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以意逆誌” 與“知人論世”——孟子是如何引《詩》的

孟子,名軻,戰國時期鄒城人,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與孔子並稱為“孔孟”,被尊稱為“亞聖”。孟子主張施仁政、行王道,並提出了“民貴君輕”的主張。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孟子跟孔子一樣周遊列國,向君主推行自己的仁政思想。但是,當時的君主追求的是實際利益,大國忙著兼並小國,小國則疲於在夾縫中求生存,難以施行孟子所說的仁政了,更無暇顧及百姓的利益與幸福。正如司馬遷所說“當是之時,秦國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麵朝齊。天下方務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也就是說,孟子的思想不合於君主的實際需要,因而處處碰壁。雖然每到一處,孟子都發揮自己好辯和善辯的特長,但君主們對其仁政思想隻是聽聽而已,沒有予以認同,更別說加以推行了。

孟子在遊說的過程中意識到他的主張在當時是難以實現的,那些君主雖然表麵對他畢恭畢敬,但實際則是不屑一顧的。於是,孟子回歸故裏,退而講學,與弟子們講學論道,著書立說,想以此將自己的思想主張傳於後世,便有了《孟子》一書。

《史記》記載,孟子受業於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作《孟子》七篇。今人通行的觀點是《孟子》一書是由孟子及其門人共同編寫的。《孟子》一書是了解孟子言行與思想的重要文獻。

根據學者統計,《孟子》一書引用、論述《詩經》近40處。學者還對其進行了區分,如汪祚民在《〈詩經〉文學闡釋史(先秦—隋唐)》一文中指出:《孟子》一書引《詩》、論《詩》共 39次,其中,孟子本人引《詩》共30次,論《詩》4次。孟子引用《詩經》不僅次數多,而且有自己的理論,那就是“以意逆誌”說和“知人論?世”。

(一)“以意逆誌”

“以意逆誌”說出自《孟子·萬章上》:

鹹丘蒙問曰:“語雲:‘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麵而立,堯帥諸侯北麵而朝之,瞽瞍亦北麵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勳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鹹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誌。以意逆誌,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

鹹丘蒙是孟子的一個弟子。他聽人說品德高尚的人,君主不可以以他為臣子,父親也能不以他為兒子。對於這句話,他認為與《詩經》存在矛盾:“舜不以堯為臣子(堯禪位於舜後,舜並沒有馬上即天子位,而是等堯過世後才即位,並且率領天下諸侯為堯守喪三年),我已經聽您說過了。《詩經》中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麽,舜成為天子後,瞽瞍就不是他的臣子了嗎?”鹹丘蒙的意思是說,舜成為天子之後,作為他父親的瞽瞍也就不再是他的臣子,這與“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矛盾的。

孟子回答鹹丘蒙說:“你所說的詩句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樣。”並進行了詳細解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的是“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最後,由此得出說詩不可“以文害辭”、不可“以辭害誌”,而是應該“以意逆誌”的結論。

文、辭、意、誌有多種解釋。如趙岐認為:“文,詩之文章所引以興事也。辭,詩人所歌詠之辭。誌,詩人誌所欲之事。意,學者之心意也。”朱熹認為:“文,字也。辭,語也。逆,迎也。言說《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誌,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誌,乃可得之。”此外,關於“意”又有“作者之意”和“讀者之意”的爭論。從《孟子》引用《詩經》的總體情況來看,朱熹的解釋最為合理,“意”主要指“讀者之意”。所謂的“以意逆誌”就是以讀者之意來尋求作者之誌,即理解《詩經》要從讀詩人的角度出發,要從詩篇的整體意思出發,不可以拘泥於原有詩句的字、詞、句。

我們來看一下鹹丘蒙所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首詩。這兩句詩出自《小雅·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於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山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毛詩序》說:“《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於從事,而不得養其父母焉。”認為這首詩是大夫諷刺周幽王的,大夫由於長年累月在外役使,以至於沒能照顧家中父母。方玉潤《詩經原始》說:“《北山》,刺大夫役使不均也。”“然此詩則實士者之作無疑。前三章皆言一己獨勞之故,尚屬臣子分所應為,故不敢怨。末乃勞逸對舉,兩兩相形,一直到底,不言怨而怨自深矣。此詩人善於立言處,故不徒以無數或字見局陣之奇也。”方玉潤認為《北山》諷刺的對象是“大夫”,而不是周幽王。雖然他們認為諷刺的對象不一樣,但都指出了詩篇諷刺的事件是“役使不均”,即分工不合理,有的人整日勞役,而有的人則整日飲酒作樂。

我們從全詩的立意可以看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意思是,作者認為自己作為臣子是有義務參與勞役的,並不是強調所有人都是君王的臣子。孟子認為鹹丘蒙的理解僅僅從字詞出發是以文害辭、以辭害誌,沒有領會詩篇的主旨。從這一點來說,孟子的說詩態度是非常正確的,所以“以意逆誌”也成為後來人說詩、讀詩的重要方式,直至今天,仍然是一種有效的閱讀方式。

