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賦詩言誌”——《詩經》的外交功能

從《詩經》的編訂過程中可以發現:采詩以觀風俗,獻詩以頌功德,刪詩以合於樂,《詩經》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從文獻記載來看,《詩經》成書後,其主要功能已經由觀風俗、頌功德轉向諸侯外交,“賦詩言誌”成為《詩經》最為重要的功能。《論語》中記載了孔子對一種人的批評。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有些人學了很多詩,甚至把《詩》三百篇都熟讀了,卻不會用。讓他處理政事,他不能順利完成;派他出使外國,他也不能合理應對。這種人,雖然《詩》讀得多,又有什麽用呢?

孔子的話,道出了《詩經》在春秋時代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使於四方,不能專對”指的正是諸侯外交中的“賦詩言誌”。所謂“賦詩言誌”,“賦”就是朗誦,或者歌唱;“誌”就是內心的思想或感情。“賦詩言誌”,就是通過朗誦或者歌唱《詩經》中的篇章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思想或感情。《左傳》中記載了許多諸侯外交中賦詩的故事,趙衰輔助晉公子重耳與秦穆公的會晤,就是其中經典的成功案例。

晉國內亂,晉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在狄居住了十二年後,欲返回晉國,重振大業。但那時他的力量還很薄弱,所以要先去求助於諸侯。重耳遊曆了衛國、齊國、曹國、宋國、鄭國、楚國,最終到達了秦國。秦穆公設宴接見重耳,依據當時外交禮儀,賓主要進行賦詩。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重耳所賦《河水》,據前人考證,應為《詩經·小雅》中的《沔水》。其詩首句是“沔彼流水,朝宗於海”。重耳將自己比喻為流水,將秦穆公比喻為海,既表達了此時會麵的感激之情,又暗含著若能返回晉國,也當朝事秦國之意。詩中又有“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的句子,重耳借以表現他遭親友背棄、流落在外的悲慘境遇,以贏得秦穆公的同情。所以說,重耳賦這首詩,是非常合適的。重耳賦詩之後,秦穆公賦《六月》應答。《六月》也是《詩經·小雅》中的一首,詩中歌頌了尹吉甫輔佐周宣王征戰、匡扶王國的事跡,有“以匡王國”“以佐天子”等句子。秦穆公賦這首詩,表達了自己對重耳的看重,相信重耳重返晉國,必能建立一番功業,成為輔佐周天子的重要人物。在春秋時代,若是說輔佐周天子,就意味著能稱霸諸侯,成為盟主,這可以說是諸侯之間最高的期許了。同時,秦穆公賦詩也表明了自己態度,他肯定會支持重耳。所以,重耳的陪臣趙衰會說:“重耳拜賜。”在重耳行過隆重的降階拜稽首之禮後,趙衰又莊重地說出行禮的原因:“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表明完全領會了秦穆公的意思。

趙衰的表現是非常關鍵的:外交賦詩中,必須真正領會對方的意思,並做出與之相應的符合禮節的行為,才能贏得對方的尊重。所以在重耳赴宴之前,子犯會推薦趙衰。當時,子犯是重耳身邊最重要的輔臣,本應在宴會上陪同,但他請辭,理由就是,趙衰更擅長文辭,也就是更精於《詩經》和相應的社交禮儀,所以這麽關鍵的場合應該讓趙衰陪同。而趙衰,也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後來,重耳在秦穆公的幫助下回到晉國,果然成就了一番大業,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

當時,如果不熟悉《詩經》,或者不能用好《詩經》,在外交中表現不當,就會被人恥笑,甚至還會招來災禍。我們先看齊國大夫慶封被人恥笑的例子。

齊慶封來聘,其車美。孟孫謂叔孫曰:“慶季之車,不亦美乎?”叔孫曰:“豹聞之:‘服美不稱,必以惡終。’美車何為?”叔孫與慶封食,不敬。為賦《相鼠》,亦不知也。(《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慶封是齊國的大夫,有一次他出使魯國,魯國的孟孫和叔孫接待。孟孫跟叔孫讚歎慶封的車漂亮,叔孫說:“使用過於豪華的服飾車馬,與本人身份不相稱,最終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叔孫設宴招待慶封,慶封表現不敬。叔孫賦《相鼠》諷刺,慶封也不知其深意。

《相鼠》是《鄘風》中的一篇,全詩作:“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簡短有力、辛辣地諷刺了無禮無恥之人。這首詩詩意淺顯,叔孫在宴上賦詩,相當於當麵罵慶封,而慶封竟然不能聽出其中的意思,難免會被人恥笑。

