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百篇之大宗”的怨刺詩

周王室後期,政教缺失,周公“製禮作樂”所形成的製度不複存在,統治者驕奢**逸,貴族階層腐敗不堪,社會亂象橫生,百姓過著民不聊生的苦難生活。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些有見識的貴族之士和飽受摧殘、剝削的百姓憤起反抗,揭露當時政治的腐朽、黑暗,諷刺統治者生活中的醜行,感歎自己所遭受的不平待遇,表現這些內容的詩歌統稱為怨刺詩。怨刺詩在儒家學者眼中被稱為“變風變雅”之作。

《詩經》中怨刺詩非常多,趙沛霖在《詩經研究反思》中指出:“怨刺詩是三百篇的大宗。”怨刺詩不僅數量多,所涉及的內容也是極為廣泛的,統治階層、上層社會、普通百姓等種種人群的不合理現象均有涉及。因此,很多研究者嚐試將怨刺詩進行分類。如有的從詩歌的具體內容進行分類,將怨刺詩分為政治諷喻類、感歎身世類、怨恨戰爭勞役類、斥責醜行類等。但是由於所涉內容極為廣泛,不管采用何種分類方式,總是不完美的。如果按內容進行細分,幾乎每一首詩歌都可以作為一類,因為經過眾多人挑選、刪減的《詩經》其實很少有內容重複的作品。因此,從內容的角度對怨刺詩進行分類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不過,也正是這種局限性,反映了怨刺詩內容的廣泛?性。

也有的從作者的身份進行分類,包括三類人群。第一類是統治階層的上層官員。這些上層官員身處腐敗的統治集團之中,目睹種種腐朽行為。作為統治階層的一員,他們希望能夠對各種腐朽行為加以製止,並積極尋找原因。第二類是統治階層的下級官員。這些官員雖然屬於統治階層,但地位非常低,屬於被排擠的人群,因此常有不平之感,懷才不遇的憤懣往往帶著憂時傷世之感,其情感複雜而深沉。第三類是下層百姓,他們深受統治階層的壓迫與剝削,是黑暗統治的直接感受者,對統治階層的腐朽最為痛恨,其感情也最為直接、激烈。

從上篇中《詩經》的成書過程來看,《詩經》的作者分為公卿列士和下層百姓,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所創作的詩歌所呈現的內容和所表現的情感是不一樣的。因此,從作者身份對怨刺詩進行分類有其合理性。以下從作者身份來介紹《詩經》中的怨刺詩。

(一)上層貴族創作的怨刺詩

貴族屬於統治集團的一員,他們能夠目睹統治階層的種種不法行為,能夠發現腐朽的根源,其詩歌表現的內容常常是直陳要害的,但由於其特殊身份,其諷刺往往比較委婉。這類怨刺詩在《小雅》內比較多。如《小雅·正月》就是一首周大夫怨刺周幽王的詩歌:

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念我獨兮,憂心京京。哀我小心,癙憂以癢。

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後。好言自口,莠言自口。憂心愈愈,是以有侮。

憂心煢煢,念我無祿。民之無辜,並其臣仆。哀我人斯,於何從祿?瞻烏爰止?於誰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視天夢夢。既克有定,靡人弗勝。有皇上帝,伊誰雲憎?

謂山蓋卑,為岡為陵。民之訛言,寧莫之懲。召彼故老,訊之占夢。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

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維號斯言,有倫有脊。哀今之人,胡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扤我,如不我克。彼求我則,如不我得。執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憂矣,如或結之。今茲之正,胡然厲矣?燎之方揚,寧或滅之?赫赫宗周,褒姒滅之!

終其永懷,又窘陰雨。其車既載,乃棄爾輔。載輸爾載,將伯助予!