以下舉例來分析孟子“以意逆誌”的說《詩》、引《詩》方?法。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孟子去見梁惠王,梁惠王正在觀看鴻雁和麋鹿等珍禽異獸。他問孟子說:“賢人也會以此為樂嗎?”孟子回答說:“正因為是賢人,才能夠以此為樂。不賢的人即使有這些珍禽異獸,也不會感到快樂。”這句話是孟子回答的中心,隨後孟子引用《詩經·大雅·靈台》中的詩句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孟子認為周文王雖然使用民力,但是百姓不但不怨恨他,反而對他加以讚美,並以文王之樂為樂。這是因為周文王能夠關心百姓,所以百姓願意以文王之樂為樂,而文王也就能夠享受其歡樂。孟子引此詩篇是為了說明君王應該施行仁政,關心百姓,這樣百姓才能與君王同?樂。

《詩經·大雅·靈台》全詩如下:

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

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於牣魚躍。

虡業維樅,賁鼓維鏞。於論鼓鍾,於樂辟雍。

於論鼓鍾,於樂辟雍。鼉鼓逢逢。矇瞍奏公。

這首詩描繪了百姓為周文王建造靈台的熱鬧景象,以及周文王在靈台、靈沼等地,鳥獸昆蟲也來歸附他,讚美了周文王的美好品德。正由於周文王的美好品德,百姓才來歸附。其中並沒有直接說周文王與民同樂。而孟子為了說服梁惠王愛護百姓,做到與民同樂,將詩篇在品德讚美的基礎上延伸了一步,使其詩意符合自己的需要。這就是典型的“以意逆誌”的說《詩》方法。

《孟子·梁惠王下》: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雲:‘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輯)用光。弓矢斯張,幹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囊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雲:‘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薑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勸說梁惠王施行仁政,梁惠王以自己“好貨”和“好色”予以推脫。“好貨”指貪戀財物,“好色”指貪戀女色。孟子認為君王隻要與百姓心相一致,心裏時時想著百姓的利益,做到與民同樂,那麽即使“好貨”與“好色”也不妨礙施行仁政,反而能夠得到百姓的擁護。為了說明這個觀點,孟子兩次引用《詩經》,一次引自《詩經·大雅·公劉》,一次引自《詩經·大雅·綿》。

《詩經·大雅·公劉》:

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幹戈戚揚,爰方啟行。

篤公劉,於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歎。陟則在,複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琫容刀。

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於京。京師之野,於時處處,於時廬旅。於時言言,於時語語。

篤公劉,於京斯依。蹌蹌濟濟,俾筵俾幾。既登乃依,乃造其曹。執豕於牢,酌之用匏。食之飲之,君之宗之。

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庶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

篤公劉,於豳斯館。涉渭為亂,取厲取鍛,止基乃理。爰眾爰有,夾其皇澗,溯其過澗。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這首詩通篇讚美公劉厚待百姓。公劉是後稷的曾孫,他曾率領百姓遷豳地,恢複了後稷所從事的農業,百姓逐漸富裕起來。孟子所引是該詩的第一章,該章描繪了公劉廣積糧食和武器,帶領百姓向豳地進發的場麵。從字麵意義來理解,這裏並沒有說公劉是貪戀財物的。從全篇來看,該詩是讚美公劉厚待百姓,施行的是孟子所倡導的與民同樂的“仁政”。所以,孟子用來證明:隻要從百姓的利益出發,即使是“好貨”也無不可。這也是典型的“以意逆誌”的引《詩》方式,即不拘泥於個別的字義和詞義,而是從整首詩的主旨出發來加以引用。《詩經·大雅·綿》的引用也是這樣的情況。從這兩處可以看出,隻要《詩經》的詩篇在主旨上符合孟子所要說明的道理,孟子就會加以引用。

孟子“以意逆誌”的引用《詩經》的方式,其目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每次在引用《詩經》之前,孟子都已經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觀點,而整部《孟子》的核心就是“仁政”與“王道”。換句話說,《詩經》是證明“仁政”和“王道”等儒家思想的材料,《詩經》的政治功能由此更為突出。

(二)“知人論世”

“知人論世”出自《孟子·萬章下》: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孟子從交友的角度引出了“知人論世”的讀詩方法,要了解一個人就要去讀他的詩,也要去了解他所生活的時代背景。雖然這裏並不是直接論述如何閱讀《詩經》,但是學界普遍認為“知人論世”說是對“以意逆誌”說的補充。如夏傳才《詩經研究史概要》中提到時說:“作為‘以意逆誌’的補充,孟子又提出‘知人論世’說。”簡單而言,“知人論世”說指的是要了解一個曆史人物就要知道他的時代背景。

具體到閱讀《詩經》,就是閱讀每一首詩歌,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麵意義之上,而是要了解作詩之人及其所處的時代環境。隻有這樣才能把握住詩篇的真正意思,而不至於穿鑿附會。因此,“知人論世”說的確是“以意逆誌”的補充,即在以讀者之意推求作者之意時也不能全從作者之意隨意揣測,而是應該聯係作詩之人所處的時代。基於這樣的方法,孟子將《詩經》看成了一部史書,常常通過引用《詩經》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來勸說君王施行仁政。也就是說,“知人論世”說強調從曆史事實的角度來閱讀《詩經》。這樣就將《詩經》帶上了史學發展的道路。

總的來說,孟子的“以意逆誌”與“知人論世”的引《詩》方法,是將《詩經》作為證明自己觀點的材料。結合具體例子來看,孟子有將《詩經》當作曆史文獻來看待的傾向。與孔子的“《詩》教”相比,“以意逆誌”說與“知人論世”說更多地強調讀《詩》、用《詩》的方法,而不關注《詩經》本身的特點與功能。孟子將儒家所推行的仁政、王道等義理融入引用《詩經》的過程中,使得《詩經》所承載的儒學思想更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