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情動於中”的愛情婚姻詩

愛情是人類永恒的話題,人們總是期盼美好的愛情能夠走向幸福的婚姻,因此人們常常將愛情與婚姻詩結合在一起,統稱愛情婚姻詩。如果細分,愛情婚姻詩又可以分為愛情詩、婚姻詩與棄婦詩。《詩經》中的愛情婚姻詩可以用“情動於中”來概括,它所表達的是最為自然、最為真實的情感。很多詩篇在今天仍然能夠引起我們的共鳴,正是因為這種情感是發自內心的,所以社會環境、物質條件會變,但是人的情感不會變,尤其是對愛情的體驗不會變。正如亞裏士多德所說“詩比曆史更真實”,因為詩歌是心情的記錄。

(一)愛情詩

甜蜜的愛情是每一個人的向往,追求愛人是人的一種本能。但是,愛情又是一個複雜的東西,美好的愛情讓人身心愉悅,失敗的愛情則讓人煩惱、惆悵。《詩經》中的愛情詩道出了戀愛過程中種種滋味。

第一,熱戀的歡樂。熱戀中的男女是最為幸福和歡樂的。《詩經》中《邶風·靜女》描寫了熱戀中的男女在城頭的一次甜蜜約會: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女子早早地到達約會地點等待著男子。但是,當她看見男子到來的時候卻故意躲起來。男子沒有發現女子,便開始焦急地四處張望。“搔首踟躕”四個字將男子渴望見到女子的那種急切與不安的心情表現得非常生動,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這樣撓著頭四處張望尋找約會對象的男子。女子終於露麵了,並送給男子彤管,由於是美人所贈,男子覺得這根彤管真是越看越美。女子又送給男子一根荑,即剛剛長出來的柔嫩的白芽。這應該是女子隨手摘下來扔給男子的。這句寫得真是生動而具體,我們經常可以看見戀愛中女孩子在約會過程中會將隨手摘的花花草草送給男孩子,而男孩子卻不管是什麽都會收起來。詩中男子也是如此,他對著荑說:並不是因為你長得美,而是因為你是我的愛人所贈。這話表麵上是對著荑說,而實際上是說給女子聽的:隻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短短三章,便將熱戀中男女的各種小情小趣生動地表現了出來。任何熱戀中的男女讀到這首詩時都會會心一笑,因為仔細一回想發現,這寫的就是我的上一次約會呀!

第二,相思的惆悵。兩情相悅固然美好,但是愛情很多時候是一廂情願的,因而隻能飽受相思之苦。愛而不得的惆悵也是惱人的。《周南·漢廣》就表現了男子對一位女子心生愛慕,卻得不到對方回應的惆悵: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詩人在第一章就說明了自己愛而不得的失落感。男子愛上了一個女子,但這個女子卻行蹤不定,恍惚迷離,不得相見,因而有詩家解釋“遊女”是漢水的女神。我們倒不必理解為女神,這裏說女子行蹤不定隻是男子對其愛而不得的一種說法,並非真的見都見不到,恍惚迷離可能隻是指女子的心讓男子難以捉摸。接下來男子想象自己和女子結婚後的幸福生活,一起砍柴,一起喂馬。但是,當他回到現實時,就發現這些是根本不能實現的。相思中男女很容易產生這種感情,可能正因為心裏明白這份感情難以開花結果,就會不斷地想象其結合後的幸福生活。而每當從想象中回過神來,那種愛而不得的惆悵便更深一層。詩中的男子一邊想象著和女子婚後的幸福生活,一邊清醒地提醒自己,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但由於愛得深切,他總是居於這樣想象與自我警告中難以自?拔。

《秦風·蒹葭》也是一首著名的描寫相思之苦的愛情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在一個深秋的早晨,“白露為霜”,詩人來到長滿蘆葦的河邊,尋找心中的“伊人”。“伊人”仿佛就在這附近,但是他就是見不到,“伊人”跟“遊女”一樣行蹤不定,恍惚迷離。《漢廣》的主人公在見不到心上人的時候,采取想象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而《蒹葭》的主人公則更為務實,見不到心上人,他就沿著河邊四處尋找。不過,尋找是沒有結果的,心上人仍然似有若無、飄忽不定。也正因為其四處尋找而不得,詩人始終懷有希望而最後總是失望,其惆悵也更深一層。

第三,失戀的鬱悶。相戀固然是幸福的,但戀愛中常常遇到變心的人,惱人的失戀是每一個時代男女都可能碰到的。在《詩經》的時代,變心的往往是男子,因而失戀的往往是女子。如《鄭風·狡童》和《鄭風·褰裳》都是女子指責變心的男子。