無棄爾輔,員於爾輻。屢顧爾仆,不輸爾載。終逾絕險,曾是不意。

魚在於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照。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鄰,婚姻孔雲。念我獨兮,憂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煢獨。

詩人生於周幽王喪亂的時代。當是之時,君主荒**,內有小人把持朝政,外有犬戎入侵,國內民生凋敝,邊境不得安寧。詩人處於如此的環境之中,有心為國出力卻不得重用,空有政治才能卻無處施展。這首詩歌比較長,一共有十三章。第一章,天時無常,謠言四起,詩人對此憂愁不已。第二章,詩人自己生在謠言四起的時代,實在是生不逢時。第三章,進一步表明詩人自己生於不幸的時代,空有憂國憂民之心。第四章,直斥君王昏庸,民不聊生。第五章,再次表明這是一個小人當道、謠言不止的時代。第六章,詩人認為自己生逢亂世,不得不謹慎行事,否則會招來是非之禍。第七章,詩人擁有政治才能,卻不被重用,懷才不遇的憤懣讓詩人苦惱不已。第八章,周幽王荒**,受惑於褒姒等女色,長此以往,國家必將滅亡。第九章和第十章,詩人以行車為喻,說明使用人才應該及時,隻有在適當的時候使用合適的人才,國家才能度過危機,進一步抒發懷才不遇的苦悶。第十一章,詩人意識到國政腐朽,如若國家滅亡,自己也是難逃禍患的。最後兩章將當權者和自己做對比,表現自己為國擔憂的高貴情操,報國無門的苦悶。

詩人生活在一個君王荒**、小人當道、謠言橫行的時代,他知道長此以往,周宗室必將走向滅亡,而且周宗室的滅亡對詩人自己來說也是一場禍患、一場災難。他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深知隱藏禍患的原因,但是他無能為力,空有為國之心與政治才能。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個憂讒畏譏、憂國傷時、懷才不遇的詩人形象。

這種統治階層官員諷刺朝政的詩歌在《小雅》中還有很多篇。如《十月之交》是一位沒落貴族諷刺周幽王的詩。詩人同樣頗具政治才華,奈何周幽王昏庸,寵愛褒姒,重用小人,致使天災人禍並發,最終導致國政危亡。《雨無正》也是一位大夫諷刺君王昏庸、群臣誤國的詩。《小旻》是一位誌士諷刺君王不能接受好的治國政策的詩。《巧言》則是諷刺君王聽信讒言,任由讒言之人誤國的詩。從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讀出當時政治的黑暗、君王的昏庸、小人的猖狂、讒言的橫行,以及有識之士的憂?慮。

(二)下級官吏所作的怨刺詩

與百姓相比,下級官吏屬於統治階層。但與高層統治者相比,這些下級官吏也屬於被統治、被剝削的群體。他們常常空有一身本領,卻處於被排擠的地位,因而常常發出懷才不遇的感歎。或者常常為王朝差事所累,終日疲於奔命卻得不到好的生活,如《邶風·北門》: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這首詩出自一位下級官吏之手。他滿臉憂愁地走出城北之門,或許是正在前往辦事的途中,想起了自己終日奔波,周王朝的差事、本國國內的差事全都強加在一個人身上。然而,即使這樣,詩人仍然是一貧如洗,連個講究禮節的處所都沒有。詩人在外被差事所煩惱,而回到家還要被家人指責、諷刺,可以說是內外交困。對於這樣的生活慘狀,詩人毫無辦法,隻能歸結於命運。算了吧,認命吧,老天爺如此待你,你又有什麽辦法呢?詩人的絕望溢於言表。

《小雅·北山》是一位士子怨恨勞逸不均的詩歌。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於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當時的士屬於統治階層的下層,在他上麵還有天子、諸侯、大夫等等。這個階層往往要承擔繁重的徭役。詩人剛開始時,還隻是因為常年在外服徭役不得奉養父母而擔憂,也認為自己是有義務服徭役的。但是,當他發現自己終年辛勤服徭役,有的人則整日尋歡作樂,奢侈驕橫,詩人的憤懣油然而生。詩歌的最後三章用對比和排比的手法,表現了士子與大夫勞逸不均、苦樂不等的情況,語調越來越激烈,指責越來越直接,最後簡直是怒不可遏。這首詩歌中沒有使用一個與“怨”有關的文字,但我們能夠深深地感受到詩人的怨恨與憤懣。

