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風雅精神

《詩經》的搜集本就具有強烈的政治目的,是上層統治者為了了解民風而進行的詩歌采集。雖然儒家的“美刺說”常常被詬病,但《詩經》反映現實、關注現實、幹預政治的創作態度則是為後人所讚賞和繼承的。《詩經》的這種特質被概括為風雅精神。風雅對後世詩人的創作影響非常大,很多詩人都以體現風雅精神為最高創作目標,許多評論家則將是否具有風雅精神作為評價作品好壞的重要標準。

“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漢樂府民歌,是對風雅精神的直接繼承。漢代設立樂府機構,其目的是為恢複上古時代的采詩製度,從詩歌中發現民間疾苦。《漢書·藝文誌》在敘述西漢樂府詩歌時寫道:“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於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指的是詩人從自身感受出發,從現實出發,表現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和喜怒哀樂等各種情感,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兩漢的樂府詩跟《詩經》有一個非常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創作者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其內容涉及社會生活各個階層的方方麵麵。有的抨擊統治階級的殘暴和驕奢**逸,如《相逢行》寫盡了豪門貴族種種奢華的生活場麵,而這一切都建立在對勞動人民的壓榨和剝削的基礎上。有的揭露戰爭和徭役的殘酷,表現了人們對美好和平生活的向往,如《戰城南》開篇一句“戰城南,死郭北”將戰爭的殘酷表現得淋漓盡致。有的批判了世態炎涼、人心不古的社會風氣,如《孤兒行》通過孤兒悲涼的自述,展現了其所受的非人待遇,揭露了人情的冷漠和當時社會道德的淪喪。有的表現了男女之間真摯的情感,如《上邪》通過誓言的方式表現了男女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理想,其中的“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的愛情誓言,不知為多少人所向往。有的發出懷才不遇、生命無常、禍福難測的感歎,如《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人在死神麵前連露水都不如,生命是何其脆弱。《蒿裏》:“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不管賢愚貴賤,所有人在死神麵前都是平等的。總的來說,漢樂府民歌雖然以人們的日常生活為主,但反映的則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問題,表現了人們對現實的關注,帶有某種程度的普適性。

漢樂府之後,中國詩歌發展的另一個高峰是建安詩歌,其獨特的內容與風格被概括為“建安風骨”。建安詩人以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為代表。他們的詩歌反映了社會動亂和百姓疾苦,表現了詩人建功立業的雄心,洋溢著積極上進的氣息。他們的詩歌往往情調慷慨、語言剛健,劉勰總結為“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這種關注現實、反映現實的精神是對《詩經》風雅精神的直接繼承。鍾嶸在《詩品》中已經指出了建安風骨與《詩經》風雅精神的關係。如他評曹操的詩歌,“其體出於《國風》”;曹植的詩歌,“其源出於《小雅》”;阮籍的詩歌,“其源出於《小雅》。……洋洋乎會於《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

自六朝以來,文風繁縟綺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關注現實的風雅精神消失殆盡。這種不良的文學風氣為陳子昂、“初唐四傑”所不齒,他們追求的正是《詩經》的風雅精神。如陳子昂在其著名的《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中指出: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嚐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

陳子昂所追求的正是“風雅”與“漢魏風骨”。陳子昂不僅從理論上肯定“風雅”與“漢魏風骨”,他的作品也體現了風骨精神,他的《感遇詩》等作品,內容均緊扣時事,積極反映社會問題。韓愈稱讚陳子昂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陳子昂之後,李白提出了“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的批評,杜甫則給出了“別裁偽體親風雅”的創作法則。而他們的作品也正是風雅精神的體現。杜甫因其對現實的關注被稱為我國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

至中唐,元稹、白居易等人發起了“新樂府運動”,提倡幹預現實的風雅精神。元、白等人有明確的理論指導。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提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直追漢樂府“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他在《新樂府》的序言中也指出其作品是“為君、為臣、為事而作,非為文而作”;他認為詩歌應該是“泄導人情,補察時政”,要求詩歌創作關注社會弊端;他稱讚張籍的古樂府是“風雅比興外,未嚐著空文”,認為風雅比興才是文學的正道。元稹則是白居易理論的積極擁護者和支持者,二人還共同倡導恢複采詩製度。在理論的指導下,元稹和白居易創作了大量的諷喻詩,以恢複風雅精神為己任。二人的“新樂府”組詩,每一篇針對一個社會問題,全麵揭露了當時社會的各種弊端,希望引起統治者的注意。如《賣炭翁》通過描寫賣炭老人的悲慘遭遇,指出“宮市”給百姓帶來的災難,給統治者敲響了警鍾。

此後,在中國詩歌的發展過程中,對風雅精神的呼喚總是不絕如縷。尤其是當社會出現動**和變亂之際,詩人們便會發起複古運動,其複古的具體內容總是以恢複《詩經》風雅精神為主,詩人們承擔起“詩人救世”的社會責任,通過詩歌反映社會弊端。“風雅”可以說是貫穿中國文學發展的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