戶三十戶。而宋真宗亦因王繼忠促成南北和好之功,每年遣使臣入遼,宋真宗必定親自手封禮盒,以襲衣、金帶、器幣、茶藥等賜王繼忠,蕭太後容許王繼忠受之。於是王繼忠身穿漢服,南向哭拜於地,口稱“未死臣”,問宋使臣宋真宗“聖體起居”,略不避嫌;並曾經讓宋使攜帶表章,懇請宋朝將他召還故鄉,但宋真宗認為宋、遼和好誓書中約定各不將流落對方境內的人員召還,不想無故違背,故未同意。蕭太後得知王繼忠的所為後,不以為忤,反以為忠,更加寵任之。開泰二年(1013年),王繼忠攝中京留守,加檢校太師;開泰五年(1016年),為漢人行宮都部署,封琅邪郡王;次年初,進楚王,賜國姓,更姓名曰耶律顯忠,後又改名耶律宗信。在一次朝廷宴會時,遼聖宗欲任蕭合卓為北院樞密使,王繼忠認為:“合卓雖有刀筆之才,然暗於大體。蕭敵烈才行兼備,可任此職。”但遼聖宗懷疑王繼忠與蕭敵烈結黨,不聽,竟用蕭合卓,而以蕭敵烈為中京留守。五月初,遼聖宗命樞密使蕭合卓為都統,漢人行宮都部署王繼忠為副都部署,殿前都點檢蕭屈烈為都監,統軍討伐高麗。遼東征軍圍攻興化鎮,月餘不下,結果不得不撤軍。遼聖宗由此認為王繼忠“明於知人”,而於開泰八年(1019年)拜王繼忠為南院樞密使。太平三年(1023年),王繼忠致仕,卒。其子王懷玉,王繼忠入契丹後所生,官至防禦使;其後代被世人稱作“陷蕃王氏”。因《宋史·王繼忠傳》稱“後不知其所終”,推知其晚年與宋朝的交往不多。

與康昭裔、王繼忠一樣前半生為宋臣、後半生為遼臣的武白,在宋朝任國子博士、知相州,在上任途經通利軍時,被遼軍所俘。蕭太後擢任武白為上京國子博士,改任臨潢縣令,遷廣德軍節度副使。當時,有人告發宰相劉慎行與兒媳姚氏有私情,但執法官員庇護劉慎行,於是遼聖宗詔令武白糾察此事,武白據實稟報,從而得罪了劉家。太平三年(1023年),武白出使高麗而還,任權中京留守。此時“皆處權要”的劉慎行諸子,便借口武白在審理百姓分戶之案時判決不公正,設法將武白貶職。不久,頗知其冤的遼聖宗又擢任武白為尚書左丞,升知樞密院事,拜遼興軍節度使。武白致仕後,卒於家中。

蕭太後大膽擢用漢官,甚至是被俘的宋朝官員亦授予重任,使得這些官員“鹹竭其忠”,從而得以安內攘外,弼成遼聖宗時四十年盛世。那些漢官,亦因獲得蕭太後的信用,而建立功業,傳名今古。如武白即因其“直”,而被譽為“亦彬彬乎一代之良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