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續古之人”的農事詩

從上麵周民族的史詩中可以看出,周民族以農業立國,其先祖後稷具有農業的天賦。周民族經多次遷都,每次選擇都城時,是否適合農業生產是其能否作為都城的關鍵因素。農事是當時人們生存的主要手段,也是人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詩經》中農事詩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從廣義上來說,《詩經》是農業社會的產物,所有的作品都從不同側麵反映了農業生活,帶有農業文化的性質。從狹義上來說,農事詩指的是直接描述農業生產生活以及與農事直接相關的政治、宗教活動、日常勞動的詩歌。即朱熹所說的“為農事而作者”(朱熹《詩集傳》)。我們這裏的農事詩指的是狹義農事詩。

《詩經》中的農事詩主要用於祭祀,表達了人們對祖先的重視,以及繼承先祖發展農業的願望。主要篇目有:《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頌》中的《思文》《臣工》《噫嘻》《豐年》《載芟》《良耜》。

雖然當時的統治者非常重視農業,其先人也表現出了農業方麵的天賦。但總的來說,當時的農業生產水平低下,農業是豐收還是歉收主要是取決於天氣的好壞。限於當時的知識水平,人們並不知道天氣乃自然規律,以為是神靈控製,因而總是尋求神靈和先祖的庇護,請求他們帶來風調雨順,保佑自己豐衣足食。如《思文》是祭祀農神後稷的樂歌,《噫嘻》是“春夏祈穀於上帝”之樂歌,《豐年》是“秋冬報賽”之樂歌,《載芟》乃“春籍田而祈社稷”之樂歌,《良耜》是“秋報社稷”之樂歌,春夏秋冬都要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

祭祀農事詩的內容非常穩定,主要包括三個部分:農事、祭祀、福祿。王質《詩總聞》中已經指出了祭祀農事詩的內容結?構:

大凡詩人言祭祀必以農事起辭,言農事必以祭祀續辭,言農事祭祀必以福祿結辭,三者未有缺一者也。

以《周頌·良耜》為例來看看祭祀農事詩的主要內容:

畟畟良耜,俶載南畝。播厥百穀,實函斯活。或來瞻女,載筐及筥,其餉伊黍。其笠伊糾,其鎛斯趙,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獲之挃挃,積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殺時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續,續古之人。

固定的內容結構使得祭祀農事詩在反映社會現實和詩人真實感情方麵有所不足,但這些詩歌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體現了周人對農業特殊的情感。同時,由於是用於祭祀,這些農事詩總是著力於描寫恢宏的農事場麵,給人一種積極進取、樂觀向上的感覺。

此外,在提到農事詩時,我們不能不提到《豳風·七月》。雖然這首詩不是祭祀詩,但它描寫了豐富的農事場景,表明了農事在當時人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八月載績。載玄載黃,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蘀。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獻豜於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鬱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公宮。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

二之日鑿冰衝衝,三之日納於淩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這首詩歌堪稱鴻篇巨製,它的內容包括廣泛,寫盡了周代早期的農業生產情況和農民的日常生活情況。清人姚際恒《詩經通論》評《七月》?說:

鳥語蟲鳴,草榮木實,似《月令》;婦子如實,茅綯升屋,似風俗書;流火寒風,似《五行誌》;養老慈幼,躋堂稱觥,似庠序禮;田官染職,狩獵藏冰,祭獻執宮,似國典製書。其中又有似《采桑圖》《田家樂園》《食譜》《穀譜》《酒經》,一詩之中,無不具備,詢天下之至文?也。

全詩一共八章,每一章描寫一種情況。如第二章寫婦女蠶桑;第三章寫布帛衣料的製作;第四章寫獵取野獸;第五章寫一年將盡,為自己收拾屋子過冬;第六章采用對比的手法,為公家采藏的是珍貴的果蔬,並以之釀酒,而自己則隻能獲得一些瓜、瓠、苦菜等普通食物;第七章寫為公家整理華麗的宮室,而自己卻隻有簡陋的茅屋可居住。末章寫鑿冰的勞動和一年一次的年終宴飲。內容可謂是包括一年四季所有的農活,寫盡了農事的艱辛。當然,這些艱辛隻屬於普通老百姓。他們一年四季都在辛苦勞作,但所得到的成果卻是最差的,珍貴的都被貴族階層占為己有。內心的憤懣與不平便在盡情的鋪排中表現出來。

如此廣泛的內容及鴻篇巨製的寫作,顯然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方玉潤《詩經原始》已經指出:

《豳》僅《七月》一篇所言皆農桑稼穡之事。非躬親隴畝,久於其道者,不能言知親切有味也如是。周公生長世胄,位居塚宰,豈暇為此?且公劉世遠,亦難代言。此必古有其詩,自公始陳王前,俾知稼穡艱難,並王業所自始,而後人遂以為公作也。

《毛詩序》等以為這首詩歌是周公所作,方玉潤認為這樣詳盡描寫農桑稼穡之事的詩歌應該是有著農事實踐的人所作。周公長於貴胄之家,長期居於朝廷高位,很難完成這樣需要實踐經驗的作品。而這首詩歌應該是古已有之的作品。程俊英也指出這首詩是一首集腋成裘的詩歌,是經過長時間累積、出於眾人之手的作?品。

這首詩歌被古人評為“天下之至文”,方玉潤《詩經原始》?說:

今玩其辭,有樸拙處,有疏落處,有風華處,有典核處,有蕭散處,有精致處,有淒婉處,有山野處,有真誠處,有華貴處,有悠揚處,有莊重處。無體不備,有美必臻。晉、唐後,陶、謝、王、孟、韋、柳田家諸詩,從未見臻此境界。

在方玉潤看來,這首詩歌囊括了各種語言風格,兼有各種體裁特色,即使是後世的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人的田園詩也未能超越。不過,今人對其藝術價值的評價並沒有方玉潤所說的那麽高,今人更為重視的是其農業與氣候等資料價值。這主要是審美標準和審美角度的差異所造成的。對此,我們覺得讀者可以從自己的閱讀體驗來感受,不必拘泥於具體評價。