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溫柔敦厚”——孔子的“《詩》教”

《詩經》是上古禮樂文明的重要載體,一心要恢複上古禮樂製度的孔子自然非常看重《詩經》的教化功能。因此,作為儒家創始人,孔子不僅自己學習《詩經》,還對《詩經》進行了正樂工作,即前麵提到的“刪詩”之說。同時,孔子對《詩經》也有過很多評說,由此形成了後人所總結的“《詩》教”。漢人所作的《禮記·經解》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溫柔敦厚”也成為對“《詩》教”最簡潔的概述。所謂的“溫柔敦厚”指的是溫和、厚道,描述的是一個人中正平和的氣質或操守。不過,這裏隻是借孔子之言以強調“《詩》教”,此話是否為孔子所說,不得而知。以下我們從內涵、具體內容等方麵對孔子的“《詩》教”進行簡要介紹。

(一)“《詩》教”與“詩教”

在介紹孔子的“《詩》教”之前,首先需要對“《詩》教”與“詩教”加以區別。“《詩》教”是相對於《書》教、《禮》教、《樂》教、《易》教、《春秋》教而言的。此六教,指的是以六種經典為本的教化。如《莊子·天下》言:“《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莊子》已經指出了六種經典的不同作用或功能。《禮記·經解》中說到《詩經》後接著說:“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淨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這裏從表現特色對六種經典進行了區分。

“詩教”是相對於“禮教”“樂教”而言的。“詩”不僅僅指《詩經》,還有《詩經》以外的詩歌。如孔子在引用詩句教育弟子時,有些詩句就不見於《詩經》。如《論語·子罕》所引詩句“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這四句詩就未見於今本《詩經》,屬於“逸詩”。從“詩”與“《詩》”的具體所指來看,“詩教”的範圍比“《詩》教”大。采集官采集自民間的詩歌以及公卿貴族呈獻的詩歌並沒有全部編入《詩》這部詩歌總集之中。因此“《詩》教”包含於“詩教”之中,“詩教”並非單指“《詩》教”。我們這裏主要論述孔子的“《詩》教”。

(二)《論語》論《詩》與引《詩》輯錄

孔子對《詩經》的重視主要集中於《論語》之中。在《論語》中,孔子不僅大量引用《詩經》說理,教化學生,還對《詩經》的特征、功能等發表了不少評論。為了閱讀方便,首先將《論語》中相關《詩經》的內容列舉出來。

《學而》: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為政》: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八佾》: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子曰:“《關雎》樂而不**,哀而不傷。”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泰伯》: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子罕》: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子路》: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衛靈公》: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佞人殆。”

《季氏》: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嚐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

《陽貨》: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也與?”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述而》: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傅斯年先生將孔子論《詩經》總結為以下六層意思:

(1)以詩為修養之用。

(2)以詩為言辭之用。

(3)以詩為從政之用,以詩為知人論世之印證。

(4)由詩引興,別成會悟。

(5)對詩有道德化的要求,“思無邪”,放鄭聲。

(6)孔子於樂頗有相當的製作,於詩雖曰鄭聲,鄭聲卻在三百篇中。

這六條對《論語》中的孔子論《詩》概括得非常準確,我們可以將之與以上摘錄的一一對應。如“不學《詩》無以言”是強調《詩經》的言辭之用,“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是說《詩經》的從政之用。

將以上六條合並,孔子的“《詩》教”可以分為“德教”和“政教”。“德教”強調《詩》對人的道德修養的重要功能。“政教”強調《詩》的政治功能。

(三)孔子“《詩》教”中“德教”

孔子論《詩》最為著名的是“思無邪”之語。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孔子以“思無邪”三字來評價《詩》的內容。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對“思無邪”三字有過解釋:

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誌,其用歸於使人得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求其直指全體,則未有若此之明且盡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其義,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

朱熹認為,《詩》具有感發人之善心、懲罰人之逸誌的功能,指明了《詩》的功能在於使人讀後“得性情之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具有懲惡勸善、讓人改邪歸正的功能。雖然不少人對《詩》有過或直白或隱晦的評論,但是都不如孔子“思無邪”三字來得準確且有深意。朱熹認為“思無邪”三字是《詩》之三昧。可見,朱熹對孔子的這一評論是非常肯定的。那麽“思無邪”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思無邪”出自《魯頌·》: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驈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思無疆,思馬斯臧。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騅有,有騂有騏,以車伾伾。思無期,思馬斯才。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驒有駱,有騮有雒,以車繹繹。思無,思馬斯作。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駰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

整首詩描述的是群馬奔騰的狀態。“無邪”奔跑的馬,很難用今天的語言對之進行解釋。表麵看來,“思無邪”與人的道德品性沒有多大關係。但是,孔子的引《詩》跟春秋時期的“賦詩言誌”一樣,隻取其字麵意義來表達自己的意誌或情感。從字麵意義來說,“無邪”即“正”,落實到人的道德品性來說就是如朱熹所指出的“性情之正”。

除了“思無邪”,孔子“《詩》教”中與人的道德相關的還有《學而》: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孔子與弟子討論人的品德修養問題,具體而言是如何對待貧與富,或者說是人在貧窮與富貴時應該具有怎麽樣的操守。子貢問“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怎麽樣?孔子回答能夠做到也是不錯的,但是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子貢引用《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回應孔子的“貧而樂,富而好禮”,並得到了孔子的肯定。“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衛風·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從字麵意義來看,這首詩描述的是君子的修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中,治骨曰切,治象牙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這四個動作都是在將粗糙笨重的東西變成精細雅致的物品。這裏用來形容一件原石要經過複雜的工序才能成為一塊美玉,用來比喻君子自我修煉的過程,表現了君子自修的美好品德。在孔子看來,君子的品德修養是逐步完善的,從“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到“貧而樂,富而好禮”就是一個修煉的過程,就如同美玉的形成一樣有一個雕琢的過程。子貢認識到了這個過程,並找到了《詩》中的句子來說明這個過程。孔子認為子貢能夠舉一反三,是可以一起來討論《詩》的人了。子貢因為能夠從君子修養方麵來領悟《詩》而得到孔子的肯定。可見,孔子的“《詩》教”是注重品德修養的。

(四)孔子“《詩》教”中“政教”

我們都知道,孔子是一個教育家,同時也是一個政治家。從某種程度來看,政治家的身份更受孔子本人重視。他一生的奔波都是為實現他的政治理想。但由於在現實中屢遭挫折,政治觀念不為統治者接受,孔子退而授徒講學,將自己的政治理想放在了教育事業上。孔子以《詩》為政治教化,如《子路》中有:

子曰:“頌《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授之以政”指的是利用《詩》來處理政務。這與周代采詩“觀風俗、知得失”的傳統有關。“使於四方”即我們前麵所說的諸侯外交活動中的“賦詩言誌”。孔子明確指出,《詩》的功能在於“授之以政”與“使於四方”,完全是從政治功能的角度來看待《詩》。如果不能做到,誦讀再多的《詩》也是沒有用?的。

總的來說,孔子在教學過程中將《詩經》當作政治和倫理道德的教材,認為個人可以通過學習《詩經》來加強個人修養,學會處理政務和外交事務,突出了《詩經》的德教與政教功能。由於孔子在儒家體係中的重要位置,經過他的推崇,《詩經》的地位又向前邁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