《鄭風·狡童》: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這首詩歌十分簡潔,女子指責男子不與自己說話、不與自己一起吃飯,因為男子的冷漠,她的生活一團糟,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錢鍾書在《管錐編》中對這首詩有一段精彩的評論,我們的解說實在難以超越,故摘錄在此:

若夫始不與語,繼不與食,則衾餘枕剩,冰床雪被之況,雖言詮未涉,亦如匣劍帷燈……習處而生嫌,跡密轉使心疏,常近則漸欲遠,故同牢而有異誌,如此詩是。其意初未明言,而寓於字裏行間,即含蓄也。

《鄭風·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女子深知男子已經變心,她的內心卻充滿無奈,因而說你不愛我,難道就沒有別人愛我了嗎?你這個猖狂的蠢貨。這並不是女子的真心話,隻是失戀時的一種氣話。就像今天失戀中女子常說的,失去我是你的損失。女子以戲謔的口氣指責變心的男子,讓人看到一個潑辣而剛強的女子。失戀雖然是痛苦的,但女子不願意承認,而是故作高姿態。而當我們細讀,就會品出女子內心的鬱悶。

第四,戀愛的挫折。古時候的男女,自由戀愛是很少的,兩情相悅並不能換來天長地久,青年男女的戀愛總是受到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各種束縛,其戀愛的過程是充滿挫折的。《詩經》中有不少詩歌描寫了這種戀愛過程的挫折,如《鄭風·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踰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女子拒絕了男子的追求,請求男子不要來找自己,因為她害怕父母兄弟,也害怕他人的流言蜚語。女子不是不愛這個男子,隻是由於家庭和社會的限製,她不能如願以償地跟男子在一起。對男子的愛慕與對家庭的畏懼交織在一起,讓這個女子好生苦?惱。

《鄭風·豐》則表現了一位女子後悔的心情:

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將兮。

衣錦褧衣,裳錦褧裳。叔兮伯兮,駕予與行。

裳錦褧裳,衣錦褧衣。叔兮伯兮,駕予與歸。

男子曾經殷勤地追求女子,希望女子能夠跟自己結婚,但女子拒絕了。時過境遷,女子後悔了,她希望男子能夠回心轉意,再來娶自己為妻,並表示自己將穿上錦衣玉服,大大方方地嫁入男子之家。男子到底有沒有回心轉意呢?詩歌沒有明說,但從女子反複的吟唱中可以猜到,女子應該未能得償所願。由於自己的失誤而錯失了一位良人,真是好不懊惱!詩歌以女子的自白表現了戀愛過程的挫折,讀來真切感人。

此外,說到愛情詩,不得不提到《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這首詩歌因為位於《詩經》的首篇,曆來受到研究者的重視,對其解讀也是層出不窮,如有說是諷刺詩的,有說是歌頌後妃之德的,有說是愛情詩的。通常我們都把它當作愛情詩。不過,李山教授提出這首詩不是愛情詩,而是一首“恩情詩”,因為從人稱形式和器物來看,這首詩歌主要表現的是第三者祝願新婚男女感情的和諧美滿,以及當時人對婚姻的重視。該說法不無道理,故在此稍提一筆,供讀者參考。

(二)婚姻詩

人們總是希望美好的愛情最終都能夠走向幸福的婚姻。但是,婚姻也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有的愛情能夠修成正果,男女主人公最後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有的愛情雖然能夠走向婚姻,但婚姻往往是不幸的,而不幸的承受者往往是女子。也有的愛情卻要經受各種考驗,在《詩經》的時代,婚姻常常受到來自家庭和禮教的種種束縛,男女最後不得不分開。《詩經》中的婚姻詩對婚姻的各種情況都有精彩呈現。