從上麵的記載可以看出,慶封是一個驕奢無禮,又不學無術的人。慶封在齊國做了不少壞事,最終也罪有應得,落得個滅族的下場。可以說,叔孫賦的《相鼠》這首詩也算是應驗了。

慶封出使魯國,隻是自己遭到了恥笑,而在他之前,齊國大夫高厚歌詩不當,後果就嚴重了許多。

晉侯與諸侯宴於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齊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曰:“諸侯有異誌矣。”使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歸。於是叔孫豹、晉荀偃、宋向戌、衛寧殖、鄭公孫蠆、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討不庭。”(《左傳·襄公十六年》)

當時,晉國是諸侯的盟主,宴會諸侯,魯、宋、衛、鄭、曹等國的國君都來參加,唯獨齊侯沒有來,派了大夫高厚做代表。在宴會上,晉侯讓在座諸大夫舞蹈,舞蹈的同時歌詩,並且設置了規則。這也是諸侯宴會中的一種儀式。各國的大夫的詩都合乎規則,隻有高厚的詩不合乎規則。晉國大夫荀偃發怒,認為齊國有異心。晉侯讓大夫們與高厚一起盟誓,高厚卻逃走了。於是各國大夫一起盟誓,要共同討伐異心者。

《左傳》中記載的這個故事有些語焉不詳,沒有說大夫們歌詩的內容,也沒有說清楚高厚為什麽逃走。可以說,齊侯沒有參會已經引起了晉侯和其他諸侯的不滿,所以高厚“歌詩不類”,很可能是諸侯遷怒於齊的一個借口。雖然根本原因不一定在於歌詩本身,但是,僅僅“歌詩不類”就可以作為認定齊國“有異誌”,進而成為共同討伐齊國的名正言順的理由。由此可見,諸侯外交中《詩經》起到的重要作用。

“賦詩言誌”是諸侯外交中的重要儀式,所賦的有時是整首詩,有時也可能是一首詩中的某一章。不管當事人所賦的是整首詩還是某一章,往往都是選取能迎合當時情形的特定的字麵意義或者比喻義,並不一定要完全符合原詩作的背景和主旨。所以,這種賦詩也被後人稱為“斷章取義”,也就是說當時的賦詩主要是借用《詩經》的語句來表達個人觀點,它並不完全遵循詩句的本意。這裏將《左傳》記載的著名的“斷章取義”式賦詩摘錄下?來:

鄭伯享趙孟於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誌。”子展賦《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伯有賦《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子西賦《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賦《隰桑》。趙孟曰:“或請受其卒章。”子大叔賦《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卒享。

從詩的本意來說,這裏隻有子西所賦《黍苗》是讚美召伯的功勞,子西借召伯之功來讚美趙孟之功,符合《黍苗》原意。《小雅·黍苗》: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

我任我輦,我車我牛。我行既集,蓋雲歸哉。

我徒我禦,我師我旅。我行既集,蓋雲歸處。

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烈烈征師,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則寧。

《毛詩序》中指出:“《黍苗》,刺幽王也。不能膏澤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職焉。”鄭玄在《鄭箋》中指出:“陳宣王之德、召伯之功,以刺幽王及其群臣廢此恩澤。”也就是說,詩篇的作者通過召公的功勞來諷刺幽王。因此,以召伯之功來比喻趙孟之功是合適的。

但是,其他幾首詩就明顯不合於詩篇的原意了。如子展所賦的《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毛詩序》曰:“《草蟲》,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認為《草蟲》讚美的大夫之妻能夠堅守禮教。朱熹《詩集傳》曰:“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獨居,感時物之變,而思其君子如此。亦若《周南》之《卷耳》也。”認為《草蟲》是一首大夫行役在外、妻子思念的詩歌。但是,不管從哪種角度理解,都不適合用來表達子展對趙孟的情意,而僅僅是文字略有所合。其他幾個人賦的詩也是這種情況。

不過,“斷章取義”的賦詩方式並不妨礙《詩經》在邦交中作用,當時的人對此也是認可的。《左傳·襄公·襄公二十八年》記載:“賦詩斷章,餘取所求焉。”這說明,斷章取義式的“賦詩言誌”是得到認可的,人們賦詩和引詩都是從字義或者其中的某一句出發,如果符合自己的需要就可以加以利用,而不需要細究詩篇的本來意義。

總的來說,“賦詩言誌”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在具體的外交活動中,“賦詩言誌”有一定的規則,要從外交中的政治需要出發。這種用《詩》方式邁出了《詩經》經典化的第一步,對孔子的“《詩》教”和孟子“以意逆誌”等都有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