(三)老百姓所作的怨刺?詩

百姓們是腐敗統治的直接受害者,對腐朽黑暗的感受最為直接,因此他們的怨刺也更為大膽、直接。百姓所諷刺的內容也是比較廣泛的,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揭露統治者醜行的詩歌。這些詩歌直言不諱地指明統治者的種種醜陋行徑,給予其猛烈的抨擊。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統治者的種種惡劣行徑,也可以感受到老百姓的不滿與憤怒,如《邶風·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蘧篨不鮮。

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這首詩歌是人民諷刺衛宣公奪娶兒媳婦的醜行。《毛詩序》曰:“刺衛宣公也。納伋之妻,作新台於河上而要之,國人惡之而作是詩也。”《左傳》也記載:“衛宣公蒸於夷薑,生急子,為之取於齊而美,公取之。”衛宣公為他的兒子伋娶了一名齊國的女子,後來聽說這位兒媳婦長得非常美麗,就占為己有。國中百姓看不怪此種醜行,創作這首詩歌進行諷刺。在這首詩歌中,詩人將衛宣公比喻為醜陋的蟾蜍,稱讚齊女長得溫和漂亮。然而,就是如此美好的一個女子卻嫁給了一個癩蛤蟆一樣的衛宣公。詩人用對比的手法、辛辣的語氣批判了衛宣公的卑劣行徑,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齷齪不堪的國君形象。

與此內容相關的還有《鄘風·牆有茨》:

牆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

牆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詳也。所可詳也,言之長也。

牆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根據史書記載,衛宣公先是奪取兒子伋的妻子。而在他死後,他的另一個兒子公子頑則同宣薑私通。從這兩首詩中,可見以衛宣公為代表的統治集團荒**無恥到何種地步,種種**行為層出不窮,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如此有違禮教的事,百姓實在看不下去了,作詩來予以諷刺。與《新台》有所區別,這首詩的諷刺較為含蓄,既沒有直接描寫醜行,也沒有直接指責與批判,隻說“不可道也”“不可詳也”“不可讀也”。或者是詩人有所顧忌,不願說破;或者是這些醜行人盡皆知,不需要詩人詳說,隻要點到為止;又或者是詩人認為這種**行為實在是太醜惡了,他都難以啟齒,不願意詳說。不管詩人是出於何種目的,這裏達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諷刺衛宣薑醜行的還有《鄘風·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雲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發如雲,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縐,是絏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詩歌用了大量的筆墨來誇讚衛宣薑高貴的身份和美麗的外表。作為國母,衛宣薑穿著的是錦衣玉服,佩戴的是珍貴的首飾,她的頭發烏黑濃密,甚至比假發還要美,她的臉俊俏白皙,她走起路來儀態萬千。真是一個國色天香的美人!然而,有著如此高貴身份和美豔容顏的女子,內心卻極其醜陋,“子之不淑女,雲如之何”。詩人對她似乎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這樣一個美女應該為國人之表率,如今卻做出讓人如此不齒的事情出來,真是可恨!詩人用這種寓貶於褒的手法,將衛宣薑的醜行揭露得含蓄但又真切。

這種揭露統治階層醜行的詩歌還有不少,如經常被引用的《相鼠》,詩人斥責統治階層荒**無恥到連老鼠都不如,直接詛咒他們不如去死。《衛風·伐檀》中,詩人諷刺了統治階層不勞而獲的生活,通過統治階層不勞而獲和勞動者勞而不獲的對比,表達了對統治階層的憎恨。

這些詩歌的語言或直白或含蓄,但都一針見血地揭露了統治階層的醜行,並對種種醜行給予了辛辣的諷刺。從這些詩歌中,我們很少看到“溫柔敦厚”,隻看到百姓滿腔的憤怒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