第一,描寫歡快的結婚場景,表示對新婚者的美好祝願。一場合乎禮教的婚姻是需要嚴格的儀式的,一場幸福的婚姻也是從一場歡快的結婚儀式開始的。《詩經》中有不少通過儀式描寫來表達對新婚夫婦美好祝願的詩歌,這些詩歌以旁觀者的口吻道出,表現了人們對幸福婚姻的向往。如《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這是一首送女子出嫁的詩歌,可能是在結婚儀式上的某一個環節由送親者所演唱。這裏將出嫁的女子比喻為鮮豔的桃花,也有的研究者解釋為詩人看到鮮豔的桃花便想到美麗的新娘。不管如何解釋,都能夠體現詩人對新娘的美好祝福。詩人希望美麗的新娘能夠與夫君以及夫家人和睦相處,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唐風·綢繆》也是一首對新婚夫婦表示祝賀的詩歌: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這首詩歌用帶有戲謔的口吻表達對新婚者的祝福,被認為是鬧洞房時用的樂歌。詩歌中“束薪”“束芻”“束楚”,從字麵意義來說指的是柴草緊緊地捆在一起,象征著結婚。“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戶”表示的是時間,鬧洞房是從星星剛剛出現的黃昏開始,一直到深夜。人們在喜慶的日子總是久久不願散去的,從鬧洞房的時間就可以感受到新婚的快樂。“今夕何夕”四字,有一種幸福得忘了日子的感覺。詩人對新娘和新郎表示羨慕。“新娘啊新娘,你怎麽能夠遇到這麽好的夫君呢?你想把他怎麽樣呢?”“新郎啊新郎,你怎麽會遇到這麽好的女子呢?你想把她怎麽樣呢?”從這戲謔的語氣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對羞答答又喜滋滋的新婚夫婦。

兩首詩相比較,《桃夭》顯得更為嚴肅、莊重,《綢繆》則更為輕鬆,甚至帶有調笑的口吻,但二者同樣表達了對新婚的美好祝福。

第二,幸福的婚姻。《詩經》中描寫了不少幸福的婚姻的場景。處於幸福婚姻中男女,往往過的是最為簡單的生活。詩人以最為簡單的筆墨抓住其婚姻生活中某一個細節,來展現幸福婚姻中的男女,如《鄭風·女曰雞鳴》: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這首詩歌主要由一對夫婦的對話構成。古時候雞鳴報曉。女子說:“雞叫了,天亮了,該起床了。”男子說:“天還沒有亮呢。”女子說:“你出去看看,啟明星都升起來了。”這段對話非常有意思,一般來說,女子總是睡得警覺一些,她能夠聽到雞鳴,覺得該起床了。而男子總是醒得遲一點,而且賴床的總是男子。簡單的兩句對話就將一對夫婦晨起的幸福展現出來了。接下來,一天的生活中,男子出門打獵,女子在家做飯,然後一起吃飯、飲酒。這樣的生活真是太美好了,“琴瑟在禦,莫不靜好”,詩人忍不住對其生活表示稱讚和羨慕。最後一章,男子還特意跟女子表白,贈送隨身攜帶的配飾以表示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八個字正好總結了這對夫婦的幸福婚姻生活。這八個字也是今天很多人對婚姻的追求。好的文學總是給人一種生活的啟示,在如今紛繁複雜的生活中,很多人在婚姻中迷失了,婚姻成為人生的“圍城”,很多人生活在不幸的婚姻中,不知道何為幸福的婚姻。其實,《詩經》已經道出了幸福婚姻的真諦: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鄭風·出其東門》是一首丈夫向妻子保證自己將忠貞不渝的詩歌: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聊可與娛。

男子向妻子保證說,外麵雖然美女如雲,但都不是我所喜歡的,我心裏所喜歡的隻有家中的妻子——你。男子的保證有一定的背景。當是之時,鄭國是一個禮教鬆弛的國度,人們對婚姻的態度比較隨意,男子拋棄女子的現象時有發生。男子的妻子可能也知道這種社會怪象,擔心丈夫拋棄自己,因而不斷地追問,男子便做出了保證。從男子的保證可以看出,他們的婚姻是幸福的,不管男子是主動保證還是被動回答,他此時的回答都是真心的,說明他們夫婦在生活中是有交流的,他們的感情是比較牢固的,在當時的環境下,一般的夫妻很難實現平等交流。也正因為目前的感情好,女子才會擔心男子日後會看上別的美女。與《女曰雞鳴》的對話不一樣,《出其東門》以男子的獨白展現其幸福的婚姻生活。

此外,《齊風·雞鳴》也是一首很有創意的詩歌。這首詩歌與《女曰雞鳴》一樣,也采用了男女對話的形式,表現了夫妻間的日常: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女子催促男子起床說:“雞叫了,估計別人已經都上朝去了。”男子說:“那不是雞叫,是蒼蠅的聲音而已。”女子說:“東方已經發亮了。隻怕朝都要散了。”男子說:“那不是東方發亮了,那是月亮而已。”男子又說:“蟲子嗡嗡叫,催得人隻想睡。我隻是想跟你再睡一會。”女子說:“趕緊起**朝去,然後趕緊回來吧,別因為懶惰而讓人討厭你。”這段對話非常巧妙,剛開始時女子催促男子起床,男子以各種理由賴床。最後男子才說我不是不想起床,我隻是想跟你多待一會。這時候女子的回答讓人非常佩服,她希望男子不要因為貪戀跟自己在一起而招來非議,雖然她也想與丈夫多待在一起,但她更願意看到丈夫的進步。這真是一個好女人!婚姻中的好女人,就是要在生活中不斷地修煉自己,並促使男人成長。《雞鳴》中的女人做到了,她不是因為貪戀一時的歡愉而耽誤男子的工作,而是敦促他完成自己的任務、履行自己的職責後再回來與自己相聚。

從這些表現幸福婚姻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發現,幸福的婚姻總是體現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不需要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大事件。這就是當時人們對幸福婚姻的看法,他們所總結的“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一語道出了幸福的真諦。

第三,棄婦詩。除了幸福的婚姻,也有很多不幸的婚姻。而在《詩經》的時代,不幸的婚姻製造者以男子為主,女子總是婚姻的受害者。因而《詩經》中對不幸婚姻的描寫主要體現在棄婦詩中。《詩經》中的棄婦詩非常多,主要有《召南·江有汜》《邶風·柏舟》《邶風·終風》《邶風·穀風》《邶風·日月》《衛風·氓》《王風·中穀有蓷》《鄭風·遵大路》等。這些詩歌從不同的角度描寫了被拋棄後的種種慘狀,或無奈,或寂寥,或淒苦,或絕望,如《邶風·穀風》: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遊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於毒。

我有旨蓄,亦以禦冬。宴爾新昏,以我禦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女子與丈夫曾經也有過幸福的生活,丈夫甚至曾經發誓將與女子永不分離。然而這一切隨著丈夫的再娶和變心而煙消雲散。女子敘述了自己的遭遇,丈夫剛開始時對自己也是疼愛有加,如今卻視作仇人,甚至認為自己是有毒的。這個丈夫其實喜新厭舊到無恥,但女子認為夫妻間應該“黽勉同心,不宜有怒”,所以她雖然被拋棄,但對丈夫的指責仍然是委婉的。她提醒男子,她的容貌雖然比不上新人,但自己品德高尚,她希望男子能夠回心轉意,念念舊情,對自己好一點。但正是這種委婉,讓人聽來有如泣如訴之感,讓人感覺女子那種卑微的請求和絕望的情?緒。

說到棄婦詩,不得不提《衛風·氓》。在這首詩歌中,作者敘述了自己整個戀愛過程和被拋棄的過程: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這首詩歌描寫了青年男女甜蜜戀愛的過程,也道出了新婚的歡樂,但這種甜蜜和歡樂跟日後所受到的虐待,簡直不值一提。女子對自己的婚姻充滿了悔恨,恨自己年輕時貪戀所謂的愛情而導致如今的痛苦。男子的變心讓女子受盡了折磨,曾經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如今翻臉不認人。女子失望透頂,發出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一切都已經成為往事,那就算了吧。哀莫大於心死,女子對丈夫已經完全死心了。但是,這種死心透露出了女子的絕望,讓人讀來心痛不?已。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通過對比,道出男女在愛情與婚姻中的不平等。這是男女的社會地位差異所帶來的,女性總是處於被支配的弱勢地位,而男性則總是處於支配的地位。男子可以停妻再娶,三妻四妾,女子卻隻能從一而終,即使被虐待,也隻能忍受。這首詩歌既控訴了變心的無恥之徒,也道出了其變心的根由,即兩性的不平等。這是這首詩歌與其他棄婦詩最大的不同之處。兩性的不平等是人類社會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即使在今天,男女不平等現象仍然存在,仍然等待我們去解決。在幾千年前的《氓》中,詩人就已經提出了這個矛盾,這正是《詩經》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的原因之一——它總能提出一些具有普適性的問題供人思考。

《詩經》中這些對幸福婚姻與不幸婚姻的描寫,其實是從不同的側麵表達了人們對美好婚姻的向往,希望幸福的婚姻得以延續,希望不幸的婚姻趕緊結束。即使自己的婚姻遭受不幸,也希望通過自己的不幸來告誡後來者不要步自己的後塵,告訴他人如何避免這種不幸。雖然這種美好的願望總是讓人落空,即使是今天,不幸的婚姻仍然存在,但從這些詩歌中,我們明白了幸福婚姻的真諦: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我們也學會了如何做一個好女人:在生活中不斷地修煉自己,並促使男人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